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門名花 第三章--素魄娟娟歌無限

深秋,楓紅映斜陽。

林蔭道上,四匹大馬兩前兩後並行,夾道的楓樹葉紅如火,沿著土坡漫燒而去,林間風吹,拂得紅葉層層舞波,似有生命。

經過此地,帶頭的兩匹馬緩下速度,後面馬背上的兩名少年亦微扯韁繩,熟練地控制著,仍是維持原先的隊形。

「嘿嘿,這不挺好?咱們該買的全買了,該賣的也賣了,該裝上船的裝上了船,該卸下船的也卸下了船,一船滿滿地來,再一船滿滿地回去,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事全辦齊啦,現下緩一緩,吹吹風、看看景色,很是不錯。」前頭坐騎上一名虯髯大漢洪聲說道,正是張胡子。

「我是听見你肚中大打響鼓,再不讓你飲食,好似我這個頭兒不義於你。」容燦隨意說著,駿馬上的他身形瀟灑,雙目直視前方。

「唉唉,張胡子食量大如牛,沒辦法的。」他拍了拍肚脯,咕嚕之聲適時響起,這會兒,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後頭兩名少年異口同聲嗤了一句,矮個兒的少年開口道︰「才不是肚餓呢!是你肚中酒蟲作怪,張胡子食大如牛更嗜酒,誰人不知?!」

張胡子聞言哈哈大笑,幽寂中笑聲更顯狂放,幾只林鳥震驚高飛。

「臥陽小子,張胡子三十六招大擒拿你是不學了?竟這樣臭老子!」

「燦爺教完咱們小擒拿,自會教大擒拿。你每回都拿這個來吊胃口,我和眠風是不上當啦!」他下巴一抬,與一旁的眠風相視而笑。

容燦不語,平緩駕馬,耳听他們的對話,嘴角微現笑意。

張胡子捉弄又道︰「我尚有許多獨門招式,想找個徒弟,原是打算傳給你們三兄弟的,嘿嘿,可是咱們小臥陽不領情呵」

三兄弟中以眠風最長,臥陽次之,最小的赴雲留守大船並未同行。

「我不是小女圭女圭,臥陽就臥陽,做什麼還得加個小字,難听得緊。」所有氣概全讓一個「小」字壓垮啦。

「還說呢?每回得空,你就光顧著喝酒,哪來精神教徒弟?」眠風一針見血。

張胡子又是大笑一陣,落腮胡隨聲輕顫,他不再辯駁,解下腰上葫蘆,怡然地灌了口酒。消解酒饞,心情更加開懷,不禁放聲歌唱——

「姑娘回眸對我笑,喲喂——嘿那個眼楮黑溜溜喂——只道酒中忘憂,原來姑娘一個笑,抵上千杯酒,教我心兒跳、筋骨酥,醉在笑中作風流——」

☆☆☆

林蔭盡頭,景致豁然開朗,一片青草坡直至江邊。

此處是四川盆地與滇黔高原水路往來的交接,漕幫大船往內地行駛的終站,雖非長江主流,但此分支江面頗為廣闊,除漕幫的大船外,尚停泊許多中小型的舟船,大部分是捕魚人家,加上地緣之因,部族甚多,一些定居岸邊、一些以船為家,還有一些是來來去去、居無常處。

張胡子喝完葫蘆里的佳釀,四騎已出楓林,容燦佇馬居高眺望,江邊事物盡入眼底,深吸一口氣,雙掌握韁正待促馬前進,突發的變故教他停下動作。

隱約是兩名漢子,瞧不清面容如何,張望了周遭,兩條身影迅捷地竄入岸邊的篷船,那是一般捕魚用的船只,簡陋而陳舊,通常竊賊不會鎖定這樣的目標。

容燦疑問剛起,就見兩個黑影由船篷子躍出,肩上似乎各扛著什麼,他們腳下功夫毫不含糊,速度十分之快,一前一後奔入另一邊的楓林,全然不知自己的舉動已落入容燦一干人眼底。

「呵呵,有賊。」張胡子說得輕松,又嘟囔了一句,「底子不錯。」

「爾等先返大船,提醒弟兄們戒備。」容燦拋下話,身軀倏地抽離馬背,運起輕身功夫追尋而去。此次深入內地純粹是貨物交易,在長江流域各集貨大市買賣,大船上雖無暗渡的錫鐵兵器,但運載有硝石、硫磺等制作火藥之物,自要萬分細心。

「咱們也跟過去吧!」臥陽踢著馬月復急道,韁繩卻讓張胡子單手扯住。

「跟去做啥?你輕功還沒個火候呢!一下就教人察覺了。」他伸了個懶腰又道︰「燦爺老江湖啦!準沒事。」

眠風潑來一盆冷水。「這可難說,上回燦爺不就著了金鞭霞袖的道!」

「呵呵,這個嘛——呵呵……」張胡子笑著,兀自策馬前進,他沒做回答,卻唱起了歌來︰「姑娘回眸對我笑喂.那個眼楮黑溜溜喂——」

另一邊,容燦跟隨兩人蹤影,始終維持小段距離,在楓林中左彎右拐地奔馳,約莫一炷香的時問,眼前是一處楓紅環繞的小湖畔,兩名漢子終於停下步伐,容燦提氣躍上枝頭,茂盛的紅葉形成最佳的藏身處。

「師哥,好貨色,難得一見的好貨色啊!」略微矮壯的漢子小心翼翼卸下肩上的黑布袋,語氣急促興奮。

被稱為師哥的漢子亦將黑布袋放下,猴急地解開袋口繩索,望著劫來的「東西」兩人氣息陡地渾濁。

黑布袋褪至女子腰際,部分視線教兩人擋住,容燦僅看見高聳的胸脯和細小腰肢,青衣紋繡,是個身段窈窕的苗族姑娘。

「咱哥兒倆嘗遍大江南北的女敕花兒,與此姝相較,那是雲泥之差。你劫來的那個也不錯,可惜年紀小,該長的地方還沒長齊。」那瘦高漢子笑聲婬穢,與師弟相顧,兩人又了然大笑。

「師哥,咱們賣了小的,那小羊兒瓜子臉、骨架勻稱,肯定能賣個好價錢,至於大的嘛,嘿嘿……就留在咱倆身邊吧!」

瘦高漢子呼吸濃重,盯著女子,快手快腳地解著自個兒腰綁。見師哥如此,那矮壯漢子也動作了起來,喉間發出荷荷喘聲,一張臉漲得紫紅。

采花婬賊。容燦冷冷揚唇,此事既已遇上,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師哥,是迷藥下多了嗎?怎麼……頭也暈了起來?」

那瘦高漢子扯開女子襟口,動作一滯,「是她……身上香得怪異,燻得我……我頭暈……」

「何止頭暈?!要你們人頭落地!」

見兩人欲對女子施暴,容燦手攀兩片楓葉,要以暗器手法打去,在此當口,突來的斥喝聲破空清響,雙刃劃開黑布袋,那小泵娘一躍而起,身手無比俐落,一招翔空展翅,雙刀對準兩人頸部砍將下來。

這下兔起鶻落,饒是反應奇速,兩人手臂仍教刀鋒劃過,拖出長長血痕。

「阿姊,起來!別玩啦!」小泵娘雙刃護胸,踢了踢海棠春睡的女子。

情勢轉變,容燦與那對師兄弟同樣愕然,他們是又驚又怒,容燦則是訝異之中還存三分興味,扣住楓葉的手悄悄放下,嘴角勾動,有了看戲的心情。

女子緩緩側坐起身,她未纏束頭,將豐厚的發梳成苗族姑娘常扎的獨角,幾綹烏絲垂在細致的頸窩,她抬起手輕柔撥開,翹長的眼睫輕靈揚動,真個顧盼間風情萬種,舉手投足慵懶而嫵媚,瞧得那負傷的兩人神魂授與,不知身所何處。

「你還賴著做什麼?快幫忙收拾這兩只婬蟲,我肚子好餓啊——」小泵娘尾音拖長,柳眉哀怨地皺著。

「你肚餓啊?唉,怎不早說?姆媽給咱們的玉米我放在篷船里,剛才該讓你墊墊肚子的。」她嘆了一聲,溫溫柔柔,「我只想試試新的迷香好不好用嘛。」

「事實證明他們沒倒,試驗失敗,還是用刀解決好。」望向姊姊,小泵娘本要繼續說些什麼,誰知竟殺豬似地尖聲大叫,震得那兩人倒退一大步。

「怎麼著?」女子優雅地站起身來。

「阿姊!身子讓人看光了啦!」

聞言,女子低頭檢視自已,知道阿妹說得夸張了,她哪里教人看光?也不過是柔膩的頸項、溫潤的香肩,和欲露不露的胸前溝壑。

抬起螓首,她嫣然一笑,「無妨,待會戳瞎他倆的招子便是。」

矮壯漢子听了這話,怒氣沖沖地喝道︰「兩個娃兒不知死活,敢戲耍本大爺,憑這一點薰香就想迷昏『隴山雙梟』,也太不自量力了。」一開始還能氣貫丹田,才說上幾句話,聲音卻愈來愈小,氣息愈來愈薄,「咱們『隴山雙梟』可說是使迷魂香的老祖……烏梟和赤梟行遍大江南北,看上的妞……沒一個逃得過,你們兩個是……這個、這個關公面前耍……大刀……自尋死路……」

「咚、咚」接連兩聲,師弟往後倒下,師哥往前趴下,新的迷香仍是有用,可惜發揮的時間晚了些。

「哼!臭家伙!」小泵娘踹了師弟赤梟一腳,取出繩索將他捆成大肉粽,邊綁繩結邊問︰「阿姊,那個叫關公的很厲害嗎?也是使刀的嗎?」

「嗯……」沐灩生玩弄著銀環耳飾,偏著頭沉吟了一會兒。「江湖上沒听過這號人物哩,我也不知他是不是使刀。」

「會不會與這兩只臭蟲同夥?」綁好一個人肉粽子,沐瀾思雙手拍了拍,頗欣賞自己的杰作,取出另一條繩索,準備制作第二個粽子。

鈴般的笑音響起,沐灩生不在意地道︰「若是『隴山雙梟』的夥伴,功夫也厲害不到哪兒去。」

「哼!一刀殺了他們師兄弟太便宜啦!除了咱們族人,其他部族的姑娘也都教他們欺負了,今日教咱們逮住,我要一天拔掉他們一根指甲、割一塊肉,慢慢地折磨,替許多人出這口惡氣。」她率性地揚高下顎,豪氣萬千,「那個關公要是敢來救他們,我就雙刀會大刀,斗他一斗!」

這番對話听得樹上的人差些跌落。容燦搖搖頭,不由得苦笑。忽地,他目中銳光閃耀,已覺有異,指間的楓葉疾勁彈出——

「阿妹!」相同時刻,沐灩生瞄見妹妹背後的銀光,那烏梟功力高過師弟,竟未全然昏迷,假裝喪失意識再伺機而動,沐瀾思蹲在他身旁欲將他緊縛,卻顧著言語,這下變故陡生,匕首已指至她背心,相救恐遲。

紅色火點迅雷不及掩耳而來,烏梟痛喊,匕首月兌離掌握,跟著一道金色光芒直撲他的面門,不及瞧清,雙目陷入黑暗,淒厲的叫聲響徹雲霄。沐瀾思一個回身,雙風貫耳將他擊昏。

所有事僅在眨眼間發生,待狀態平息,才見烏梟雙眼讓金鞭劃過,溢出兩道鮮血,而腕上所中的暗器,那葉紅楓竟能勁透肌鼻,三分之二嵌入其中。

「樹上有人。」沐瀾思雙刀又抽將出來,全神戒備。

沐灩生手握金鞭,螓首輕抬,見那男子由紅楓樹上飄然躍下,一襲淡青長衫,黑發隨意成束,他負手而立停在她的前方,面容更形清峻,眼眉之間深邃依然。

瞧見男子熟悉的嘲諷神情,一枚笑花愉悅地在沐灩生唇邊綻放。

「你病好啦。」她目若橫波,柔光百轉。

說不受眩引,那是騙人的。離她僅一臂之遙,似已聞到那蜂蜜般的肌膚散出的甜味,眼前女子任由春光輕露,美好的頸項、美好的肩胛,視線不自禁朝下游移,瞥見兩團渾圓形成的美好溝壑。

「還沒死透。」容燦靜吐一句,暗自調息,不敢多聞她身上特有的獨香。

理智與,他選擇前者。

「阿姊,他是誰?」沐瀾思仍存敵意,所有的疑惑在望見胞姊嬌顏上的笑靨和透著紅潤的耳垂後,全數化解。她點點頭,了然地道︰「喔原來是他。」接著精靈的大眼開始對容燦上上下下徹底做評估。

「你怎麼來這兒了?」沐灩生輕放朱唇,獨有的柔膩語調,「你的大船泊了兩日,可是你一直沒在上頭,我以為見不著你了。」

她與瀾思扮做捕魚人家的姑娘,設下陷阱為捉「隴山雙梟」,而這兩日,容燦忙於漕幫分舵的庶務,今日才由城中返回。

方寸猛地彈跳,容燦細眯雙目,別有深意。「你怎知我不在上頭?」

「我自然知道。」她說得輕松,好似再簡單不過的事。

淡淡哼了一聲,容燦語調持平,「如今見著了,又如何?」

沐灩生嫣然一笑。「如今見著了,我心中很是歡喜。」

「你我是敵非友,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有何歡喜可言?」此女詭計多端、心思難測,他該當提防。

「唉……我自歡喜我的,可與你不相干,你不是我,又怎知我到底歡不歡喜、暢不暢快?咱們既然是敵對的,方才你為何要出手相助?唉……你總是心口不一、總愛冷淡著一張臉,我是知道的。」

她知道?知道什麼?她總有本事將話題扯得他難以回答。

水媚的眼,無辜的臉龐,委婉的語氣,面對這樣的她,容燦胸中的惡氣翻涌起來,兩簇火在眼瞳中燃燒再燃燒,惱她,更惱恨自己。

「阿姊!」沐瀾思結束對這中原男子的評估,掉頭望向胞姊忽地大喊,似乎思及某事。「你又被人看光了啦!」雙手翻花,雙刀妥當地插入腰間,她一個大步來到姊姊身邊,粗魯地替她拉攏前襟。

愛憐地揉了揉妹妹的頭,沐灩生微笑嘆氣,「瞧你這股緊張勁,唉……他只喜歡他們漢家的姑娘,我這個模樣,他不屑瞧,也不愛瞧,就會對我說教,說我不夠端莊,不知女孩家的矜持。」

「嗯,他說得也有道理……哦,呸呸呸,我是說他說得太過分了。」沐瀾思連忙改口,她可不能長他人氣勢滅姊姊的威風。

「喂!」轉身面對容燦,沐瀾思兩手叉腰擋在姊姊身前,「我阿姊說過,她替我向你下戰書了,她打不贏你,我會為她做到,你等我五年,五年後我身子抽長了,力氣變大了,我們好好打一場。」

容燦打量著眼前的小泵娘,四肢修長,吐納平穩,武術基礎很是扎實,她的眼楮同樣的精靈清亮,卻無姊姊自然流轉的媚態,一種純真而致命的嫵媚——

發覺思緒岔了路,微微一震,容燦連忙壓下心頭的浮動,開口問︰「你今年幾歲?」

「十三。」沐瀾思下顎一揚,初生之犢,毫不畏懼。

「五年後你打不贏我的,苦練十年,或許還能平手。」

「哇!好大口氣!」沐瀾思哇哇跳腳,腮幫子氣鼓鼓的,信誓旦旦道︰「好,五年後,你不找我,我也會找到你,沐瀾思定要將你打敗!」

沒理會跳得像只潑猴的小泵娘,容燦不自禁望向她身後的女子,那幽幽的凝視、多情的笑意,他捉模不定她的心思,連自己的思路都難以控制。

承著男子灼灼然又炯炯然的目光,沐灩生搖搖頭,面頰上的小梨窩若隱若現地浮蕩,「唉,你怎地惹阿妹生氣了?」

「阿姊別理他,做什麼逕對住他笑?跟賽穆斯比起來,一個在蒼山的頂,一個在洱海的底,賽穆斯比他好看一百倍、一千倍,賽穆斯會唱好听的歌、跳好看的舞、會吹苗族笙歌,他會嗎?哼!」沐瀾思瞪了容燦一眼,雖說他方才出手相救,但見他絲毫不將自己放在眼里,脾氣便火了起來。

「他不會,我知道的。」兩人的視線膠著,沐灩生又說,聲音好溫柔好溫柔,溫柔得要滴出水來。「我只想他听我唱歌,心里便歡喜了,他會不會唱,又有什麼干系?」

「老天!」這個笨姊。沐瀾思翻翻白眼,不想管了,生氣時力氣陡增,左手捉著赤梟的衣領,右手扯緊烏梟的褲帶,唬地一聲提將起來,粗聲粗氣地道︰「阿姊別理他!走了啦!」她掉頭便走,留下兩人靜靜對視。

心,莫名地加促。

容燦有些迷惑、有些暈眩,她的言語似有心似無意,如一團高溫熾熱的火,而他是接受試煉的鐵,在其中翻滾熔解,他不願化為繞指柔。

「謝謝你救了阿妹……我得走了。」她打破靜默,轉身移動腳步。

「沐灩生——」緊聲一喚,竟是連名帶姓,見她佇足回眸,容燦卻又成了啞巴,霎時間,腦中閃過張胡子唱的那支歌——

泵娘回眸對我笑喂——那個眼楮黑溜溜喂——

他直直盯住人家,一句話也不說。

「你喚我。」她提醒著,不遠處沐瀾思的催促聲再次傳來。「我真的要走了……」

微微躊躇,她再度舉步,走了一段忽地停了下來,轉身見容燦仍瞧著自己,她抿了抿唇、輕輕啟口,「明晚你來這兒……我唱歌給你听。」說完,不等容燦回應,她嫣然一笑,腳下幾個起落朝沐瀾思追了去。

注意到她耳上仍有一只銀環,下意識,容燦握了握右腕上的另一個,恍然悟到,這個竟是當日教自己丟入江中的耳飾,而她將它尋獲,硬扣在他身上……

模模糊糊的一種認知,若有若無的一種牽扯……

首次,容燦捉不穩自己的心思。

☆☆☆

首次,說服自己。

對她的的,他放在心上,斟酌再斟酌,歸結出許多理由,他前來赴約,為的是想厘清某些事,若非如此,他何需在月夜里,循著這清冷的月光,來到楓林間的小湖畔。

是琴聲,琤琤中帶有古意,清脆、悠揚、娓娓婉婉,側耳傾听,那行雲流水的音律不若古箏繁華多變,亦無琵琶幽沉悵然,彷佛珍珠彼此撞擊,樸素的音浪安詳若夢,那特殊的音色卻震顫著容燦的心。

他屏氣凝神不敢稍動,帶著一種茫然的、迷惑的心緒,怔怔望著眼前景象。

湖畔大石上,女子曲膝而坐,听見腳步踩在落葉上的聲音,她側過臉,看見依約而來的男子,眼睫微垂,她對他露出靜謐謐的笑。接著,素手一撥,懷中的三弦苗琴再次傾泄出成串的音調,她叩弦而歌,幽然輕柔——

可意的人兒你從哪里來?

你對我可有關懷?

想兩人牽牽連連在一塊兒,

為何要我費疑猜?

總貪戀著他人將我甩

唉——細細思量呵——

誰人的性子比我耐?

那美眸水靈靈,隨著細膩的歌聲,試探著男子最深沉的靈魂,緩緩重復。

「唉——細細思量呵——誰人的性子比我耐?」琴音餘韻,歌音餘韻,和鳴的餘韻幽幽徘徊,在耳中消失,在心中蕩漾、蕩漾……

「你準備在那兒站一整晚嗎?」又是靜謐的笑,她打破兩人之間的沉默,朝他招了招小手,「坐在我身邊,我彈琴給你听。」

容燦兀自沉吟,听了她嬌軟語調,兩只腳自然而然朝湖畔步近。

大石恰恰容得兩人,他落坐在她身畔,一陣少女的幽香充斥鼻腔,他並非陌生,但不知是今晚月色太過可人?還是受那琴歌蠱惑?心底某處柔軟了起來,令他矛盾不已。

月色娟娟,灑在湖面上一閃一爍,好似自有生命,她的容顏亦婬浸其中,蜜般的頓粉撲撲的,若有所知地笑著。

「你笑什麼?」那朵笑很怪,意味太濃,容燦捉回理智,聲音沉靜低啞。

她笑意加深,眼楮彎彎的,眉兒也彎彎的,縴指自在地撥動琴弦,伴著她獨有的柔膩語氣道︰「你來了,我心中好生歡喜,自然是要笑的……我要你過來,你便過來,要你坐我身邊,你便坐在我身邊,你第一回听我的話呵,我好歡喜好歡喜,忍不住便笑了。唉……你若能一直這般待我,我心中不知會有多快活?」

這——算什麼?容燦斂眉思索。

對她大膽到近乎調情的言語,他總是窮於應付,這樣的「交淺言深」教人真假難辨,更何況他與她尚有舊帳未了。

「竹閣那晚,為何替我解毒?」既是真假難辨,就當作亂風過耳吧。捺下心思,他只管尋求所要的答案。

沐灩生靈活的眼珠子轉了轉,有點調皮,有點淘氣,指尖與琴弦嬉戲,琴音隨心所欲。

「你不要人家替你解毒嗎?」她沒回答。

容燦冷哼,「光是下毒,後再解毒,我不需要這樣的恩惠。」

「唉……」她緩緩嘆息,琴音微沉。「打開始是我誤會了你,後來明白了,唯有盡力彌補,毒是我下的,當然由我解開。你生氣了,對我生氣,我明白呵……唉……你總愛生氣,總愛冷著臉,笑容卻少得可憐。」

「為什麼我要笑?」

「心中歡喜,自然就笑了。」她的觀點簡易明了。

「我想不出任何歡喜的理由。」

「怎會沒有?」她側著頭,皺了皺秀巧的鼻子,〔今夜的月光這麼美麗,小湖就像鏡面一般,我彈琴給你听,唱歌給你听,瞧,這不就是歡喜的事嗎?」

「說不定我討厭這種古怪的琴聲,听不慣你唱的曲調,也有可能我喜愛陽光、不愛月亮,現在這一切對我是一種折磨。」他挑釁的眉一掀。

「不會的,你總愛說反話,我是知道的……」嘆息如柔風拂過,那張小臉看起來柔柔水水的,有些不真切。「你故意說這些話,說這些我不愛听的話,我知道你想做啥……你想教我生氣,想笑話我生氣的模樣,可我偏不上當。」

他淡淡哼了聲,唇角淡淡往上。

極欲維持對她的怒氣,但月色如此美好,湖水朦朧了起來,林間高高低低飛舞的螢光也朦朧了起來,一切都籠罩在朦朧當中,連帶那股怒氣也迷迷蒙蒙。

「從四川到兩江,你一路跟著我的船,找到竹閣,為的是替我解毒。」

其實是心中的疑問,但容燦不用問句,而是肯定說出,他試探著,慢慢模索與她談話的方式,似乎捉到了竅門。

她望住他大大方方的點頭,蜜頰卻飄來兩朵紅雲,溶溶月華下盡是醉人風采。

容燦呼吸一窒,但覺那琴音又變,婉約撩人,他不由得憶起竹閣那晚她吟唱的苗族曲調,神秘的、勾引的、難以自持的……

「蛇酒是解藥,但解毒的過程並不好受。」她挑起秀眉,眸光移向月光跳躍的湖面,繼而輕語,「人在承受痛苦時意志最為薄弱,我問了你竹筒的事,你好難商量,咬緊牙關什麼也不說,真是惱人。」又是嘆氣。今夜的她特別喜歡嘆氣。

「為何對竹筒內的東西這麼感興趣?」他凝神靜問,不得不承認與那琴音搏斗十分費力。「你要它有何用處?」

朱唇微啟,欲言又止,她忽而一笑,「我想知道,你不告訴我,你想知道的,我也不要告訴你,這才公平。」

「既要公平,那就各憑本事。」

「好。」她答得爽快,琴音拔高再轉輕柔,「我想問一件事,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容燦低低笑著,搖了搖頭,眸中有著捉弄的偷悅。

「規則既訂,一切都得照著來,說好各憑本事,你不能問問題。」

「唉,我把名字告訴了你。」她嘟起歷。

「是你主動說出來,並非我強逼於你。」

嘟著的唇慢慢放松、慢慢上彎,噙著美好的笑,她好似想著什麼,幽幽嘆了口氣。她嘆氣,不自禁地、自然而然地,今夜的她真的很愛嘆氣。

「我听見你的手下喊你『燦爺』,你的名字里有個『燦』字吧,是火字旁、燦爛的燦?我希望是那個字。」

深深瞧著她,他道︰「如果不是呢?」

「我喜歡那個字。」她不回答問題,逕自彈琴,逕自說著︰「你是『燦』,我是『灩』,合在一起繽紛奪目。」

「你屬『水』,我屬『火』,你我水火不容。」他回了一句,也間接承認自己的名。

她咯咯地笑出聲,下意識用舌舌忝了舌忝唇,她發現他看著自己,眼神是復雜的、深邃的,臉頰有些熱,她悄悄垂下眼睫,指尖悄悄地彈動琴弦,月夜中的一曲,幽然若夢,她柔柔地合音歌唱——

我迷了我知道,

我也知道我是迷了。

我迷了,不知迷了哪一竅?

我迷了,情人哪里恁知道?

我迷了又醒了,

醒了又迷了,

迷了醒,醒了迷了難分曉。

細想想,醒著不如迷著好。

這樣的曲調,這樣的歌音,融在這樣的月光下,容燦發覺自己很難思考,因為那成了一種酷刑,勉強著在迷惑混沌中找出脈絡,他掉入一個自已也不太明白的情緒當中。

莫不是迷了?!不知迷了哪一竅,醒了迷了難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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