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在不能醒 第三章
作者:凌淑芬

五年后

月到中秋分外圆的时节到了,一提到中秋,烤肉几乎是家家户户必备的过节条件。

今年的中秋连着周末连假,一放就是三天,符氏夫妇眼见满山秋风万里动的美感,一时心血来潮,招呼了四个大小孩到妻子娘家位于苏澳的山林牧场里过节。

牧场占地一公顷,有一条涓涓细流通过。一入了秋,碧云天,黄叶地,满山遍野的枫红,尤其在气候暖热的台湾,每一个季节里都有花信,更充满了秋似洛阳春的灿丽美感。

一大早牧庄的佣人便准备好稍晚需要的烤肉用具。为了怕夜晚山林里蚊虫多,主人一家三、四点便开始了家族的野餐宴,准备吃吃聊聊到六点左右,刚好结束进屋。

他们特意选了溪边的一块小空地来烤肉,一公尺宽的小溪上架着一条原木便桥,充满古朴风味。小溪这一岸下去是牧庄主屋,另一岸过去则是一片起伏的山坡和树林,风景美到让人忘返。

说是家族烤肉,其实真正动手的还是牧场帮佣,符氏一家全围坐在野餐毯子上,符夫人生洁,佣人另外替她备了一张休闲毯椅。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符去耘望着满眼的绚烂风景,忍不住靶叹。

佣人端来一盘新烤好的肉块,成萸细心地接过来,替每个人的盘子里分好一块,才放到中央去。

符去耘瞧瞧已经上了大二的成渤,打趣道:“成渤,你是不是交女朋友了?最近老是有女孩子打电话来找你,人缘这么好!”

“也不算是,就是同一个读书会里的学伴,打电话来问我一些功课的问题。”成渤一听,连忙放下吃了一半的夹肉吐司,老成稳重的眸底很难得的写满了尴尬。

“有女朋友很好啊,我不会反对的。恋爱学分本来就是大学必修课,青春不要留白。”符去耘瞧他斯文俊秀的模样,和亡父俨然一个样,心里不是不感叹的。接着转向一旁的女孩们,“妳们两个呢?国中开学也一个多月了,一切还习惯吗?”

“还好啊,反正只是上学的地方从马路的左边换到右边,从小学换到国中而已,没什么差别。”符瑶随口应道,两眼盯着手中的漫画死命地读,身边还堆着一、二十册。

成萸只是含蓄地抿着唇微笑,表示赞同符瑶的话。

十三岁的成萸还是一贯的温婉内向,所以平时几乎都是符瑶在当火车头拿主意。

若说这五年下来,符去耘最觉满意的是什么,那应该就是这四个孩子了。他们彼此相处极为和睦,两个女孩感情尤其好,符瑶有什么心事都要找成萸说,而成渤也很尽做大哥的本分,对三个弟妹都温和而坚定,疼爱但公平,而且很懂得以身作则;不让弟妹碰的事,他自己便也绝对不做。

如果没有成渤帮忙把持,符家两夫妇一口气要带几个进入青春期叛逆期的孩子,绝对不会如此轻松。

当然,这一家子和睦里,还是有例外的。符去耘叹了口气,有点头痛又带着宠爱地望向长子。

“小扬,那你呢?”

符家大公子冷着脸,一个人靠着不远处的一棵小树干,手上拿着一本素描簿和一支铅笔,窸窸窣窣不知在画什么。

十五岁的符扬嗓音开始变粗,身材也追过父亲了,骨头又发育得比肉还快,整个人看起来瘦削修长,可以想见再过几年铁定有一副伟岸硕健的好体格。不过他性子还是一样自尊自大,难以亲近。

“嗯?”

“你爸爸问你,在学校的功课有没有问题?”符夫人耐心地再重复一遍。

“没有。”

“瑶瑶和小萸今年也和你读同一间国中了,你平时要记得多照顾她们。”符去耘叮咛一句。

“她们教室离我那么远,又不是同一个年级,我要怎么照顾?”符扬突然命令:“妳不要乱动!”

嗯?众人不禁看他在说谁。

符扬不耐烦地探过身子,一把抓住坐在他斜侧方的成萸之手,摆回她前胸的高度。

成萸不会傻到跟这个恶霸王角力,手执着一朵淡黄色的雏菊,乖乖随他拿捏。调整好角度之后,符扬退回原来的位置,拿起笔和纸继续勾勒。

“你在画小萸?”符去耘颇感兴味地问。

“她有什么好画的?没事打发时间而已。”

没事抓他出门过什么鬼中秋节,吃什么鬼“家庭野餐”,害他不能去台北市立美术馆看“超现实当代影像典藏展”,也不能去书法老师家练字──这是他最新的兴趣──简直浪费他的生命。

“你怎么这样说话?”符去耘责备他一句。

端雅贞静的成萸只是浅浅微笑,反正她习惯了。

十三岁的她早已彻底见识到符扬可以鸭霸到什么程度,而且他最恶劣的是,对于得罪他的同侪,他不会动手打人──他可爱惜自己了,没事绝对不会去捶痛自己的手、踢痛自己的脚──他总是有办法在大人面前使计陷害对方,然后让得罪他的人被痛罚一顿,就像当年陷害她“主动打架”一样。

这个人心眼之小、做人之自私、性格之自我中心、情绪之喜怒无常,根本无人能比。若有可能的话,成萸真想离他三千八百里远。

可惜,有这个想法的人不只她而已。每次大人有什么事,叫符瑶去找哥哥,符瑶总是推给她。结果她莫名其妙就变成四个小孩中跟符扬稍微比较“有接触”的那一个。

“我这里也有花啊!你如果要画,连我一起画。”符瑶兴匆匆地坐起来,想移到成萸身边去。

“不要。妳的手太丑。”

“喂,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的手哪里丑了,你给我说清楚!”

“那叫鸡爪吧?”符扬不屑地撇撇嘴角。

“你、你……”符瑶被他气红了脸,直接把吃了一半的小饼干往他身上扔过去。“你的才是鸡爪!不对,你那个应该叫『鹰爪』。”

符扬偏头躲过,给妹妹警告性的一眼。

大家一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全打量起成萸的手来。

她的手指极修长,长度均匀,十片指甲犹如淡白的花瓣,手背肌肤看起来又薄又女敕,在阳光下翻动时,整只手彷佛带着透明感。“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应该就是在描述这样的景象吧?

五年的时间,让当年惶惑无助的小甭女,长成了清雅文静的小淑女。比起来,开朗烂漫的符瑶就像一朵艳丽的桃花,而清丽内向的成萸则像一朵娇雅的春樱。

众人又开始闲话家常,不一会儿,她的手便开始有点抖。

“成萸的手酸了。”成渤微微一笑,探身取走妹妹手中的花。

符扬冷冷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把素描簿翻到新的一页,转头画起别的东西。

成萸的手软软垂下来,真觉没见过比他更任性的人。他喜欢画画,从九岁起符伯伯便邀请国内的名画家教他画画,画了六年下来,得了国内国外大大小小的比赛奖项,在少年画坛里渐渐崭露头角。孰料今年初他少爷突然改变主意,跟所有人说他不想学画了,他想要学雕刻!

原来他在其中一位师父家里,看见了一只木雕和几块鸡血石的篆刻,登时大为感兴趣,起了想学木石雕刻的心。

成萸本以为他的朝三暮四一定会让符伯伯大大生气,结果也不知道他怎么说的,莫名其妙又找了油画师父一起来帮他说项,竟然就说得符氏夫妇点头同意了,另外再找名家教他雕刻。

又因为书法是铭刻艺术的基础,所以他现在每周的课后学艺重点,从油画和水彩画,改成雕刻和书法。

“符伯伯,伯母,这里的风景好漂亮,我想去前面走一走。”成萸只觉坐在他附近很气闷,轻声细语地开口。

“好,不要走太远,我们一会儿要回去了。”符去耘叮咛道。符夫人也微微点了下头。

她离开不久,符扬闷着头又画了好一会儿,再看一眼手表,才四点多。他们到底还要瞎耗多久?

“我也要去走一走。”他把素描簿丢开,不等父母响应便径自迈向小木桥。

想到自己还要在这个天不吐地带熬两天,简直会闷死!

他凛着一张寒脸,走到对岸的树林,捡起几颗干果用力丢到树干上,让它们碎得四分五裂。

树林里不期间闪过一抹鹅黄。

是成萸。

他轻哼一声,扬声叫:“喂!妳过来!”

鹅黄的身影彷佛没听见他的呼唤,继续往深处走去。

“小奴隶,我在叫妳,听到没有?”符扬立刻跟上去。

远走的纤影仍然是停也不停。

“妳是聋了?立刻给我过来!”

那抹鹅黄根本不理他。他加紧脚步追着,她的前进速度就也跟着加快。

她到底是没听见,还是故意躲他?符扬越追心火越旺!这个小表,亏她这五年来还乖乖的,他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没想到现在竟然敢不听他的话,她以为四周没大人就敢反抗他吗?真是找死。

“成萸!成萸!”

秋天的气候反复无常,两个少年少女在林子里你追我躲一阵子,天气慢慢变阴了。过不了多久,细雨筛透了绿林枝叶,雨势不大,可是绵绵密密地淋了两人一身,头发和衣服渐渐被水气浸透了。

他追着她来到一个往下走的斜坡。前面的鹅黄身影一个错脚,猛然滑到坡底去,幸好坡度不高也不长,她全身沾满了落叶,可是没有什么大伤。

“妳再跑嘛!我看妳还能跑到哪里去?”符扬盘着双手站在坡顶,居高临下睥睨她,得意地冷笑。

成萸低头拍掉身上的泥巴和落叶,不理他,四下看看有没有什么路可以绕回上面去。

“想我救妳就求我吧!求得老子心情高兴,我就拉妳上来。”

她不吭声,扶着四周的树干自己想找路上去。

“不求?随便妳。”符扬撇了下嘴角,故意转身走开。

这个坡度虽然只有一人高左右,可是很陡峭,凭她的小鸡力气,一个人绝对爬不上来。

他走到从她的角度看不到的地方停下来,满心等待她发急的呜咽声响起。可是等了半天,他被雨越淋越湿,底下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不会真的让她找到路跑掉了吧?他再走回顶端往下看。

鹅黄身影还是困在底下,齐耳的短发被雨水淋成名副其实的“清汤挂面”。刚才出门的时候天气还不错,所以她穿的是夏天的短袖衬衫和裙子,现在冷雨一淋,寒风一吹,娇瘦的身体已经冻得隐隐在发抖了。

可是她就是一声不吭,扶着树干撑着自己,转来转去的,硬是不肯开口叫他。

符扬既好气又好笑。要她出口求他一声,有这么难吗?

“算了,我今天心情好,算妳运气。”他迈着包裹在牛仔裤下的长腿走到边缘。

“不,你别下……”她终于开口,却是为了想阻止。

可是来不及了,他早已一个箭步跳下来。

一跳到坡底,符扬霎时明白了方才她为什么上不去。原来从上面的角度看不到,陡峭的斜坡上没有任何植物,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土坡。此刻泥土又湿又软,没有任何附着力,跟本攀不上去。

“妳白痴啊?妳刚才为什么不说?妳要是用说的我就找树枝拉妳上去了,妳在耍什么笨?”符扬气得狂吼。

成萸撇开脸。明明是他自己跳下来的,她又没有叫他救她。

符扬看她被冻得青白的脸,又被骂得乖乖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啐了一口,懒得再理她。

“妳想在这里站一辈子吗?不会找个地方躲雨?笨!”

“嗯。”成萸一听,埋头往左边比较平坦的地方钻。

“那一边是牧场外围,妳越走越远!”符扬粗鲁地将她拉回来。

成萸退撞到他的怀里,“哎哟”一声!

他的骨头好硬,撞得她整片背都在发痛。她疼得泪花乱转,手伸到后腰揉了一揉。

“哟妳个头!要不是妳,我们两个怎么会这么狼狈?”符扬扭着她的手,往右边的林子里拖。

我也没要你跳下来啊!成萸暗暗着恼,可是这几年来她早就学会了──永远不要在土霸王脾气暴躁的时候和他顶嘴,不然只会被迁怒得更惨而已。

两个人默默在林雨中钻了一阵子,他人高马大,跨一步她得追两步。一根树干横倒在半途中,他俐落地跨过去,手还是拖着她,猛不期然,一声闷哼,她在后面扑了一跤。

“小姐,妳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笨手笨脚的?”符扬不耐烦地回过头将她拉起来。

还怪她呢!每次跟他在一起,她就会搞得一身狼狈!成萸气得都快哭出来。

符扬看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灵秀的小脸蛋沾满泥巴,手上脚上都有擦伤,还摔得全身脏兮兮,实在也觉得她有点可怜。

“好了,把叶子拍一拍就干净了。”符扬没发现自己的语气是带着轻哄的。

他帮她把身前的小叶子啦、小泥块啦,一样一样细心拍掉,卡在衣服纤维里的小枝一根一根拈掉,她胸前有一个小小红红的印子,不知道是沾到花汁或是什么,符扬直接伸手去拨。

“喝!”成萸猛抽一口气,两手抱在胸前大退好几步。

符扬一愣。“妳中邪了?”

成萸紧紧抱着胸口,又惊又怒地怒瞪他,莹亮亮的泪珠在眼眶里转了几转,羞愤地滚下来。

雨水将薄衣淋得像透明一样,符扬见她奇特的反应,陡然省悟:那不是花汁印子,那是她的、她的……

一阵火辣辣的红冲上他脸颊,他尴尬万分,直觉就想以怒气取代不好意思。

“妳、妳──”既然已经开始发育了,干嘛不买来穿?可是这句话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

两个少年少女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既想盯死对方,又不敢直视太久。

半晌,他恨恨地骂道:“还不赶快找个地方避雨?老子没兴趣陪妳一起感冒!”率先转头走开。

走了几步路,没听到后头有脚步声跟上来。他回头再喝一声:“叫妳走快一点,不会听吗?”成萸哽咽一声,委屈地抹抹眼泪,慢慢抱着胸口捱到他身后去。

他埋头往前苦走,想到自己刚才曾经碰到一个青春少女的……胸部,手指突然痒了起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走了一小段路,眼前赫然有一棵中心部分已经半枯朽的大树,如果两个人挤一挤,尽可以在树洞里拖到雨势停为止。

“过来。”他精神一振,回头招呼了她,率先矮身往树洞里坐进去。大树的根部正好突出一段,形如矮凳一般,让他可以不必坐在湿漉漉的泥土地上。

成萸还是维持抱着胸部的姿势,在树洞外迟疑难下。里面的空间好小,她如果一起钻进去,就要坐在他怀里了……

“妳又不听我的话了?”符扬俊脸沉下来,低声恐吓。

她又羞又怕,不甘愿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屈服在符氏大少的恶霸之下。

钻进树洞里,成萸捱着他坐下来,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身体别碰触到他。可是树洞里就这么点空间,她再想躲也地方有限,反而弄得他浑身毛躁。

“妳就给我好好坐着!”他用力将她按在自己怀里。

于是,狭小的空间里,他坐在后方,成萸半坐在他大腿上,只好暗暗祈求雨赶快停。

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沥沥的雨不肯停,倒是她轻细的颤抖一直没有停过。符扬知道她很冷,可是自己一样淋得一身湿,没有任何让她遮寒的多余衣物。她的嘴唇都发青了,再这样熬下去,晚上一定会感冒的。

饼去五年虽然常对成萸颐指气使,可是心里总是把她当成一个奴仆在用,不曾特别费心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她注意起来。

他抹掉从头顶滑下来的雨水,不期然间,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气……

四处张望,想找找看那白色的香花在哪里,不一会儿,终于发觉,原来香气是从她的体肤、发间柔柔地沁出来。

他鼻间嗅着那隐隐约约的暗香,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在自己指间的那一蕊女敕红……

一股奇特的热意从小肮深处升起,往上冲上心头,冲上脑间,往下则冲到……

暗红色浮上少年瘦削的长颊,他蠕动身体,试图藏住腿间令人困窘的硬起。这个小奴隶干巴巴、瘦扁扁,凭什么让自己对她产生如此的生理反应?

对自己乍起的绮念觉得嫌恶,符扬猛然推她一把。

“妳坐过去一点,不要压在我的腿上!”

成萸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推出树洞外。

又来了,阴阳怪气,喜怒难定。她眉间略过一阵烦恶之色,挪一挪身子尽量往外坐。如此一来,一小部分的身体又落在绵绵细雨里。

看她抖得越厉害,符扬的愧疚感升起,又想招呼她坐进来。两个人僵了半刻,他终于叹口气,将纤弱的躯体抱进怀里。

成萸在他怀里坐得直挺挺的,不敢靠在他身上,可是撑久了实在有点累。而且,他的身体好温暖。她都已经冻得快死掉了,为什么他还是跟火炉一样呢?

男生的身体跟女生的身体差别好大,她软的地方他硬,她窄的地方他宽,她短的地方他长。他的身体就像一张铺着暖垫的躺椅,她慵懒困倦地蜷在他怀中,缓缓合上眼……

睡着了?

符扬只能苦笑。

垂眼一看,这个角度却正好望进她微开的领口。一只粉白色的贲起,点缀着顶心的女敕蕊红梅,全落进了他的眼底,符扬只觉口中干渴无比,全身彷如火烧。

他飞速移开眼,强迫自己不可以再看。然而,少女的馨香犹如从乱絮中抽出来的一根丝线,无孔不入地钻着,卷天缠地的绕着,将他也缚捆成一气。

一种奇怪的、柔软的情绪,在胸臆间,实实饱饱地充盈。他隐约感觉到,许多事情,从今天开始,都会不同了。

这种反来覆去的心情,连他自己也懵懵懂懂,不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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