蠻護師 第二章
作者︰決明

沈瓔珞沒有企圖逃走或掙扎,乖乖跟隨尉遲義回到嚴家當鋪。她的行李非常簡單,兩三套衣裳、簡單而不值錢的飾物,以及她爹的牌位一座。來到一個新環境,她誠惶誠恐,左右張望的同時,不由得緊緊追著尉遲義不放,生怕被他拋下,會迷失在偌大庭園里,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許將手揪在他的衣擺,像是依賴爹親的無助娃兒。

與嚴家相較,沈府宅子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嚴家前堂正廳部分經營當鋪事業,沈瓔珞以為鋪子已經佔去嚴家絕大多數的空間,怎知穿過與沈府一樣大小的當鋪後,經過幾處廂房、園圃及花林,跨出廊屋,景致全然不同,迎面而來的,是座寬闊如湖的大池,池里有畫舫、長橋和中央涼亭,數只長頸白鵝悠哉輕劃,池的對岸,才是嚴家人平時生活的主宅,區隔著送往迎來的當鋪鋪子。

他帶她走過長橋,來到池的彼端,那處布局規整、設計巧妙的嚴家主宅。

「小當家沒交代該如何處置你,也不知道小當家心情轉好了沒,若沒有,你去找她,不過是送上門讓她遷怒欺陵,我看就直接把你交給李婆婆好了。」尉遲義轉頭,看見抖若秋風落葉的縴瘦姑娘,可憐兮兮的害怕模樣。一個曾經是金枝玉葉的富家千金,淪落為婢,難怪她會恐懼。

他停下腳步,等她跟上,再大剌剌拉起她冷冰冰的手,那是一雙未曾勞動過的玉萸,既女敕又軟,仔細感覺,不難發現她的輕顫。

「放心啦,嚴家里全是些好人,沒有人會欺負你,你只要乖乖把分內工作做好就沒事了,嚴家唯一需要小心的人叫『嚴盡歡』,她是整個嚴家最凶惡殘暴的家伙,你只要避開她,非到必要時別同她說話,她吼哈吠哈,你就回她是是是是是,包準你在這里吃香喝辣。」尉遲義安撫她,不希望她一臉將入地獄的沮喪。

嚴家不是龍潭虎穴,他在這里長大,對這里的眾人熟透透,大伙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家伙,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弱女子,大家會讓著她一點,說不定所有粗重工作都不會叫她沾呢。

「謝謝你……」謝謝他看見她的惶恐,謝謝他在她無比懼怕的時候,說出令她稍稍安心的話。

若嚴家當鋪里的人都像他這般友善,那麼,她不害怕。

他出現在她孤單獨身的夢境中,與現實完全吻合,那個夢,是預知夢,是在隱喻地告訴她,她可以信賴他。

「李婆婆!李婆婆!有什麼吃的全端上來呀!」尉遲義拉著她鑽進廚房,便扯喉喳呼。

「義小子,還沒放飯哩!」一名滿頭斑斑白發的老婦人從灶前抬頭,和藹臉上堆滿笑容,雖然一條一條皺紋清晰明顯,仍無損其笑靨可愛︰「廚櫃上頭有幾顆早上剩下的饅頭。」

尉遲義將沈瓔珞領到李婆婆面前擺著︰「李婆婆,她是新來的丫頭,你多給她照顧照顧。」再趕緊去拿廚櫃里的冷饅頭啃,也分一個給她。

「你又帶丫頭回來?之前不就帶過一個了嗎?」別人是撿狗撿貓,他是撿小泵娘哦?

「之前那個是妅意塞給我,又不是我想帶,後來我不是也送她回赫連家去了嗎?這一個是小當家押回來的。」尉遲義一口就咬掉一大半饅頭,一嘴含糊。

「小當家押回來的?」李婆婆揚高白眉以及音調︰「她是那個姓沈的?」風霜刻劃的眼尾輕眯,打量沈瓔珞。

是錯覺嗎?沈瓔珞感覺李婆婆方才與尉遲義說話時的和善怎麼……消失無蹤?

「對,她姓沈,沈瓔珞,沈府千金。或許剛來會有些笨手笨腳,你別太苛求她,慢慢教她。」

「那是當然。」李婆婆笑眯眼︰「交給我吧。」

「李婆婆是廚房的掛名大總管,想吃哈喝哈,找她就對了,她雖然嘴里會數落你貪吃,但另一手就會端食物送到你嘴邊。討好她,只有益處沒壞處。」尉遲義低頭,傳授沈瓔珞秘岌。

「嗯。」沈瓔珞連忙點頭,記下了。

「有誰想調戲你,找我替你出氣。」尉遲義拍拍自己胸口。

「嗯。」沈瓔珞不自覺隨著他豪氣的動作望去,不小心看見他藏在紅背甲下的胸肌,粉頰漲紅,目光快些挪開,慌亂頷首。

「有空再來看你。好好工作。」尉遲義趕著去找夏侯武威,問問他和嚴盡歡在鬧什麼脾氣,至少他這個慘遭嚴盡歡狠踹的苦主有權知道真相。臨走前不忘再交代一回︰「李婆婆,好好照顧她呀。」

最後一口饅頭塞進嘴里,還模走第二顆,他才笑嘻嘻離開廚房。

沈瓔珞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方才才安定下來的惶恐,隨著他的離去而重新浮現。

她已經……有好久沒有能依靠的感覺,雖然有嫻兒她們陪伴她,可大多數時間她們只能在一旁幫忙哭泣,而無法給予實質支撐,她還得撥冗安憮她們,告訴她們,任何事她都會承擔下來。天知道她有多恐懼。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大家閨秀,衣裳有下人洗好熨好折好,膳食有婢女端來布好,整日除了畫畫彈琴讀詩外,她什麼都不懂……她甚至是今天才知道原來廚房是長這副模樣……

站在尉遲義身邊,被他牽著,他的每一句話都在護著她,拜托李婆婆照顧她,別苛求她,慢慢教她,那般簡單地消弭她的不安。

有空再來看你。

這是連日的焦頭爛額以來,第一次有人給予她關心。

「呆杵著做什麼?去把角落的菜葉挑撿好,清洗。」李婆婆收起笑臉,厲聲喝道。

沈瓔珞嚇了一跳,不明白尉遲義在場時的慈祥老婦怎會翻臉像翻書一樣?

放心啦,嚴家里全是些好人,沒有人會欺負你,你只要乖乖把分內工作做好就沒事了。尉遲義的安撫,適時地回想起來,她努力吸氣,要自己勇敢,他說嚴家全是好人,她相信他,李婆婆是他特地替她安排學習的人,若李婆婆不好,他不會放心將她丟在這兒。

李婆婆只是因為她還不熟悉環境,才會嗓門稍大地急于幫她早些適應這兒,對,應該是這樣。

「是。」沈瓔珞不敢遲疑,坐在菜葉堆前的小凳上,包袱擱在腳邊,那些菜葉在煮熟之前的長相,她還真沒見過……

「請問……我應該要怎麼撿?是要將葉子都摘掉嗎?」這問題,連她都問得好羞愧。尋常姑娘都會懂的常識,她卻沒有。

「連撿菜葉都不會?」李婆婆皺眉。

「抱歉……」她從沒學過。

李婆婆搶過她手里的菜葉梗,剛涮涮地剔除爛葉,剝絲,菜睫折段。「這樣會不會?」

沈瓔珞只敢點頭,不敢搖頭,笨拙地對抗一整籃菜葉。

「咦?新來的丫頭耶。」漢子扛著兩肩的柴薪,準備要堆在後頭柴房,看見蜷坐在一旁,手忙腳亂撕著菜梗的沈瓔珞。

「她是姓沈的。」李婆婆正在煮著熱湯,口氣淡淡。

「她就是那個……姓沈的?」漢子瞠大眼,將沈瓔珞自頭到腳審視一回,嘖嘖有聲︰「看不出來耶,竟然是這樣一個小丫頭……」

「別管她,把木柴扛進去吧。」

為什麼他們提及「姓沈的」時,口氣都是那般的……鄙夷?

不僅是扛柴的漢子,接下來還有雀躍奔入的年輕美婢,明明漾著花一般甜美笑靨靠過來要和她打招呼,一听見「姓沈的」,以更快速度跳走。他們排斥她……不,沈瓔珞不許自己這麼想。尉遲義說嚴家全是好人,難道……是她哪里做錯而不自知,得罪了他們嗎?

沈瓔珞為了不拖累李婆婆的工作速度,真的很努力在學習,好不容易處理完菜葉,李婆婆又丟來一簍蘿卜要她削皮切塊。

她發誓,這是她打出生至今,頭一回模到菜刀,以及沾著泥的生蘿卜。

方才撿菜只靠雙手,雙手無害,不會一留神便給割傷,但菜刀不同,它磨得憊利,輕輕一滑,一大塊蘿卜跟著落地,好些回她都快握不住蘿卜和菜刀,即便戰戰兢兢,慘事仍是發生,菜刀將蘿卜皮和她的手一並削開。

她抽息,李婆婆掃來疑惑目光,她趕忙屏氣,擠出笑,搖搖頭,李婆婆又重新去忙她自個兒的事,她胡亂在裙側抹手,擦干血跡,第二刀很快又來,劃破她的食指。

她明明是想直著切,為何菜刀總是會自己滑開?!難不成連它也因為她是「姓沈的」,便與她作對嗎?

削蘿卜的速度,遠遠趕不上她削手指的速度,一條蘿卜終于削完,她已經傷痕累累,白色的蘿卜被握得鮮血淋灕。

「嘖!你!這樣蘿卜誰敢吃呀?」湊過來看進度的李婆婆被那條血蘿卜嚇得音量加大︰「你還不快去上——你、你、你真的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蘿卜不要削了!恬恬,你來替她!」血蘿卜直接丟進一旁的廢棄蔬果簍里。拿來煮湯誰喝呀?

「抱歉……」她只能再三道歉。恬恬一坐下來,三兩下就將蘿卜削得干干淨淨,利落手法教她汗顏。沒有人有閑暇再罵她,廚房有太多事要忙。

被忽視的感覺,讓小菜鳥更迷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佇著又擋人道路,最後只能閃到壁櫥旁去罰站。

「水缸快沒水了,誰去提些水來?」

沈瓔珞听見有人這般嚷著,又瞧見大伙都好忙碌,便站了出來,小聲道︰「我去……」

響應她的,除了鍋碗瓢盆叩叩作響的來回外,誰也沒吭聲。

她默默提起水桶,離開燠熱廚房,水井的位置她並不清楚,只能踫見人就問。

「水井從這條廊子走到底,再左轉就到了。」不知名的婢女清靈漂亮,笑起來好甜美,熱絡指點方向,她道完謝,趕忙取水去,回程又遇見那名小婢女,她還好心要接手替她提水桶,被沈瓔珞笑笑婉拒。

「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沈瓔珞不失禮地詢問小美人。

「我叫小紗。別看我好像年紀很輕,我在嚴家算是元長級丫頭呢。你有什麼不懂,全部都可以問我哦!」小紗豪邁又可愛地說道。

「我叫瓔珞。」她終于在嚴家遇上第二個友善的好人。

那是第一桶水的事。當她提回第二桶水,人在廚房里的小紗與她錯身而過時,芙顏上的笑容已經不復見,她只淡淡跟沈瓔珞說了一句話!「你怎麼沒告訴我,你姓沈?」

說完,不給她回答的時間,小紗拎著裙擺,氣呼呼走掉。

沈瓔珞不懂,她姓不姓沈,有何差異呢?小紗在不知道她的姓氏之前,不是那般親切可人嗎?

「你等會再打一桶水,去將湖上長橋擦拭一下。這總沒道理說不會吧?沈大姑娘。」李婆婆嘲弄地這般喊她。「再半個時辰就開飯了,你動作快點,晚了沒飯菜吃我也沒辦法。」

沈瓔珞乖乖頷首,先去打水,再步回尉遲義領她走過的明鏡大池。

超長的橋,延伸到彼岸,幾乎看不到橋頭。

她開始動手擦拭長橋欄桿,以及橋面上的一磚一瓦,一心只想快些完成工作,就連天際緩緩下起毛絲般細雨,也沒能阻止她。

不習慣的勞動,教她吃足苦頭,她咬牙忍住受傷雙手浸入水桶內扭洗抹布的疼痛,忍住雙膝跪在橋上移動的不適,忍住雙臂使勁抹地的酸軟。

「走走,吃飯去。」三三兩兩的人群,從當鋪方向走來,通過長橋,準備到飯廳用膳,見有人蹲跪在橋上,不免好奇多瞧兩眼。

「咱們這座長橋有人擦過嗎?」

「沒吧,我在嚴家這麼多年,還沒親眼看過有人擦橋哩。大雨來個幾陣,不就沖得干干淨淨?擦哈呀,浪費時間和體力。」

「有哦,听說以前小當家罰人,就會叫他們來擦橋。」

「那可能她也是犯錯被罰的吧。」

「走吧走吧,我餓翻了。」

簡短交談,在與她擦肩而過時傳入耳內,又緩緩遠去,直到再也無法听見。沈瓔珞握著抹布的柔黃緊了緊,倍覺委屈,雖然再三說服自己,李婆婆對她並無惡意,但她沒有遲鈍到毫無感覺,嚴府里的人,對她充滿敵意,她不懂原由,只知道他們听見她的姓氏,便不再給她好臉色看。

是爹生前曾經得罪過他們嗎?

抑或哥哥無意之中惹上了嚴家?

沈瓔珞百思不得其解,擦完了長橋,她踩著蹣跚步伐回到廚房,已經不見李婆婆身影,猜想她應該已去用膳,沈瓔珞想起了擱在一旁的包袱,將它拾起,鑽在懷里。

沒人指點方向的話,她不可能在偌大的宅邸中找到飯廳,于是她放棄去用膳,先前尉遲義塞給她的饅頭她還沒吃,眼下恰巧能以其果月復。她小口小口啃著,若渴,便舀些清水來喝,現在的她,對于食物沒有任何要求,她只想好好躺平在床上……

「到底該不該留飯菜?我覺得這樣實在是很對不住自己的良!」

李婆婆的聲音從屋外傳入,在見到她的背影時乍然終止。

沈瓔珞緩緩回頭,連擠出笑的力量都沒有。

「李婆婆,我擦完長橋了……還有其它事要做嗎?」

「暫、暫時沒有。」

「那麼……我可以先回房間去休息嗎?抱歉,我覺得有點累……」沈瓔珞囁嚅提出央求。

李婆婆靜了靜,再開口,又是冷冷語句︰「沒有你的房間。小當家沒交代要讓你睡哪,目前也沒有多出來的空房,你就……先睡柴房吧,改明兒個我替你挪看看有沒有誰要和你同擠一室。」李婆婆指向廚房後側的暗室。

意外嗎?不,沈瓔珞不意外,難道她還會天真以為自己能被安排在哪處上房嗎?

她太倦,無力去爭,抱緊包袱,默默走向柴房。

今天,她有過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進廚房、第一次撿菜、第一次拿刀、第一次被割得滿手鮮血、第一次打水、第一次模到髒污的抹布、第一次跪著擦地、第一次,見識到所謂「柴房」是怎生的地方。她被保護得太好,冷了有人添衣,熱了有人搖扇,下雨了,有人撐傘……導致她現在有種從九霄墜落地府的落差感。

柴房不大,比不上她以前琴房的一半,里頭堆滿柴薪,有股悶悶味道,她鼻子不好,幾乎是一嗅到便猛打噴嚏。

她撥開幾根散落的木柴,整理出一處勉強能窩躺的空間,再解開扁包袱,取出爹的牌位,放置在旁。

「應該要把佛堂里的香一塊兒帶出來……」多打包一樣物品,尉遲義亦不會吭聲制止。他違背了嚴盡歡的命令,默許她帶出親爹的牌位和幾件衣裳。

沒有香,她僅能雙手合掌,叩拜牌位,拜完,整個人直接癱軟在扁包袱上,以它為枕。

柴房里,有些不知名的小蟲子在咬她,她無暇去管;雙手的刀傷,微微疼著,她連包扎它們的力量都沒有;堆得高聳的柴薪,只要她一翻身,就有可能會全數塌倒,將她湮沒或砸死,她也無從害怕,現在沒有比睡眠更重要的事,其余的,明天再來煩惱吧……

或許,明天尉遲義就會來看她這念頭,竟會支撐著縴弱的她,在嚴峻環境中,堅強度過。

柴房一睡,便睡了七天。說要替她挪出房間的李婆婆,好似忘掉自己曾提過的話,翌日便完全不曾提及換房之事。沈瓔珞沒想過要點醒李婆婆,柴房雖然難睡,但對她影響不大,她每天都拖著疲憊身軀回房,一躺下就睡沉,以往認床認枕認被的習慣,不藥而愈。

人,就是太好命,才會東挑西挑,一旦失去了挑剔的資格,睡草地睡泥地睡大街還不是照樣能一覺到天亮。

值得慶幸的是,她終于能分辨出韭菜和蔥的差別;終于能從水井打起一桶水而不會差點連人帶桶一塊兒跌進井內;終于知道用竹帚如何能將落葉掃成一團。

她變得不挑食,辛苦勞動過後的胃口總是特別好,以往不愛踫的油膩五花肉,有得吃就很幸福,沒有五花肉,一碗白飯撒鹽她也能多吃半碗。

她變得不嬌柔縴弱——並不是指她的身形,而是她的精神——向來不曾提重物的玉莢,可以扛起一大簍瓜果。

她現在連替熟雞拔毛,都可以不再尖叫發抖。

目前正在努力適應的,是被柴房小蟲子咬得又紅又癢的紅痘子、被削得像狗啃的白蘿卜、少了婢女幫忙便永遠綁束不好的及腰長發,以及七天來沒見到尉遲義出現在廚房半次的沮喪感。

「你動作太慢了!」

李婆婆數落她添柴火的速度,一旦她加快,李婆婆又嫌火勢太旺。

「我說過多少回!燕窩去毛!海參去泥!魚膽不能破,破了整條魚就毀了!」

李婆婆一板子直接打上沈瓔珞的手背,怒斥。

不,你沒說過……我是頭一回听見這些教訓。

沈瓔珞沒頂嘴,默默在心里記牢,燕窩去毛……海參去泥……魚膽不能破……

「鍋子沒洗干淨!」又一板子落下。

「還不能休息!去倉庫搬冬瓜、豆團,以及筍子!」

罷洗完幾大盆衣裳,回到廚房都還沒喝口水喘氣,馬上又被派遣工作。

「晌午要煮綠豆蒼仁,你去將綠豆挑挑,壞的丑的全要撿出來,一塊兒下鍋會壞了滋味,小當家嘴很挑。」

來回幾趟,搬完冬瓜、豆團和筍子,李婆婆給了她一盆綠豆,她伸手去接,露出衣袖的手腕和手掌布滿蟲咬和刀傷,在白哲肌膚上更是駭人可怕,李婆婆露出一抹復雜神色,匆匆回到灶前去忙,好似無視那些傷勢。幸好接下來的工作都不用踫水,那些菜刀劃出的小傷口,雖然不深,但不斷沾水,導致它們很難痊愈,有幾處化了膿,不至于疼痛難忍,總是不方便。她捧著一手的綠豆,一顆一顆仔細剔選,動作認真卻不遲緩。挑綠豆應該是最輕松的工作了,有得坐又有得歇腳,她珍惜得來不易的小小休憩時間,一早醒來便覺得頭有些沉重,在接踵而至的工作追趕之下,她忽略掉它,現在雙腳停下,所有倦累浮現,壓在她肩頭,連吐納都得多費好一番功夫。

是緊盯著小綠豆太久了嗎?暈眩戚突然襲來,她趕緊閉上眼,忍下它。

「奇怪!柴房里怎麼會有這種東西呀?是要拿來當柴燒嗎?」漢子扛柴到柴房去堆放,看見一旁有個死人牌位,一樣是木頭制。一樣丟進灶里也能燒得旺盛,還以為是誰想省柴薪哩。他不識字,看不懂牌位上的人名。

他很順手就要將沈承祖的牌位拋進灶火里。

「等等!那是姓沈的!」李婆婆第一個看見,連忙要阻止。

好不容易甩開昏厥感的沈瓔珞,只隱約听見耳熟到不行的「姓沈的」,直覺以為是李婆婆要吩咐她做事,一抬頭,看見自己爹親的牌位被灶火吞噬!

「爹!」

一盆子綠豆全散撒在地,啪沙聲如雨點傾落。

沈瓔珞飛奔上前,徒手伸往灶里搶救爹親牌位。素手撈出牌位,也撈出些許燒紅的炭火,牌位一角被燻黑,一絲火苗在那兒竄著,她慌張用手掌拍熄它,顧不得自己衣袖被燒得更嚴重。李婆婆迅速舀來清水,朝沈瓔珞手上潑,一手忙不迭替沈瓔珞拍滅衣袖上的余燼。

「愣在那里干什麼?去拿藥來呀!」李婆婆對漢子嚷。

「呃……哦!」漢子匆匆跑去,迎面與尉遲義撞個正著。

「阿土,你在瞎忙些什麼呀?連路都不看!」尉遲義還沒問完,漢子已經不見蹤影,尉遲義也沒再追問下去!當他看見廚房內一地的豆子,和抱著牌位蜷跪在灶旁的沈瓔珞,便無暇去管阿土在忙哈。

「發生什麼事?」尉遲義上前,听見沈瓔珞咬緊唇,強忍下嗚咽,他轉向李婆婆,她則是一臉歉然,他吼著問︰「到底發生什麼事?沈瓔珞?沈瓔珞?!」

「她可能被燙傷了,阿土去拿藥了……」李婆婆不由得音量放小。

「她的房間在哪里?我抱她回去,等會兒阿土拿藥來,直接送到她房里。」尉遲義一把抱起她,驚訝于比抱袋白米還更輕。

「呃……」李婆婆一時語塞。

「她房間在哪里?」他沒空閑耗,快說!

「……柴房。」

「什麼?」他听錯了嗎?

「……柴房。」

「她睡柴房?!」從他進到嚴家這麼多年,未曾見過柴房里有人睡!「我不是要你好好照顧她嗎?你把她照顧到柴房里去?!」

「這……」

「李婆婆,你欠我一個解釋。」但此時不是索討解釋的好時機,他必須先看看她的傷勢。

尉遲義當然不會將沈瓔珞抱回柴房去,他房里有傷藥,距離廚房不算遠,以他的腳程,咻咻幾步就到了。他不再多留,趕著奔回房,把她平放在榻上,她一沾床,立刻充滿防備地蜷曲起身子,雙臂環在胸前,長發披散,覆住半張臉蛋。

他翻箱倒櫃找出燙傷藥,坐回床邊,拉過她的手,要替她上藥。

她馬上抽回,踫都不讓他踫,繼續縮成一團。

「我幫你擦藥!」

「……騙子。」

小小的指控,和著抽噎,從她咬得泛白的唇間硬擠出來。

他听見了,那兩個字,騙子。房里只有他和她,那兩個字冠在誰的頭上,連猜都不用猜。

「你說嚴家全是好人,騙子……你說要我別擔心、別害怕,騙子……」

他說有空會來看她,卻七天不見蹤影,騙子騙子騙子……

「嚴家真的都是好人,我沒騙你,睡柴房的事,應該是有誤會!」他硬要去捉她的手,燙傷最難痊愈,不快些上藥,在姑娘身上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她的力量終究不敵他,左手淪落他的掌握,方才還在說著誤會的尉遲義噤聲抽息。

他對她手掌的印象停留在軟女敕細膩,七天前握住時,他曾悄悄喟嘆,姑娘家的柔黃都像她這般無瑕柔軟嗎?七天後握著時,他幾乎以為他握到了一塊干掉的粗抹布。

那只手,手心有刀傷燙傷水泡和月兌皮,食指的割傷最嚴重,傷口已經化出淡淡黃白的膿,傷處隱約可見泥沙卡在里頭,手背有滿滿蚊蟲叮咬的腫包和使勁抓癢留下的道道紅痕……

手掌傳來的炙燙熱度,顯示著她正處于高燒狀態而不自知。

睡柴房是誤會?屁啦!連他都不相信這種說詞!

嚴家從來不興那套欺陵新人的戲碼,每個進到嚴家的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段故事,誰也不會嘲笑誰、誰也不會看輕誰,他不敢相信這樣的情況,會發生在沈瓔珞身上。他不過是被嚴盡歡派出去辦事七日,情況怎會變成如此?他還記得他將她留在廚房時,她目送他離去的目光,以及唇畔微揚的淺笑,七日不見,她竟然淪落至這樣……

尉遲義放開她,重新回到藥櫃前翻找,取出更多藥罐,涂刀傷的、涂蚊蟲咬傷的,再回到床邊,將她已經藏回胸前的手又逮出來,分別在應該上藥的地方涂抹藥膏,挑淨泥沙和膿液,涂完左手,再與她固執的右手做對抗,一並拖出來料理。

右手情況有比較好嗎?並沒有,同樣一個「慘」字形容。

尉遲義臉上完全失去笑容,連他都覺得自己像個騙子,欺騙她乖乖留在嚴家吃盡苦頭!

沈瓔珞在雙手一獲得自由後,又交迭抱緊爹親牌位,背對他,不發一語。

蜷伏的背影,更加瘦弱。

只有偶爾忍不住的吸鼻聲,壓抑傳來。

他的床太軟、枕太香,她迷迷糊糊掉著眼淚,頭開始感覺到昏沉,閉上雙眼沒多久工夫,緩緩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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