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莫回顾 18

那天晚上,拓斌带著夜色和雾气走进克莱蒙街七号的客厅。他停在沙发旁,用评估的表情打量著薇妮。

她背靠著一堆流苏抱枕,从头到脚盖著厚厚的毛毯,身旁的茶几上摆著一大壶热浓茶。

她给拓斌一个虚弱的笑容。

他直接转向敏玲。“她怎么样?”他问。

刚刚倒好一杯茶的敏玲抬起头。“好一点了吧!当然啦,她的神经仍然过度紧张。要知道,薇妮很不喜欢狭小密闭的空间,那会使她非常焦虑不安。而她在那个可怕的小房问被关了相当久。”

“我知道。”拓斌把注意力再度转向薇妮。“但她很快就会恢复正常,对不对?”

“对。”敏玲向他保证。“她现在需要的是安静和休息,不适合再受到任何刺激。”

“崔先生怎么样?”薇妮细声问。

“魏弼在照顾他,”拓斌说。“他今夜会守著他。他说崔埃蒙一定会复原,但他警告我头部受撞击的后遗症很难预料。崔埃蒙可能不记得遇到闯入者之前发生的事。”

“明白了。”薇妮闭上眼睛。“换句话说,我们可能无法从他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情报。”

“只希望他至少记得为什么写信给你。”拓斌说。

“对。”薇妮非常缓慢地睁开眼睛。“那只有明天再来担心了,今晚我们什么都不能做。谢谢你把我从那个可怕的房间里救出来。”

“你确定你没事吗,薇妮?”拓斌说。

“没事。”她又闭起眼睛,虚弱地靠在抱枕上。“但我必须承认我比起初我以为的还要疲倦和震惊,也许我会叫邱太太准备嗅盐瓶。”

“我明天早晨再来看你。”拓斌说。

她闭著眼睛点点头。

他在沙发旁又逗留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他在那里,知道他不愿离去。

“务必使她好好睡一觉。”他对敏玲说。

“我会的。”敏玲说。

“好吧!”他迟迟不愿离去。“我要向两位道晚安了。”

“晚安,先生。”敏玲说。

“晚安。”薇妮细声说,眼睛仍然闭著。

她听到他转身走向客厅门口。他进入前厅,低声和邱太太说了几句话。前门开了又关。

薇妮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她倏地睁开眼睛,掀开毛毯,坐起来,把脚放到地板上。

“真是的,我开始担心他永远不会走。”她说。“我在他到达前喝的那杯雪利酒呢?”

“在这儿。”

敏玲走向壁炉架上一个装饰用的瓮,掀开瓮盖,把手伸进去拿出几分钟前薇妮看到拓斌登上门阶时,叫她藏起来的酒杯。

“谢谢。”薇妮接过酒杯,咽下一大口雪利酒,然后深深吐气。“我觉得我应付得不错,你认为呢?”

“你的演技不输职业演员。”敏玲说。

“我也是那样想的。说真的,我非常感激麦先生,他是危机处理的高手。看到他打开那个恐怖小房间的门时,我不知道有多高兴。”

敏玲打个哆嗦。“我相信。”

“可惜他在危机过后无法抗拒说教的冲动。”薇妮扮个鬼脸。“看到他登上门阶时,我就知道他是回来看我适不适合听他说教的。”

“我猜你说的对。幸好你装出没力气和他吵架的虚弱模样。”

“我一点也不会惊讶他把我该遵守的新规矩列成清单。”

“你怎么猜到的,夫人?”拓斌在客厅门口问。

“拓斌。”她吓了一跳,差点把剩下的酒洒出来。她在沙发上猛地转身。

他交抱双臂,斜倚在门框上,冷冷地看著她。

“我的确费事写好一张那样的清单,”他说。“我认为你会发现它很方便使用。很高兴看到你恢复神速。终究不用等到明天,我们可以今晚就来讨论些新规矩。”

“讨厌。”她咕哝,靠剩下的雪利酒安慰自己。

敏玲快步走向门口。“如果你们不介意,我要回房休息了。”

拓斌站直身子,让路给她。“晚安,敏玲小姐。”

“晚安,麦先生。”

薇妮满眼戒备地看著拓斌在敏玲出去后,轻轻关上房门。

“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她问。

“我想是那句叫邱太太准备嗅盐瓶的台词。”

“我还以为那句很逼真。”

“正好相反,”他说。“太过火了点。”

崔埃蒙靠坐在床上,身穿发黄的旧睡衣,头上缠著层层纱布。他放下正在喝的热巧克力,从眼镜后面注视走进房间的薇妮和拓斌。

“雷夫人,你还好吗?魏弼把你遇到闯入者的惨痛经验都告诉我了。”

“你比我惨多了。”薇妮走到床边。“你的头怎么样?”

“很痛,但我确信我会康复。”埃蒙望向拓斌。“谢谢你把你的管家魏弼借给我一个晚上,先生。”

“不客气。”拓斌在门口说。“但他告诉我,你不大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我猜那意味著你无法描述闯入者的长相?”

“我想我根本没有看到他。”埃蒙说。“我只记得差人送信给雷夫人后,我关上店门,出去吃东西。我准备在她到达前回来,所以没有锁门。”

“闯入者一定以为你打烊了,”拓斌说。“他在你出去时进入店里。当你不久后回来时,他还在。”

“我认为我当时听到储藏室里有异声,”埃蒙说。“我一定是前去查看。接下来我只知道我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你和魏弼站在床边。”

薇妮嘴唇一抿。“幸好你在石棺里面时,不省人事。我想像不出还有什么比在棺材里醒来更可怕。”

“的确。”埃蒙阴郁地同意。

“你记不记得你为什么写信给我说想和我谈一谈?”薇妮问。

埃蒙扮个怪相。“我打算通知你,我听说过去两天内,我有两个同行的骨董店都遭人闯入。谣传说有人在寻找『蓝色梅杜莎』。”

薇妮和拓斌交换一个眼神,然后转向埃蒙。“有人看到或听到任何事可以帮助我们辨认闯入者吗?”

“我没听说过。”埃蒙说。

催眠师亲自来开门。看到拓斌站在门外时,他的表情并不愉快。

“麦拓斌。真没想到?你来这里做什么?”贺浩华戒慎地细看他的脸。“是不是有凶手的消息?”

“我有话跟你说。”拓斌上前,迫使浩华退入前厅。“我可以进去吗?”

浩华拉长了脸。“你已经进来了,不是吗?跟我来。”

他关好门,转身带路穿过短短的走廊。

拓斌跟著他走向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途中经过房门敞开的客厅,注意到里面只有一桌一椅。贺氏夫妇懒得为租来的房子备齐家具。不是瑟蕾还来不及购买家具就死於非命,就是贺氏夫妇根本没有打算在此久留。

浩华带拓斌进入一间备用书房。

“请坐。管家不在,无法请你喝茶。”

拓斌走到窗前,背对著多云的天空,他迅速打量室内。书架上只有几本书,其中一本看来年代久远。墙壁上没有图画,书桌上没有私人物品。

“我可以假定你们只打算在伦敦短暂停留吗?”他问。

浩华就算被那个问题吓了一跳也没有表现出来。他走过去站在书桌后面。无论是巧合或故意,他选择了房间内唯一没有被窗外光线照到的地方。他从阴影里注视著拓斌,双眸漆黑如夜。

“你指的是屋里缺乏家具。”他以漫不经心的动作掏出口袋里的怀表,怀表的金垂饰轻轻晃动。“房子是租的。瑟蕾和我一直没有机会把所有的行李拆开,更不用说是挑选家具。后来她遭到杀害,我自然而然对那种事失去所有的兴趣。”

“自然而然。”

“请问你到底有什么事,麦拓斌?”浩华的声音变得低沈、浑厚起来。金垂饰缓缓地摇晃。“你想必不是来讨论室内装潢的吧?”

“没错。我是来谈康霖和宋顿。”

怀表垂饰一阵乱晃,但除了礼貌的困惑外,浩华的脸上看不出有其他的反应。他的目光不曾闪烁。

“他们怎么了?”他问。

怀表垂饰恢复稳定而有节奏的摆动。

“我想他们是你在巴斯的客户。”

“是的。康霖失眠,宋顿不举。”浩华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怀表垂饰继续摆动。“那些问题在他们那个年纪的男人身上很常见,我看不出来他们两个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拓斌觉得怀表垂饰的摆动越来越讨人厌。

“他们两个找你治疗后不久,家里都有珠宝失窃。”他说。

“我不懂。你该不是在暗示瑟蕾与他们遭窃有关吧?你好大的胆子!”浩华替妻子的名誉辩护时,声音没有因愤怒而改变。“我说过,她是个美丽、冲动的女人,但她绝不是窃贼。”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现在都不重要了,对不对?”

“美丽、冲动的女人,”浩华柔声重复,闪闪发亮的金垂饰继续摆动。“她不是窃贼。她的眼睛像黄金一样亮,就像我的怀表垂饰一样金光闪闪。看看垂饰,麦拓斌。金光闪闪,耀眼迷人。看著它们很容易,不看它们很困难。”

“别白费力气了,贺浩华。”他冷笑。“我不想被催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对瑟蕾的犯罪天分没兴趣。令我感兴趣的是,你很可能也是窃贼,贺浩华。”

“我。”浩华的声音突然变得冷酷无情,怀表垂饰停止摆动。“你好大的胆子敢指控我偷窃!”

“当然啦,我没有证据。”

“你当然没有。”

“但我认为事情是这样子的。”拓斌双手反握在背后,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你独自作业多年。但你可能有一、两次差点犯法,於是决定暂避锋头,远走美国。你在那里混得不错,逗留了一段时间。但最后你决定回英国,你回国后在巴斯定居。”

“那些全是你的推测。”

“的确。推测是我的专长。你在巴斯结识瑟蕾,一个与你志同道合的女人。”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两个都不介意走上犯罪之路。”

“我可以为那句话要求与你决斗。”

“你可以,但你不会。”拓斌说。“你很清楚我的枪法很可能比较准。无论如何,流言有害你的生意。”

“你好大的胆子!”

“你和瑟蕾携手合作。你挑选受害者,自然是偏爱年迈昏瞶、家境富裕、特别容易被瑟蕾迷住的绅士。她说服他们找你治疗。他们一旦进了你的治疗室,你就用催眠术控制他们,,使他们把私人收藏的贵重物品拿来给你。由於你在催眠时,对他们下达的指令,所以他们在事后对自己的行为毫无记忆。”

浩华文风不动地站在书桌后面,用可以媲美梅杜莎的目光凝视著拓斌。

“你无法证明那些事。”他说。

“这次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一定是疯了,也许你应该寻求专业协助。”

“决定偷班克斯爵士的骨董对你来说是一大改变。”拓斌说。“乍看之下,毫无道理。你的专长是贵重的首饰,不是骨董。『蓝色梅杜莎』手镯那种骨董的市场非常有限,绝对不像钻石耳环或珍珠翡翠项链那样好月兑手。”

浩华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阴影里愤怒地注视著拓斌。

拓斌拿起先前注意到的那本皮面装帧的古书。

“至於你为什么决定窃取『蓝色梅杜莎』,我只能想出两个可能的理由。”他继续说。“第一是,你确知你能够把它卖给一个特定的收藏家。你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那个收藏家会出高价买下它。”

“你迷失在自身的幻想里,麦拓斌。”

拓斌翻开古书的封皮,看到它探讨的是不列颠罗马时代的秘密仪式。

“还有另一个可能的理由。”他合起古书,把它放回书架上。“我承认它不合逻辑,但在某些方面令我觉得它比受托偷窃更有可能。”

浩华轻蔑地撇撇嘴。“第二个可能的理由是什么?”

“真正疯了的人是你。”拓斌轻声说。“你真的相信『蓝色梅杜莎』手镯的传说,相信刻有梅杜莎头像的浮雕宝石,可以使你的催眠功力大增。”

浩华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拓斌指向古书。“也许你就是在那本古书里看到『蓝色梅杜莎』的传说。无论如何,你开始对它走火入魔。你告诉瑟蕾,它将是你的下一个目标,於是你们搬回伦敦,策划如何得到它。”

“你是笨蛋,麦拓斌!”

“但瑟蕾是个世故的女人,早就知道要照顾自身的利益。她看出你策划的这起偷窃行动只有风险,没有利益。也许她担心你逐渐疯狂。”

“别把瑟蕾扯进来。”

“可惜我做不到。她送命那夜,你们两个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起初我假设你杀害她,是因为她红杏出墙。后来我开始怀疑命案只是两个窃贼失和的结果。但现在我开始觉得你杀害她,是因为她认为你精神不正常,想要结束合夥关系。”

浩华抓著椅背,用力到指节泛白。“可恶,麦拓斌!我没有杀害瑟蕾。”

拓斌耸耸肩。“我承认还有许多尚未解答的问题。例如,我还没有推断出手镯发生了什么事;你显然也不知道它的下落。那才是你雇用薇妮的真正理由,对不对?不是为了找到凶手,而是为了找到那只该死的手镯。”

“你令我吃惊,”浩华发出刺耳的笑声。“我还以为你找到了所有的答案。”

“目前只有其中一些。”拓斌开始往门口走。“但放心,剩馀的我很快就会找到。”

“慢著。薇妮知道你的荒诞猜测吗?”

“不完全知道。”拓斌把门打开。

“你最好不要把你的疯狂想法告诉她,她绝不会相信你的。她认识我的时间比认识你的时间长多了,我是她的家族老友。如果你逼她在你我之间作选择,她一定会站在我这一边,你信我好了。”

“谈到薇妮,”拓斌说。“我不如趁此机会给你一些忠告。”

“我不希罕你的忠告。”

“那么把它当成警告吧!千万不要以为我会容许你用薇妮来代替瑟蕾。”

“你认为她对你万分倾心,绝不会为了我而抛弃你吗?”

“没有。”拓斌说。“但我确实知道的是,如果你成功地拐走薇妮,你可以肯定你无法活著享受胜利的滋味。”

说完话,他走出房间,轻轻地、慢慢地关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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