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非 第六章
作者:齐晏

博西勒付完房钱,牵着喜天的手离开小客店。

一路上,他都低着头、垂着眼,两个人随着人潮走进城门,倒没有惹来太多注意,顺利地来到皇城最繁荣热闹的其中一条街上。

街道两边挂着竹板、布帘,上面写着绸布庄、鞋庄、钱庄、当铺、鼻烟铺、古玩店、茶叶店、南北货店……一家挨着一家,沿街路旁还有各式各样吃食的摊贩吆喝叫卖着──

“进来瞧瞧吧!胭脂水粉,木梳丝线,刚到的新货啦!”

“蜂糕来爱窝窝!”

“杏仁茶哟──”

“油又香面又白,扔到锅里漂起来,赛过小船的油炸鬼来!”

“果子干来玫瑰枣儿喂!”

对喜天而言,这是一个眼花撩乱的世界,那些年画、版画上所绘的人事物,如今都在她眼前鲜活了起来。

一路上,她看什么都新鲜有趣,开心兴奋之情从嘴角溢上了眉梢。

“博西勒,你看,那是什么?”她好奇地指着一家卖纸花的店,兴奋地问了第几十次的“那是什么”了。

通常博西勒都还能回答得出喜天的问题,不过这家专卖纸花的店,竟让他一时间答不出来。

“那卖的是假花吗?这假花是做什么用的?”他跟喜天两个人头靠着头研究起用各色绸纸做出来的假花。

“姑娘,有瞧上眼的没有?”卖假花的老婆婆瞇着眼招呼他们,由于老眼昏花,虽然博西勒靠得近,也没看出他的眸色与人不同。

“老婆婆,这假花是用来做什么的?”喜天笑问。

“姑娘,这当然是拿来簪在头发上的呀!”老婆婆用力瞇眼看了看喜天。

“是吗?”喜天从来没有在头发上簪过任何珠花,她细看一下人群中的女子,倒真的有许多人在头发或鬓边簪上纸花的。

“妳用不着簪花。”博西勒拉着她起身。

“你看每个姑娘都这样的,我也想跟她们一样。”喜天拿起一支镶了珠玉的簪花,眼神乞求地看着博西勒。

博西勒嫌恶地皱了皱眉,他觉得自自然然的喜天最美,没必要簪上这些俗气的假花,可是喜天却偏偏要跟人家姑娘一样。

“好吧,一支就好。”他勉为其难地跟老婆婆买下了一支。

喜天喜孜孜地簪在鬓边,直问他好不好看。

“妳开心就好了。”他不忍心泼她冷水。

喜天灿然一笑,能跟路上的姑娘们做一样的打扮,她是真的很开心。

“让路让路!前面的让路!”

一个推着单轮煤炭车的壮汉迎面疾冲了过来!

喜天一时来不及闪躲,本能地高高弹身跃起,在空中飞快地转个身,双足轻巧地落在煤炭车上。

“哟,这姑娘练过轻功的呀!”

“真了不得啊!”

路旁的人看见喜天轻灵弹落的身手,惊声四起,大声地叫好。

博西勒本来还担心喜天这一下会令人起疑,没想到他多虑了。

“姑娘,妳踩在我车上干什么?快下来!”那推煤车的壮汉气呼呼地吼。

喜天突然发现周遭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心下一慌,本能地在煤车上蹲下来,没想到手才一模到煤炭,掌心立刻沾上一大片煤灰。

“哎呀,我的手脏了!糟了,衣服也脏了!”她着急地正要跃下煤炭车,不巧重心踩偏了些,单轮的煤炭车登时歪倒,车上的煤炭咕噜噜地全倾倒在街上了。

“喂!妳这姑娘弄翻了我的煤炭,快赔钱来!”推煤炭车的壮汉气急败坏地冲向喜天,一只黑乎乎的手就要往她肩上拍去。

博西勒下意识地挥手隔开那壮汉,岂料力道一时拿捏不慎,这轻轻一挥,就将壮汉挥开了三丈远,那壮汉整个人摔在地上,痛得哎哟大叫。

人群中登时传出此起彼落的惊呼声,不敢相信站在街心的年轻人有将人抛到三丈外的惊人神力。

围观看热闹的人愈来愈多了,突然有人高声大喊──

“哎呀,大伙儿看哪!那个人的眼睛是绿色的!”

“是呀!丙真是绿色的!是人是妖啊?”

“绿色眼睛的肯定是妖狐了!”

“博西勒,我们得快走!”被人群团团围住的感觉,让喜天觉得毛骨悚然,惊慌得不知所措。

博西勒将喜天护进怀里,神态冰冷地怒视着人群。

“不准走!这人来历可疑,快报官去!”

“这两人非妖即怪,不许放了!”

博西勒感觉到怀中的身躯在微微颤栗着,他狠狠咬着牙,咬得牙根都发痛了。

幼年时,那种被鄙视唾弃的可怕感觉又回来了,眼前的每张脸孔都恍若鬼魅,目光都有如蛇蝎,他的背脊像熨上了一块千年玄冰。

这些人……要把人逼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他霍地伸出右掌朝天,从他掌心射出一道道万丈金光,直冲天际,顿时间,雷闪电鸣,轰隆隆的雷声像战鼓般从天边滚过来,挟带着一股急遽的狂风,从苍穹怒吼着往下席卷过这一条繁华热闹的大街。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眼前看见的景象,瞠目结舌地惊望着袭面而来的疾风,吓得纷纷躲避。

不知道过了多久,雷停风止,所有的人这才心惊胆怯地慢慢爬起身来,发现制造异象的年轻男女早已消失了。

仔细瞧着四周景物,众人发现这条繁华大街没有被狂风吹乱任何一件东西,彷佛这场疾风只是人们的想象,其实并没有这场风。

但是,街上所有人的头发、衣衫都被吹乱了却又是事实,而被风刮得满目疮痍的,还有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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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过,落叶被风卷到了空中翻舞着。

博西勒将怀中的喜天轻轻放下地。

“博西勒,你……刚刚那个是怎么回事?”她捧住他的脸,惊诧莫名地问。

“我学来的法术啊!”他神秘地一笑。

“你……一夜之间就学会这样厉害的法术?”她简直不能置信。

博西勒浅笑。“这还不是最厉害的。”

“那最厉害的是什么?”喜天真的傻住了。

“很难用说的,也许将来会有机会给妳看到。”他给她一个孩子气的笑。

“你呀──”喜天的指尖在他额上轻点着。“你是不是在欺负我,而我还不知道你在欺负我?”

“没有,我没有,我怎么会欺负妳呢?最坏的事昨晚已经做过了,我不会再对妳做出更坏的事了。”他伸出三指发誓,以示清白。

喜天俏脸晕红,粉拳朝他头上抡去一记。“还说没有欺负我!”

“明明就没有啊!”他的表情更加无辜。“妳自己不也说了,我还可以……再坏一点!”他勾唇一笑。

“坏小子!还说不是欺负我,你欺负得可厉害了!”她假装气恼地猛戳他的胸膛,心底却忍不住隐隐地感到甜蜜。

“好了,别气,现在可不是调情的时候,刚刚玩弄了那么一下,说不定后头一堆人又会追上来捉妖物了,咱们还是先到弗灵武家躲躲再说。”博西勒说话时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笑声。

“可是弗灵武家到底在哪儿呢?”她眨动着长睫,显得既无辜又可爱。“这座天子脚下的皇城比我想象中的大很多呢,到处都是一排一排的房子,人也多得不得了,要找一个人不太容易吧?”

“既然人多得不得了,咱们就找个人来问问不就行了!”他挑了挑眉。

“人家肯告诉你吗?”

“当然肯……”他拉长了尾音,顽皮地眨了下眼。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博西勒在前方逮住一个目标,他高高提起那人的衣领,非常有礼客气地请教他。

“这位兄台,请问武肃亲王府在哪里?”

“啊、啊……”那瘦削的男子被博西勒的绿眸吓得七魂没了六魄。“武肃亲王府在、在前面的胡同里……有间、有间很大、很大的宅第就是了……”他的双脚可怜地在半空中晃动发抖。

“多谢指点。”博西勒放下那人,笑着替他理理衣襟。

那人双腿一软,跌在地上,没命地逃走。

“你把他吓死了。”喜天好气又好笑地说。

“这有什么,他连大喊『有妖怪』的力气都没有,岂不是省事多了!”他哼笑。“想当初,我不也是差点被那些骂我是妖怪的人给吓死,又有谁来可怜我啦?”

“有啊,我可怜你啦,我不是给你灵丹了吗?”她笑着轻拍他的头。

“嗯,只有妳真心可怜我。”他握紧她的手,陷溺在她温情似水的眸光中。

“那你师父呢?他难道不是因为可怜你而收你为徒?”

“不,他不是可怜我,也不是同情我,他只是老了,想给自己找一个帮手而已。”他无奈地苦笑。“现在他得到了『灭魂剑』,有了最得力的帮手,自然就更不需要我了。”

“他这样不分是非黑白,见妖就杀,到底他能得到什么好处?”那么执拗的杀意,是她永远也弄不明白的。

“好处当然是有,猎了妖,可以到官府领赏银,但是,最大的原因应该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身为人的成就感罢了。”

博西勒没来由地觉得伤感。天地万物,人,凭什么认为自己更高一等?孤镜凭什么猎杀非我族类?

两人慢慢走完一条街,在街角处,喜天看见一间店铺内关满了各种珍禽鸟兽,其中一个笼子里竟然还关着七、八只小狐狸。

她蹙着眉走进去,想也没想,便把店内所有的笼子一一打开,不只放走了那些小狐狸,也放走了其他的珍禽鸟兽。

突然的意外大大地气坏了店家掌柜,他急冲冲地上前要捉打喜天,却被博西勒施了咒定在一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喜天把他擒来要卖的珍稀鸟兽全部放走,气得欲哭无泪。

喜天牵着博西勒的手,笑盈盈地离开,留下像尊石雕似的店家掌柜,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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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肃亲王府果真好找,一拐进胡同,远远地就看见了巍峨华丽的宅第。

博西勒和喜天才刚到大门口,就看见弗灵武从大门里走出来。

“博西勒,你来了,快进来吧!”弗灵武自然地招呼着他们,倒像是早就算准了他们会来似的。

喜天紧紧握着博西勒的手,跟着弗灵武身后走,穿过前殿,来到后院,眼中所见的华丽屋宇、精美游廊,完完全全超出喜天脑中所能想象的范围,一路上,她都被眼前的景色给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博西勒,你才刚下山,怎么能在大街上滥用神力?你这样会把凡人吓坏的!”来到一处无人的院落,弗灵武终于开了口,一开口,就是斥责博西勒。

“我当时是忍无可忍了,既然硬要说我是妖怪,又何必浪费这个骂名?施个法吓吓他们也爽快!”博西勒哼了哼,完全没有做错事的样子。

喜天偷偷地瞄着他们,心中暗暗奇怪着,这两个人不论在神情或样貌上都如此神似相像,连对话的态度都熟稔得好像许久不见的亲兄弟似的,全然不像是才刚刚认识的两个人。

“我们四个人里面,没有人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所以你也不要老想着出气泄恨。你的神力万一收束不住,那后果可是难以想象的。”弗灵武正色地训斥。

“这个我知道。”博西勒的眉峰不耐地轻皱。

此时,一个柔美的女子悄悄走进来,带着甜甜的微笑看着博西勒和喜天。

“她是我的福晋,名字叫观娣。”弗灵武把那女子拉到身边来,笑着向他们介绍彼此。“观娣,这位是博西勒,这位是白喜天。”

臂娣温婉地颔首浅笑。

喜天看见穿戴华美、脂粉略施的美丽女子,心中立刻生起好感来,情不自禁地向她靠过去。

“我好喜欢妳的衣裳,好漂亮。”观娣那一身绣着精细碎花的缎袄衣裙,在喜天眼中看起来简直鲜艳华丽得不得了。

臂娣听她第一句话夸的居然是她的衣裳,便觉这个看起来稚女敕无比的小泵娘很有趣。

“妳叫喜天吗?我叫妳喜天好不好?”观娣大大方方地握住她的手。

喜天欣喜地点点头。

“观娣,妳先替我招呼白姑娘,我还有事要跟博西勒说。”弗灵武低声吩咐。

“好。”观娣牵着喜天的手走出院落,一边说道:“喜天,我带妳去我房里,我还有很多漂亮的衣裳,妳若喜欢尽可以挑去。”

喜天开心地望了博西勒一眼,脸颊漾起了红晕,一听到有漂亮的衣服可以穿,立刻跟着观娣走了。

“这姑娘会一直跟着你吗?”弗灵武问。

“嗯,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博西勒微笑道。

“你有没有想过,她永远都会是现在这种十八岁的模样,可是你的此世凡身也许只有五十岁的寿命,当你此生死了,再次轮回以后,那她呢?”弗灵武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博西勒沈默不语,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细想过。

“这几天我刚好为了一只白狐烦透了心,我怕万一将来白喜天也像那只白狐一样,那就实在很可怜了。”

“那白狐怎么了?”他好奇地问。

“那白狐是我六百年前某一个转世凡身的情人。”弗灵武淡淡说道。“她苦恋着那一世的我,即使我的那一世死了,她还是痴执地到人间地府拚命寻找我,终于,她找到这一世的我了,却因为妒恨差点杀死了观娣。”

博西勒讶然。

“她被情爱苦苦折磨了六百年,很可怜也很悲哀。博西勒,你可曾想过,当你这一世死了之后,那白喜天该怎么办?”

博西勒茫然呆立。

是啊,他为什么都没有想过,到那个时候,喜天该怎么办?

他一死,所有情爱便消失无形,转世也不会再有记忆,可是喜天却会永远记得他,生生世世都会记得他,这种痛苦和折磨是何等的可怕!

“她既已成为你的妻子,这便是你们将来无法避免,一定会面对的问题了。”

哎灵武的一番话,掀起了博西勒心中前所未有的混乱。除非喜天可以将他忘记,否则这根本是个无解的难题。

“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夺走『灭魂剑』的人此刻就在皇城里,那个人应该就是你的师父孤镜了。”

“他在皇城里?”博西勒惊讶地低呼。“怎么会呢?他与我距离这般相近,我早能察觉到『灭魂剑』的灵气了,却为何我半点也察觉不到?”

“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灭魂剑』藏起来了。昨日夜叉来报,说孤镜用『灭魂剑』清除了一方妖氯,听说官府把他当成神人,想举荐给皇上。此人狂傲凶残,举手不留情,若留在皇上身边定会动摇皇上的心志。他不是侍帝的好人选,所以你最好这两天夜里行动,尽快把『灭魂剑』夺回来。”

博西勒点点头。

院落另一边的厢房里。

“喜天,妳打扮起来真好看,京城里的格格们恐怕都被妳比下去了呢!”观娣正在为喜天匀上胭脂,梳起发髻,当这样仔细一装扮,喜天原本稚女敕的模样增添了几分娇艳。

“真的吗?”喜天羞涩地一笑。“我从来没有穿过颜色这么多、花鸟图案这么多的衣服,心里觉得好开心。”

“喜天,妳今年几岁了?”观娣随口问。

“我六百岁了。”她不假思索地说。

“六百岁?!”观娣震动了一下,眼睛睁大了看她。

喜天蓦地掩住口,神情有些慌乱起来,后悔自己没有多加思考就月兑口而出。

“妳……妳六百岁了……那妳是……”观娣认真地打量起她来。

喜天忐忑不安地看着她。

“我说了,妳可不要害怕。”

“不会。”观娣失声一笑。“妳的模样一点儿也不骇人,放心,我没有那么不禁吓。”她素来胆大,何况跟在自己丈夫身后的都是些青面獠牙的喷火夜叉,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没什么东西还能吓得了她的。

臂娣的反应让喜天放心不少。

“好吧。我其实是灵狐。”她轻声说。

“灵狐?”观娣神色微变。“那妳跟博西勒的关系是……”

“我们是夫妻。”她甜甜一笑。

臂娣倒抽一口气,怔怔地看着她出神。

“怎么了?”喜天看得出观娣的表情并不是畏惧她,但就是透着一丝古怪。

“妳……六百年来都是这副少女的模样吗?”

“是啊,我这个模样已经很久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吗?”她不安地看着自己,不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妥了?

“没有不对,不过……”观娣叹了口气。“妳应该知道,博西勒不会永远都是现在那副模样。”

“我知道。”喜天嫣然一笑。“十年前我遇见他时,他还是个孩子,可现在他长得又高又俊俏了。我知道他和我不一样,他的容貌每天都会改变的。”

“那妳知不知道,他此生最多只能再活个五十年而已?”观娣看得出喜天心思单纯洁净,也许不曾深思过这个问题,她虽不忍心,却也不得不说破。

喜天顿时怔住了。

是啊,她根本没有想过,博西勒是人,将来有一天,博西勒会在她眼前慢慢地老去、死去,然后,她便再也看不到他了。

“喜天,万一这一天来了,妳会怎么办?”观娣小心翼翼地问。

“我……”她眼神迷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臂娣突然很后悔对喜天点破这个问题,也许喜天不去想这些,会活得快乐开心一些。

“妳爱博西勒,对吗?”观娣心疼地轻抚她的发。

“我爱他。”喜天抬眸望着观娣,视线却彷佛穿透过她的脸庞,望向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亲人”这两个字,让观娣心中一阵酸楚,想到他们两人可预知的未来,她的眼眶不自禁地濡湿了。

喜天转过头呆视着镜中娇艳的容颜,心底渐渐泛起莫名的惶惑和怯意。

若是潜心修炼,她永远都是不老不死之身,但是博西勒不一样,他是人,普通人生命中都会面对的生老病死他也要面对。

喜天的心不禁开始惶乱地忧惧着──倘若博西勒有一天真的死了、离开她了,到时候她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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