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事临门 第六章
作者:陶陶

墨染示意仆役先离去后,才开口道:“我以为公子不会前来。”

隋曜权沉默。

墨染继续道:“听表哥说,公子是大商人,我原以为公子无法拨冗前来。”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道:“你不该在这儿吹风。”她苍白的面容让他皱眉。

她唇角微勾。“我躺了三天,身子僵硬得都要不听使唤了。”

隋曜权原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

“边走边谈好吗?父亲现在『漕司』,我担心他若中途回府,恐怕又要与公子起冲突了。”墨染轻移步伐。“上回父亲有失礼之处,墨染在这儿代为致歉,希望公子别放在心上。”

“我不在意。”他简短的回答。

墨染抬眸里向他坚毅的侧面。“墨染相信。”

他转头对上她的美眸,见她漾出笑。“要惹父亲生气可比惹你生气容易多了。”

“你想惹我生气?”他皱眉。

她讶异地眨了一下眸子。“不。”她微笑.“我不想惹公子生气,我的意思是,若有人真的触怒了公子,恐怕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让公子息怒。”她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其实我并不想与公子这样的人打交道,因为能掌控的东西太少了,我不晓得哪里是你的底限,可我知道父亲的底限。”

“你想激怒你父亲?”他脸色阴沉的说。

她摇头。“我不想激怒任何人,我只是想分担父亲的苦,而不是承受。”她叹口气。“自公子来了之后,父亲的痛苦和恨意压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你让他想起了……”

“我父亲。”晴曜权明白地接话。

她颔首。“令尊……是怎样的人?”

他沉默。

她在曲廊止住步伐。“墨染知道这是公子的私事,没必要告诉外人,再者,公子来扬州是为了生意,不是为了文府的家务事,但墨染仍私心地希望公子能帮忙。”

“为什么?”他语气冷淡。

她扬首,迎上他冷漠的黑眸。“公子做任何事都必须要有好理由或代价吗?不能只为了做桩善事?”

“我不是善人。”他语气平淡的回答。

她怒目而视。“你由自然不是,可你娘是。”

他沉下脸,表情阴郁。

“就算不知道你娘信里写了什么,但以公子的聪明,不会不明白令堂要你将链坠还给我爹的用意。”她瞪视着他。“你娘是我父亲心中的魔障,她希望能藉你之眼,来看看我父亲是否已然释怀,令堂的苦心难道你不能体会吗?”

他不悦地眯起眼。“我为什么要体会?”

“公子不想替母亲完成未竟的心愿吗?”她气冲冲地质问。

“不想。”他直截了当的拒绝。“那是她的心愿,她若想完成,就该好好的活着自己来做。”他的语气首次出现隐含的怒火。

他的话让她一时之间哑然。

“告辞。”他冷怒地转身离去。

等她从错愕中恢复,连忙赶上前去拦住他。“公子——”她挡在他面前,昂首与他阴沉的眸子对望。“你——”她隐下心中的不悦。“公子为何来还坠链?如果公子真的不想完成母亲的心愿,又为何要来文府?”她尽量将语气放软,经过几次的对谈,她发现不能与他硬碰硬,她必须以退为进。

他未置一词,整张脸冷的吓人。

“公子大可以将信跟坠链都烧了。”她继续说。“但你没有,你还是替令堂--”

“让开!”他打断她的话,语气冰冷。

他的脸沉得吓人,墨染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当她发觉自己懦弱的行竞筢,急忙止住步伐。“公子生气了?”她有些不确定地问。

“这是你的目的吗?”他的口气非常轻。

她摇头,吞口唾沫。“我说了我无意试探公子的底限——”

“你正在试探。”他的语调依旧平稳。

“我知道。”她深吸口气。“我很抱歉。”她又吸口气,正打算说话时,仆役忽然出现在视线内。

“小姐,屈公子来了。”

墨染哀吟出声,呢喃一句。“为什么事情不能一件一件的来?”她深吸口气,按捺住心中的沮丧指示道:“告诉屈公子说我身体不适,才服了药歇息,要他明儿个再来。”

“是。”仆役虽觉疑惑,但也没多问,只是护守本分地离开。

墨染抬眸望向隋曜权,发现他也正看着她,她忽然为自己公然撒谎而赧红了双颊。“屈公子是个好人。”她言不及义地突然冒出这一句。

“他是好人,所以你不见他。”隋曜权沉声问。

她涨红脸。“当然不是!因为我正在跟公子谈正事,所以——”她顿住话语,想起父亲昨天提起的婚事,不由得叹口气。“事情怎么愈来愈麻烦?”她长叹一声。

“他是县尉之子。”

“嗯!”墨染发现他似乎冷静多了,于是道:“公子——”

“他没向令尊提亲?”隋曜权自顾自地说。

墨染难掩诧异之色。“公子这话是何意?”

“说你在三年内拒绝了九门亲事。”他瞧见她的脸迅速涨红,双眸露出怒色。

“公子像老鼠一样四处打探我?”她愠怒的问。

她的用语让他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我不用四处打探,有许多人把你当成茶余饭后的话题。”

这下墨染连耳根子都红了。“他们夸大了许多事。”那些上过门的媒婆总喜欢嚼她的舌根。

“你退了九桩亲事。”

“好吧,这个部分是真的。”她瞪他。“我们能谈点别的了吗?”

“叱——叱——快点!跑快点——”

是承先的声音,墨染转向回廊下的庭园。

“小少爷,老奴没力了,咱们先歇会儿好不好?”

“快跑、快跑——”

承先自树丛后现身,他手拿树枝,脚跨在仆役肩上,不停地挥动叫喊着,脸蛋红润。

“老奴不行了。”仆役喘着气停下,跑了这么大一圈,快累死他了。

“快跑——”承先拿树枝打他。

“承先。”墨染出声唤他。

他转向廊应,随即露出笑。“姊姊——”他拉着身下仆役的发,命令道:“去姊姊那儿,快!”

“姊姊身体好了?”承先喊着。“我本来要去瞧姊姊,可娘不准。”

墨染微微一笑。“姊姊身体好多了。”

仆役背着承先上廊厅,他在走近时,唤了一声,“小姐。”

墨染对承先道:“你要累坏老刘了。”她伸手将他抱下。

“谢谢小姐。”老刘在一旁直喘气。

承先转向一旁的隋曜权,在瞧见他冷俊的面孔时瑟缩了一下,连忙捉着姊姊衣裙躲到她身后。

“隋公子不会骂人的。”墨染安抚地模模弟弟的头,她听下人说,父亲这几日脾气不好,恐怕吓坏了他。

承先昂首小声地道:“他来向姊姊提亲吗?”在他的印象中,来府上的男子都是来提亲的。

墨染的脸瞬间配红。“不是。”她尴尬地不敢看隋曜权。“你……你娘呢?”她急忙转移弟弟的注意力。

“她在亭里。”承先指了指方向。

话才说完,便听见不远处传来明媛瑷的叫唤声。“承先——”

“娘来了。”承先皱眉,母亲如果看到他跟姊姊说话的话,一定又要不高兴了。

“承先,你在哪儿?”明媛瑷的声音愈来愈近。

“回你娘那儿吧!”墨染模模他的头。

“小少爷,咱们走了。”老刘牵起他的手。

“我还想跟姊姊说话”

“承先。”明媛瑷出现在廊下。

隋曜权在瞧见她的瞬间,表情高深莫测,但已不再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般震惊,浓眉不自觉地拢紧。

明媛瑷在瞧见墨染时,先是一惊。“大……大小姐。”她慌张地走上廊应,一把拉过儿子。

“怎么跑到这儿来打扰大小姐?”她斥责一声。

承先皱眉。“我没有——”

“不碍事的。”墨染出声。

一如以往,二娘似乎没听到她的回答,只是快速慌张地带走承先,她看见承先扭着身子不依地叫嚷,“我要跟姊姊说话……”

明媛瑷彷佛没听到他的话,仍是一个劲儿地拉走他,老刘跟在两人身后离去。

隋曜权眉头皱紧。“她怕你。”他陈述事实,而非疑问。

墨染垂眸。“我知道。”她叹口气,往前行。

在他未细想前,已经开口道:“为什么?”

她抬眼看向他。“公子是因为二娘神似令堂,才开口询问,抑或只是单纯的好奇?”

他盯着她,不发一语,就在她以为他不打算回答时,他突然转开视线,“她与我母亲相似,但不神似。”

“什么意思?”她立刻问。难得他会突然提及自己的母亲,她当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他俯视她一眼。“我母亲不是个胆怯的人。”

她微笑,明白他的意思。“令尊与公子一样严肃冷漠吗?”

他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转变话题,只是轻轻点头。

“如果是这样,我相信令堂的勇气应该超出许多人。”她盈盈一笑。“她选择令尊就是最好的证明。若有机会,我真想见见公子的母亲。”她长叹着又加了一句。

“为什么?”

她眨了一下眸子。“公子若是我,不会想见见让父亲牵挂多年的女子吗?”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

她抚着栏杆,再次停下脚步缓缓地说道:“二娘怕我,是因为我曾对她很不好。”她妥砒庭园里的花卉。“我没办法喜欢她,因为她让母亲痛苦……”

她凝望着远方。“有一阵子,我以为我会失去母亲,我很想为她做什么,可却不知道做拭瘁才能减轻她的痛苦。父亲纳妾……我不解、生气、难过,可我没时间停下来为自己疗伤,我必须先照顾母亲,她的疯狂、痛苦让我身心俱疲,可我却想不出话来安慰她……”

她的话让阶曜权想到母亲死去时,父亲的悲恸。

墨染深吸一口气。“所以我去找二娘,那年我十二岁,但骂起人来已很有架式了。”她自嘲地一笑,转过头面对他。“自此以后,二娘见了我就怕。”她简短地说。

她扯出一抹笑。“公子大概没兴致听这些,其实,公子愿意替令堂跑一趟扬州,也算尽了孝心了。”

他没应声,只是注视着她,脑中有个声音提醒他该告辞了,可他却无法下定决心。

微风徐缓地吹过她的脸庞,扬起一络发丝。“公子。”她唤他一声,柔荑按住飞扬的青丝,样子显得妩媚动人。

他点头,表示听到她的话,且她柔美的模样让他的心开始浮动。

“公子成亲了吗?”

她的话让他扬眉,想起方才才回答过文夫人这个问题。“没有。”

“为什么?”她追问,双眸闪着好奇之色。

“不为什么。”他皱起眉,闷闷的回答。

他的不悦让她微笑。“这回答很像公子的风格,既傲慢又霸气无礼。”

他未将她玩笑似的话语放在心上,只是反问,“你又为何尚未出阁?”她并不是没有机会成亲,三年内有九门亲事找上门不算少,却都让她回绝了,个中的原因让他想不透。

话题扯回到她身上,让她顿觉不山口在。“没什么,只是不想。”她假装轻松地耸耸肩。“成亲……不怎么吸引人……”

她的话让他微扯嘴角。

“公子也有同感?”她急忙将话题扯离自己。

见他颔首,她笑了,刹那间觉得自在许多。每次与人谈起婚姻之事,她便有种有口难言之感,但与他却没有这样的藩篱。

“公子打算独身一人?”她又问。

他再次点头,让她笑意加深。“墨染也有此意,不过……”她忽然叹口气。“男人与女人毕竟不同,父亲不会允许我这般任性。”她垂下螓首。

他没想过有女子会想孤身一人,他望着她落寞的神情,心中浮现异样的感受。“你为何不想成亲?”

“成亲有什么好?”她抬头反问。

她的话让他错愕,他彷佛听见自己也以此问题反问父亲。他总在无意间发现两人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她在父亲纳妾后,必须承受母亲的痛苦,他则必须面对父亲失去母呛筢的椎心之痛。

而这些事,他们两个同样都帮不上忙!

“成亲不过是让女人名正言顺的依附在男人之下,当丈夫敬爱你、宠爱你时,人们说那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可当一个妻子受到冷落,失去丈夫的宠爱后,人们又会说,那是前世欠下的债,我不接受这样的说法。”她扬起下巴。

“女人的幸福不该这么被动,那是世间男子用来荼毒女人的毒计。”她愈说愈激动。“公子应知当今世道与前朝相比是愈趋保守,女子能做的事愈来愈少,受到的规范却愈来愈多,这并不公平。”

“你想与男子一较长短?”他饶富兴味的扬起眉。

她涨红脸。“我并不好斗,不想与任何人一较长短,我只是想要些公平。”她缓下心情。“公子知道丈夫犯了罪,妻子不能举发吗?”

他微扯嘴角,明白她的意思。

“丈夫能告发妻子,可妻子却无权举罪丈夫,这律法无法让墨染心服。”她皱眉。“更甚者,做丈夫的还能贩卖妻女,实在是让人寒心。”

莫名地,她的话让他微笑,可他的笑却使她恼怒。“公子认为我的话很好笑?”她话中有着难以掩饰地气愤,及微不可辨的失望。

“不。”他未察觉自己放轻了语气。“你认为你会嫁给罪犯,或是人口贩子吗?”

她不高兴地瞪他。“公子故意曲解我的话,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他打断她的话。“不过,想这些对你并没有帮助。”

“当然有帮助!”她不悦地反驳。“想得愈多,我便发觉婚姻对女人没好处,得利的全是男人。”

他颔首。“以利益的观点来看,的确是这样没错。”

她微微一笑。“这话若是让父亲听见,肯定又要大发雷霆了。”她长叹一声,往前行。“墨染似乎耽误公子太多的时间了。”

他心中一凛,这才发觉与她说了许久的话。“我知道怎么出去,姑娘还是回房歇息吧!”他不该再与她谈下去,他浪费太多的时间在她身上了。

“我想走走。”她顿一下才又继续道:“公子可有喜欢的人?”

“你有数不清的问题。”他没有正面回答。

她笑了。“因为我有太多的疑问,却老找不到答案。”她仰望他。“公子不也是吗?”

“什么意思?”他眼神锐利地注视她。

“公子会生气的。”她并未在他的注视下逃避问题。

他皱眉,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不想试探公子的底限,因为公子的怒气只怕不是墨染能安抚得了的。”她平静地说。“公子若想听,就不能发怒。”

他停下步伐。“你想说什么?”

她凝视着他阴沉的脸,声音轻软地道:“公子认为人的生死有答案吗?”

她的声音语调柔软,如微风拂面,可她的话却宛若重石般投入他的心底,激起水花。

“什么意思?”他的语气僵硬。

她叹口气,果然是这件事!她原先并不肯定的,如今见他姿态僵硬,她已明白自己切中要点了。

“公子还有多少底限?墨染不想死在公子的手上。”她指了一下他握紧的拳头。“我还有好多事要做。”

她开玩笑的话语让他明白自己心底的怒火开始燃起,他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公子曾好好哀悼逝去的人吗?”她望进他眼底炽热的火焰,随即瑟缩了一下。“墨染……先告辞了。”她连福身都省了,直接转身离去,不想与他硬碰硬。

下一瞬间,她的手臂却让人揪住,她疼得瑟缩了一下。“公子打算扭断我的手臂吗?”她朝他皱眉。

他没有松手,但放轻了力道。“你知道什么?”他的语气极度不友善。

她瞪他。“我知道太阳东边升、车往路上行、人在街上走、鸟朝天上飞、虫蛇地上爬,我在等挨打。”

他先是一愣,随即朗声大笑,他的笑声让墨染心中一暖,看来他还能笑,她不自觉地也漾出笑意,等他恢复自制。

她没有等很久,彷佛意识到自己的笑声,他戛然而止,黑眸中的怒火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对待一个人。

“公子该多笑的。”她首先打破沉默,他笑起来时更添几分俊气;下一秒,她的脸蛋染上了几许红晕,她怎么会花心思注意他俊不俊?一思及此,她顿觉困窘。

隋曜权注视着她粉红的脸蛋,不记得自己上次大笑是什么时候。他本就不是个常笑的人,这几年甚至连笑容都少了,而她影响了他……

这认知让他心中一凛!

她动了一下手臂,月兑离他的束缚。“公子——”

“我该告辞了。”他忽然打断她的话,他早该告辞的。

他突如其来的话语让她一愣。“公子生气了?”

“没有。”他镇定的回答。“我还有事要处理,我说过,我来扬州是为了生意,不是为了家务事。”

“我知道。”她拧紧眉心,不懂他的态度为何会突然转变。

他方才还笑得很开心,为什么一转眼他又变了?变得疏离冷漠。

隋曜权颔首后,转身离去。

墨染往前追了一步,但最后仍是止住步伐,翠黛紧锁。“我不该多管闲事的。”她长叹一声。

每个人心中多少都有不想让人碰触的角落,她却自以为是地想帮他清理,难怪他会不高兴。唉!下次见面时,她又得为自己的无礼致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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