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娘子 第八章

雪天雪地,雪山山林。

七頭壯健的虎兒在她裙邊徘徊,舌忝舐著女子的掌心手背,毛茸茸的額頭不住地頂著、磨蹭著,模樣甚是依戀。

「去吧,別再讓人捉了。」虎娃輕搔著它們身上的金黃軟毛,拍了拍虎背。

虎兒低唔著,甩著頭,銅鈴大眼炯炯地望住她。

「快去。」她催促著,立直身軀。「若有緣,會再見面的。」

一群虎兒狺狺低咆,在虎娃周邊繞走,忽地虎嘯一陣,就見七頭大物回身奔去,身形迅捷俐落,消失在山林的另一頭。

虎娃靜默,眸光在雪地上遺留的獸類足跡停滯片刻,然後緩緩調開,望向蒼茫天際。手指下意識按捺眉心,里頭隱隱散出熱意,是自己的元虛重歸,與潛藏在肉身中的靈能相融。

這麼,就不用再見了,現下不離開,往後,還是得走。

他與她呀,一個是凡間人,一個是幻化的獸精,以報恩為名目才會牽扯在一塊兒,本來就無情,本來就不該執著。

雖然未得姑婆允許,這場恩情尚未完整償付,她任性離去,這就回族中跟姑婆請罪,該怎麼罰就怎麼罰吧,總勝過將來痛苦。

天空此時飄下白雪,細細柔柔,清清冷冷,落在她銘黃衣衫上。

她抬手按住胸口,那個地方正泛起酸疼……

☆☆☆

常家東街上的總鋪。

廳中生意往來,常天賜與孫掌櫃正說著話,審定幾件大宗批售的生意,話題轉著,繞到近來京城里出現大獸咬死生人的消息上,就見孫掌櫃老眉深鎖地道︰「已經第五起了,昨兒個住在羊角兒胡同的李大叔也被咬死,听打更的張家老二說,那東西從巷弄中沖出,如戲法般消失,只覺是頭渾身毛色黑得發亮的巨獸,嚇得他好半天直不起雙腿,差些尿褲子。」此事極不尋常,官府方面已派出大批人馬搜捕。

常天賜沒回話,啜了口茶,唇跟著淡抿,似乎思索著何事。

此刻——

「少爺!少爺——」人未到、聲先至,總鋪內的眾人全聞聲回身,就見阿七急匆匆地跑來,差些撞上門柱,費力順著氣。

常天賜挑眉。「發生什麼事了?」

「少、少少爺——」鋪里打雜的小三寶扶他進來,端了杯水給他潤喉,他咕嚕嚕一口氣灌下,終於開口,「少夫人不見啦!」

常天賜目光一沉,微微眯起。「說清楚。」

「今天年初二,出嫁的媳婦兒回娘家,少夫人說道東北溫家堡太遠了,她不回去了,卻想上尚書大人府探望,尚書大人是少夫人的表親,您是知道的,所以少爺前腳來東街這兒巡視,少夫人也跟出門。」他頓了頓,黝黑的臉皺成一團,彷佛遇到一件極難理解的事,怎麼也想不通。「阿七隨著少夫人的轎子一起去了,可是咱們到達尚書大人的府邸,要請少夫人出來,掀開轎簾子,里頭、里頭竟空無一人,我和幾名家丁明就瞧見她上轎子的,可是、可是……」

「你回府里看過了嗎?還是直接來這兒?」常天賜沉穩地問,眉峰微聚。

「一出事,阿七就趕忙奔回府里,可是沒見到少夫人,她、她不在常府、不在轎里,真的不見了。」兩道粗眉扭著,繼而又道︰「少爺,還有件怪事,方才齊總管說,咱們小園里的七頭虎也不見蹤跡,不知教誰偷去,神不知鬼不覺的……少爺,那人莫不是、莫不是將少夫人也偷去了?」

說走便走?!也夠瀟灑了。瞬間,常天賜臉色沉得難看。

昨夜已知她不對勁兒,小腦袋瓜中不知轉些什麼,任他怎麼哄也听不進去,後來見她累得睡著了,也就由著她。

夜半,懷中的姑娘清醒過來,他知道她看了他許久,卻不動聲色,而這一回,她無所依戀,雙指搭在他的眉心,將原屬於她的元虛銀珠取回,而他依然不動聲色,逕自假寐,內心動蕩。

帶走那群虎兒,把丈夫留下,在她心中,他竟比不過一窩虎仔?!

「砰」地一聲,他握在掌心把玩的瓷杯猛地教他捏破,熟茶四溢,不少瓷器碎片插入肉里,登時鮮血淋灕。

「少爺?!」阿七和孫掌櫃同聲大喊,搶將上去。

常天賜揮了揮另一只手,略微疲憊地道︰「沒事。」受傷的掌心緊緊一握,也不管上頭細銳的碎片尚未挑起。

「少爺,咱們吩咐官府幫忙尋人吧?人多好辦事,少夫人不會有事的。」孫掌櫃道。

她不會有事,也不再轉回。他深知。

在修行之道上他迷失過,對成仙正果起了質疑,存在的價值為何?

獸成人、再成仙,可貴的是過程,抑或結果?

沒誰為他解答,然後他掙月兌近千年的枷鎖,往世間里流浪。

然而,就因自己應承了姑婆的一場托付,最後竟成了什麼?

是讓他以人的身分陰錯陽差地遇上她。教他學了世間男女的情感,萌起想與她共度春秋的渴望。

「少爺……」

常天賜喚回意志,面無表情掃了阿七一眼,聲音平靜,「回府吧。毋需尋人。」

「啊?!」阿七愣了愣,心想,瞧少爺的模樣明明心里焦急,為著少夫人憂心,為什麼不快快請人搜尋?真是丈二金剛模不著頭緒了。

常天賜不理會眾人,跨出大門,逕自離去。

阿七一時間也想不了這許多了,邊嚷邊追上去,「可是少夫人她、她……少爺、少爺等等我——少爺,您手還在流血……等等啊!先止血呀——」

☆☆☆

哇!他們家的少爺是神人嗎?說不用找人,果真是毋需找人。

兩個主僕一回常家,剛進大廳,離奇失蹤了幾個時辰的常家少夫人正好端端地坐在太師椅上,陪著常家主母喝茶閑聊。阿七張大嘴,幾可塞進三個鹵蛋。

「賜兒回來啦。」常夫人眉開眼笑,與媳婦兒一同望向踏進廳里的常天賜。「我和虎娃兒談到你,正說到你孩提時候有趣的事。」

「大娘。」他如往常一般,聲音不躁不揚,一對眼卻深沉起來,調向微垂螓首的妻子。

從總鋪子一路回來,心中因她毫無留戀的離去隱隱泛痛,他嘗過迷失的痛苦,以為這一回錯到底,全是自己單方付出,她讓他在人世中、以人的身分再次失去方向。

而此刻乍見她,好端端坐在眼前,在唾手可得之處,他心中的沖擊震撼,著實難以描喻。

「阿七說你不見了?」他問得尋常,像件不關痛癢的事。

虎娃內心的震動不比他少。

原擬好要一走了之,長痛不如短痛,他心里既有其他姑娘,留在這樣一個男子身邊,還有什麼意思?!

在雪山上,她目送那窩子虎兒遠去,就該什麼也別想,回族中跟姑婆請罪……可是呵,為什麼瞧見腰際那塊虎頭環佩,雙目又流下眼淚?為什麼會覺心魂欲裂?只因往後月歲,再也不瞧他一面?

然後她回來,由蒼茫雪山瞬間轉移,告訴自己,她僅是想確認他的身體無銀珠護持,是否真要舊疾復發?

「我哪里不見了,不是陪娘說話嗎?」她四兩撥千金,美眸與他的目光短兵相交,心一凜,下意識蕩了開。是自己心虛吧?!她寧定下來,暗想他不可能知道,是自己多心。

常天賜也不點破,繼而又道︰「阿七還說,那窩子虎兒不見蹤跡,不知去了哪里?」她最最牽掛的。

稍稍一頓,她啟口輕語,「不見就不見了,我也不必煩心。」

情緒轉變僅在瞬息,森然的內心冒出點點歡意,她終究沒走呵……微乎其微,他嘴角淡揚,小小計謀在腦海成型。

「賜兒,過來坐呀,站著說話多累,虎娃今天見到尚書大人了,說了些——啊——」常夫人的話因常天賜突來的暈厥而中斷。

「天賜?!」虎娃驚跳起來,欲撲去抱他,仍晚了一步,他毫無預警地栽倒,後腦勺結實地撞在地面,「咚」地好大一聲,不省人事。

「少爺?!」阿七終於清醒過來,伸長臂膀想要接住,亦是於事無補。

「快去請劉大夫!」常夫人拿出當家主母的氣勢,向一名家丁交代,那家丁急匆匆跑掉,她轉而吩咐伺候的丫鬟準備其他事物,整個大廳鬧烘烘。

「天賜、天賜——」虎娃攬住他的頭,一時間六神無主,忽地面容刷白,見到常天賜松開的掌心,上頭刻劃好幾條傷痕,尚兀自流出血來。

她伸手捧住他的大掌,感覺他體溫正迅速降低,不禁抖聲地問︰「這是怎麼回事?他、他怎會受傷……流了好多的血……」

阿七道︰「是阿七的錯。我、我以為少夫人不見了,這才跑去總鋪通知少爺……哪里知道少爺一听,就、就急得把手中的茶杯掐破了,碎片全插進肉里,他又急著趕回,還沒仔細處理,這才流了許多血。少夫人,您沒瞧見少爺當時听到您失蹤,臉色一下子變得青白,跟鬼一樣,沒想到真又發病了。」

一听,虎娃再難抑制,心中滿泛憐情,嘆了一聲,緊緊抱住懷中男子。

☆☆☆

劉大夫匆忙趕至時,常天賜已被安頓在房中,掌心上的傷包裹著白巾,虎娃將里頭的碎片仔細挑出,邊挑著,淚卻流個不停,默默淌著,也顧不了旁人安慰。

僅听聞她不見了、失去蹤跡,便把自己傷成這樣。她心疼擔憂下,卻又生起一絲甜意。

劉大夫把病人從頭到腳徹底診斷了一遍,除手心外傷,再瞧不出個所以然來,只道是心痛的舊疾復發,加上失血,才會厥死過去。最後只能開了一帖強心養氣的藥方,讓底下的人抓藥煎煮,又吩咐了幾句也就離開了。

眾人終於退出,常天賜依舊未醒,不過氣息已趨穩定,體溫亦有回升,房中只留虎娃,坐在床沿瞧著,她握住男子未受傷的手輕輕在頰邊磨蹭,像那群虎兒依戀不舍地徘徊在她腳邊一般。

他突然如此,個中緣由,只有她知道。定是因自己昨晚從他身上取走銀珠。他失去銀珠守護,原本轉好的病情又要惡化,一定是這樣的。

抿著唇,頭一甩,手成劍指在自己眉心施法,一顆銀光燦爛的珠球冉冉而出,在指上生動,接著,她探向前去,將元虛再度灌注到男子體內。以往是姑婆強將它贈予,她心中萬分不甘,而今是心甘情願,只求他好轉。

「唉……」長長一嘆,她傾靠過去,身子輕輕伏在他胸上,心亂如麻。「該走該留?該要如何……」

靶覺他胸膛的規律起伏,她數著一聲聲的心跳,不知過去多久,忽地微微鼓動,听見他帶啞的嗓音輕震耳膜,如此溫柔。

「怎麼又哭了?虎娃兒,你把我的衣衫都哭濕啦。你呵……」

虎娃心中驚喜,連忙抬起頭望去,那男人已然醒來,雙目炯炯,唇上雖無血色,卻浮動一抹虛弱的笑。

「天賜……」她七手八腳由他胸上爬起,瞥見他前襟浸濕,是自己闖的禍,咬了咬唇,一手擦掉頰邊的淚,一手則徒勞無功地拭著那片淚漬。

「我暈倒了?」他困頓地眨眼,輕咳了兩聲,「好久沒發病了……」

「覺得如何?心口會疼嗎?」她緊緊一問,眉目憂色。

常天賜淡笑搖頭,瞥見她香腮上的淚痕,不禁嘆息,「你呵……」

見他不把話說盡,俊顏透著淡淡無奈,虎娃想也未想便道︰「我這模樣,你見了不歡喜,心里是不是又說我、說我像個小女圭女圭?」

常天賜望著她一會兒,緩道︰「從昨兒個就一直見你淌淚,問不出理由,哄不了你,直要我別管……這還不像小女圭女圭嗎?」

听他直言不諱,真把她當成耍脾性的孩童,新一波的珠淚不爭氣地涌出,一時間內心又氣又苦,她頓足,倔強地輕嚷︰「對。我就是小女圭女圭!任性粗野,哪里比得上你心里頭的姑娘?!」她不想吵的,可是委屈和猜疑積在心房,受不了丁點撩撥。

他雙眉陡地挑起,饒是神通廣大,術法靈修,竟不知除她以外,還有哪位姑娘亦在自己心田上?!不禁訥訥地問︰「我娶了你,心里還有誰?」

聞言,虎娃更是氣苦,想這場姻緣最初的緣由,她千里而來以虛構的身分嫁他為妻,而他則別無選擇,只能遷就眼前一個。

什麼情啊愛的,本不該在他們兩個之間萌生,她以為能瀟灑離去,臨了才知那無形之物已在心中悄然萌芽,立定生根。

「你其實是喜歡爹爹之前為你訂下的婚約。那個瑤光娘子家世好,爺爺、爹爹都是當官的,她長得很美啊,性子溫柔,談吐秀氣,她現在嫁給別人了,你、你心里不暢快,是也不是?!你昨兒個對那小娘子的相公橫眉豎眼的,擺著臭臉色、臭架子,是因為氣惱嫉妒,是也不是?!」她沖口而出,小臉紅通通,目中含淚,好不可憐。

「我、我哪里是——」近千年的歲月,第一次,真是生平首回,常天賜張著口說不出話來。哪里料及他的小妻子有這般的聯想?!原來昨日游玩郊外,巧遇陶府一對夫妻,竟是後來引爆事端的罪魁禍首,讓她悶在棉被中哭了一夜,還忍心取走元虛想要離他而去。

見他目瞪口呆,分明不想辯解,她哇地一聲號眺大哭。

「你想去她身邊就去吧……我、我也管不著啦,反正、反正我不溫柔不體貼不秀氣不賢淑,我是妖魔鬼怪,是山里來的虎精,比不上人家一根指頭!你走、你走!去找她,別來理我!」她尚不懂世間女子不嫁二夫之理,以為常天賜想要,只管去搶便是。心緒太過激動,根本不擇言語,想什麼說什麼,把底細全泄漏出來。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他瞧著她兀自氣怨的模樣,愈听,心愈益柔軟,愈瞧,愈覺得她可憐可愛,趁她不備之際,一把將那香軟的身子扯近,扣在胸膛上。

「你、你放開!」虎娃沒暇細想他為何力大無窮,能把自己安穩制住,想自己明明對他氣惱,這會兒讓他抱在懷中,方寸悸動,身子沒來由地酸軟,登時又恨起自己。

「放開啦!」她扭動,想槌打他,偏下不了手。

他不放,反將女子柔軟的身軀往上一提,嘴跟著印上,堵住她噘高的紅唇。

「唔……」她一驚,還要罵人,男子濕熟的舌乘機探進,結結實實將氣息灌注,吻得虎娃迷迷糊糊,沒半點推阻能力。

片刻,他緩緩離開,目中柔得似要溢出水來。

「你是妖魔鬼怪,我也是妖魔鬼怪,你是山里來的虎精,正巧,我是虎精一族里的大王,咱倆正巧配成一對,做什麼要我去搶別人的娘子?你這個不好嗎?你要我走,能走去哪里?去誰身邊?」

虎娃不知他話中有話,真真假假,只道他根本不信她所說的。

她能怎麼辦?!合眼偎在他懷中,氣息輕喘,一面心湖教小石子投入,畫出漣漪,蕩漾、蕩漾、蕩漾……

而情啊,千絲萬縷,纏纏繞繞,她終是讓自己困在其中,原來,自己已不去在乎是人是獸、是凡胎抑或精怪,只想與這個男子長相廝守。

☆☆☆

風波似乎乎息了。

雖然常天賜沒進一步解釋,但虎娃至少沒再躲進棉被里掉淚,沒再說那些酸得發嗆的心里話。至於她在轎中消失和那群虎兒離奇失蹤之事也不了了之,表面上,一切穩定。

年初五,京城里各家店鋪忙開工,挑個好時辰,鞭炮 哩啪啦震耳欲聾。

常府總鋪子加上連鎖的店面全忙得不可開交,照例,主事者得領著底下的人焚香祭拜,就趁著常老爺和常天賜前去總鋪時,虎娃又施隔空轉移的術法,獨自返回長白雪山。

她並非想遠離,相反的,是要留在他身邊。

人的一生短暫,她卻擁有恆長的生命,知道這樣的堅持和抉擇將為日後帶來痛苦,她已管不了許多。虎蘭兒和虎桂兒那對姊妹甘願相隨心中所愛,原以為自己缺乏那樣的勇氣,怎料情愛無理可循,她一頭栽入,再難了斷。

因而,她孤身回到山中,轉入虎族領域,她要去見姑婆,向姑婆相求一事。

冬未走,山中肅冷,雪景清明。

那美婦背對著,雪地銀光映照著她的衫裙,步伐輕如風,足過不留痕跡。

「你離開他,他要尋你的。」語音忽微,彷若飄雪。

「我待會兒就回去,他忙著生意,不會知道的。」虎娃尾隨著,十只蔥指兒幾要扭成麻花。

美婦暗暗牽唇,眼神瞥向林間某處。听見虎娃續語——

「姑婆,我、我本是要離開他,我想要離開他,我告訴自己非離他遠些不可,我、我不讓自己迷戀……可是、可是……」可是不能,她試著去做,然後失敗。

深吸口氣穩住心中波濤,銀牙一咬,將心中話盡吐,「姑婆。我決定了,我不離開他。他身體好差,沒有我的元虛護持,怕要日復一日地衰竭,打開始是您強將虎娃送到他身邊,我心里好不甘心,只想搶回銀珠便走,也顧不得姑婆會不會生氣、要不要罰我。可如今我、我……」攪在一塊的十指陡地分開,握成小拳,仿佛為她堅定意志——

「如今我是真心喜歡他,我想陪他一輩子,人的壽命短暫,他活多久,我便陪他多久,他年紀大了,成了老公公,我便把自己變成老婆婆,照顧著他,陪伴他,橫豎是……是對他放心不下。」

「他若死——」美婦忽地停下步伐,斜睨過來,「你要如何?」

「我便等他投胎轉世,尋到他,嫁他為妻。」竟是毫不思索,沖口便出。

美婦雙眸微眯,輕輕一笑。「恩義償盡,自當回歸虎族,我知你性子熱切,總憑心中一股沖動行事,為一個男子在人世飄蕩,值是不值?」

值是不值?!虎娃想著,思如走馬,與常天賜的一切點點浮上心頭,想他溫柔的語調、溫柔的雙目、溫柔的臉龐,是那樣的溫柔震撼著她、包容著她、遷就著她,龜裂了心防,交織出細水長流的感情。於是,答案如此明顯——

「我無悔。」

美婦微微一震,面容瞬間寧定,若那對深沉眼瞳沾上心思,也是曇花一現。

虎娃毅然揚頭,雙眉一弛,下一瞬間,竟對住美婦直挺挺跪下。

「姑婆,虎娃這次回來是想對您說明白,恩義償盡,虎娃不離他而去,即便姑婆強逼,我亦不從。求姑婆成全。」她所擔憂的,是怕姑婆以神通制伏自己。

此時,天際飄起雪花,教風吹拂著,落地前,回旋著自在的路徑。天與地成一色,連四邊的林木也融進這般天真的純白中,前雪未消,新雪又覆。

兩個女子一立一跪,在風雪中靜默許久,遠遠瞧去,也要融進雪中。

隱隱、遠遠的,彷若響起一聲嘆息,那名美婦終於回轉身軀,走來虎娃面前,拾起手為她拂去頭頂和肩胛上的雪花,虎娃抬頭望著,見她面貌依然嚴峻,唇角向上彎著,縱使似有若無,也逸出淡淡歡愉。

「姑婆……您、您這是應了我嗎?」姑婆為什麼會忽然開心起來,半點不對她氣惱?隨即又思,姑婆即便氣惱,也不會顯現出來讓誰瞧見,她、她弄不太懂呵……

美婦把手移至她後腦勺,一下下撫順她的頭發,此際雖無言語,她面目稍弛,那對教人難以捉模、深藏著千年涵養的眼瞳中進出光彩,終於,虎娃感應到她的心意,是應允了自己。

「姑婆!」她心中歡喜激動,竟而流下淚來,什麼也顧不了了,撲身抱住美婦的腰,小瞼埋進她的裙褶里。「謝謝……」

「像個小女圭女圭。」那男子說得沒錯。美婦兀自想著,仍挺直站立雪中,嚴肅的表情終於稍稍松懈,手掌不住揉撫著虎娃頭頂,半晌過後,面容已回復清冷,靜靜地道︰「去吧,回去你選擇的地方。」

虎娃抬頭,淚痕未乾,唇蠕了蠕想詢問姑婆,自己是不是很孩子氣,很任性而為?尚未發出一字,那美婦突然兩手握住她的肩胛往上一提——

一股熱流竄周身,神通不可思議,廣大驅使靈能,幫助她移形換位,不及瞬眼,虎娃已在風雪中匿跡,哪里還見銘黃衫裙的身影?!

美婦又佇立一些時候,心思無誰能懂,接著,她視線側向教白雪傾覆的林間,清冷的語調不變,在呼風中依舊清晰,「你的虎娘子回去了,你躲啥兒?出來吧。」

攝人心魂的雪白下,一個青衫男子緩緩現身,足不沾雪,來到美婦面前。

美婦瞪住他,聲音持平,「你再不將實情告之,有苦頭受了。」

男子知她所指何事,溫和地揚唇,「是的。」

本是為了巨獸在京城出沒之事前來拜見姑婆,未料及,如此的幸運降臨在他身上,而願望已足啊!

在听見方才那段話,一名女子最深刻的表白,他心中震蕩,熱氣在四肢百骸里翻滾,只有自己方知費了多大的力氣抑制一份激動,才能不在姑婆面前失態。

美婦眸中銳光流轉,似在評估,漸漸地,唇上竟泛出笑。

「有些事,連天都不能掌控,該發生,再如何躲避亦是枉然,你和你的虎娘子正是一例。」她思及那道由天庭仙家直接委下的旨意,笑更深、更沉。

他心底微微一突,有些訝異她此刻的表情,不禁問出︰「姑婆有事瞞我?」

她眉目飛揚,似笑非笑地睨著他。「不是什麼要事……至少,已不重要了,沒有談論的必要。」

側轉過身,她望向蒼茫天地,情緒在極短時間內寧定,開口繼續另一個話題。

「黑凌霄已探知虎娃身在京城,他個性向來狂妄,心喜之物非到手不可,為奪虎娃,不知會做出如何舉動,你要當心。」

「虎族族眾不能相殘,這是幾千年來的條律,若違者,將被全族所驅逐。他若不留情面,我會出手干預……我答應姑婆,會盡可能維持彼此和平。」然虎娃已是他的娘子,絕無相讓之可能。他暗暗握緊雙掌,目色陡沉,明白必須徹底解決此事,他才能完全而安穩地擁有她。

美婦頷首,靜靜嘆氣,「黑凌霄亦是族中精英,只盼他最後能把持住自己,不墜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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