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事物的背后 第六章
作者:言妍

有人告诉她,六月是最后的篇章,不是新生,就是死亡。

但她不知道过程这么痛,不是从前找不到自己的茫然,也不是爱嗔痴怨的恨悔,而是摧筋折骨、血喷脉断身体裂成好几块的巨痛。

那日雨下得很大,彷佛有人往他们的透明梦里不断倾注大水,淹没了玉米田和小麦田,森林也被饱含水份的大笔挥得失去形状。

“刚好划很小的小舟。”是谁在说话?是白毛毛的雪中那直长的人影吗?

但小舟抵不住狂雨大浪呀,她紧紧抱着怎么也不肯放手。

“时间到了就必需离开,彻底忘掉这里。”黑衣人说。

“求求你,让我留下来,我不要走!”女孩在红色谷仓跪地哀求。

她还是失掉她的小舟了,眼看着无情大水吞之毁之……如同桑塔亚纳写的:

我分辨不出哪一部份比较多--

是我保留住你的,还是你带走我的

九月才开学没多久,她就找不到御浩了,

这次电话是通的,但从昨晚到现在铃铃声不停一直没人接,李蕾只好往每间套房敲门,希望搭同学的便车到波士顿。

自御浩投入保钓活动后,出现在女子学院门口的次数愈来愈少了,总是李蕾想办法去找他。四月以前她还觉得有趣,处处牵就支持他:四月华盛顿游行后情况并无大进展,她就渐渐不耐烦了。

放暑假去大哥家,她卯起劲来学会开车免得处处依赖人,这星期总算拿到驾照,想叫御浩陪着一起去挑车子,他人又不见了,这种日子何时结束呀?

李蕾在宿舍问了一圈,终于搭到去波士顿的便车。

御浩屋前的伞型树已由浓绿转为萎黄,秋风吹来叶子簌簌落下,正应着树后屋子灯火暗灭、失去春夏闹意的那份寂寞。

李蕾有一把复制钥匙,开门直接走上二楼御浩的房间,被褥床桌整整齐齐的空无一人,其他几个房间也一样。

奇怪了,星期六早晨学校没课,怎么一伙人集体失踪呢?

她呆了一会,快步走到隔壁几栋的一个香港学生住处敲门。

香港学生倒是在的,他睡眼惺忪用英文说:“啊,蕾丝莉,是妳呀!”

“杰利,御浩他们去哪里了?怎么整屋子的人都不见了?”她着急问。

“妳不知道吗?他们全部都到安娜堡去了,好像参加什么『国是大会』的活动,昨天一大早好几辆车子浩浩荡荡出发哩!”

李蕾僵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御浩没告诉妳吗?”

“……有吧?也许我没注意听或漏接了电话,才搞不清状况,谢谢你……”这一刻还要顾面子,不许自己有狼狈无措的样子。

但她心里明白,御浩是把她丢在这里了,连费心交代行踪都不肯。

安娜堡的国是大会,是以保钓组织的原批人马为基准,预计九月留学生们返回学校时再一次的大集合,但这次讨论的重点已非先前的钓鱼台问题了。

现在大家最关心的,是美国总统对中共解除禁运、国家安全顾问访问北京一连串事件后,国际气氛丕变,为台湾内外带来了空前的危机,联合国帝位岌岌不保,正统主权受到最大的挑战,未来何去何从一片茫然。

因时局艰困复杂且难测,八月底御浩去华盛顿接李蕾回学校时,佑显大哥还特别挪出时间和御浩谈话,再三警告不许再拖着小蕾参加任何集会活动了。

御浩当时并没有辩驳,他明白在佑显大哥面前争什么都没用,只沉着冷静的回应,一度让李蕾以为他会收心写论文,不再管国家大事了。

结果一回到波士顿,各方朋友、信稿,电话又如潮水不断涌来,看得李蕾心烦心焦,不免又开始叨念。

“你忘了大哥说的话吗?你是学生身分当以学业为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爱国可以,意愿表达就足够了,干嘛还管那么多?”

“妳大哥和我理念不同,妳很清楚我不会听他的话。”御浩说。

“我一点都不清楚,全被你们搞糊涂了,什么理念同不同的?他这么要求,也是为我们着想呀!”

“没有国家,又哪来的『我们』?”御浩严肃说:“今天国家屡遭羞辱的对待,我们身在海外看得最真切,对国际间的现实无情感受尤深,又有谁能冷漠以待、坐视不管呢?”

“管了又如何?你看钓鱼台,喊破了嘴,美国还是坚持要给日本,只白白浪费了一年时间,有用吗?”她反问。

“时间没有浪费,至少海外留学生已结合成一股力量,当力量愈来愈大时,必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力。”他肯定说。

“我是看不出什么力量,倒是你论文进度严重落后。”她不知不觉学着大哥嘲讽的语气。“本来以为你可以专心学业了,偏又来个国是大会,没完没了的,说不定我硕士拿到了,你博士都还没念完,我们婚期是不是要无限延期呢?你给我的承诺又该怎么办?”

“妳就担心婚期的事,每天梦想着大房子吗?”他说得轻淡,却有重重的责备之意。“世间有两种人,一种惯以自己利益为先,升官发财为首要;一种惯以天下为己任,置个人小事于度外。妳现在清楚了吧?这就是妳我两家理念不同的地方,也造成我们对许多事物看法的分歧,多年来都不曾改变。”

他是什么意思?批判她自私为己,连李家也一块骂下去了?

他们说过不吵架的,尤其这种话题必辩不过他,硬吵下去也灰头上脸不得善终。因此她假装有听没有懂,一意坚持说:

“无论如何,承诺就是承诺,结婚和大房子都是你欠我的,梦想有错吗?我从来没反对你爱国,你大可在波士顿写文章、打电话、接待朋友,但拜托别去安娜堡,至少你答应过大哥不再参加任何集会活动了,不是吗?”

御浩愣了愣,知道她不想争吵,但也失去了沟通的可能,不由得轻叹说:

“妳放心,我不会再让妳涉入的,毕竟三小姐只适合安逸无忧的日子。”

他不再提安娜堡的事,她也粗心大意地以为说服他了,没想到他的不涉入,只针对不带她去的部份,他自己照常参加。

如此不告而别弃她于一旁,伤害比任何一件事都大,像心上轰然炸个洞,梦里某人放手的恐惧感又来了。

她想大哭又想骂人,但眼前偏没个出气的对象,只能闷烧炉般坐在屋子的前廊,呆望秋叶无抵抗地落下,任由椅子的断藤将皮肤刮出血痕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有太多人说他们不相配,但御浩始终如一,除了一些不能违拗的个人原则外,对她向来容让;而她对他也是初衷不改,即使不断有甜言蜜语的追求者,亦不曾动心。

是呀,他们多年的恋情是平顺到被人取笑单调乏味,但那只是表面上的,包括御浩在内的所有人都没看出来,她暗里有多么小心翼翼维护着呀--

扁是在王李两家族间维持平衡,就够她昏头胀脑了!

有时候,为顾及家人不同的感受,她自然要表达一不想法,甚而发生争执,但褂浩若非坚持不可,她也一样牵就他,保钓的事不就如此吗?

他又怎么可以因她几句埋怨,就一声不响把她排除在外呢?

李蕾坐在藤椅上不知有多久,刮痕都凝成一条条细红,身心说不出的疲困。

现在她唯一想做的是立刻见到御浩,将他们之间新生出的误解和隔阂迅速消除,心上的洞补平了,生活才能继续过下去呀!

嗯,她要快点订一张到安娜堡的机票才对。

很用力敲门,手都拍疼了,安娜堡这个大学城里,她只认识廖文煌一个人。

门咿呀地开了,廖文煌侵吞吞走出来,无言地瞪着她。

李蕾开不了口求问,只拼命探他身后老旧的木屋,屋内影影绰绰中似乎看到御浩,她大声叫:“御浩!御浩--”

御浩没听到吗?怎么不回应?早知道不该让他来安娜堡,透过廖文煌找他又更糟糕,李蕾后悔死了,又喊着御浩,御浩--

突然一阵强光刺来,她忙将棉被盖在头上,这动作使她清醒,才发现是一场梦,更难过得想尖声大叫。

“三小姐午睡该起床了,晚宴三小时后开始,礼服鞋子都送来了,热咖啡在桌子上,我一会去放洗澡水。”银姨边拉窗帘边说,她是佑显大哥的管家。

“我不要参加晚宴,我只要自由。,李蕾嘟哝,把自己包得像蚕蛹。

“一小时后太太要盯妳梳发上妆,妳最好快点准备。”太太即佑显的妻子。银姨拉开李蕾脸上的棉被惊呼说:“又哭成两颗龙眼泡了,得找冰来敷才行!”

“我要自由,为什么没有人帮我?”她偏要哭,泪水猛滴下来。

“别!别!”银姨递上手绢说:“最近先生心情特不好,工作又累;太太正为孩子保母的事生气,三小姐可别再火上加油了,快去洗澡换衣服吧!”

李蕾一脸委靡地好想再睡下去,梦中至少还有机会见到御浩……而醒来时只能不停懊恼伤心,明明要去安娜堡,怎么变成华盛顿呢?

那日,她一回宿舍就按计画向熟悉的代理人订机票,却一时糊涂忘了代理人会向大哥做确认?

结果,隔天一早大哥就出现了,说爸妈从台北来要家庭小聚,她虽然惊讶却也没有怀疑,因为长她十三岁的大哥向来很有权威,她不得不转飞华盛顿,也莫名其妙成了笼中鸟。

“抱歉用这种方式,但事情急迫,我不希望在学校哭哭啼啼的难看。”当李蕾发现受骗、并没有家庭小聚时,佑显开山见门说:“我和爸妈商量过了,妳暂时休学不回麻州,反正妳本来读硕士的意愿就不高,上学年缺课乱跑的也没好好念;如果妳想继续上学,华盛顿这儿也有不错的学校,妳转学过来,我也好就近照顾。”

“为什么?”简直青天霹雳,她强烈反弹说:“我不转学,我要回麻州!”

“爸妈不允许,妳回麻州,他们不付妳生活费和学费,妳也没辙。”

“那御浩怎么办?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这不是存心把我们分开吗?”

“就是要让你们暂时分开。”佑显没有否认?“御浩这一年来的表现令我们很失望,天天搞集会游行不务正业,佑钧都拿到博士了,他还遥遥无期在那儿闲晃,偏偏王家老太爷又百般纵容,告诉他要惹大麻烦了还不信。”

“惹什么大麻烦?御浩没事吧?”她紧张问。

“我不是才阻止妳去安娜堡吗?那个国是大会已有中共的人员潜伏,想借由留学生打击台北,根本去不得呀!”佑显又说:“御浩有自己一套想法,我们管不了,但把什么都不懂的妳拖下水就不应该了,妳是李家的女儿,我们当然要保护妳,也等于是保护李家。”

李蕾满脸惊愕,大哥句句皆重话,根本无从抗辩,她慌乱说:

“御浩并没有拖我下水,他也不让我去呀……休学的事也该和御浩商量一下吧……”

“商量什么?妳又不是王家的媳妇,婚都没订,一切还是爸妈作主。”佑显说:“等御浩把身边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好,都没有问题了,他又好好当单纯的学生时,妳再去找他也不迟。”

“总不会连电话都不能打吧?”她快哭了。

“最好都不要,暂时分开,也是给你们双方冷静思考的机会。”

“太过份了吧,这是二十世纪民主时代耶--”她很小的时候大哥就离家求学,两人并不亲,她比较不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乱吵,但此刻也忍不住失控。

“小蕾,我们对妳也很失望,妳知道吗?”佑显声音中有浓浓的警告意味。“那么多年来妳不但治不了御浩,反而处处被他牵着鼻子走,这不是我们所乐意见到的,李家要的是强势的一方,而不是懦弱的一方--我们正考虑或许御浩并不适合妳,或许妳该学学佑钧的理智分手,趁这段时间自己多想想吧!”

不适合?以前拼命撮合,七年之后才说不适合,人又不是冰冷的机器,说开就开,说关就关,她毫无保留交子御浩的身心感情又算什么呢?

难道佑钧,培雯分手,她和御浩也非散不可吗?

她头痛极了,如果御浩在就好了,他会把所有事分析得清清楚楚,一项项耐心地说给她听,她好想他好想他呀--

已经超过一个月了,完全没他的消息,李蕾相信他一定有找过她,但都被大哥挡驾在外了。

她也想过逃月兑的可能,但美国不比台湾,位于郊区的房子地广人稀,没有车等于没有脚,要怎么逃?

况且护照、驾照、学生证各种资料都在大哥那儿,又能逃多远呢?

有时太难受了,打长途电话回台湾闹爸妈和大姊,隔着洋他们心肠似乎狠硬多了,不再吃她撒泼啼哭那一套,常常直接就断线。

“王家现在并不好,御浩大伯除了大使的职务,御浩爸爸给贬了官,加上御浩在美国的事,这敏感时刻谁都怕被牵连,妳就乖乖听大哥的话,等事情过去再说吧!”大姊反复最多就是这些。

要等多久呢--原本跟上他脚步就很辛苦了,心上的新洞也还没有补平,随着逐日拉长的分离,误解和隔阂愈来愈大,万一成了危崖鸿沟,会不会哪天再跨不过去了?

担心呀……咕噜咕噜……她鼻子差点呛到,才想起自己正泡在浴白里。

如果把脸淹到水里,呛昏了紧急送医,说不定医院里还更有机会联络到御浩吧……她真的准备执行时,大嫂在外面敲门说:

“小蕾好了吗?该化妆了。”

“我真的很不舒服,头晕想吐的,能不能不参加?”李蕾回说。

“最好参加,妳大哥怕妳无聊,临时还请了孙思达,你们是老同学了,见了面心情一定会好很多。”

才怪,别更沮丧就不错了……且慢!李蕾灵光一闪,孙思达一向对她言听计从,也许有可利用之处……她踏出浴白,脑袋又迅速活络起来。

十一月的华盛顿还没有北方的冷意,御浩先在机场打了一通电话。

计程车上了高速公路后,他随手拿起一份英文报纸,角落刚好有一篇关于十月二十五日台湾退出联合国的时事评论。

众多小柄喧嚣,主要大国政策改变,尤其美国与中共交好后,台北政府见大势已去,为维护创立国之一的尊严,以悲愤之心,率先宣布退出联合国,不等被驱逐的羞辱。

胜者痛笑,败着黯然,这则新闻也许很快会被世人遗忘,但对千万岛民而言是久久无法平息的震撼,他们的命运被深深影响着,却没有人在乎。

自从安娜堡之行后,这两个月来御浩心境苍老许多。

柄是大会完全超出控制之外,一群人说北京已被国际认可为唯一中国,极力主张统一;一群人仍坚持台北为正统,义愤填膺泪声俱下,场面几度十分火爆。

眼看着保钓惺惺相惜的知交好友反目成仇,气氛由热烈到敌对到冷漠,期望中留学生结合成的那股美好力量,顿时碎成惨不忍睹的千万片。

靶觉就好像努力以理想和热情盖成一栋美丽的房子,一个大浪打来就寸片不留,才发现那是海市蜃楼、沙丘城堡。

那充满理念远景,以为或许能载入史册的“一九七一年新青年运动”,就在他眼前崩决流产了……

他突然很想念小蕾,一路马不停蹄地回波士顿只想快快见到她,任她泼怒娇嗔都可以,但万万没想到面对的却是她休学的消息--

御浩傻了眼,难道就因他静悄悄到安娜堡,她也没得商量来个不告而别吗?

不!这不像小蕾的个性,她生气时宁可当面指骂,也不会闷声不响走掉呀!

打了几通电话到华盛顿,才终于联络到佑显大哥。

“是我到麻州硬把带她回来的,她正要坐飞机去安娜堡找你,你说她糊不糊涂?”佑显坦承,没几句就转到安娜堡。“听说国是大会差点成了投共大会,是真的吗?”

“也有很多人为台北政府说话。”听到小蕾曾要找他,御浩心揪了一下。

“现在谣言满天飞,人心惶惶的,你千万别再蹚浑水了,也最好向你爷爷和父亲报告一声,免得他们担忧。”佑显毕竟看着御浩长大,还是关心。

“我会的。”他问:“小蕾还好吧?”

“还不错,她正准备下学期转到华盛顿附近的学校。”

“她不回麻州了吗?”御浩急了。

彷佛在思考如何开口,佑显停一会才说:

“我已经和小蕾谈过了,你们过去一年来学业和生活都乱糟糟的,不如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两人专心打理自己的事情,对彼此都比较好吧!”

“都是我的错,不怪小蕾。”

“她也有错,永远像长不大的孩子。”

“我可不可以和小蕾说句话?”御浩恳求。

“最好不要,她好不容易才接受目前的状况,你了解她的脾气,一闹起来又是没完没了。”佑显说:“你现在最该担心的是自己的学业吧?现在小蕾先由我来照顾,你可以无后顾之忧好好写论文,等一切恢复正常了,你再来找她也不迟,我的话你明白吧?”

怎会不明白?这些话表面上听起来合情合理毫无破绽,实际上已隐含对他做李家女婿资格的疑虑,他们等于把小蕾“收”回去了。

好像他们曾经“送”他一份礼物--不是吗?小女孩李蕾像漂亮的洋女圭女圭,少女李蕾像慵懒可爱的猫咪,淑女小蕾如精致的瓷器,但他都不曾真正珍惜过,总视为理所当然,直到快失去了才感觉那无法形容的痛。

他想把小蕾“要”回来,但已失去了立场……

接下来的日子里又发生一连串事件,只让人有愈来愈深的无力感。

有人失踪了说是回归大陆,有人被联邦警察约谈,

有人签证出问题而被迫离开学校,有人赖以维生的奖学金被取消了。

有夫妻为保钓而离婚,有情侣为退出联合国而分手。

在充满变数的校园里,他和小蕾的故事也不过是其中一段悲喜剧而已……

一九七一年的秋天是心灰意冷的,他试图将过去拥有的一寸寸再筑回来,但不知为什么,曾是前程似锦天之骄子的他似乎不再受恩顾,世界也不再以笑脸善待他。

这样的灰冷直到邮差送来两封信,才彷佛乌云散去光明乍现般,令他发出了长久以来的第一次微笑。

信是分别写在两家餐厅纸巾上的,英文字句短促且零乱,内容是:

浩,我必需见你,无论如何请到DC来,我恨分离,想你的蕾丝莉。

浩,收到信请立刻到DC来,我不愿分开,非常想念你,蕾丝莉。

呵!是他久违的小蕾--

DC华盛顿,猜是家人不允许任何形式的联络,她出去用餐时偷偷写成、再拜托好心人寄出,必要时她仍很古怪灵精的。

御浩直想仰天长啸一番,那样狂喜妙会是与小蕾交任多年所从未曾有过的;不必名笺妙文,仅仅是两张粗制的纸巾、几个歪斜的字、最浅短的句子,就让他反复读着不忍释手,也改变了他整个季节低落的情绪。

这就是传说中爱情的力量吗?总在分离后才显出它猛水烈火般的威力吗?

无论如何,那力量紧紧如魅召唤他,再不管李家的约束阻挠、自身的祸福末卜,有信为凭,他非见上她一面不可!

计程车到李家是下午三点,因为御浩事先联络过,佑显已在门口迎客,带他穿过玄关、客厅、长廊,来到后面的书房,大院深宅静悄悄地不闻人声。

“星期六孩子们都有活动,太太带出去了。”佑显似在解释。“你突然打电话来说要见小蕾,我吓了一跳,不是才说好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吗?”

“是小蕾说必需见我。”御浩拿出那两封信放在桌子上。“我不知道小蕾为什么用纸巾寄给我,但这的确是她写的没有错,口气似乎非常紧急,所以我非来看看不可。”

佑显仔细看了一遍,纸巾角印有餐厅的名字。唉,这个任性小蕾!

难怪她忽然对孙思达兴趣高昂起来,吃饭跳舞看电影来者不拒,原本还惊叹她超强的调适能力,能如此迅速将御浩丢到脑后,没想到私下来阴的这一招。

如果遂了她的心愿,让这两个人见面,由麻州骗她回来的一番苦心就前功尽弃了,只怕到时又是一堆收不完的烂摊子。

小蕾糊涂、御浩昏头,他这大哥可不能心软。

“嗯,这是小蕾九月刚来写的,她那时的确吵得厉害,一直说要见你,我曾带她到这两家餐厅吃过饭。”佑显撒了谎。“但她现在习惯了,也很久没吵了,今天还跟孙思达去逛街看电影,所以不在家……她孩子性重,一有得玩什么烦恼都忘记,你真的不必把两个月前的小纸条当真。”

御浩知道佑显这一关难过,眼前的他代表着整个李氏家族的意见,如一堵坚固厚实穿不透的高墙。

“无论小蕾什么时候写的,我都要见她。”御浩只能坚持到底。

“先不提小蕾,反正她此刻人不在。”佑显换个主题说:“谈谈你吧!你论文做得怎么样了?回学校后事情还顺利吗?”

“还可以。”御浩迟疑一会,还是照实说:“我可能会转学,教授已把我的论文交给别人做了……这也没什么,佑钧不也转过学吗?顶多耽误一年时间。”

“据我所知,事情还不止如此吧!”佑显又接下去。“最近大使馆处理了很多案件,都是你们保钓那些学生,想转学也转不成,签证、奖学金都出了问题,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后悔也来不及了。”

“没什么好后悔,大家都会想办法解决的。”御浩不愿多谈。

“有什么办法呢?那些学生转不成学,失去合法居留的学生身分,要回台湾也回不去,岂不变成流浪街头的黑户了?”

“台湾回不去?怎么会呢?”御浩不懂了。

“还不是你们闹得太凶,竟然闹到有人去投共,台北方面已经开始审查这一年来所有参加政治活动的留学生,列出了观察名单……”

“观察名单?”御浩脸色微变。

“就是俗称的黑名单,以后出入境要受到特别的监视和管控,严重者取消国籍护照的都有可能。”

“但我们当中大部份都是单纯的学生,参加保钓也只是单纯的爱国热情,为了爱国而受罚也未免太荒谬了吧?”御浩无法置信,深感不平说。

“你是当然很单纯,但混水模鱼的危险份子也不少,特别又碰到台湾被逼退联合国的事,更是雪上加霜。”佑显说:“我只能告诉你,审查对象只会多不会少,过程也会拖拖拉拉地从几个月到几年,困扰肯定有,甚至暂时回不了台湾,你自己要有心理准备。”

御浩不再言语。他终于明白近来处处碰壁的主要原因了,原来有观察名单在后面操纵,连打电话回台湾都有人窃听、家人也欲言又止,他这天之骄子已成了被打入泥淖的黑脸人物了!

“这种复杂的情况下,你还要见小蕾吗?”佑显问得轻,却击得重。

御浩把那两张纸巾信折了又开、开了又折,像哑掉了嗓子没有回答。

“你见小蕾至多两种结果,第一,她跟你走,但你很了解她的个性,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没吃过一天苦,你有把握照顾好她吗?”佑显继续分析说:“第二,她不跟你走,已习惯目前的生活了,那么,见面除了徒增她的烦恼外,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不被感情遮掩,就事论事回答的话:

第一,很难想象小蕾能过吃苦受累的日子,怕到最后惨不忍睹。

第二,小蕾很讨厌烦恼……或许开始时会想念他,甚而做出写纸巾信的冲动事来,但有家人全心帮忙、明友全力解闷,她终究会与生活妥协、忘掉不快乐的事,最后他只成了一个过去的影子,再与她的未来无关。

彷佛由天堂趺落地狱,丑陋的现实击败了由波士顿一路伴随而来的爱情力量,御浩忍着内心焚痛翻滚的思潮,缓缓说:

“听大哥的意思,暂时分开也不过是分手的前奏,我和小蕾的这段交往已经注定结束了,是不是?”

“谁说的?等风波平息了,你可以再来找小蕾呀--”

“只怕小蕾那时已有你们李家属意的乘龙快婿了。”御浩短笑一声,将桌上的纸巾信揉成一团。“这也没什么,反正我们也不是王李两家分手的第一对了,就是步上佑钧和培雯的后尘而已。”

银姨在书房外敲门,急着通报说:“三小姐和她的朋友回来了!”

奇怪,才四点多,应该还在外面玩呀!佑显看了御浩一眼,掩不住焦虑说:

“御浩,不是我霸道无情,小蕾是我们李家最疼爱的小么妹,又是最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我不得不处处为她着想,其实也是为你着想怕拖累你--你要见她,我无权阻止,但必需是以彼此的幸福为前提,好吗?”

佑显走到客厅,紧绷身上每一根神经,准备着那可能会来的混乱场面。

从书房的一扇窗可看到车道,那儿停了三辆亮晃晃的跑车,下来了一群衣着时髦的俊男美女,小蕾是其中一位。

乌亮长发直直垂着是她最爱的吉普赛女郎式,身上白绒短大衣和白洋装,足蹬白色靴子,人似乎吃好睡饱丰映了不少,手里捧着奼紫嫣红的花束,真如杂志里走出来的时尚美女。

俊男美女一路笑谈走入客厅。

“怎么回来了?我以为至少要玩到午夜十二点呢!”佑显咳一声说。

“他们送我一大束花呀,我怕花枯死,先回来插瓶,待会再去赶电影。”小蕾语如银铃,多令人怀念的声音呀。

“她固执得要命,害我们陪小姐多开了半小时的车绕回来,就为那几朵不值钱的花,可笑吧?”有人故意埋怨。

小蕾撒娇般驳斥回去,在众人笑闹之中,她有如鱼得水的快乐,他若此刻跳出去,明显是另一段艰苦的开始,他又于心何忍?

每个人不都在竭心保护她,让她永远留在华美的童话城堡里吗?

也许在二十岁那年,他不该自以为是地走入她的世界,结果自己反成了她的诅咒。

也许在九月去安娜堡时,理智已先替他做了决定,将她留在安全的地方,不随他走入险恶的森林中。

那么,这一刻,他也只能选择不见面了……

靶恩节吃完火鸡大餐,李家就要装饰圣诞树了。

李蕾身心说不出的疲累,又要强颜欢笑假装一切正常,那种表里不一的虚伪快令人抓狂,尤其节庆气氛愈高浓,她脑袋就愈滚气泡般不断冒出:

他为什么还不来、他为什么还不来、他为什么还不来……

她曾在出外用餐借着去厕所的机会,在纸巾上匆匆写下短信,请外表看来可靠的不同女子为她寄出,大概有七、八张吧,到底有几个人会认真记得?会不会随手扔掉?或者根本懒得投递?

最近大哥似有所觉,较少让她出门,找了一堆春季班的课程书要她研读。

“小泵姑,来帮我挂球球,妳说过的呀!”六岁的小侄女在书房门口央求。

“让小泵姑看完这本书,好不好?”李蕾半趴在书桌上,打个呵欠。

“妳看了好久哇。”小侄女嘟嘴说。

家里养的小狈忽然街过来,撞了小侄女一下,提篮中各色晶亮的彩色球滚落一地,她哇啦哇啦喊叫,李蕾忙到每个角落帮她拾捡。

“桌底下还有一个。”小侄女眼尖,和小狈一起挤着看,小手伸出去捞半天取了出来,却皱眉说:“怎么不是呢?”

李蕾拎着提篮,不经意瞄一眼、再一眼,小侄女手上那团纸好熟悉呀!

“给我!”急急抢过来,抹平了是有字的纸巾,她亲笔写上去的,如果幸运的话应该是寄到御浩那儿去才对--会在这儿出现,只有一种可能--

御、浩、来、过、了!

“天呀!”李蕾尖叫一声,手一滑彩色球又落满地,小侄女跟着尖叫。

佑显来看出了什么事,差点撞到直冲而来的李蕾,她杏眸睁圆激动说:

“大哥,御浩什么时候来的?这是我写给他的信,我知道他来过了!”

“别大呼小叫的,冷静点!”地毯竟没吸干净,那么多天的纸屑还留着,可恶!佑显稳住她,将她带到没有人的起居室。“御浩是来过了,但又走了。”

唉,他怎么也开始说废话了!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等他好久好久好久了--”她一连讲三次,讲成哭调。

“上上个周末吧。”没必要骗人。“记得那天妳和孙思达他们出去,四点多还捧了一束鲜花回来插水,说怕枯萎掉……就是那天。”

“御浩那时就在了,他在书房里只隔一道墙,对不对?”她强忆那日的每个细节,恨不得时光能够倒流,回到那个时空,“我那天突然非拿花回来不可,就是感应到他了,怎么还是错过了?他就在那里好近呀……大哥,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见面呢?”

“我没有不让,是御浩自己决定不见妳的。”

“你骗人!不见我干嘛千里迢迢跑到华盛顿来?一定是你阻止他的!”

“小蕾,妳这样失去理智胡言乱语,我没办法和妳谈,坐下来深呼吸口气,克制一下自己!”佑显喝令说。

这一招通常有效,李蕾还是怕长兄的。她被迫坐在椅子上,胸口大力大力起伏,脸色胀得通红,眸子有种烧炙过了头的焦黑色。

佑显看妹妹安静了,想长痛不如短痛,干脆今天一次解决,于是说:

“妳仔细听着,真是御浩自己不见妳的--妳想想看,脚长在他身上,才隔一道墙,如果想见,又有谁能阻止呢?事实上,御浩这次来,自己提出了分手的话,他说就像佑钧和培雯一样,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了。”

最后一句话如尖刀般深深插在心上,东防西防的唯恐有所闪失,结果还是梦魇成真、诅咒显现了吗?她脸上血色褪尽,茫然且惊恐说:

“不!御浩绝不会提分手,一定是你们逼他的,一定是!”

“没有人逼他,一切都是他的选择。”佑显说:“从他执意参加保钓活动以后,生活学业相继发生问题,而这问题一年半载也解决不了,他不想连累妳,分手也是为妳幸福着想,这并不难理解……”

“为我着想?应该说是为李家的利益着想吧?”李蕾又突然狂跳起来,劈哩啪啦疯也似的乱叫。“以前要御浩的是你们,现在不要御浩的也是你们,有谁问过我的意见了?佑钧和培雯分手至少还面对面谈过,我的分手呢?竟然没有我在场,你们当我是什么了?一个没心没肺没头没脑的木头偶人吗?御浩明明来过了,你赶走了他,你得赔我一个御浩、赔我一个御浩--”

佑显从没见过小蕾这样子,已不是任性,而是歇斯底里,他重声怒斥说:

“妳这是什么态度?太不象话了,竟然没大没小对大哥出言不逊,还像个李家人吗?快给我闭嘴!”

李蕾如被人迎面痛击般,嘴角愕然冻住,全身僵硬不动,惊恐表情凝固,就如木头人那样呆呆站方着。

佑显已疲于应付,恰好他太太和银姨在起居室旁探头采脑的,他叫她们说:

“把小蕾带回房间吧,看有没有办法让她安静下来。”

佑显好不容易可以靠在沙发上按摩太阳穴,楼上又传来小蕾的哭闹声。

“不要关我,不要关我,我已经不是十岁的孩子了,为什么还要关我?让我到波上顿找御浩--”碰地门关上才消失。

小蕾的反应显然比预料中的严重多了!

佑显以大哥的角度来看,一直觉得御浩和小蕾谈恋爱像玩家家酒似的,尤其小蕾天真迷糊的时候多,分手的打击真有那么大吗?真教人不解呀!

闭目养神逐渐松弛之际,佑显太太又跑下来说:

“小蕾一直躲在桌子底下不出来,人像中邪似的,说什么她打死御浩了,她的手断掉了……去拉她就乱抓,我的手臂都被她抓出好几条血痕,吓坏人了!你打电话去问莫医生,看能不能让小蕾先吃几颗他开给我的镇静剂?”

莫医生就住邻街附近,大概佑显电话中的声音慌张失常,他亲自跑来一趟。

当屋子再度恢复平静时,已是夜里十一点了。

“令妹的情况很不好,你们得快点处理……”莫医生临走前面色凝重说。

送走莫医生后,佑显垂头丧气地坐在楼梯口,太太过来时他说:

“我第一次觉得当长兄好难呀,长兄如父太沉重,不知道是不是做了错误的决定,小蕾太脆弱了,太不像我们李家人了……”

“我们最好请大姊过来一趟。”佑显太太轻抚着他的背,静静说。

“也只有这样了。”

波士顿刚不过一场雪,薄薄的,落在地上即化,只留下湿漉漉的一片。

李蕾坐在御浩屋子的前廊,直愣愣地望着那棵伞形树。

不,应该不叫伞形了,它已失去春夏翠绿的华裳,那种黄叶抗秋风的苍劲也没有了,只剩下丑得无法遮掩的枯枝。

奇怪的是,枒杈处居然有个老巢,曾有鸟妈妈带着鸟宝宝在这儿叽叽喳喳过活着,她怎么从未发现呢?

“好像没人住了,有谁可以问吗?”裹着镶毛大衣的李蕴在前门说。

佑显四周看看,大白天的学生都去上课,街心空荡荡的。

李蕾不声不响地穿过几家车坪和步道,到另一栋房子前面停下来。

“御浩会搬到这边来吗?”李蕴跟着过来问。

佑显走向前敲门,一样没有人回应。

正想着下一步要如何时,远远有人叫蕾丝莉,他们回过头,有学生回来了,其中一个黄面孔正踩着脚踏车飞奔而来。

“蕾丝莉,太意外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妳了!”那人高兴说。

“你是小蕾的朋友吗?”佑显先用中文,又转英文。

“我是杰利,同王御浩、蕾丝莉都熟。”香港口音。

“我们来找王御浩的,可是屋子像是空的,他不住这里了吗?”李蕴问。

“他们那屋子六个人全搬走了,御浩也离开学校了,他没通知你们吗?”

“离开学校?他有没有说去哪里?”佑显、李蕴同时开口。

“没有特别提到。”杰利努力想。“他们这群人都走得很突然,有人根本连拜拜都没说,就没看到人了--对了!你们问过学校吗?”

“我们刚从学校来,得到的联络住址还是这里。”佑显说:“上个月我还见过御浩,有提到转学的事,但我没想到那么快。”

杰利将脸转向李蕾,冲着她笑,她没有回应。从刚才起他就觉得不对劲,平日李蕾很重视礼仪,小鲍主似的面面俱到,今天怎么不认识他似的?

“我去打几通电话问问看,也许有人知道一些消息。”他好人做到底。

他们一行人进了杰利分租的房间,灯点亮后驱走冬季惯有的阴暗,李蕾忽然弯下腰来直视着脚底,那块印地安地毯不是她买给御浩的吗?

她迷糊了,明明告诉御浩不许丢,地毯是买给未来大房子的,要放在玄关当做第一件物品来纪念……她没什么才干,但对布置、装修和色彩敏感度都很好,常想着大房子的每个空间要如何设计,今天换这样、明天换那样,再想象御浩置身其中的样子,是她这一年来最大的乐趣……

但如今地毯落在陌生的地方,就表示御浩没有了,大房子也没有了吗……

杰利拨了几个电话,都是摇摇头,李蕴和佑显希望逐渐破灭,想大概没有用了,身后的小蕾突然碰地一声跌坐在地。

佑显连忙将她扶起,她脸上有种想哭又哭不出的茫然表情。

李蕴向一脸纳闷的杰利道了谢,三个人回到租来的计程车上。

“现在去哪里?”佑显问。

“人都不在波士顿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就直接去机场吧!”李蕴握着妹妹冰冷的手,眉头忧结着说:“其实来之前我有想过,找到御浩又如何?旧的问题没解决、新的问题义来了,怕是更棘手……人没找到事情反而简单多了,也许这是老天爷的意思。”

“大姊的意思是--”

“莫医生不是提过一个叫什么之家的地方吗?你觉得怎么样?”

“叫『天使之家』,我打听过了,安全和隐密性都很高,一些名人的女儿都往那里送,莫医师接触的个案里就有华府的国会议员和内阁官员。”

“那么,我们就送小蕾去『天使之家』吧!”

李蕴说得很轻很轻,轻得像眼前的落雪无痕、风中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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