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合花(下) 第12章(2)
作者︰雷恩那

病泵娘性李,名流玉,她有個武功高強的師弟,名叫江寒波,這一雙師姊弟正是幾個月前拜訪「松濤居」,在議事廳前的回廊上與她打過照面之人。

那個江寒波還曾扮作黑衣客,夜闖「空山明月院」,只為劫她。

怎會和他們一雙師姊弟牽扯上?

而且越牽扯,還越像朋友之間的相交?

必于這些疑點,樊香實這些日子想過又想,想不出個所以然,只道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果然全靠一個「緣」字,緣來便聚,或者哪天緣散便也要散。

她當時隨著小牛哥離開北冥,其實一開始就被江寒波盯上。

他劫她不成,並未放棄,一直在暗處窺伺,就等好機會來到。

她從「松濤居」出走,根本是幫了他一個大忙,才出北冥地界不到一日,他便也駕著一輛馬車,大刺刺尾隨于後,車內躺著李流玉。

停就跟著停,走就隨著走,讓江寒波如此跟了三日,樊香實漸感不安。若是僅有自己一個,那便罷了,但身邊尚有小牛哥和巧兒姑娘,不能因她害了旁人。

被尾隨的第三日夜里,他們兩邊的人皆野宿在臨溪的背風面山坡,她主動找上他們師姊弟倆。

仔細回想,她記起當日李流玉頭一回見到她時,曾提到她身上嗅得出血鹿氣味,不是因她手中端著鹿血,而是「血鹿」二字。

那方「血鹿胎」在她身上,早化進她血肉中,精華凝于心頭。

所以,他們要的人是她樊香實。

當時,馬車內的李流玉病得幾是月兌了形,見到她後,瘦臉上顯得特別烏圓的眸子上上下下瞧她,最終卻嘆——

「姊姊,你的血味淡些了,那人養了許久,倒也下得了手。」

听得這話,樊香實背脊竄麻,左胸房那個圓圓小小、初初愈合的傷口瞬間又覺疼痛。她問——

「你如何得知?」

「我鼻子好使,自然推敲得出。」

後來確實證明,這個李流玉果然嗅覺靈敏,能耐超出尋常人不知千百倍。

那晚野地山坡的馬車內,李流玉對她道明,他們為尋那方千年「血鹿胎」一路往西,去到了域外的血鹿牧族,多方打探,才知幾年前「血鹿胎」已流進北冥「松濤居」,這才又追上「松濤居」,哪知一切都遲了。

「我這病,需要的是「血鹿胎」,而非它養出的心頭血。再說了姊姊,你自個兒都傷成這模樣,哪禁得起再次釋血?那晚師弟夜闖「松濤居」劫你,我不允,他一向听我的話,那一次卻瞞著我去做,我已罵過他了,姊姊別對他生氣,他……唉……他總怕我活不成。」

那夜過後,江寒波仍駕著馬車一路跟隨,讓她總有虎視眈眈之感。

樊香實不禁思忖,或者「血鹿胎」養出的心頭血對流玉的病仍多少見效,但那病泵娘對她實在開不了這個口,流玉不讓師弟下手,但江寒波听話歸听話,不動她,卻仍舊一路跟隨,仿佛這麼「黏」著,總有一日「黏」到事情開花結果。

結果,便形成如此詭譎的局勢——

他們師姊弟二人從北冥跟了來,跟著小牛哥、巧兒姑娘和她,先到川東與小牛哥那位遠房叔叔會合,接著棄馬行船,到巧兒位在兩湖一帶的本家拜訪,待一行人來到江北永寧談生意時,前後都過了快兩個月。

她在城中游逛時見「捻花堂」張貼請人的告示,還供食、供宿,每個月除薪酬外亦能分紅,當下就決定試試。

她留在永寧,江寒波自然是想留下就近盯住她,但「捻花堂」請人有個條件,只要女子,不要男人。

後來是因「捻花堂」一干女人們見李流玉病得嚴重,見不得姑娘家顛沛流離,才勉為其難在「捻花堂」大後院也撥了間房給江寒波棲身,而既是住下,就不能吃白食,江寒波一個被當成三個來用,堂是堂外有什麼粗重活兒,絕對叫上他,有什麼好吃的,肯定他最後吃到。

「捻花堂」是那些女人們各有各的故事,待熟稔些,她們笑著對她透露——

「咱們這兒的『捻花堂』盡避大,也只是江北總鋪,真正的本鋪設在江南,但『捻花堂』背後尚有個大靠山,說白了,咱們全是江南『飛霞樓』出來的。『飛霞樓』向來以女為尊,『捻花堂』當然跟隨……」

「……『飛霞樓』常是收容一些被休離,或遭遇其他不幸而無立身之處的可憐女子,樓子姓花,花家共有姊妹四人。近些年,『飛霞樓』在道上的名氣越來越響亮,底下生意越拓越寬,這『捻花堂』正是其中一支。」

「唔……不過樓主不常來江北就是,倒是花三姑娘走貨走得很勤,十天半個月便能瞧她上門。阿實,往後得空,也帶你過江回『飛霞樓』玩玩,樓內『好風景』難得一見,你見了,絕對受益匪淺。」

之後不久,她便見到花三花詠夜了。

三姑娘年紀與她相若,模樣嬌媚卻不失英氣,當時花三身邊還跟著一位名叫余皂秋的年輕漢子,那人高大陰沉,性子很怪,安靜到教人發毛,但似乎跟三姑娘是一對兒的。

再有,她在那當下不懂「捻花堂」是的姊姊、姑姑、大娘們提起「飛霞樓」,為何說到最後要笑得那般曖昧,後來才知,江南「飛霞樓」之所以聲名大噪,是因靠著所謂的「玉房秘術」大發利市,攢了錢之後再開貨行、開茶館、飯館等等鋪子,替眾女們謀了好幾條出路。

然而等到她再問明白什麼是「玉房秘術」後,「捻花堂」里的女人們笑得更是前俯後仰,邊笑邊說,她則听得面紅耳赤,頭頂心都要冒煙。

「阿實妹妹嘗過那銷魂滋味嗎?」

她被問得僵口不能言語。

一怔神,神魂飛掠,仿佛鼻間又是那熟悉花香,在沁涼的北冥月夜下,她緊緊擁抱那個男人,也緊緊被他所抱。

她嘗過那神迷魂銷的滋味,血肉渴欲,曾以為當中有情,到頭卻如幻影。

此時,望著李流玉捧著碗,喉頭艱澀滑動,努力吞下每口湯藥的模樣,她內心一緊,不由得問︰「真好嗎?」

「什麼?」李流玉抿掉唇上藥汁,嗓音微弱。

「吃下『血鹿胎』,你的病真能大好?」

病容略怔,隨即淡笑。「說實話,我也不十分確定。但已經沒關系了,血鹿牧族已拿不出第二塊千年『血鹿胎』,對我到底有無效用,答案不重要。」

樊香實靜默半晌,慢吞吞道︰「這些日子你天天灌湯藥,那些僅是滋補藥材,可你身子太弱,虛不受補,養了近兩個月仍一日較一日蒼白虛弱……」

李流玉也默然片刻,再啟唇時,神態甚是平靜。

「實姊姊……其實壽長或壽短,我原已看開,就是……獨獨放不下師弟,而他也夠狠,糾糾纏纏不肯罷休,我幾度在鬼門關前徘徊,心想就放開算了,最後還是狠不下心,還是要為他回來……我若走了,留他一個太可憐,所以總舍不得走,每往陰黑地方踏出一步,總要回頭瞧他……為了他,我很想活下去,想讓命再長一點,能陪他久一些。實姊姊,我就只是這樣想而已。」

說話的人沒哭,樊香實倒是潮了雙眸。

她內心羨慕。

她看到的男女感情是真實的,有人能相愛如斯,只不過她沒能遇上,而這「捻花堂」里許多女子也都沒能遇上。

深吸一口氣,她抿抿唇,又抿抿唇,仿佛一件事必須經過再三思索方能出口。

最後,她揚睫,雙手不自覺攥緊,聲音低卻清晰。「若是我願意一試呢?」

「實姊姊……」李流玉眉心微攏,雙眸湛動,似瞧出了點什麼。

「就試用我的心頭血,或者……或者可行?」

李流玉沒答話,僅怔怔瞅著她,似一時之間也不知能說什麼。

踏出那間廂房時,兩人最後所談之事尚無一個結果。

李流玉是極願意去試的,然樊香實血中之氣已不似以往,她怕莽撞嘗試,失敗便算了,最終是要害了別人。

至于樊香實,說到「願意一試」時,她心房突突騰跳,真有種豁出去的感覺。

走在大後院通往前頭鋪子的石磚廊道上,她下意識撫著左袖袖底,那里她縫了一個狹長暗袋,隨身帶著當時刺入她心頭的那根中空鋼針。

當時被隔于密室養傷,她醒來時見到這根鋼針,兩日後,它猶然擱在同個地方。她不知那男人為何沒取走它,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藏了它,似乎將它偷偷佔為已有,莫名解了一點點怨氣。

離開北冥「松濤居」時,除當時身上衣物和這根鋼針外,她真什麼也沒帶走了。

想想是有些淒情啊,卻也自覺瀟灑,而今這根鋼針又要派上用場嗎?

她……她對自己下得了手嗎?

就朝左胸留下的那個小圓疤直直刺入,應該可行的,只是……怕自個兒臨了膽氣不足啊!倘是她退縮手軟,又能請誰相助?

事情橫在眼前一時難解,她嘆了口氣,兩手拍拍雙頰,再深吸口氣振作精神,跟著撩開厚重的門簾子來到前頭店鋪。

她方才歇息了快半個時辰,一進茶館這邊的店頭,忙接過一位中年婦人手中的托盤,托盤上干干淨淨擺著一杯剛沖好的玉銙香茶,她脆聲道︰「茹姨,我來我來,換您到後頭歇會兒吧!這茶是哪桌客倌點的?我送去。」

「阿實阿實,是一位很俊、很斯文的公子呢!」茹姨掩著嘴,細嗓壓得僅余氣音。

樊香實聞言一笑,把托盤遞回去。「那還是茹姨去招呼吧。」相處雖才兩個月,但她深知這些「姨」字輩、「嬸」字輩,甚至是「婆」字輩的前輩們,對于欣賞英俊鮑子、斯文相公也是興致勃勃得很。

「我去做啥?要開花也是年輕姑娘去開。快去,茶都要涼嘍!」揮帕子趕人。

樊香實忍笑,整了整表情。

苞著,她眸光朝茹姨指的那張臨窗的雕花方桌挪去。

這一瞧,她胸口狠狠一顫,肚月復似挨了一記重拳,打得她五髒六腑幾要移位!

好、好痛……

她本能咬緊牙關。

懊是離了十萬八千里遠的人,該是與她八百根竿子都打不著了,此時此刻,怎又出現眼前?

離得這麼近,近到她能分辨他的五官模樣,近到她又跌進那雙不見底的深幽長目……而他呢?

男子淡淡定定臨窗而坐,長發簡單地縛于身後,俊龐迎風,幾縷跳月兌綁束的青絲晃蕩,如江南的風中飄柳,既柔且軟。

好痛……

但至少她意識到痛,她仍有掌控心魂的能耐,不教自己出丑。

她漸漸縮短與他之間的距離,手中托盤端得穩穩,「捻花堂」里熱鬧吵雜,她兩耳皆聾一般,什麼也听不見,只余心跳,從胸房沖上她耳鼓,擂出一片山響。

而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臉上、身上,直勾勾凝注,看得深極。

「客倌,這是您點的『玉銙香』。」斂下眉眸,她將茶擱上桌面。

她真想給自個兒贊聲好!好啊!當真太好!她聲音不疾不徐,中規中矩,竟無半字糾結,全順順地彈出舌尖、溜出雙唇。

所以,撐著點,她能撐過去的!

「您慢用。」

話落。微微福身。她合睫悄吁了口氣,轉身欲退。

此時分,她腦中掀起思路無數——

想著要走、要逃。

想著等走回拒台之後,她就要閃回店鋪後準備開溜。

想著接下來是否該離開江北,又該往哪兒走?

想著她這一走,李流玉的病懊要如何?

「啊!」所有思路驟然而斷,她身子剛動,一只小手已被男人牢牢扣住!

她這時才真正、真正對上他的眼。

他的那雙微彎、似帶笑意的眼,眼底,冷冰冰卻竄著火,一片詭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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