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恋 第九章
作者:晨蔷

半轮冷月高悬在天穹。

月光流泻到开着窗户的屋子里,照着正呆坐在自己床上的严绣莲。

她的目光紧紧瞪着床对面的那堵墙,眼睛睁得大大的,亮得怕人,仿佛极其用心地在那墙上寻找着什么,虽然那上面其实什么也没有,洁白得连半个污点都找不着。

绣莲的脑子里正在一遍又一遍地反刍着昨晚在夏家老宅里风荷向她讲述的一切。每反刍一遍,她就会找到一点新的认识,得出一些新的结论。

虽然昨晚风荷的心情很激动,叙述得有点儿语无伦次,事实上任何人回忆十五年前的往事,总难免有些混淆不清之处,但绣莲却敏感到,风荷的回忆肯定是符合实情的,而且只要稍加整理,就非常清晰。当时,她为了尽可能多地捕捉信息,一点也没有打断风荷的叙述。她让风荷顺着自己的思路尽情倾诉,只对她作一些必要的引导和觉察不到的询问,而把清理和寻找事情的逻辑,留到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来做。

此刻,她就在做着这后一步工作。越想,她就越惊异而叹服这个平时被自己小觑的神经兮兮的姑娘。不能不承认,风荷的确长着特殊的脑神经,因此在它上面往事才能留有比常人深得多的刻痕,一旦找到适当的契机,使外界环境某种程度地恢复到造成这记忆的状态,她就能在仿佛已经消失的记忆库中把往事提取出来,复原出来!

是啊,风荷不是完全凭自己的力量,追寻到了过去,找回了一度失落了的自己吗?

为什么我就不能?我四、五岁以前的生活情景是什么样子?简直毫无线索!绣莲不无苦恼地想。……从开始记事起,我就在夏家生活。虽然明知自己是他们领养的,可就是不知道从何处去寻找往事。如果我也能像风荷似的记得些以前的事,当然也就能知道我究竟是谁,我从何而来,为什么要由我来充当绣莲?这个名宇和身份,本来是属于风荷的呀!

蓦地,她一骨碌从床上跳下,跑到书桌前,拉开中间的人抽屉,拿出一个本子来。

翻开本子,一张肖像剪影赫然在目,那是一个女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那天,风荷第一次来夏家,绣莲让她剪影。她为绣莲剪完,又给文玉剪。但不知怎的,在风荷的剪刀下,却把端端正正流着发髻的文玉剪成了这样一副披头散发的样子。而像刚剪好,又不知怎的,风荷就晕倒了……

当时,大家忙着唤醒风荷,照顾风荷,谁都没去注意这张被风荷一松手丢在沙发前地板上的剪影肖像。只有绣莲这个有心人,随手把它拾了起来,并且保存在自己的抽屉里。

借着朦胧的月色,绣莲仔细地端详着这张肖像剪

影。

风荷在叙述往事时,始终没有说明那个披头散发站在夏

太太病床前的女人和她身旁的男人是谁,但绣莲马上想到,

他们一定是季文良季文玉兄妹。而且她相信,风荷心里其实

同样清楚,只是不愿在绣莲面前明说而已,他们毕竟是夏亦

寒的母亲和舅舅呀!

一丝冷笑渐渐浮上绣莲的唇角,竟使她的脸在月光下显

得有些狰狞。

她动了动嘴唇,咬着牙,轻声对那张肖像剪影说:

“对不起了玉姑,我一定要让你说出一切,你也该说出

一切!”

直到曙光初临,绣莲才停止了思考,合上双眼,睡着

了。

她睡得很深很熟,呼吸均匀,连身都没翻一个,脸上甚至挂着一抹淡淡的、安心的微笑。

“咚咚咚”,响起了敲门声,把绣莲惊醒了。

她猛地坐起身来,一眼就看到了书桌上还放着那张肖像剪影。

她来不及套上拖鞋,就赤着脚跑过去,把肖像塞进抽屉,这才定了定神,问:“谁啊?”

“是我,”门外响起了菊仙的声音:“绣莲,都八点钟了,你怎么还不起来,到学校要迟到啦!”

绣莲不去开门,蹑着脚回到床上,故意装得有气无力地说:

“大阿姨,我昨夜里没睡好,头疼,今天不去了。”

“哦,那你再睡睡吧。我去给你熬点粥。”

“不用,大阿姨,一会儿我就下楼。”

菊仙走了。

绣莲也不想再睡,又开始两眼直瞪瞪地想她的心事。

九点多钟,她才下楼来。吃早饭时,她高兴地对菊仙说:

“我刚才去看了玉姑。她吃了几帖中药,精神、气色都好多了。”

“是啊,她今早和我说,再过几天,亦寒少爷就要回来了。但愿到那时,她能下床,免得少爷着急。”

“大阿姨,我这就出去一趟,到医院拿点药,再顺便给玉姑续配几副中药来。”

临出门前,她又问:“大阿姨,今天还墩赤豆红枣汤吗?”

菊仙点点头。

她又说:“多墩点儿,大阿姨。今天我胃口不好,不想吃饭,就想喝点赤豆汤。”

晚饭后,菊仙侍候文玉睡下,又回到客厅。她的老习惯,睡觉前总要做点针线活,缝缝补补,或者纳几针鞋底。

菊仙刚把针线筐端到膝上,戴上顶针,坐在一边的绣莲就把手中的书往沙发上一撂。到厨房去了。

不一会儿,她端了两碗赤豆红枣汤进来,把一碗放在菊仙面前,亲亲热热地说:

“来,大阿姨,喝碗赤豆汤。”

“我不喝,你自己吃吧,”菊仙停下针线,微微抬头说。

“吃吧,明天再墩新鲜的么!你看,我这儿有满满一碗呢。”绣莲说着,把勺子硬塞到菊仙手中。

菊仙笑笑,放下针线,端起碗来喝了一口赤豆汤。

“哎哟,我的好姑娘,你放了多少糖呀,甜得都发苦了。”

绣莲哈哈一笑,说:“甜了才好吃么!”

喝过赤豆汤,菊仙收拾了碗勺,到厨房把它们洗了。回到客堂,她重又坐下拿起针线,谁知才缝了几针,就觉得眼皮发沉,头脑也迷糊起来。

她一连打了几个哈欠,无奈地把针线筐往桌上一推,对绣莲说:“今天不知怎么啦,困得要命,我先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去吧。我一会儿就关灯上楼去睡,”绣莲说,冷眼看着菊仙摇摇晃晃地走出客堂模着楼梯上去了。

客堂里只剩下绣莲一个人了。

她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自己在灯光下投在墙上的黑影。

大约一刻钟以后,她才熄了灯,模着黑上楼去了。

季文玉正被恶梦所苦恼。

梦中,她的头顶和身体四周都有飘飘忽忽的黑影在游荡。

她想把它们拂开,可是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她想逃走,可是腿脚却像灌了铅似地移动不得;她想大声喊叫,嗓子像塞满了棉花,发不出一点声音。冷汗阵阵,把被子都濡湿了。她处在一种痛苦的困境之中。

那些黑影正在无声无息地逼近,不知道它们是谁,也不知道它们要干什么,但就是那么黑压压、寒森森地逼过来,通过来。

季文玉心里恐惧极了。她拚足全力,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夜色如水,洁白的墙壁和天花板上并没有什么黑影和怪物。

啊,世界还是这样和平而宁静!

文玉轻轻舒了一口气,重又闭上了眼睛。

但是,不对头,屋子里为什么有一种近似肃杀的紧张气氛?而且这气氛正在把她团团裹住!瞬息之间,她的心紧紧地抽了起来。她先是紧闭双眼,凝神细听,接着猛地睁开眼睛。

天哪,她看到了什么!在她的床脚旁竞直挺挺地站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

“啊!”文玉拚着命喊出一声。

她以为这喊声会很尖利,很有力,会将那黑影吓退。可是,谁知道她的声音是那样嘶哑那样微弱,马上消失在这空空荡荡的大屋子里。

“你,你是谁?是人,还是……鬼?”

文玉上下牙控制不住地打战,断断续续地发问。

那黑影纹丝不动,一声不吭。但文玉却能感到,两道森寒似剑的目光,正逼视自己,那锋利的剑刃,简直要刺透自

己的心脏。

文玉想掀开被子,下床逃出门去。但是病后本来就疲软

无力的四肢,这时就像被人抽去了筋骨,根本无法听从大脑

的指挥,整个身子只能软塌塌地瘫在那里,连坐起来打开电

灯的力气都没有。

慢慢地,那黑影却开始动了,一步步向她走来,并且咧

开了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嘶嘶地说:

“你该认得我是谁!我来讨还十五年前的那笔血债!”

“哦!太太!难道你是太太……。

文玉不仅是惊愕,也不仅是恐惧,她是彻底崩溃了。她集中起体内最后一点力量,叫道:“菊仙……快来救我……”

就在文玉将要昏厥过去的一刹那,黑影一个箭步窜到她床头,托起文玉的头,用指甲狠狠地掐着她的人中。

文玉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那黑影“啪”地拧亮床头柜上的电灯,然后把蒙在头上的黑色大丝巾一把拉扯下来。

“绣莲,是你!”

文玉的眼睛瞪大了,她不相信地问;“你,为什么……”

“我要你告诉我,十五年前,你和季文良是怎么害死夏太太的。”

绣莲面孔铁板,语调冰冷,毫不含糊地说。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被刚才的恐吓耗尽了精神的文玉,愣了好一会,才终于弄明白绣莲的意思,有气无力地问道。

“你就老老实实快说,”绣莲根本不回答文玉的提问,紧逼着说。

“你弄错了,”文玉说。

“弄错?我问你,你额头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文玉脸色惨白如纸,但额头上的伤疤却变红了。她下意识地用手掩住那伤疤,说道:

“绣莲,并不是我,不是我们杀了你姑姑的……”

“胡说,”绣莲打断文玉的话,“你刚才面对夏太太的鬼魂,已经承认了。你明明承认是她在向你讨还血债。再抵赖也没用!”

“绣莲……,”文玉的眼泪流了下来,“等明天,我有力气时,我把一切都告诉你。现在,我已经,累得不行了……”

“别装死!”绣莲用她那强健有力的手臂,往文玉两胁下一挟,一下子就把她从被窝中提了起来,让她靠坐在床上,“今天你不把事实告诉我,我就不走!”

向来温柔和气的绣莲,忽然变成这么一副凶相,文玉真是又惊又怕。她哀求似地说:

“你不信可以去叫大阿姨来问。菊仙,菊仙……”

文玉用尽力气叫起来,她希望睡在隔壁房里的菊仙姐能来帮她壮壮胆,帮她解围。

“哼,”绣莲冷笑一声,“你叫吧,叫破嗓子也没用。大阿姨睡得跟死猪一样,不到明天八点钟,根本醒不过来!”

“怎么?”

“她喝了一碗赤豆汤,那里面放了安眠药。”

“你!”

原来绣莲竟会是蓄意的,事先做了充分准备的。文玉知道自己是毫无办法了,她闭上双眼,轻声说:

“我可以对菩萨起誓,我……”

“收起你这套吧,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年夏太太忌日,你都要大祭大拜,磕头下跪,原来是你心中有鬼!”

“唉,”文玉叹息一声,“是的,我是有罪,我对不起她,可是……”

“好,你承认有罪就好,”绣莲目光中充满轻蔑和不屑,“往下说吧。”

“但是,你姑姑她确实不是我害死的。她有很重的心脏病。那天晚上医生来时,她还活着,过了两天才咽气的。”

文玉睁开眼睛看着绣莲,见绣莲怀疑地瞪着她,便继续说:“就是在菩萨面前,我也敢这么说。”

“但季文良掐了她的脖子,这总不是假的!”

“你不知道,是她先用剪刀扔我,把我的头都戳破了,文良才……”文玉说着,下意识地去模额角上那块疤。

看来,再纠缠下去也没什么用了。绣莲想了想,决定换一个话题。

她把脸凑到文玉跟前,直截了当地说:

“那么,季文玉,你把我看看清楚,然后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绣莲,你怎么……”

文玉把头闪开,拚命往后躲。

“别叫我绣莲!我是什么绣莲?我已经知道,我根本不是!那个屈死的鬼魂也不是我的什么姑姑。你们究竟是把我从哪儿拐骗来的,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天哪,你怎么这样说!哪有什么拐骗,大阿姨把你从孤儿院领来时,你瘦得皮包骨头,穿得破破烂烂,连鞋子都没有一双。你是个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孤儿。”

“胡说,你胡说!”绣莲狂叫道,跺着脚,脸涨得通红,“我不是孤儿,我不信,不信,不信……”

绣莲那一叠连声的“不信”越叫越低,终于,她双手掩面,一下子跌坐到床上,抽泣起来。

“绣莲,你来夏家十五年,我们从来没有亏待过你,我更是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

“哈哈哈,”绣莲爆发出一阵狂笑,她把捂着脸的双手放下,脸上还挂着泪痕,“你是不是要我感激你?”

“不,绣莲,我不是这意思……”

“听着,季文玉,”绣莲用手背狠狠地把泪珠揩去,咬牙切齿地说,“你欺骗了我十五年,你这个吃素念佛、装得一副慈悲相的假圣人!”

文玉像被人用皮鞭抽了一下似的,浑身哆嗦了一下,垂下脑袋,不再说话。

绣莲幸灾乐祸地看着她,说:

“想知道吗?你一直隐瞒的这一切,是谁告诉我的?”

季文玉确实纳闷,十五年都过去了,日子过得太太平平,除了她心头难以彻底消除的内疚还偶尔抽痛外,连额头上那块伤疤都已平复得快看不清了。

是谁又把这一本陈年旧账翻出来告诉了绣莲呢?到底是谁呢?

“我可以告诉你,”绣莲看到文玉抬起了头,两眼迷惑不解而又渴望地看着自己。

“不是别人,是你那未来的媳妇,叶风荷说出来的!”

季文玉的头颈突然僵直了,眼睛里露出恐惧,不,是绝望的神色。

叶风荷?她……

绣莲心头顿时得到一种报复的快感。

“她什么都知道了。她告诉我,她才是真的绣莲,十五年前失踪了的绣莲!”

季文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刹时凝固了。她从头顶冷到脚跟,浑身哆嗦不止,连牙齿都抖得“咯咯”作响。

她断断续续地说:“不,不可能……,不会……”

“哼,风荷第一次来这里,就认出了你。要不,她好好地给你剪像,怎么会突然晕倒?大阿姨也认出了她。只有你是傻瓜,蒙在鼓里!”绣莲毫不容情地说。

菊仙姐真的认出了她吗?怎么从来没提一句……

文玉愣愣地想,愣愣地看着绣莲,只见绣莲怪模怪样地撇了一下嘴,又说:“只是我不懂,风荷小时候为什么要叫大阿姨‘寄姆妈’?”

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压住文玉的胸口,扼住了她的咽喉,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只好张开嘴,发出“吼吼”的嘶声。

“也许你想知道风荷是怎么会晓得这一切的吧?”绣莲现在对文玉的态度,简直像一只猫在戏弄利爪下垂死耗子,“这个,我以后慢慢告诉你。现在,我想,我们还是撇开过去,谈谈眼前和将来吧。”

好一个厉害的姑娘,就这样不失时机地转换了话头,这无疑是给走投无路的季文玉网开一面。

正在文玉任仲懵懂准备听她下文的时候,绣莲的面孔突然一变,刹那间回复到向来那样温顺乖巧的样子。她站起身,倒了杯开水,递给文玉。

“玉姑,你先喝口水,定定神。”

文玉听话地就着绣莲的手喝了两口水,果然觉得舒服得多了。

“你总不会希望亦寒表哥知道这些事吧?玉姑,”绣莲端着水杯坐到文玉身旁,“我想,表哥要是知道了,恐怕会带着风荷离开你的。反正风荷是说了,你是她的仇人。她不可能和你一起生活……”

“亦寒,他知道吗?”

“他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我想,只有让亦寒表哥跟风荷分开,我们的家才会和从前那样平静。玉姑,你想,如果和表哥的事成不了,风荷还有什么必要去提过去的事?叶家小姐的身份,她总不会不要吧。她很聪明,这笔账算得过来的。谁不知道叶家是上海有名望的银行世家啊!”

“这能行吗?”文玉心里沉重得像坠着块铅,“亦寒他,那样爱风荷……”

“亦寒应该更爱你,玉姑。只要你能找到好的理由,他会听你的。至于好的理由么,你是一定能找到的。玉姑,你有那么精明细致的头脑,这个用不着我多说。”绣莲的话中显然含着讽刺,她瞥一眼文玉,又说:“不过,要做到这个,今晚我们的谈话,先别让大阿姨知道。这可是你不失掉儿子的唯一办法。玉姑,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文玉就像是一只任人摆布的羔羊,无法吐出一个“不”字。她只能痛苦地、无奈地点了点头。

今天是上海几个大银行家每月一次的例行聚餐日。

他们利用这一天碰头聚会,联络感情,但主要的是相互交流信息,协调各行之间的关系,商量谋划并决定一些将会对上海金融市场产生影响的重大决策。所以,凡较有地位的银行董事长、经理,都不会错过这样的日于。

当男人们边喝咖啡边研究他们的正事的时候,太太们便在另一间房里打桥牌、叉麻将,或者聊天。有些在男人们之间不大好谈或者很难谈成的交易,在太太的牌桌上往往倒能达成协议。

聚会从下午开始,晚餐后结束。

所以,每月到这一天,吃过午饭稍事休息,叶太太就会梳洗打扮一番,准备跟伯奇一起前往俱乐部参加这一例行活动。

今天当然也不例外。

叶太太临走,特意到风荷房里去了一下,见她还躺在床上午睡,便没叫醒她,只对阿英关照几句,就走了。

其实风荷并没有睡着。妈妈一走,她就爬起来,先是光穿着毛衣坐在那儿,后来觉得有点冷,又披上了一件大衣,还是坐在那儿。

她双手托腮,形体安详,脑子却在紧张地思索着。

阿英进来了几次,她想问问小姐下午是否上街,晚饭想吃些什么,但她看出风荷有心事。

小姐那忧郁、严肃、沉闷的神态,使她终于没敢开口。几次进来,又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我把自己的回忆、推测统统都告诉了绣莲,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风荷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询问自已。

然而,那天晚上在夏家老宅,她似乎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时,她刚刚回忆起幼时经历过的那可怕一幕,情绪正处于从未有过的激动之中,绣莲出现了。

她们俩,一个正急于要验证、要倾诉,要在向别人的叙述中进一步弄清疑问,把那些记忆的断片串联缀合;而另一个,则急于想探寻真相,渴望对方将事实连同猜测和盘托出,提供哪怕一丝一毫的细节或线索,因此那样专注,那样充满同情地倾听着,在必要的地方则加以巧妙的提示和询问。

就是在绣莲满怀怜惜的叹息声中,风荷才终于把自己所想所知统统端出,几乎没有一点保留。

然而现在想想,风荷却有点拿不准了——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人总是会找出理由来安慰自己的。

风荷想:绣莲应该是值得信任的。她是亦寒的好表妹,玉姑的好侄女。她的态度是那样诚恳。何况,在听了她的叙述后,绣莲就向她保证,一定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亦寒母子在内,而且要尽自己的力,帮她彻底弄清疑问。绣莲还和她一起祈祷:但愿最终能够证明,夏家大太太并不是文玉、文良俩害死的,因为十五年前,风荷毕竟并未看到事情的结局。

但是,万一,哪怕真是万一,夏家大太太(现在风荷知道了,她就是自己的姑姑),真是季文良兄妹掐死的,她可怎么办呢?

风荷想: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愿把这件可怕的事告诉亦寒。他是那么爱自己的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对他来说未免太残忍了。我可不愿伤亦寒的心……

她的眼光接触到了桌上放着的那份电报。那是中午时分刚送到的,是亦寒从广州打来,告诉她,他将于本星期五下午到达上海。

……但是,我也绝不能去做那个杀害姑姑的人的儿媳妇。她手上沾着姑姑的血,我怎么能跟她住在一个屋顶之下,并且尊称她为“婆婆”呢?不,这绝对不行,那我将永远恶梦不断,我的心将永远不得安宁!

风荷的手紧紧捏着那份电报,手上的汗,加上无意的用力,把那张薄纸揉皱了,几乎要破了。

那么,着来路只有一条:我将离开亦寒,永远不再见他!只有这样,我们大家才都可以不再提起,不再想起往事了。让那可怕的一幕永远永远被埋葬掉吧!

这样一想,风荷的心竟好像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疼得她全身紧缩,嘴里就像吞了黄连般的苦涩。

她把双手紧压在胸口,不出声地祈求道。

“上帝啊,求你,帮帮我,千万别出现这样的局面。求你对我说。亦寒的母亲和舅舅,并没有杀死我姑姑,他们不是——凶手。”

“凶手”,天哪,我怎么把这两个字安在了他们头上。这是两个多么可怕而又可憎的字眼!

上帝沉默不语,上帝当然不会开口。

风荷又想:可惜我的寄姆妈不知到哪儿去了。她要是还在,一定会告诉我一切实情,解开我头脑中所有的疑团。

那天在老宅.绣莲说她从未听说过夏家有什么”寄姆妈”。那么,是不是我记错了,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这个人?

不,不可能!那个慈祥、爱我、照顾我、每天陪我睡觉、给我唱儿歌的寄姆妈,活生生地印在我的脑中,怎么可能是我凭空想象出来的呢!何况,她为我钉的放女圭女圭的木板还在。

会不会寄姆妈就是大阿姨?

风荷眼前突然一亮,但马上又否定了。

大阿姨是文玉的同乡,夏家的一个佣人,姑姑决不会让她来做我寄姆妈的。寄姆妈应该是姑姑信任的人,甚至可能是她的亲戚。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在姑姑死后,她也许已经离开夏家,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

阿英进来,告诉风荷。楼下有电话找她,是严绣莲打来的。

风荷急忙跑下楼,拿起听筒,就问:

“绣莲,是不是你打听到了什么?”

只听绣莲在话筒那头沉重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

“风荷,我多么不愿意把这消息告诉你。但是我答应过帮助你,我不能骗你。你的猜测没错,夏家大太太,你的姑妈,就是被亦寒母亲和舅舅在那天晚上害死的。我已证实了。你想知道详情吗?”

“不用了……”

风荷手一松,话筒“啪”地掉在了地上。

从话筒里仍在传出绣莲的声音:

“风荷,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呢?风荷,风荷,你说话呀……”

风荷像个木头人般挪动着双腿,上楼回到卧房。她扑倒在床上,抓过一个大枕头,紧紧压在自己头上。

好气闷啊,憋得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但唯有如此,风荷才能强迫自己不大声哭叫出来。她紧紧地、紧紧地用牙齿咬住自己的嘴唇。

天渐渐黑下来了。

阿英走进卧室,拧亮电灯,这才看见风荷正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小姐,吃饭吧。”

风荷似乎没听见。

阿英走到床边,她突然惊叫起来:“怎么,小姐,你脸上有血!”

一丝鲜血自风荷的嘴角沁出,现在已经凝住了。不知不觉中,她的嘴唇被牙齿咬破了。

阿英很快绞了块湿毛巾来,轻轻给她把血迹擦净。

“你去吃饭吧,阿英。我不饿。等爸爸、妈妈回来,你上楼来叫我。”

风荷说完,就躺倒在床上,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阿英。

伯奇夫妇回到卧室,刚月兑下皮鞋换上拖鞋,在沙发上坐定,风荷就推门进来了。

今天聚餐会上,伯奇和沪丰银行董事长谈成了一项贷款协议,情绪特别好。见女儿进来,兴冲冲地问:

“风荷,听你妈说,今天中午接到亦寒的电报,星期五他就回到上海了,是吗?”

风行几乎是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我已帮你查了一下,这趟车是下午两点到。你去火车站接吗?”伯奇又问。

“去,”风荷只简单地说了一个字。

“当然要去啰,”叶太太高兴地接口,“亦寒发电报来,就是希望她去接站的么。他这次出去,都快二十天了吧?”

风荷没有理会叶太太的问话,她抬起头来,严肃地说:

“爸爸妈妈,我要向你们提一个请求。”

伯奇夫妇这才感到不大对头。他们从未见过风荷这副神情。

她苍白的面庞上没一点儿血色,两眼发出病态的光亮,眉梢、嘴角就像刚刚挨人抽打过似地痛苦地哆嗦着。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戳破掌心。

“孩子,有什么事,慢慢说,我们一定会答应你的。”

叶太太忙把风荷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风荷看了看母亲,脸上绷紧的肌肉一松,仿佛马上要扑到叶太太怀里。但她立即移开了眼光。挺直脊背,说道:

“请给我买一张星期六动身去伦敦的机票,我要到哥哥那儿去。”

伯奇夫妇因为意外而沉默了。

好一会儿,伯奇才说;“孩子,你想去看看哥哥,顺便逛逛伦敦,当然可以,只是时间太仓促了。而且,星期五亦寒才从广州回来……””

“爸爸,我星期六就要走,”风荷固执地说。

“风荷,乖女儿,妈也很想你哥哥,等下个月,我们俩一起去,好吗?”

叶太太搂过女儿的肩,亲切地说。

“不,妈妈,”风荷挣开母亲的拥抱,口气仍然不容商量地说:“我要一个人去,而且星期六就走。”

伯奇夫妇对望了一眼,不知所措地倡在那儿。

“风荷,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去看令超?”

棒了一会,伯奇问。

就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风荷一下子疲乏地瘫在沙发上,断断续续地轻声说:

“我,要去看看,如果令超哥哥还要我,我就,嫁给他……”

叶太太惊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凤荷,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

她话音忽顿,用求救的眼光询问般地看着伯奇,意思在说:这孩子是不是又犯病了?

“妈妈,你别急,我没犯病,今后也不会再犯病了。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风荷口齿清晰地说。

伯奇走过来,把手放在妻子肩上,把她按坐在大沙发上,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下,郑重地问风荷道:

“孩子,告诉我们,你和亦寒之间发生了什么?”

风荷的眼眶猛地红了起来,鼻子酸得厉害,但拚命和自己的情感对抗,挣扎着不哭出来。

好一阵子,她才把汹涌而来的泪水和满月复苦水一齐逼了回去,用一种不讲理的撒娇耍赖的语调说:

“不要问我任何问题,求求你们!”

屋里静了一刻,终于伯奇严肃地说:

“好,我们不问你。但是我们也绝不会放你去英国的。”

然后,他扭头对一直站在门边的阿英说:

“扶小姐回房去休息吧。”

早上,绣莲照例跟着张医生查房。大概一个小时左右,查房完毕,她捧着一摞病历口办公室去。在走廊上,一个小护士拉住了她:

“严医生,楼下有人找。”

绣莲答应一声,便把病历交给小护士,让她代送回去,自己就下楼去了。刚跨下最后一级楼梯,就见一个年轻女孩迎上来,怯怯地问道:

“你是严小姐吧……”

绣莲打量了一下,她不认识这个姑娘。

这姑娘穿着一套干净的衣裤,梳着双辫,虽然长得还算秀气,但还是让人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属于上海人称为“小大姐”一类的女佣。

“我叫阿英,我在叶家做生活,我家小姐叫叶风荷……”,见绣莲不说话,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阿英忙先作自我介绍。

“哦,我听风荷说起过你,”绣莲满脸带笑,拉着阿英在大厅的一条长凳上坐下。

“严小姐,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找你。我们小姐真可怜,不吃不睡。老爷太太也急得不得了……”

像是面对着一个大救星,面对着救命菩萨似地,阿英急急忙忙地说着。

“是你小姐叫你来找我的?”绣莲问。

“不,我来找你,小姐和老爷太太都不晓得。我想,大概只有严小姐晓得小姐出了什么事……”

绣莲不禁奇怪地看了看阿英。

“因为……,因为她在昨天接到你的电话以后才变成这样的。”

真是个机灵的丫头。我还不能太轻视她呢,绣莲默默地想。

“是啊,昨天我是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不过是随便和她聊聊,问她是不是有空陪我上街买衣服。她接了电话后,到底怎么啦?”

听绣莲这么一说,阿英满脸失望。她叹了一口气:

“唉,那么说,是没人知道小姐出了什么事了。昨晚,她突然向老爷太太说,要到英国去找少爷……”

“她要离开上海?”

“是啊,而且非要星期六就动身,说等夏医生星期五一回来,她就走……”

“什么?你说夏医生星期五回来?”

绣莲差一点从凳子上一跃而起,但她立刻克制住了。

“阿英,慢慢说,你家小姐怎么知道夏医生星期五回米的呢?”

“夏医生来电报了,让小姐到火车站去接他。”

原来如此!绣莲不自觉地用牙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唇上一阵剧痛,才回过神来。

阿英看到绣莲面色突变.不禁有点惊惶。绣莲却轻轻拍一拍愁容满面的阿英的肩,问:

“夏医生刚回来,你家小姐为什么非要走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老爷太太问,她也不说。所以我才想到来问问你严小姐,你们是好朋友。昨天晚上,太太急得心口疼,小姐也是一夜未睡,家里全辞书了……”

阿英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那,你们老爷太太答应让风荷去英国吗?”

“老爷坚决不答应。”

“那你们小姐她……”

“小姐也没办法。”

外面天已黑尽,绣莲还未开灯。

下午从医院回来后,她就一直这样仰面躺在床上,连晚饭都没下去吃。

有人敲门。

绣莲既不动弹,也不应声,就像压根儿没听见。

门外响起了季文良的声音:

“绣莲,开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自从那晚逼着文玉讲出十五年前的那桩事后,绣莲早料到季文良是要出场的。

她希望他出场,因为她明白。只有文良才有魄力有办法挽救她和亦寒的婚姻,靠那个软弱的玉姑,是没用的。

但是,此刻文良真的就在门外,绣莲倒不禁有些胆怯起来。

平心而论,文良舅舅素来对她很好,简直可以说相当宠她。但奇怪得很,她在内心却一直有点怕他。

是啊,他在外面交游极广,为人也相当阴鸷而深沉,显然不是好惹的。他和玉姑的关系非同寻常,为了玉姑,他怕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偏偏自己竟如此狠心地对玉姑干那么一件事,吓她,诈她,玩弄她于股掌之上,文良舅舅肯善罢干休吗?他将如何处置自己呢?

绣莲也不是个草包。她明白,躲是躲不过去的,这一仗总归要碰一碰。碰的结果,也不一定就输,不一定就倒霉。

一切事在人为!

而且,她马上就为自己找到了理由,使自己成为义正辞严之师:十五年前,是你们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十五年来,是你们瞒骗了我!我不理亏,我有什么可怕的?

她迅速跳下床,先拧亮电灯,然后打开门,准备迎接文良的责难和问罪。

出乎意料之外,文良竞是满面堆笑地走了进来。

难道玉姑没把那晚的事告诉他?

不,不像。只要稍微仔细地分辨一下,便不难看出文良此时的笑,是表面的假笑而已。

绣莲的心不禁一凛。

尽避文玉在告诉文良那天晚上绣莲装神弄鬼、逼问往事的情况时,已经故意打了折扣,轻描淡写,但是文良还是对绣莲的行为十分气愤。按他的脾气,真想狠狠教训教训这个忘恩负义的丫头。

但是,经过几天思考,他改变了主意。

此刻,他见到绣莲一改往常的温顺模样,摆出一副戒备的敌对姿态,他却又忍不住手痒。想劈头盖脑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不识好歹的丫头一顿耳光。

为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文良用左手抚模着右手戴着的黑色绒线手套。

近两年来,文良右手指的各个关节都变得粗大畸型起来。立秋一过,就开始疼痛,愈往下就愈疼得难忍。文玉心疼哥哥,特意为他编织了一副厚厚的毛线手套。现在好了,天气还没大冷,文良就早早把右手的手套戴上。他曾对劝他去医院看看的亦寒说,戴上这手套,就不疼了,可比吃药管用。

厚厚的毛线手套,给他一种温暖而有弹性的舒适感,他那因激怒而变得坚硬的心,软下来了,渐渐平静下来了。

“绣莲,今天我来找你,不想谈过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文良说着用手一挥,仿佛要将往事一笔勾销,

“今天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和亦寒的未来……”

如此开门见山,态度何其恳挚,可究竟是真是假呢?绣莲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相信有如此便宜的事。她冷笑一声,打断文良的话。

“哼,我们还会有什么本来?”

“不是你自己向玉姑提出,要我们设法使亦寒离开叶风荷,回到你身边的吗?”

文良干脆把话挑明,一边冷眼观察着绣莲的神色。

“是的,我是提过,可你们也无能为力!”

绣莲说得急吼吼地,但口气已显然软了下来。

“何以见得?”

文良感到有点好笑,故意慢吞吞地问。

绣莲把阿英来找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文良。

“这么说,亦寒他星期五就要回来了?”文良沉吟着问,不等绣莲回答,他又说了一句:“那个丫头确实说是叶伯奇不让风荷去英国?”

绣莲点点头。

文良眯着眼,抽了几口烟,忽地从座椅上站起,说:

“把一切交给我去办吧。你放心,亦寒最终还是你的,我们这个家也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切都不会变。”

第二天下午,叶伯奇正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审阅一份报表。

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他拿起话筒。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操着蹩脚的国语:

“哦,请问,您是叶伯奇先生吗?”

“是的,我是叶伯奇。你是……”

“叶先生,我是英国领事馆的威尔逊。记得吗,前年在领事馆的圣诞晚会上,我们见过面。”

叶伯奇迅速地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下,竟完全想不起这个威尔逊先生是谁,更记不清自己在那次圣诞晚会上究竟是否见到过这个人。不过,英国领事馆的圣诞招待会他倒确实每年出席的。在那种晚会上,会遇到许多半生不熟的面孔,难怪自己记不清这个威尔逊了。

于是,他按照社交场上的一般礼节,客气地说:

“哦,当然记得。威尔逊先生找我,是否有什么事……”

“我刚从英国回来,在伦敦见到贵公子叶令超了。”

“是吗?令超他,好吗?”

叶伯奇兴奋得忘了电话那头是个并不太熟识的人,急不可耐地打听起来。

“很好,很好。贵公子还托我带了一封信和一些东西。本该由我亲自送到府上,可是因为刚刚回来,事情太多,一时抽不出时间,能否麻烦叶先生来领事馆一次。我还可以向您详细介绍同贵公子见面的情况。”

人家带来儿子的信和东西,哪有再叫人送上门来的道理,叶伯奇忙说:“威尔逊先生,当然是我去,我去,你看什么时间合适?”

“今天下午我不出去,就今天吧。”

“好的。”

“一刻钟后我派司机去接您,好吗?车就停在贵银行门口,是一辆黑色道奇。”威尔逊殷勤地说。

“你太客气了,其实我可以坐自己的车……”

“这样很方便,不必客气,就这样,我们一会儿见。”

威尔逊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叶伯奇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给家里拨个电话,告诉淑容,有人在伦敦亲眼看到令超了,他很好,而且还托人捎了东西来。淑容一定会高兴的。这两天,为女儿的事,她也够烦心的了。但再一想,还是等见过威尔逊,了解到详细情况再说吧,也差不了多少时间。

于是,他匆匆收拾一下桌上的文件,把秘书叫进来,关照了几句,就挟起自己的公事包下楼去了。

他在银行门口站了不多几分钟,果然一辆黑色道奇从西驶来,在他面前戛然停下。

车里下来一个戴鸭舌帽的中国人,看样子像是领事馆的中国雇员。此人一直走到伯奇面前,客气地问:

“是叶伯奇先生吗?威尔逊先生要我们来接您。”

叶伯奇点点头。

那人打开车门,伸手请叶伯奇在后排落坐。然后“嘭”地一声关上车门,自已绕到另一边,也上了车,坐在叶伯奇身旁。

汽车刚开出不远,叶伯奇就觉得腰眼处被人戳了一下。低头一看,一支手枪乌黑的枪口正顶在那里。

“你这是干什么?”直到这时,叶伯奇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愤怒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紧接着一条宽大的黑巾已经蒙上了他的眼睛,两手也被绑到了背后。

他这才明白,自已上当了,遭绑架了。

“你们是什么人?带我上哪儿去?”

叶伯奇嘶哑着嗓子厉声责问,一边用力扭动双臂,想挣开被绑住的双手。

他的脑袋被狠狠地敲了一下,那坚硬的枪柄,把他打得眼前金花乱冒。

“不准乱动,放老实点,不然对你不客气!”

叶伯奇识时务地不开口,也不再挣扎了。

他这才觉得自己今天是多么愚蠢!

自己根本就不记得什么威尔逊,怎么竟会如此轻信地坐进他派来的汽车里?而且也不想想,如果威尔逊真要约他见面,谈的又是关于儿子的事,又何必要他去领事馆,还派车来接?

只怪自己一听是有关儿子的讯息,就高兴得晕了头,竟连最起码的判断能力和警惕都丧失了。

他们设这个圈套是为了什么?勒索钱财?复仇凶杀?

成串的汗珠从伯奇脸上和耳根挂下,又从那里流人脖颈。这既是因为脸的上部被厚厚的黑巾扎住,不免过于闷热,更因为紧张和恐惧。

他想不出这些是什么人。自己向来并未与谁结怨种仇,谁要把自己置于死地呢?

也许他们是黑道上的人,绑架是为了巨额赎金。可这又实在是太冒险的行为。何况,自己在上海并不属于最有钱的那一流人物。绑架我这么个人,值得吗?

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叶伯奇只好什么都不想,听之任之碰运气吧。

眼睛被蒙在黑布里,不知汽车开到什么地方,叶伯奇只觉得他们已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程。

终于,一个刹车,汽车停下了。

身旁那人把他扶下汽车,叶伯奇一脚高一脚低地跟着他走。

他听到笨重的木门开启关闭声,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当然,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最后,有人扶着他跨过一道门槛,把他按坐到一张椅子上。

周围静极了,叶伯奇等待着下文,心里反而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有什么办法呢!

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黑巾被扯掉了。一束强光直射伯奇的眼睛,刺得他一时竟无法睁开来。他本能地用手去挡了挡。

好一会儿,他才看清:这是一间不小的屋子,也许外面天没黑透,也许是这批歹徒做贼心虚,总之,所有的门窗都用黑布蒙得死死的,弄得屋里的空气令人窒息。

只有对面远远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盏灯。灯罩反扣着,正对着伯奇坐的椅子,灯光直射在伯奇脸上。坐在桌后的人,则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叶先生,对不起,委屈你了。”桌后传出一个人的说话声。那声音沉稳低哑,略带些江北口音。

“我希望你对今天的事作出解释!”叶伯奇义正词严地说。

“我看不必了吧,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今天请你来,只为了一件小小的事情。只要谈妥了,马上送你回家。”

对面的声音,仿佛很友善似的,好像根本不是在做一次歹行,一次犯罪的活动。

叶伯奇知道,这不过是开头的软攻,强硬的还在后面呢。他虽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可听人家谈起过。

“叶先生能答应我们的要求吗?”那个人又说了。

“你们的要求?什么要求?”伯奇问。他准备听到一个可怕的数目,他的性命就要拿这个数目的金钱去换回。

桌子后面并没有马上传出声音,似乎那人在思索如何开口。终于,他说话了,提出一个完全出乎伯奇意料之外的要求:

“答应你女儿的要求,送她去英国,让她星期六就离开上海!”

“什么?风荷!”

叶伯奇惊得从椅子上跳起,但他立即感到身后有一双手,有力地把他重新接回到椅子里。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管我女儿的事?”

叶伯奇忍不住叫道,他奇怪,他们怎么会知道风荷的事?他觉得这个要求侮辱了风荷。这比自己受侮辱还要令他痛苦。

“我已经说过,我不想解释。你说吧,同意还是不同意?”桌子后面的人固执地问。

“你们不说出个所以然,我是不会同意的。”

“那好,看来叶先生是个爽快人。那么,我告诉你,如果本周星期六以后,你的宝贝女儿还留在上海,那么,你可得对她的人身安全多操点儿心。”

桌子后面的声音是冷冷的,冷得使叶伯奇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不知说什么好。

那人又开口了;“送叶先生走吧。”

“不,等一等,”叶伯奇嗓音暗哑地说,“我,让我……想一想……”

桌子后面的人没有答话,屋里没一丝声息。

安静本来是让人思考的好条件,但此时的安静却只使叶伯奇脑子里产生一片嗡嗡声,使他的心乱得像一团麻,他根本不知从何处思索起。

无数个问号在叶伯奇脑中翻腾。

为什么这些人要风荷走?这不正是风荷自己的要求吗?

是不是他们曾威胁过风荷,所以风荷在无奈中提出要出国?但是,他们为什么非逼她走不可呢?风荷的走,能让他们捞到什么好处呢?

会不会是风荷想借助这些人来达到她的要求?不,不会的,风荷怎么会做这种事,她绝不可能跟这些人搅在一起,来对付自己的爸爸。

风荷出国,最直接的当然是跟夏亦寒有关。难道这些人跟亦寒有牵连?不像。把风荷逼走,怎么可能是亦寒的意思呢?且不说他们如此相爱,就是退一万步,亦寒不想跟风荷好了,也不必用这种拙劣手段呀!他们还未订婚约,没有人会赖上夏家的。

那么,这些人该是夏亦寒的仇人?他们是在破坏亦寒和风荷的婚事,用这个办法来毁掉两个年轻人!夏亦寒一个普通的医生,哪来的仇人呢?

真让人费解啊!

叶伯奇明白,一时间,他是无法解开这些谜团的。眼下,女儿的安全是最首要、最现实的问题。

“是不是我同意风荷出国,她就会很安全?”叶伯奇不放心地追问。

“那当然,”桌子后面的回答很肯定。

“好吧,我同意。”叶伯奇下了决心,不管怎样,先让风荷出去避一避吧。

“叶先生到底是识时务的俊杰,”坐在桌后的人赞赏道,接着又说:“这是星期六经香港去英国的机票。”

“啪”地一声,叶伯奇只见一只戴着黑毛线手套的手,把一张机票拍在桌上。

不知从哪个黑暗的角落,走出那个戴鸭舌帽的人,拿起桌上的机票,递到叶伯奇手中。

“这张机票算我请客,”桌子后面那人说,“不过,我奉劝叶先生一句: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今天的事,更不要去追究我们是谁,否则对你和你的家庭都不会有好处。”

叶伯奇还想说什么,但没容他开口,只听那人威严地一声:“送客!”

黑布又蒙上了。还是那个“鸭舌帽”和那辆黑色道奇车,一直把叶伯奇送到他家的那条路口。

看来,今天这伙人对他的家真是很熟悉的啊:

伯奇看了看手表,六点半,跟他平时下班到家差不了多少。他很奇怪,自己遇上这样一件事,竟能毫发未伤地回家,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

他举手按着自家的门铃。

晚饭吃得有点沉闷。

叶太太不放心地着看丈夫:“伯奇,你哪儿不舒服吗?”

叶伯奇摇摇头:“没什么,淑容,我很好。”

风荷只勉强扒了两口饭,就推开碗。这两天,她总是如此。

她刚要离开饭桌,伯奇叫住了她:

“风荷,你不是说想到英国去一趟吗?”

见风荷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叶伯奇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飞机票:

“这是星期六的飞机票,从上海到伦敦。”

“伯奇,你这是怎么啦?”还没等风荷说话,叶太太已

丢下碗筷,叫了起来。

“淑容,你听我说,”伯奇朝太太疲惫地苦笑一下,

“我想通了,让风荷出去散散心也好,否则,这样下去会闷出病来的。何况,她是去令超那儿,我们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伯奇说得那么坚决、肯定,叶太太纵然心存疑惑,也不能再表示反对了。她从来就是个对丈夫言听计从的贤妻良母啊。

风荷只觉得心中一阵无法名状的复杂滋味。

是啊,是她自己提出要去英国的。当父母反对时,她还很生气,很失望。但是,现在爸爸把机票递到了她手中,她却感到比失望还要失望,简直是绝望了。

这么说,离开亦寒,终究要成为事实了!

风荷接过机票,轻声说:

“谢谢你,爸爸。”

她低着头,走出了客厅。

火车晚点一个小时,才徐徐驶进上海北站。

夏亦寒早就拎着小衣箱,站在车厢门口。

他的心急得快跳出喉咙口了,两眼渴盼地巡睃着车窗外。

车子刚靠到站台边,他的眼光就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披着一件玫瑰红的长斗篷,亭亭玉立在接站的人群中,那么出众、娇美、可爱。

火车才停稳,亦寒就跃下车厢。他高高地举起手,招呼道:“风荷!”

风荷也已看到了他,正向他走来。亦寒忙迎上去。

两人见面的一刹那,竟不知说什么好,默默对视着,半天没开口。

沉默是心灵无声的语言,话语在目光与目光的相接中交流。多少依恋和思念,就在这无形的纽带中互相传递。

半晌,亦寒才捏住风荷的手,凝视着她那盈盈欲泣的双眼,轻轻说:

“风荷,在分离中我才知道,自己爱你爱得有多深!”

风荷不易觉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挣开。但亦寒却捏得更紧了,脸也凑得更近,几乎是贴在她耳边,继续说:

“深得不能自拔,不可救药!”

风荷低下头去,轻声说:

“我们快走吧。”

亦寒这才注意到,站台上的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有几个好奇的,还边走边频频回首看着他们。

亦寒提起地上的衣箱,问:

“你没给我家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今天到吧?”

“没有。我还以为,你也通知了他们。”

“不,我只给你一人发了电报。我要一到上海,第一个就见到你,”亦寒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搂了搂风荷的肩,笑着说,“走,到我家去。我们给妈妈一个突然袭击,她一定会喜出望外,想不到我今天到家了!”

风荷默默地走在亦寒身旁。

出了查票口,她突然停住脚步说:

“亦寒,耽误你一些时间。你晚些到家,不知行不行?”

“你想上哪儿,去你们家?”亦寒猜想着说,“哦,我

知道了!是不是你父母已给他们未来的女婿摆好了接凤酒?”

风荷目光闪动着避开亦寒那神采飞扬的面庞,摇了摇

头,说;

“我只是想,就我们两个人……”

“好啊,那比任何接风酒都好。你说,我们上哪儿?”

“就到你家的老宅子去,行吗?”

亦寒迟疑了一下,风荷忙说:

“前几天我已向绣莲要了钥匙。”

她又看了一眼亦寒手中的衣箱,问:

“这……,没什么不方便吧?”

亦寒已看出,风荷显然是存心想去老宅,他又何尝不想和风荷单独多呆一会儿!他笑着说:

“好,就去老宅。没什么不方便的,托运来的药品器械要过几天才能取,这个小衣箱轻得很,随手提着就行。你等在这儿,我去叫辆出租车来。”

出租车叫来了。他们两人都坐在后座,趁着司机低头拨弄着什么的时候,亦寒轻轻吻了吻荷凤的脸颊,说:

“告诉我,你想我吗?今天我还没听你说过一个‘想’字呢!”

风荷忙问到一边,并用眼色示意:司机会看到的!

亦寒这才老实了,往椅背上一靠,和风荷谈起了这次广州之行。

因为事。情办得相当顺利,他说得眉飞色舞,而风荷几乎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听着。

他们到老宅后,亦寒先要擦洗一番,风荷在洋油炉上煮了一壶水,然后漫步走到天井里。

那株梧桐树上的叶子几乎快要落尽了,只有几片残叶恋栖在枯萎的枝干上。

风荷仰头看去,那几片已泛黄的残叶在秋风中颤抖着,用细细的茎梗紧紧地攀住树枝,仿佛生怕自己最终也会像别的叶儿那样,被吹离了枝干。

一阵秋风吹过,又有两片残叶飘落了下来。

多么徒劳的努力啊,梧桐锁不住浓秋!

风荷在心中感慨。她听到身后的客厅里有了响动,是亦寒已擦洗完了吧。

她也禁不住深秋的寒意,于是,抱着肩回到了温暖的房间里。

“又在欣赏那棵梧桐树,是吗?”

水已烧开,亦寒正在泡茶,见风荷进屋,笑着问。

风荷没答话,接过亦寒递给她的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浓茶。

她觉察到亦寒那灼热的限光正凝注在她的脸上,刚把杯子放回到茶几上,她就被亦寒拉到了怀中。

风荷一接触到那令她心醉、难忘的熟悉的气息,她心中的防线就崩溃了。

她那被关闭起来的软弱、伤感、依恋,一下子全涌了出来。

她无力地靠在亦寒的胸前,闭上了眼睛。

她那纤巧的唇上,立即感到了亦寒那温润有力的吸吮。她心里想,自己应该拒绝,应该站起身离开.

但是,她的双腿不听话,她没有跑开,而是全身心地反应着,享受着这浓得他不开的柔情……

终于,风荷轻轻地推开了亦寒,长长地吁了口气。她自

己却不知道,她的脸上已挂满了泪痕。

“怎么,风荷,你哭了?”亦寒慌乱而又心疼地问。

“不,没什么……”风荷忙用手绢擦了擦脸,然后勉强

装出一个笑脸说:“饿了吧,我这儿有吃的。”

她打开随身带着的那个提包,拿出面包和一大包牛肉

吧。

“嗨,我还真饿了呢!”

亦寒拿过面包,掰了一大块就往嘴里塞,又吃了几块牛

肉干。

“味道真不错!”

“哪里比得上那次大阿姨给你带来的午饭。我只能用这个来为你接风……”风荷伤感地说。

“我非常满意!”

亦寒吃得津津有味。但他突然停住了咀嚼:

“你怎么不吃?”

“我一点儿也不饿,你吃吧。”

“风荷,这二十天你瘦了。帮个忙,以后每顿多吃点,赶快让自己胖起来,好吗?”亦寒怜惜地说。

风荷泪眼迷离,低下头去。

亦穿放下了面包。第一阵兴奋冲动过去以后,他终于觉察出,今天风荷的情绪有点不对头。

她那平素闪烁着活力与智慧的目光,今天是那么没有神采,而且总在躲避着他。平素经常盈溢在她脸上的热情、聪敏的微笑,今天也始终未见,相反却明显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忧郁和伤感。

“风荷,找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你好像有点儿不高兴。”

荷风仍低着头,双手使劲地绞缠着那块绣花的绢帕。

“是不是你的身体……”

“不,我的病已经好了,”风荷说,但是神情中毫无因为瘤疾痊愈而应有的愉快。

“是你的父母,还是哥哥……”

“别瞎猜了,亦寒,他们都好。”

风荷抬起头来,但是她的目光仍然不想正视亦寒,半侧过脸,她幽幽地说:

“亦寒,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俩不能在一起,你……”

“你在说什么?”

亦寒霍地从沙发上跳起,隔着茶几,一把捏住了风荷的手臂,捏得是那么紧,那么重,风荷疼得眼泪马上流了出来。

“亦寒,你弄疼我了……”

“对不起,对不起,天哪,我怎么……”亦寒忙撒开手,“但是,你为什么会想到这样的事?你快告诉我呀!”

亦寒的刚毅、沉稳、成熟,一瞬间消失净尽。他如今就像个被人突然打了一闷棍的大男孩,额上冷汗涔涔,双手紧张地握着拳头,两眼慌乱地、不知所措地在向风荷求救。

风荷那要命的脆弱又占了上风,她怎么忍心看到亦寒的这副模样!

她忙从沙发上站起,走到亦寒身旁,用自己的手绢擦去亦寒额上的汗,嘴里不住地解释道:

“哦,我是随口瞎说的,你又何必当真。看你,紧张成这样……”

“是被你吓的么!”亦寒索性任性地噘起嘴说,“再不准你说这种话了!”

“好……我……不再说了。”

“你刚才为什么会有那么古怪的念头?”亦寒还要固执地追问。

“我,我只是突然想到,如果彭医生没有把你介绍到我家,如果那天我哥哥没有犯病,我们俩也许就不会走到一起来了……”

“这种假设没有意义!事实是我们已经走到了一起,并且,我已经爱上了你!”

亦寒把风荷紧紧搂住,仿佛生怕她会离开似的。

他的下巴紧贴在风荷那柔滑的黑发上,申吟般地说:

“风荷,风荷,你可知道,我是怎样在爱你?那是超越了我自己生命的爱!如果上帝要我在爱你和自己的生命中选择一个的话,那我将毫不迟疑地抛弃我的生命!”

夏亦寒回到家中。把小衣箱撂在客堂,就直奔妈妈的卧室。

在楼下,给他开门的菊仙说,自他走后,文玉身体一直不好。前些天吃了中药,稍有好转。但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天反而更不行了,茶饭不思,夜夜失眠。

“我正急得没法想呢!阿弥陀佛,你回家就好了。”菊仙连声念佛。

推开妈妈的房门,亦寒不由得愣在那儿。

前后二十天功夫,妈妈的变化竟如此之大!瘦弱且不说,本来一头乌黑的头发,竞夹杂了缕缕白丝,那白皙的脸上也突然平添了不少皱纹,仿佛一下衰老了十年!

看到儿子,文玉第一个冲动是赶快挣扎起床,扑过去抱住自己的宝贝。但她马上就畏缩了,畏缩得想躲进被子里,不让儿子见到自己。

这个骄傲的、已颇有名望的儿子,不应该有自己这样的母亲!

当然,这些都是文玉头脑中的想法而已。事实上,她还是靠坐在床上,一动未动,只用那双充满了复杂情感的眼睛,紧紧盯住亦寒的脸。

亦寒已坐到床沿边,焦虑地审视着母亲的面色,伸手模模她的脉搏。

“妈,我才走了二十天,你怎么会病成这样子?”

“别担心,孩子,妈妈没什么,”文玉安慰着儿子,

“你吃饭了吗?是直接从火车站口来的吧?”

“不,妈妈,风荷来接我,我们在外面,已吃过东西了。”

这些天来,文玉的心就像天天挨刀割似的,早已鲜血淋漓。这时,听儿子提风荷,她那永不会愈合的创口,又在流血了。

但是,也就在这一刹那,几天以来困扰着她,不知如何去解开的难题,竟突然有了答案。看着儿子那年轻的、充满希望的脸,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孩子,你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一定累坏了。快去洗洗休息吧,”她抓过亦寒的手,捏在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掌中,“过两天,等你休息好了,把风荷叫来,妈妈要……和你们说点事。”

亦寒随意地点点头,他并未深想妈妈将会对他们说什么,总不过是询问他们准备何时订婚结婚之类吧。

他的注意力,此刻全在妈妈的身体上。他很内疚,早知妈妈会病成这样,他无论如何不该离家去广州的。

“妈,明天你就到我们医院去,住院好好检查一下。”

“不用,亦寒。你回家,我就感到好多了。”

的确如此,当文玉决定了自己如何做以后,心里反而平静了,精神也有所好转。她甚至感到有点饿了,想喝碗稀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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