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麒麟 第一章
作者︰蘭京

「蒲先生,來吃茶啊。」

「噯。」館子角落里一名年近六十的老書生尷尬地勉強朝那人笑笑。

「今年進京考得如何,有沒有信心榜上掛名?」

老書生不自在地忙啜茶以逃避問題。他打從少年時連連進京趕考,從黑發考到白頭,仍功名無望,僅是個落魄文人、窮酸秀才。

「近來日子無聊至極,沒啥子新鮮事,也只能跑茶館來耗了。」那人機伶地轉開了令人不悅的話題,落坐翻轉了個倒覆的茶杯,自斟自道︰「蒲先生最近有沒有鬼怪故事可以說來听听?你說故事的本領可是一等一的。」

這種恭維,他敬謝不敏。一個清高文人被視做茶館說書的,簡直是斯文掃地。

「我听說,最近在鼓樓東街附近有個挺精采的雜耍,很多人一看再看,明知是唬人的,卻抓不出破綻,照樣看得津津有味。蒲先生,你去看過嗎?」

沒有。不過鼓樓東街離琉璃廠挺近的,去買些文房四寶順道看看熱鬧也好,反正今年八成又得名落孫山,不如散散心,去去晦氣。

可他沒想到,他看到的會是如此光怪陸離的景象。

「我就是要你家小兄弟上去偷只蟠桃下來!」

「蟠桃?」年約十六的艷麗嬌娃驚聲細吟。「官爺,您這也太強人所難了。先是要咱們偷仙女的披帛,又要咱們偷孫猴子的金箍,這會子竟要咱們偷王母娘娘的蟠桃,您這不是在玩咱們的小命嗎?」

「你偷是不偷?不偷就拿你和你弟弟當騙徒給抓進牢里,教你吐出前幾天大伙被你騙走的銀子,再賞你姊弟倆幾十大板!」

一名官差狀的壯漢粗魯笑喝著,旁人也連聲起哄,圍著小姊弟倆吆喝鼓噪著。

「我們哪有騙過你們的錢?」少女委屈的嬌嚷細女敕得溫軟無力,嚶嚶嚀嚀。「我們每次都是憑真本事賺血汗錢,沒一次表演是假的!」

「算了,齊娃。」小少年斜眼冷斥。「他們這些看戲的哪會管咱們死活。看戲時一大堆刁難,給錢時卻又不甘不願。說什麼要抓咱們進牢里,我看他根本是想抓咱們倆進他房里!」

「吶,你這小子,竟敢污辱官差?」壯漢恐嚇地逼進。

「大人,請別跟他見識。我弟不過是個孩子,童言無忌!」

壯漢挑眉瞥視急急護在少年身前陪笑的小美人,那臉蛋,那身段,那粉女敕細膩的雪膚,讓他更加怒火奔騰。

「給我听著了!我要你們變出個蟠桃來,就給我變出個蟠桃來,否則我馬上押人入牢!」好讓他和這天生尤物痛快銷魂。

「這……」少女為難地以眼神環視圍觀的人潮,竟沒一個挺身仗義執言。「官爺,這事恐怕太……」

「要蟠桃,給他蟠桃不就得了!」少年怒喝。

「小別!」少女的細聲阻止根本無效,只見少年將長繩往空中奮力一拋,繩子便直直懸在雲中,看不清頂端勾掛在何處,只見另一端握在少年掌中。

「齊娃,我上去了。」

「小別,你瘋了!那會送命的!」

「丟命也勝過任那頭肥豬糟蹋咱們倆。」哼。

「你說啥?!」氣得壯漢吹胡子瞪眼。

「上去了、上去了!」眾人開始興奮嚷道,專注地看著小少年順著繩索攀向高空。

「小別!你下來,我不準你做這麼危險的事!」少女嬌柔恐嚇著,仍阻止不了他逐漸進入雲層的身勢。

不一會,他就在雲堆中沒了影兒。大伙全抬頭切切期盼著這場鱉異好戲,正奇怪這繩索何以掛在雲內不會落下時,一個大碗般的鮮女敕肥桃突然由天上砸下,掉在壯漢驚愕的雙手中。

「真是蟠桃!」

「太神奇了,他怎麼偷到蟠桃的?」

「不會吧,哪有這種事?」

正當下頭擁擠的人群狂熱爭睹那只蟠桃時,倏地天上又掉下一顆碗大的東西。眾人定楮一瞧,登時魂飛魄散。

「媽呀!是顆人頭!」

「小別!」眾人哄亂地退到遠方,唯有少女哭叫地沖往地上那顆血淋淋的頭顱。「小別、小別!」

她才捧起少年的頭顱,天上就又掉下一只只手臂雙腿,和七零八落的軀干,嚇得群眾尖聲狂嚷,幾名婦人當場昏了過去。

「小別!我叫你不要上去偷桃的,你為什麼不听?!」少女失聲哭號,痛泣地一一拾四散的肢體。「小別……你教我以後怎麼辦?」

她一面哭,一面把尸塊丟入裝賣藝道具用的大竹簍,眾人躲得老遠,有的趕緊逃回家燒香,有的忍不住嘔吐,現場一片混亂。

「官爺,我弟弟他……你叫他偷蟠桃……」少女講沒兩句就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卻死抓著壯漢不放。「你教我怎麼辦?要不是你逼他上去偷蟠桃……」

「我我我哪時逼過他了?!」他嚇得三魂去了七魄似地使勁甩開少女。

「官爺,都出人命了,你不能不認帳啊。」

「你別抓著我,滾……滾開呀!」

「官爺!」

他一路逃,少女就哭著沿路追,眾人更是驚恐地急急散開,省得惹禍上身。

「官爺,你教我拿這些尸塊該怎麼辦?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哪……」

「別跟著我!這不關我的事!」他沒命大吼,邊跌邊逃。

「官爺!」她陰魂不散地緊緊追巴在後哀號。「我連葬我弟弟的錢也沒有,你教我該如何收拾這團慘劇?」

「走開!你自個兒去處理你弟弟去,少惹老子!」壯漢將整袋銀兩砸往少女臉上便沒命似地瘋狂逃逸。

噢……要命,他怎麼拿這麼硬的銀子砸人家的臉?

少女一面撫著被砸青的額頭,一面抓著錢袋緩緩步回空無一人的荒涼大街,踢踢裝著少年殘骸的大竹簍。

「出來啦。人都走光了,還害我賺到一記青紫。」

「走啦?」小頭顱由竹簍頂口探望半天,才猛地整個人完整健全地蹦出竹簍外。「拿到多少銀子?」

「大概有十幾兩吧。」少女揉著額頭,可憐兮兮地任少年猴急地將錢袋自她手上搶走。「可是……絕招一旦使出來,我們就再也不能在這兒賣藝了。」

「總比賣身好吧。」一、二、三、四、五……「嘿,這兒有二十多兩吶!」

「是、是。」哎,她的頭又不是金子打造的,哪能期待小別會關心她的傷勢。「我頭好痛,還是先回……」

「齊娃,我們今兒個可以吃燒鴨吶!」他狂喜地跳在背起竹簍逕自離去的少女後頭。「不然就是上貴升客棧去,叫一桌香的辣的,狠狠擺個臭臉給那個勢利掌櫃的看。我看他還敢不敢像攆乞丐似地轟走我們!」

「吃完了這餐,那下一餐怎麼辦?」

「管他的,先享受再說嘛。」他拋拋錢袋。哇……原來幸福美滿有這麼重呀,難怪窮人的命都很輕。

「你前陣子才說你想買紙跟筆學寫字的,現在卻又……」齊娃一怔,步步挨過去。「小……小別。」

小別也緊貼著齊娃,警戒萬分地環視包圍住他們的奇怪壯男們。

「抓那個女的。」其中一名小蚌子少年低道,壯男們立刻一躍而上。

「你們要做什麼?光、光天化日之下……」齊娃還未虛張聲勢完畢,就被迅速拖往一輛馬車方向。

「你們想帶齊娃去哪?」小別瘋狂地與壯男們扭打。「來人哪!搶劫啊!有人當街搶弱女子呀!」

小蚌子少年孤傲地走近被壯男架住雙臂的小別,陰森地一勾嘴角,猛地就打了小別個嘴巴子,登時青紫見血。

「小別!」齊娃在塞入馬車的前一剎那,被一只大拳拳中肚月復,痛得她當場暈厥過去,不省人事。

「把這小子也帶走,省得他四處亂嚷,將事情搞大。」

「喳。」壯男們必恭必敬地應著小蚌子少年。

齊娃與小幣,就此分別載往不同方向。神秘的馬車如來時一般地悄然疾馳而去,原處只留一陣煙塵,四下蕭條,空余竹簍子在地上隨風滾轉。

「像嗎?」

「很像,她若一直垂著雙眼別瞠大,就更像,簡直一模一樣。」

「聲音呢?」

「您听听看。」小蚌子少年打開暗室中的一小塊秘密窗洞,里頭的聲響立刻隨著光亮一同爆出。

「放我出去!我不管你們是誰,立刻放我出去!」

小窗即刻又關上,截斷里頭的哭嚷,听得那人輊笑不已。

「您覺得如何?」

「很像,只是我從沒听元寧如此大哭大鬧過。」

「奴才已經餓她三天了,沒想到她還是如此頑強,根本听不進奴才的解釋,甭說是交代要她辦的事了。」

「那是當然的。」那人悠然步出黑暗的密室,淡雅吟道︰「從小餓大的人,怎會害怕挨餓?從小就被嚇大的人,豈會害怕恐嚇?」

「那……貝勒爺,這會兒該怎麼辦?」

「我來辦。」

不出半個時辰,那人便以俊雅溫柔的氣韻降服齊娃的驚惶與敵意,並以優美的呢喃哄得她熱淚盈眶——

「那你父母都不知道你妹妹元寧離家出走的事羅?」

「我不想增加父母的擔憂。畢竟,我們家與碩王府聯姻的關鍵本來是在我身上,因為我無法娶碩王府格格為妻,這差事才會落到我妹頭上,改由她去嫁給王府的三少爺。」

「這種沒有感情的婚姻太可憐了。」也難怪元寧格格會離家逃婚。

「我們這種身世的婚姻,也不能談感情。」談的盡是門當戶對,或勢力結盟。「雖然碩王府與我們家世代交好,但若連連經歷我和我妹與他們的聯姻失敗,再好的交情,都難免會產生疙瘩。這事,我難辭其咎。」

「你也別太自責,你已經很盡力了。」齊娃正想拍拍那人肩頭,卻在一旁小蚌子少年的狠眼警告下僵住了手。

「我知道強押你來假扮我妹,不是什麼好點子,但事情已迫在眉睫,逼得我不得不下令暗中追尋合適的替身。」

「喔。」破……破在什麼街,听來似乎不是什麼好事。那意思大概是,呃……「你妹出走的秘密流傳到街上去了?」

「你真機伶。」答案還沒揭盅她就曉得了。「事情傳到街上還好,問題是,它也傳進碩王府王爺和福晉耳里。」

「哎呀!」柔軟小拳抱憾地擊上另一掌。「那就真的糟了。」

「還有更糟的,就是他們下帖邀我和我妹去賞花小敘一番,順便探望他們才滿月的小孫子。」

「難怪你會急急派大批手下四處找替身。」嗯,這個忙是該幫,助人本是應當。「可我沒見過你妹妹,教我怎麼假扮她呢?」

「小順子會指導你。」

她怯怯瞟了那小蚌子少年兩眼,馬上遭到對方冷睇還擊。

「你不願意?」

「不……」真糟,該怎麼說呢?「不是不願意啦,而是找個太監指導我……」

「我自會從旁協助,提點你該注意的規矩。」

「呃……」這的確比較妥當,但……

「而且,酬勞上我絕不虧待你。」

「這個不重要啦。」她不好意思地憨笑搖搖手。「我能有機會進你這親王府大開眼界,跟你這貨真價實的貝勒爺平起平坐,就已經很了不得了。而且,這事要是你派來擄我的人當初肯好好跟我說明緣由,我早就一口答應幫忙了,根本用不著當街抓我,還關了我好幾天。不過……你打算要我扮多久?」

「不會很久。」他優雅一笑,輕柔答道。「我的人馬一直都在搜索元寧的下落,她藏不了多久的。」

「別太逼她,給她個喘息的余地吧。」和她同年的格格原來不盡都在安逸享樂,自有她們的苦處。「這事我馬上回去準備準備,赴宴那天……」

「你不能回去。」

齊娃愣愣望向他俊逸的淺笑。

「我妹回來之前,請你就待在這里假扮元寧格格。」

「不是只要騙過碩王府的那場邀約就成了嗎?」

「那我父母怎麼辦?!總不能要我繼續騙說元寧仍在病中見不得他們,卻可以出門赴別人家的宴吧?」

「這倒是。可是外人好騙,家人就難說了。」

「我會找人從旁掩護。重要的是,你這幾日得用功點。」

「這不難。像我這種江湖賣藝的,演什麼就得像什麼,只是你也要小心。」

「我?」

「是啊。別太為這事操煩,忽略了你自己。我看你雖然好象挺精神的,可是眼神卻很疲憊,你一定累很久了吧。」

他悠遠地思索了一會,恍惚笑道︰「是,我的確累了。」

「所以要放寬心,好好休息。至于住在這兒的事……」她傷腦筋地想了一會。「我擔心我弟弟……」

「我自會替你照顧。」他溫柔的笑靨中仍有淡淡無奈。「為人兄姊,好象總免不了這份擔憂。」

他也很為他妹妹的下落著急吧。

「好,就這麼說定了!」齊娃感動地拍胸脯保證。「在找到你妹之前,我一定會傾盡全力來幫你!」

齊娃卻不知道,自己這股傻呼呼的熱忱為她帶來多大麻煩。

「元寧見過王爺、福晉,恭賀府上喜獲麟兒。願府上世代綿延,富貴長存。」

「寧寧真是太客氣了,就快嫁到咱們家做媳婦兒,還見外什麼呢?」座上才當祖母的碩福晉艷光四射地淡笑。

齊娃僵著甩帕曲膝的勢子,看傻了眼。哇……這就是元寧未來的婆婆?若照四貝勒先前交代的,她應該五十多歲了,看來卻像三十出頭的美女。富貴人家果真和市井小民的命不一樣,連笑容都閃著金光,溫柔卻氣勢逼人。

「寧寧?」

「這是給府上小王爺的滿月賀禮,請笑納。」四貝勒悠悠然地朝屋外微展長手,立即轉移了眾人的注意力。

小順子早已機伶地叫一長列的賀禮人馬魚貫進入,展示各色精品,順便趁眾人目不暇給之際,快手將跪到呆掉的齊娃拉起,也狠捏她手臂一記以示警惕。

齊娃痛得兩眼一泡淚,叫都不敢叫,只能拚命皺鼻子擠眼楮。

坐在廳堂另一側的貴客中,最年少秀美的男子忍俊不禁,連忙低頭輕咳。

那是誰啊?看起來跟她差不多大,挺眼熟的。這就怪了,她在這兒根本就是個陌生人,怎會覺得人眼熟咧?

呀啊——齊娃差點尖叫出聲。好痛,小順子又在捏她手臂了!

「眼楮!」他輕斥。

「喔……」她苦著小臉垂下眼。

沒辦法,听說元寧格格氣質清冷,尤以垂眸沉思的優雅姿勢著稱,齊娃就只得天天練習半開眼的功力,整日一副睡眠不足狀,嚴禁自己骨碌碌的晶燦大眼靈活亂轉。

「寧寧就跟他一起去沁舉亭坐坐吧。」

「啊?」齊娃傻呼呼地抬眼回應碩福晉的輕吟,腳板立刻遭小順子狠跺一記。

「今兒個我女兒也回娘家來探望小佷兒,順道和‘弈茗詩社’的朋友們小聚,你們姊妹淘們好好兒聊去吧,不必陪在這兒和咱們老人家耗。」

「可……我……」她連這種場面都應付得一塌胡涂,哪能再面對元寧的熟朋熟友!

「我想我……」

「元寧格格,請。」方才對坐的美少年禮貌一笑,展著右手恭送。

齊娃趕緊朝四貝勒擠眉弄眼,他才正欲起身,卻被一旁抱著孫兒逗得不亦樂乎的大胡子王爺攔住,要他替小孫子卜卜卦,該取啥子別號趨吉避凶。

她毀了……這下子真的只得自力更生了。

「你這回和前幾回來的心情差得還真多,終于想通聯姻的事了?」美少年一面和她漫步園中,一面優雅笑問。

「呃呃呃……」

「我雖然也不贊成這種聯姻之舉,卻還是很期望你嫁到這座府里來。」

他……就是四貝勒所說的指配對象︰武靈阿貝勒?唔,果然和他們講的一樣,很俊美。

「你已經準備好做新娘了吧?」否則不會變得如此看得開。

「呃……啊……」

「前陣子听到你與人私奔的流言時,我們這兒還一度大起風波,阿瑪甚至氣到大罵說你家既然這麼沒誠意聯姻,他也不希罕這門親。幸好,這一切都是流言,否則我阿瑪和你阿瑪為此心結而在朝中杠上了,只會讓咱們的政敵看笑話。」

「是啊。」老天爺,一件簡簡單單的婚事何必搞得這麼復雜?

「更何況我們家和你們家在朝堂上的勢力已大不如前,現在必須連手,鬧不得內哄。話說回來,姊姊出嫁後,阿瑪和額娘一直期待能有個貼心的媳婦相伴,可是大哥才不肯割舍他的心愛老婆,二哥又和二嫂戍守在關外,你就成了他們最大的寄托。」

「說得好象我是嫁來獨守空閨似的。」她天真地咯咯笑。

美少年怔怔望向她。

「怎麼了?」她說的不對嗎?

「呃,不。」他失笑,有些不解地繼續在花林中領路。「只是……我以為這些應是你早該知道的事,沒想到你明了的比我想象中的還少。」

糟了!「那、那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記得我前陣子一直都在重病中嗎?」

「听說了,好象病得連家人都見不得。」

「對呀,連家人都見不得了,你想那病有多嚴重!」她激切地比手畫腳,開始胡說八道。「我一度病得連自己是誰都不認得了,腦子里一片混亂,語無倫次,我家人都快對我絕望了,深怕婚事沒辦成反倒得先替我辦喪事。現在我病情好不容易有起色,可腦子里還是胡里胡涂的,四個哥哥都會喊錯,你能要求我再去記什麼我家你家的混亂交情嗎?」

「這是……什麼病?」這麼嚴重。

「腦筋有毛病。」

「啊……」他愕然思索半晌。「你三哥、三嫂以前好象也得過這種類似的病,一發病就性格大變,記性混亂。」

「對,我就是給他們傳染的!」天曉得。「我們可不可以別去見我那票什麼‘匿名施舍’的姊妹淘?」

「你是說……‘弈茗詩社’嗎?」

而對齊娃委屈討饒的甜美模樣,他不禁心神蕩漾,呆到忘了注意她這話的反常。

驀地,遠處傳來的輕笑細語,令齊娃一怔,忽然大起探索的好奇心,決定先乘勢觀察一下敵情。

「快點過來!」她噓聲低叫,興奮地一把拉過美少年躲到奇石假山後——

一票衣香鬢影的格格們正邊笑邊聊地移師薔薇院,踏過齊娃他倆才剛步來的花徑,沒注意到一旁假山後躲著的兩人。

「所以我阿瑪就買下他整個戲班子,你們有空可以到我家听听看。」

「他算不上京城名嗓,但扮相挺不錯的。」

「上次借你看的‘珠玉詞’如何?那可是很珍貴的刻本呢。」

「我額娘最近又多訂了幾十疋蘇州料子,花色再好,看多了還是會膩。」

「你家不是又養了一批畫師嗎?有沒有比較出色的人才?」

少女們的喧呼聲句句交迭錯落,婉轉之間,襯著花盆底高鞋呱咯呱喀的響音,簪釵銀鈴的叮叮當當聲,羅織成一片富貴雍容的音韻,遠遠而來,淡淡而去。

「元寧,你是怎麼著?」待娘子軍們遠去後,美少年忍不住質疑。「她們沖撞你什麼了,何必如此避不見面?」

待他看清齊娃嚇呆的慘白面容,不覺大驚。

「元寧?」不舒服嗎?

她防備甚劇地瞠眼瞪他,步步退離,好象忽然發覺他是個怪物。

「怎麼了?你臉色好難看。」該不會舊疾復發吧?「要不要我……元寧?!」

她居然拔腿逃跑!

「元寧!」美少年擔心萬分地急急追去。

不行不行,她演不來這個角色,她沒辦法演!齊娃驚惶失措地拚命朝方才那票格格們相反的方向往奔。

買下整個戲班子、買珍本書、買幾十疋蘇州料子、養文人雅士……這完全與她過去的生活圈子不同。那份遙遠的差距,她現在才深刻體會到。她和小別偶爾賣藝多賺了幾文錢,也會跑到戲園子揀最便宜的位子看戲,有時忘情地不斷向台前走近,還會被人轟出去,或被誣賴為白看戲。哪知,竟有人是買下整個戲班子養在家里高興什麼時候看就什麼時候看……

「元寧!你等等,那里——」

齊娃埋頭猛沖,拚命逃離這苛刻的現實。

她太天真了,以為扮演一位格格就和登台唱戲一樣容易,可剛剛那一瞥,當頭砸了她的春秋大夢一記。

這不是梳個旗頭套件華服就能取代的事,她沒有那些真格格們的氣質與神態,她實在做不來。她不懂什麼詞什麼本,不知道她們平日生活會闊氣到什麼地步。她那貧乏的腦袋對富貴的最大想象就是可以吃很多包子和小菜,屋子壁板不會透風,屋頂不會漏雨,衣服穿破了還有別的可以換,听戲不會被人趕……

白痴!笨蛋!不自量力的臭乞丐!假作什麼優雅尊貴的模樣,實則根本只是只猥瑣的溝鼠,散發著掩也掩不掉的窮酸氣。她居然還敢跟四貝勒拍胸脯打包票,保證一定能把這角色演好?!

丟死人了,她再也沒臉見四貝勒!她這呆子,她演得算哪門子千金?簡直……

「元寧!」

齊娃在美少年放聲大喝中猛地停住疾奔的腳步,頓悟到這正是她目前的名字,卻一個沒煞妥,被止步不及的少年由身後撞跌到地上去。

喔……好痛。齊娃面朝地地由草皮上爬起。才以肘撐起上身,就看見眼前的一只巨大的靴子,上頭還沾著一抹她唇上的胭脂。

草叢里怎會有只鞋子?

慢慢順勢往上看,她才察覺到這不只是只鞋子,上頭還連著條悠然安坐在石椅上的長腿。長腿間,跪著一名與她錯愕相望的女子,女子口中,還正含著奇怪的東西……

「啊啊啊!」齊娃像看到鬼似地驚恐退坐到大老遠去,想站起身卻給嚇得雙膝無力。

「元寧!」少年滿懷愧疚且尷尬地避著那場面,急急扶起齊娃。「對不起,我太莽撞,害你跌倒。」

「她、她她她……」居然在吃男人的那里!

「我們走吧。」少年臉紅到脖子去地低聲催促著,瞧都不敢瞧,齊娃卻連眼都看直了,傻在那里。「元寧!」

她知道自己應該趕快掉過頭去,可是……

彬在那雙粗壯長腿間的女子有些好笑地回視著齊娃驚呆的模樣,溫婉地替男子收拾好衣物,齊娃才傻呼呼地眨眼回神。卻在不經意掃過那人容顏時,猛地僵住,定楮不動,原本就呆愕的小口被嚇得更大。

好……好好好……

「元寧?」美少年擔憂地看著地呼吸困難的蒼白小臉。

好可怕的男人!扁是坐著就到她肩頭那麼高,遑論站起來的身勢有多駭人。而且她最怕這種粗獷剛猛的男人,沒有小別那種瘦小的機伶,也沒有這名美少年縴細的玉樹臨風,一看就是騎戰馬帶大刀的剽悍勇士,只是暫被關在豪門之中,展不得身手。

他眼神看似淡漠,其實相當犀利且凶狠。若不是濃密的長睫在晶透的琥珀眼瞳上投射了一扇疏影,那股氣勢會更凌厲。

不過……齊娃蹙起凝重的眉頭。這人雖然神態不善,長得卻挺好看的。

「需要我借你手帕擦口水嗎?」

「喔……不用不用。」這人的聲音好低好厚,卻又冷又醇,輕聲細語就可以震蕩人心。齊娃一邊楞楞抬袖抹著嘴,一邊望著對方肅殺的俊容發怔,把細細描繪的胭脂給抹糊成一大片。

那人眯了下剔透如水晶的深邃冷眸,逼人的氣勢懾得齊娃心頭一縮。

這人眼神好凶……

「誰讓你帶她過來的?」他低寒地質問美少年。

「武哥,是額娘要我帶她到詩社見見朋友……」

「你道路也迷得太離譜。」

「你……這是干嘛?」齊娃呆住。怎麼鉗住她右臂就拖著大步前進?「你這樣我很不好走路……能、能不能……」

「武哥,你別生氣,我們不是有意闖入你的地盤!」美少年急急勸阻。「而且元寧是個病人,你這樣待她,她承受不得的!」

「等一下!我自己會……別……」齊娃半拖半跑地惶恐掙扎著,幾乎跑沒兩步腳就要離地奔空。

那人完全听不見周遭的各式雜音,一意孤行地專斷到底。看到涼亭里沒有眾家千金人影,就直接殺往薔薇院去。

「放……放開我!」她手都快給絞成干毛巾了。

「武哥!」

「三貝勒?」連庭中家僕都看呆在一側。

完了!齊娃一看前方景象就知死期不遠矣。

「武靈阿!」薔薇院中的格格們一見遠方逼近的巨大身影,登時一片錯愕。見到他拖著的嬌小人影時,更是一愣。「元寧格格?」

武靈阿站定後猛一甩手,就將齊娃重重拋跌入嬌貴千金群中,摔得她簪釵四散,發髻傾跌,模樣狼狽至極。

「武哥!」追趕而至的美少年以譴責的眼神相待,卻又不敢冒犯。

「寶欽,這是怎麼回事?」一名霸氣的美艷少女破開人群,不悅地主持正義。

「亭蘭姊姊,是我帶元寧誤闖到武哥的地盤上去……」

「所以他就這樣欺負元寧?」豈有此理!

齊娃徹底凍結。她認錯人了!原來那名壯男才是元寧格格的婚配者武靈阿,美少年不過是這府里的姻親之一︰寶欽少爺。

完蛋!名字和關系她都記得,可卻把人認錯了!

「亭蘭姊姊,這事也不盡是武哥的錯。」寶欽努力打圓場。「我們誤闖武哥院落在先,又壞了他的好事……」

倏地,寶欽整張臉燒紅起來,結結巴巴。

「那也犯不著如此報復元寧!」亭蘭痛斥。

「一個已經嫁出門的女人,還有什麼資格在這府里咆哮。」武靈阿冷冷輕吟,微眯的琥珀雙瞳射出致命殺氣。

「我就算早已嫁為人妻,仍是這府里的女兒!」

「而且是個悔了元寧四哥婚約、改嫁別人,最後只得靠我完成這項聯姻使命的女兒。」

「你!」

「想跟我下跪謝恩嗎?」

齊娃在這場一冷一熱的兄妹爭霸中僵著不敢出聲。這個亭蘭……就是原本該和四貝勒成親的人啊……老天爺,她實在搞不來這麼復雜的事,還是走為上策……

「你說!你把你受的委屈全說出來,看我怎麼替你討回公道!」亭蘭的暴喝嚇得齊娃原地一蹦,連忙一整神色。

「呃,基本上,這事,就是……也不是什麼誰對誰錯。你也知道,很多時候,呃,差不多,就這種情況,很難講清楚。況且,如同寶欽剛才說的……的那樣,再怎麼去解釋,呃,你知道的,也就那樣了。」

全場傻眼。

「你在說什麼?」亭蘭皺眉怪問。

「我……說完啦。」她瞠眼聳聳肩頭,一派坦率,鬢角卻冷汗涔涔。

「元寧?」

「她有病!」寶欽連忙英雄救美,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呃……我、我不是在罵她,而是她真的生病了。前陣子你們不也听說她重病的事,嚴重到你們的探視她都接見不得嗎?」

「對對對!」齊娃使勁甩指點頭。「我病得可慘了。」

「病到離家出走、下落不明的地步?」

「千佳郡主?」寶欽愕然望向沉聲拆台的千金之一。

「我可是完全感覺不到元寧有病,只覺得,她一點也不像元寧。」

齊娃愕然,呆看這名約莫和她同年的清秀郡主。她看來十分精明,細細的丹鳳眼犀利無比,卻沒什麼表情,冷冷淡淡的,仿佛在旁觀世態炎涼。

「這早是大街小巷傳遍的事,我不過是把大家心里的疑惑挑明。」千佳就事論事地環胸解析,一派英明。「什麼生病,我看只是托辭而已。事實則是,她不是元寧。」

「不是元寧?!」

齊娃在眾人同聲合唱的巨大聲勢下迅速縮為拇指般大小的可憐瓷娃似的,僵著幾乎快崩潰的緊張笑容。

看來……還是把四貝勒的苦處向他們表明吧。只要是人,都會有感情的,不可能不被他的困難感動,體諒他的處境……

「其實我是……」

「你根本不是。」千佳以高度理智犀利追擊。「你若真是千金,那你長年悉心照料的十只長指甲到哪去了?它們不是你最自豪的寶貝嗎?你沒了它們又怎度展現你卓越的琴藝?」

指甲?!齊娃駭然抬手一望。她沒有千金小姐們閑閑沒事養著的青蔥長指,只有為生活忙碌又粗又禿的生繭雙手——一雙下層小民終日操勞的樸拙厚掌。

「來人!把這身分不明的家伙給我拿下!」先前才替齊娃挺身直言的亭蘭,突然大爆格格火氣。

啊?不會吧,她的底細這麼簡單就給識破了?可是……

齊娃傻傻四望圍困她的多名侍衛。瞥至寶欽,但見他難以置信地呆立在一旁;轉視眾女,全都戒備地回瞪,滿臉敵意;瞅向武靈阿……他竟也事不關己地袖手旁觀,無有出面搭救的意思。

不會吧,這真的就是她的末路?

「你到底是不是元寧?」亭蘭仍固執地想給她機會。她看來明明就是啊。

「呃……我呃……其實……」

「她若是,又何必支支吾吾地不敢回答?」千佳冷冷補上一句,頓時氣得亭蘭一肚子羞憤。

「你是誰?又是怎麼混進來的?!」她恨罵。

「不是我……是四哥他……」

「還敢把責任往別人頭上推!我問的是你施了什麼手段混入此地,給我說!」

她沒有施什麼手段,她真是四貝勒帶進來的呀。

「不說?」性格悍直的亭蘭向來最恨人耍弄迂回手段。「你們把她押往衙門,听候發落!」

「喳!」侍衛們氣勢如山地重吼。

不行!她不能被逮入衙門!四貝勒曾警告過,這事著是牽扯到衙門,就全盤毀了。因為這是混亂宗室血統的大罪,一旦東窗事發,四貝勒為保全族性命,絕對不能承認參與,屆時她就得背負所有罪名,恐怕連小別也難逃追查重判。

「把她給我拖出去!」

誰來救她?為什麼沒人站出來?為什麼冷眼旁觀?她不要死啊——

「住手!」

一句輕微卻有力的唱斥,驟然凝住侍衛架走齊娃的勢子。

眾人詫異,凝視著那斥責所來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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