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寡妇 第四章

“他是梵萨人,”玫琳说。“这表示他另有阴谋。雇用他帮助我们会很冒险。”

“我觉得在谈到请韩亚特协助我们时,用『雇用』这个字眼并不妥当。”蓓妮噘起嘴。“很难把他想象成受薪的雇员,如果妳懂我的意思。”

“正好相反,在看待与韩先生的关系时,唯有把他视为受薪的雇员才明智。”玫琳在椅子里往前坐,研究古代神谕似地端详着面前的铜镇纸。“要进行这个计划,就得先让他知道分寸。”

蓓妮啜一口奈丽端进来的茶。“嗯。”

“我最担心的是,这件事再也由不得我们。”

蓓妮眨眨眼。“此话怎讲?”

“他知道爸爸的名册了。”

“天啊!”

“我知道,我不该拿给他看的。”玫琳焦躁不安地站起来。“我在解释怎么会知道他和『梦幻阁乐园』的关系时,告欣他的。我以为让他知道我没有监视他可以使他安心。”

笑意从蓓妮眼中消失。“既然知道里面记载了他的某些秘密,他一定会不惜代价地把名册弄到手。”

“妳恐怕说对了。”玫琳望向花园中被剪除枝叶的树木。“当他翻到写着他名字的那页时,我就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我犯了大错。”

“于是妳跟他谈条件,”蓓妮点点头。“不错的主意。他似乎愿意考虑那样的协议。”

“我觉得有点太过愿意,但除了继续走这条路以外,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玫琳瞥向蓓妮。“他对我们会很有用处,这点是毫无疑问的。昨夜我见识过他的能耐,他设计来营救奈丽的计谋相当高明。他扛着她一路跑出巷子,就他的年纪而言,他的体能状况相当好。”

“他又不是七老八十。”

“那当然。”玫琳忙道。“我的意思是他的年纪不是非常轻。”

“的确。”

“但也不老,就像妳刚才指出的。”她固执地继续。“事实上,他的年纪可以说是刚刚好。成熟但依然敏捷。”

“成熟但依然敏捷。”蓓妮重复。“对,我认为那样形容韩亚特相当贴切。”

“关于韩亚特不让人知道他拥有『梦幻阁乐园』的原因,我有点怀疑妳的推论。”

“是吗?”

“是的,我不再那么肯定他那样做,是因为他想要娶名门望族的富家女为妻。”

蓓妮看来有点惊讶。“为什么?有野心的绅士想要攀龙附凤似乎相当合情理。”

“我可以相信他有一些野心,但无法肯定它们与婚姻有关。”玫琳用手指轻敲着窗台。“依我之见,如果那是他的目标,现在应该已经达到了。”

“有道理。”

“报上应该有订婚启事。最起码,我们也该听说他的名字跟上流社会的某个富家女连在一起。”

“有意思。”蓓妮停顿一下。“我们确实没听过任何他的绯闻。妳认为是怎么回事?”

“谁搞得懂梵萨师父?”玫琳转身开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但他这个人有些特别。”

“特别?”

“对。”玫琳挥挥手,努力找寻合适的字眼来说明她的直觉。“他绝不是典型的上流社会绅士,他似乎比一般的社交界常客更有内涵。他就像飞蛾群中的一只鹰。”

“想来是飞蛾群中一只成熟但依然敏捷的鹰?”蓓妮的眼中闪着笑意。“多么有趣的形容,很有诗意,几乎有点玄。”

玫琳瞪姑姑一眼。“妳觉得我对韩亚特的形容很好笑?”

蓓妮轻声低笑。“不,亲爱的,我觉得很令人安心。”

玫琳停下脚步。“妳那是什么意思?”

“在妳经历与迪伦伟的不幸婚姻后,我开始担心妳再也不会对男性产生正常的兴趣。但现在看来我不需要再担心了。”

玫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等震惊终于过去,她还是想不出该说什么好。“蓓妮姑姑,真是的。”

“妳不与外界往来快一年了。考虑到妳经历过的事,那是可以理解的。但若妳与生俱来的女性感觉再也无法恢复,这整件事会演变成更大的悲剧。我认为妳对韩亚特的明显兴趣是极佳的征兆。”

“天啊!我才没有对他感兴趣。”玫琳走向书架。“最起码不是妳指的那一种。但他既然知道了爸爸的名册,想要摆月兑他也就难上加难。所以我们不如好好利用他,如果妳懂我的意思。”

“妳大可以直接把名册给韩亚特。”蓓妮挖苦道。

玫琳在书架前停下。“相信我,我想过。”

“但是?”

“但是我们需要他的专技,所以为什么不一石二鸟呢?”

“是啊!有何不可?”蓓妮若有所思地说。“又不是说我们在这件事情里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

“没错。”玫琳望向百叶窗上的铃铛。“事实上,如果我没有提议用名册来换取他的协助,我猜他会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深夜来访,自行动手取走那本可恨的名册。”

XXXXX

第二天上午,玫琳放下笔,合起她一直在尝试译解的那本皮面小簿子。

“译解”──多么贴切的用字,她心想。那本小簿子古老破旧,里面是一大堆看似没有意义的手写词句。根据她的判读,那些词句由古希腊文、埃及象形文字和失传已久的古梵萨文混合而成。三周前它一从西班牙辗转运到就引起她的兴趣,使她立刻着手研究。

但到目前为止她都毫无进展。希腊文还不算难,但她翻译出来的都是讲不通的词句。埃及象形文字神秘难解,但她听说杨桑玛先生根据他对罗塞塔碑文的研究,发展出一套关于古埃及文的有趣理论。可惜他还没有发表他的译解法。

至于古梵萨文,她知道自己是有可能翻译出其中一小段的少数学者之一。很少外人知道她有这个能耐。梵萨及其死语的研究被视为男性专属的领域。“梵萨学会”不收女性,也不赞成把与梵萨有关的知识传授给女性。

即使听说过利瓦伊敦把他所知的一切都传授给了女儿,“梵萨学会”也没有多少会员相信一个女性真的能够理解梵萨古书里,复杂的异国语文。

玫琳趁闲暇时研究那本小簿子已经好几天了。译解工作虽然艰难辛苦,但总是能使她暂时忘记其它的烦忧。只可惜那一招在今天上午并未见效。

她发现自己频频从工作中抬头察看时间。她气自己从差人送信给韩亚特后就在算时间,但她身不由己。

“到了!”蓓妮的声音在玄关里响起。“到了!”

“怎么回事?”玫琳望着关闭的书房门,倾听姑姑匆匆穿过走廊的脚步声。

几秒钟后房门猛地打开,蓓妮得意洋洋地走进来,手里挥着一张白色的信笺。“真令人兴奋。”

玫琳盯着信笺看。“那是什么?”

“当然是韩亚特给妳的回信。”

玫琳如释重负地跳起来。“让我看看。”

蓓妮用变魔术的手势递出信笺。

玫琳撕开信笺迅速看了一遍。起初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于是从头再看一遍。但看了第二遍还是不明白。她放下信笺,茫然地瞪视蓓妮。

“怎么了,亲爱的?”

“我在信里告诉韩亚特,我想跟他讨论我们的协议,他却寄回这个……这个……”

“这个什么?”蓓妮拿走信笺。她拿出一副眼镜戴上,大声念出内容。

“敬请共赴星期四晚于『梦幻阁乐园』举行之化装舞会。”

蓓妮抬起头,眼睛高兴地圆睁着。“哦,亲爱的,这是邀请函。”

“我看得出来。”玫琳抢回信笺,瞪着信上粗黑的男性笔迹。“他在耍什么诡计?”

“真是的,玫琳,就妳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妳实在太多疑了。一个正派绅士邀请妳参加舞会,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们讨论的不是什么正派绅士,而是韩亚特。我绝对有权利多疑。”

“妳有点神经过度紧张,亲爱的。”蓓妮皱眉道。“是不是又睡不着了?有没有喝我特制的药水?”

“有,有,非常有效。”她觉得没有理由对蓓妮说实话。昨夜她一如往常地把药水倒进夜壶,因为她不敢喝。夜里她最不想做的就是睡着,作噩梦的情形是越来越厉害了。

“如果不是失眠影响妳的神经,那么问题可能出在别的地方。”蓓妮说。

“我对韩亚特回信的反应不是出于神经过敏,而是出于常识。”玫琳用信笺拍打手掌。“试想:我通知他我想以特定费用换取他的协助,他却送回一张化装舞会的邀请函。这算哪门子的回答?”

“依我之见,非常耐人寻味的回答,尤其是来自一位成熟但依然敏捷的绅士。”

“不,这恐怕是非常梵萨的回答。”玫琳阴郁地说。“韩亚特在故意使我困惑,我们不得不问为什么。”

“我认为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找到答案,亲爱的。”

“什么办法?”

“当然是接受他的邀请喽。”

玫琳瞪视她。“妳疯了吗?跟韩亚特一起参加化装舞会?多么怪异的想法。”

蓓妮投给她意味深长的一瞥。“妳在跟一位梵萨师父打交道,对付他时必须非常机灵、老练。别担心,我对妳查明真相的本领深具信心。”

“嗯。”

“无论如何,我看不出参加舞会如何能对妳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蓓妮补充道。“我发誓,妳需要一些娱乐。妳开始变得像『梵萨学会』会员那样古怪、孤僻和难以捉模了。”

XXXXX

“看来葛南索今晚比平时提早喝醉了。”毕世德爵士非难地瞥一眼那个瘫坐在壁炉前高背椅里的男子。“还不到十点就烂醉如泥。”

“也许我们该遨他来玩一、两把。”史立民看着手中的牌说。“葛南索是笨瓜,尤其是喝醉时。我们今晚一定可以大赢他一笔。”

“太容易了。”亚特审视自己的牌。“跟喝醉的笨瓜打牌有什么乐趣可言?”

“我在想的不是乐趣,而是赚钱。”史立民说。

亚特摊开他的牌。“谈到赚钱,容我告诉两位,我刚刚赚了一点。”

毕世德瞥一眼牌,然后哼了一声。“看来是赚到我的钱。你的运气真是好,韩亚特。”

亚特看到葛南索放下空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该见好就收了。失陪,我有个约会快迟到了。”亚特说。

毕世德轻声低笑。“约了哪个红粉佳人,韩亚特?”

“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亚特起身。“但我相信到时一定能想起来。晚安,两位。”

史立民大笑。“千万别在紧要关头叫错名字。不知何故,那样会令女人大发雷霆。”

“谢谢你的忠告。”亚特说。

他离开玩牌室,走进玄关,从门房手中接过大衣、帽子和手套。

梆南索在门口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喂,韩亚特,要走了吗?”

“是的。”

“想不想共搭一辆马车?”葛南索醉眼惺忪地望向窗外。“要知道,在这样的夜晚很难叫到马车。我发誓,这雾浓得化不开。”

“有何不可?”亚特穿上大衣走出前门。

“太好了。”葛南索如释重负的表情有点滑稽,他急忙尾随亚特来到雾茫茫的街头。“要知道,一起走比较安全。像这样的夜晚,外面一定有拦路抢劫的盗匪。”

“据传如此。”亚特拦下一辆出租马车。

马车在俱乐部门阶前停下。葛南索动作笨拙地钻进车厢,坐到其中一张座椅上。亚特跟上车,关好车门。

“没见过初夏这么多雾。”葛南索咕哝。

出租马车开始沿着街道前进。亚特凝视着葛南索。浑然不察的葛南索忙着观察幽暗的街道。他看来焦虑不安,眼神中透着压力与紧张。

“我知道不关我的事。”亚特倚进角落的阴影深处。但我无法不注意到,你今弝似乎有点不安,葛南索。你在担心什么吗?”

梆南索的目光从窗外猝然转到亚特脸上,然后又回到窗外。“曾经有过那种有人在监视你的感觉吗?”

“监视我?”

“不是你,是我。”葛南索拉拢窗帘,靠回椅背上。“最近我常有那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但每次回头察看时背后都没有人;搞得我心神不宁。”

“为什么会有人要跟踪你?”

“我怎么知道?”葛南索说得太大声也太激动。他被自己的声音吓得眨了眨眼,他急忙压低音量。“但他在那里,我感觉得出来。”

“你认为是谁在跟踪你?”亚特以不感兴趣的语气问。

“你不会相信的,但我认为他是──”葛南索住口不语。

“谁?”亚特礼貌地追问。

“这很难解释。”葛南索的手指在座椅上抽搐。“事情得追溯到几年前,跟一个年轻女子有关。”

“哦。”

“要知道,她只不过是个女演员,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葛南索用力吞咽口水。“出了可怕的状况。绝对不是故意的。其它人说会很有趣。说那个女孩只是在卖弄风骚,在吊男人的胃口。但她不是。”

“发生了什么事?”亚特问。

“我们把她带到隐密处,”葛南索用戴着手套的手背揉擦鼻子。“心想大家都可以爽一下。但她……反抗我们,逃走了。不是我们害她……算了。重点是,我没有参与这件事。其它人都上了她,但轮到我时,我就是不行,如果你懂我的意思。喝了太多酒,也或者是她看我的眼神。”

“什么样的眼神?”

“好像她是某种女巫在施死亡的妖术。她说我们都得付出代价。那当然是胡说八道。但我发觉其它人错了。她不是在卖弄风骚,她不想要我们任何人。我……我就是……就是没办法坚持到底。”

“但那夜你在场。”

“是的,但完全是因为其它人把我拖去的。我不喜欢那种事,我……不像其它男人那样性好。”葛南索再度抽搐。“总之,我编了某种借口。其它人嘲笑我,但我不在乎,我只想离开。但那个女孩挣月兑了,逃进茫茫黑夜之中。然后意外发生了,她摔了一跤。”

“你做了什么?”

“我?”葛南索一脸惊骇。“我什么都没做,真的。我想要解释的就是这个。他没有理由纠缠我,我没有碰她。”

“谁在纠缠你?”

“她说──”葛南索舌忝舌忝嘴唇,再度揉擦鼻子。“她说她的爱人会杀了我们来报复我们对她做的事,但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漫长的五年。事情一定已经过去和被遗忘了。”

“但你现在不再那么肯定了?”

梆南索犹豫片刻,然后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表炼图章。“两、三个月前收到这个,它突然出现在我的家门口。”

亚特瞥向那枚刻着图案的金图章。“那又怎样?”

“我认为是他派人送给我的。她说会替她报仇的那个人。”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梆南索揉擦鼻子。“我有股不祥的预感,他在玩弄我,就像猫对老鼠那样。但那样太不公平。”

“为什么?”

“因为在我们三个人之中,只有我没有伤害她。”葛南索瘫靠在椅背上。“只有我没有碰她。”

“但那夜你在场,对不对?”

“对,但是──”

“不用解释了,葛南索,我没有兴趣知道。也许你可以试着说给那个你认为在跟踪你的人听。”亚特轻敲车顶引起车夫注意。“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在这里下车。我想我宁愿用走的回家。”

“但是拦路抢劫的盗匪──”

“人必须慎选同伴。”

马车停下。亚特下车,关上车门。他头也不回地走进雾茫茫的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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