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弦五十 第七章
作者:鸿雁

嘉靖十九年春。

北京郊区昌平县明皇陵境内。

策马缓行于郁郁苍绿之间,却无明朗的心情。墨窸回首看身后尾随的士卒,不觉苦笑。他这个将军带着这群可能永远都不会被派上战场的士兵守着这片除了林木花果、飞鸟走兽外少见人迹的陵区,倒真是够清闲的。

数月来,他用心于操练兵马,想忘掉京中的一切。偏这些闲惯了的士兵不争气,而他更不争气地无法忘怀那个人。

许久未见,不知她——可好?!

他握紧手中汗津津的缰绳,想到片刻后便可见到她,不禁恍惚起来。

虽帝陵每年均有数次祭祀活动,但多由皇帝遣官行礼。似今次皇上亲偕后妃谒陵,确属少见。想是皇上也想看看竣工不久的寿宫吧!

登上阳翠岭,他的心愈忐忑不安。接近眺望远方的皇上,他躬身施礼:“臣墨窸见驾来迟。”

“许久未见了。”缓缓回头,朱厚熜的笑容里有淡淡的怒意,“纵横山林,你倒愈显健朗了!”

墨窸微笑,虽心有不安,但重见皇上,仍是件令人开怀的事。

“你来看朕的寿宫。”朱厚熜皱眉,遥指群山翠岭环抱的陵区,“亏礼部还敢上奏什么山陵事竣,难道就是这样子吗?”

望望延绵雄伟的殿宇,墨窸只是微笑,“只是这样子”,四年的时间,十数万的工匠民夫,不计其数的金钱造就了今日的山陵,却只换来皇上的一句“只是这样子”,他真的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沉默中,群臣面面相觑,惟有新任内阁大学士的严嵩含笑上前,“回皇上,臣听说这内垣之外尚有一道外罗城未建呢!”

朱厚熜闻言扬眉,面色稍缓,“既然工程未完,管工官员就不应调往他处了。”

“是,皇上。”严嵩微笑,深谙皇上重死更甚于生的心理。

“此地风景倒是秀美。”朱厚熜转过头来,已有了笑意,“墨卿随朕来……真是没想到这儿的桃花开得这么美!”

墨窸犹豫了一下,看看留步的众人,心知她必在桃花林中。

风过花动,粉白的、粉红的、艳红的桃花在风中招摇着,似张张明媚灿烂的笑脸。

人面桃花相映红——

映入眼中的大红斗篷似火烧灼了他的眼。看她缓缓地回头,唇边是淡淡的笑意,眼中却是寒冰样的冷漠。

墨窸垂下头,心口针刺样的痛。为她仿佛看陌生人一般的冷漠,也为居然仍一直萦绕心中不去的爱意。为什么明知不该却仍是无法忘怀?

挺直了背脊,曹锦瑟手拈桃花,唇边仍是那令他心痛的笑,“为皇上献上天地春色。”

朱厚熜禁不住笑,“你已是天地最美的春色,何需桃李相衬?”

“你又取笑人家!”曹锦瑟娇笑,倚进朱厚熜怀里,挑眉斜睨墨窸,娇娇地唤:“熄——”

墨窸扭过头去,对这近乎示威的举动,只能苦笑。虽然痛,但知道皇上真的对她好,也就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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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山岚料峭。漫无目的地穿行于树木杂草间,仿佛游荡于山林中的一缕魂魄,直到潺澉水声传入耳中,她才稍稍醒过神来。感觉到脚底的疼痛,轻吁一声,她贴着树干缓缓滑下。心上泛上一股无力感,这样光着脚跑出来,是她的疏忽,但这样的伤痛和心灵上的伤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即使她再刻意表现冷漠,那只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她自己呀!说再多的恨他,也无法抹煞他在心中的地位。为什么要在数月的相思企盼后,却故意当着他与别人亲近呢?不!怎么会是别人?那人才是她的男人——她不知道墨窸是怎样想的,但只看他平静的外表,根本无法知道他的真实想法。或许,无论她怎样做,墨窸都是没有感觉的吧!

曹锦瑟苦笑,抬头望云中穿行的月亮,不觉叹息。今天是三月二十,下弦月。多少个夜晚,伴她始终如一的只是这轮时缺时圆的月亮。

今夜呢?他可也是在看这下弦月?其实,劝皇上留在山上野营纯属私心。想和他多处片刻,哪怕是不见面,但知道他近在咫尺就已开怀。

好傻!连她自己都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这种可笑复可怜的样子。果然这世上会爱的女人都好愚蠢——包括她这个笨女人!

仰头无声地笑,她撑起身一跳一跳地跳近湖畔。抬起头,她不禁怔了,傻傻地看着那坐在湖畔的背影。

是墨窸!这熟悉的背影怎能忘记。多少次,曾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离她渐渐远去,仿佛永远追不到的梦。

牵牵嘴角,不知怎的眼中又蓄满了泪。

不知是否感觉到她的目光,墨窸蓦然回首,凝望她含泪的眼,一时痴了,“锦瑟……”声音低得近似自语,他最终还是跪下,“墨窸叩见娘娘。”

“何必多礼!”曹锦瑟气极反笑,“没想到墨将军倒有如此雅兴!”

墨窸无语,只垂下头,却见她赤果的双脚,映着月光,瘦盈盈的像朵半绽的菊花。一丝殷红沁出,让他恍惚重回初相见的那个冬日,她露在破草鞋外的脚趾,不觉道:“你的脚受伤了?”

“不用你管!”忿忿地横他一眼,曹锦瑟想走过去,却险些跌倒。这一跌竟是跌入他的怀抱。

跌落于温暖的胸膛,她难掩心中的震撼。最初的微怔过后,她突然紧紧地抱住他,再也不肯放手。泪也止不住地掉下来,“为什么?你明明还关心我,为什么却不肯面对我面对你自己?你、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呀!”

沉默无语中,墨窸终于松开手臂。他掰开她的手,慢慢起身,以背对她,低沉地道:“夜深了,娘娘该回去休息才是。”

“娘娘、娘娘——”气得身子发抖,曹锦瑟恨恨道:“你是怕人听见,把我们当奸夫婬妇抓去砍头对不对?”她喝着,明眸在黑夜里闪着光彩,“好!你怕死——我偏要让人听见!”她猛地转身,放声大叫:“来人!来人来人……”

急急上前掩住她的口,墨窸又痛又急,“你疯了?”

“是!我是疯了——是你把我逼疯的!”回身环住他的腰,泪湿了他的衣襟,“我也想忘了你,想让自己只恨你,但是,我做不到。越是恨你就越是要想你,越是想忘记就越是忘不掉……难道,你真的能够说你心里根本就没我吗?”

不能!不能……

墨窸猛地推开她,后退一步,“不要因一时的冲动就毁了你一生的幸福!”

“幸福?我现在这样子叫幸福?像只失去翅膀的鸟,被囚在那座华丽却冰冷的宫殿里,每天忍受那些女人嫉妒仇恨的目光,还要面对恶意的诅咒与抵毁,你真认为这样的生活就是幸福吗?”曹锦瑟瞪着他,垂下的双肩却微微颤抖。

眨下眼,墨窸压抑着悲意,“皇上,他对你很好……”

“住口!”曹锦瑟哑着声音低吼,“你还敢提他?!是啊,他是对我很好,很疼我,很宠我,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越对我好我就越痛心越愧疚!为什么我心里竟是放不下你,竟放不下你这对我最不好的人?!我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白痴!”模糊的泪眼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她只一味地发泄心底的悲伤与怨怒。或许,这世上她心底的话也只有、只能对他一个人吧!

墨窸垂着头,仍是沉默不语。似乎是无动于衷,心却早已被无形的刀锋划成伤流出血。

“你滚!”咬着牙,曹锦瑟因他的面无表情而伤心,“我再也不要见你这无情无义的混蛋了!”她怒骂一声,转身一头钻进密林,似迷路的羊儿不辨方向。

墨窸深深一叹,起身尾随。他怎放心她一人夜行密林。

不知跑了多久,倦了累了,曹锦瑟喘息着靠在树上。听见身后细微的响声,她不觉微笑。那混蛋到底还是跟来了!“谁要你跟来了!”她嗔怒,一回身却怔住了。呆了许久,她正要放声尖叫,却突然有一只大手掩住她的口。重回温暖而熟悉的怀抱,她终于安静下来。

“别出声……”低低压抑着的声音让她奇异地安心。

“那——就是熊?”她喘息着问,看看与他们对峙的灰毛怪物,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千万别激怒它——陵区禁猎,这些动物也就都不怕人,凶得很。”墨窸轻轻拍着她的背,只想给她安慰,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

“嗯……”曹锦瑟应了声,把头埋进他的胸膛,“你知不知道,其实我现在一点都不怕!最好现在和你死在这儿……”

心中一痛,墨窸蹙紧眉,门声道:“若现在死了,我过去所做的又有何意义?!”

“毫无意义!”曹锦瑟看着他,“我不能说我不喜欢荣华富贵,即便只是因为女人简单的虚荣心。但再多的珠宝再多的权力再尊贵的头衔,没有了你,我不会真正快乐!墨窸,这世上没有不爱钱的人,可是只要你在我身边,哪怕是住茅草屋,吃窝窝头,我都心甘情愿。”

“你听清我说的了吗?”曹锦瑟紧紧拉着他的双臂,逼他正视她的眼,“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为什么我们却不能在一起呢?!”

为什么?!墨窸深深望着她,未曾开口,忽听得一声怪叫。转身看去,那灰熊果是烦躁不安地低嘶,一双圆溜溜的眼血红一片。

暗叫不妙,墨窸抽出佩刀迎上怪叫着向他们冲来的灰熊,“快走!”匆匆对着她喊一声,他已挥刀向它砍去。

“墨窸!”看那偌大的熊掌险险掠过墨窸的肩头,她惊叫,终于意识到死亡的逼近,“我去叫人帮忙!”

“不!”堪堪躲过凶险的攻击,墨窸急道:“你快走!不要凉动任何人!我没事!”

傻瓜!现在还在为她的名声考虑吗?深吸一口气,她平静地道:“我不走!若你不想找人来帮忙,那我就陪你死在这儿好了!”

他心头一震,一分神,手上的刀已被打飞,更换了不轻不重的一爪。曹锦瑟尖叫,看他渐渐被逼到树前,越发急了。

虽说是要与他同生共死,但眼见他陷入危机,仍是忍不住心发慌呀!瞥见黑暗中白光一晃,她扑上前抓起掉落地上的刀,想也未想地冲了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博命一击。腥臭的血飞溅而出,喷了她一脸。她听见如雷呜的嘶吼,然后近距离地看到一张狰狞可怕的毛脸,又惊又怕还未及出声,人就已软软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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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再次睁开眼,透过黑压压的桠杈见着半弯灰蒙蒙的月亮,这正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她茫然许久,突然记起方才的事,“墨窸!”

“我、我在这儿……”得到回应让她安心不少,顺着粗重的喘息模过去却模到粘湿湿的毛皮。慌得她惊喘一声,脚下一绊跌倒,听得身下“呀”的一声,才知压到了墨窸。

“你怎么样?”她急问,因为光线暗,看得不是很清楚,尤其是嗅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更是心慌不已。

“我没事,你快走!”墨窸沉声道,忍不住又叮嘱:“回去梳洗一下,千万别让人瞧出破绽来。”

曹锦瑟咬着牙,一甩头抹去不知不觉流下来的眼泪,嘴上却骂:“当我是三岁孩子,非要听你的话吗?”

勉强抬起一只手抚着她的头,墨窸忍住悲伤,沉声道:“莫要任性!快去!”

“任性?你只会说我,难道你这不是任性吗?我的任性是为求生,你呢?你的任性怕是为求死吧!”

“你不要管我,一会儿自然会有人发现我的。”

“一会儿是什么时候?若是等到天大亮,你不血流而死也被野狗啃没了吧!”听出他声音里的虚弱,曹锦瑟越发心慌,“身上有火折子吗?”

“有!”墨窸苦笑,看着模糊月色下她恍惚的脸,心里泛上一丝抹糊的甜意,竟可以与她如此亲近?不!怎么可以?自九天云外游归来的理智声嘶力竭地呐喊——难道要任一时的狂热毁了所有的一切努力吗?

“你走!”他挣扎着叫。

“这是你的命令吗?”不理他的低喝,曹锦瑟点燃手中的火折子。看清他自肩头直划到胸口的爪痕,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气。眼泪根本就不受控制,吸吸鼻子,她一抹眼泪,撕下衬裙的柔纱,轻拭伤口上的污血。

身子抽搐,墨窸忍痛道:“求你快走……”

“你看着我!看着我——”曹锦瑟捧正他的脸迫他直视她的眼,“你看清楚了!你面前的这个女人不是皇上册封的端妃,甚至不是太后赐名的曹锦瑟,她是曹禄儿——一个十二岁开始爱你,整整爱了你七年的女人!你以为那些虚无的礼教名誉能让我弃你而去吗?”她幽幽地笑着,不等他的回答,已俯首吮他伤口的血污。

“禄儿!”大手顿住,天人交战,他的脸痛苦扭曲。

她抬起头,深深地望他。捧起他的手,轻轻摩挲着她苍白的脸颊,沾着血迹的唇上扬出美丽的弧形。

“我知道你一直都怕因为爱我而令我与你同亡刀下,共赴黄泉。但你知不知道——我不怕与你同死,只怕与你相隔咫尺却无法相爱相惜,甚至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这样的生活有何意义?”眨着眼,剔透的泪滴落,灼烫了他的手、他的心,“或许不对,但我就是忍不住想你、爱你——墨窸,我不是你手中的木偶,任由你牵引、安排一切。我也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感觉呀!所以,请你不要否认、不要回避自己的感情!”

七年前的那个下雪天,早已注定了一生的爱恋,无休止地纠缠呵!

墨窸怔怔地看着她痴凝的目光,他的心缩紧抽搐着。

何止她一个人爱了七年?那莫名涌上心头的怜惜,那朦胧无法舍弃的思念,那浓得化不开的甜蜜,那无奈放手时的心痛。他不也是同样爱了她漫长的七个年头吗?

凝望他深邃的眼,她已无须再等待答案。红唇轻轻覆上他的——触电一样酥麻。

深深一吻,百般滋味在其中。苦涩的是她的泪,盐腥的是他的血,甜蜜的是浓浓的爱……

一切都是那样自然,如天与地的契合。他温暖的胸膛是她期待千年的归宿。她怀着虔诚的心将自己献给他,哪怕这是生命里最后一次欢愉,也无悔。

恍惚似梦,混沌的思绪被不太真实的甜蜜紧紧包裹。拥她在怀,如许久前曾做过的梦。在这一刻,他无法去想,不能去想,只是无力地沉溺在这毒药样甜蜜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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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唤声仿佛来自遥远的梦境……

曹锦瑟乍然惊醒,听到远处真切的呼唤,倏地脸色煞白。蓦然回首,望着面色苍白却嘴角含笑的墨窸,不觉静下心神。

“这次怕真要如你所愿了。”墨窸苦笑,低语,“这样也好——事情总要有个了断!”

拨好凌乱的发,曹锦瑟含笑望他,“我们不能这样死去。”她不甘心,凭什么刚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就要悲哀地死去?就算她贪心吧!可她就是想和他在一起,不管那些卫道士怎样说她!啊荡?!如果背负那样的罪孽她就能与他在一起,那她就是浮荡——哪怕是为此必须付出生命,她也认了!

轻抚平坦的小肮,她的脸上溢着神秘的喜悦。明眸含笑望他,她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我——”墨窸拧着眉,“我宁可与你同死,断不肯活着面对自己的背叛与欺骗。”

好像有一根细细的针无声无息地刺入她的心口,她一时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猛地转身,她仰头挺直了背脊,嘶声叫:“来人!本宫在此——”她嘶声叫着,几乎无法再出声。眨了下眼,一滴泪便自睫毛滴下。

墨窸颓然靠着树干,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再也不说一句话。直到被抬回营地,看她扑进皇上怀里,梨花带雨地哭泣遇险受惊幸得墨卿相救等等,他只觉得好笑。至于皇上的低声劝慰,称赞褒奖,他好像没听见,也不谢恩只一味地傻笑。

曹锦瑟回身看他,半带怜意,“墨卿失血过多,也累了,还是休息吧!”是啊,他是累了!是该休息了,生活在这虚假的梦境中,他怎么会不累、不倦?

伤势未愈,拒绝了皇上召他随驾返京的好意,他站在树下,目送车马绝尘而去,抬头,半卷的华帘后一双似水星眸火灼烧着他的心。

别了,他这一生惟一爱的人!或许,这次真的永不再见。他将老死在这少人的山中,伴他的只是无尽的愧疚与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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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夕阳渐斜,紫禁城的天边燃着火样的云霞。停针凝目,杨金英面上是种似笑非笑、似思非思的古怪表情。曹锦瑟望见,不禁笑了,“绣的什么?让我瞧瞧。”

“呀!”杨金英猛醒,待要遮掩已来不及。

“绣的是鸳鸯啊!敝不得……”小丫头动春心了呢!也是,只有相思才会让这向来活泼单纯的女子如此魂不守舍,心神不宁的。

“是宫里的侍卫?”

她笑问,却见杨金英垂着头,羞怯地摇头,“那是什么人?莫非是皇上?”

“不是!”杨金英忙摇手,慌得针也落在桌上,“金英绝不敢痴心妄想——再说,我喜欢的是……”

“不愿说吗?”曹锦瑟笑着,拈起针把玩在手,“他是怎样的人?”

“他——他不太喜欢说话,但对着人时总是面带微笑,就算是对我这样的奴婢也是客客气气的……其实,娘娘也知道他的——他就是墨窸墨将军啊!”

手中的针刺入指中,鲜血沁出,曹锦瑟却毫无反应,只怔怔地看着杨金英半是羞怯半含喜的笑意,“你说你喜欢的是墨窸?”

“是……呀!娘娘受伤了!”杨金英慌得起身,却被曹锦瑟抓住手,“我没事!”忍不住的酸气上涌,她一阵恶心。月事已过一月,虽未传召太医,但她已心知肚明。那一夜的预感并没有错,她果如愿得到了他的骨血——他与她爱的结晶!或许,她与他今生无法结缘,但毕竟她已拥有了他与她共有的孩子。

曹锦瑟抚着小肮,唇边溢出甜蜜的笑,方才的不悦、嫉妒之意一扫而空,“你很喜欢墨窸?”

杨金英低头,含羞而笑,“虽然他从没与我单独相处,更没对我说过什么,甚至连看都没多看我一眼,但我就是忍不住要想他、念他……这或许就是喜欢吧?!”

目光闪烁,曹锦瑟的心里突然闪过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的念头。或许,她可借此机会将墨窸重新拉回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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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珠帘半卷,现出朱厚熜兴冲冲的笑脸。

“熄。”曹锦瑟微笑,正欲起身,却被他压回榻上。

“莫动,仔细动了胎气。”

“我哪有那么娇气呢。”曹锦瑟掩面而笑,藏起所有的愧疚与不安。是她自私,是她无耻,但只要想到月复中胎儿是她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他的骨血,就什么都不顾了。抬头看着雀跃非常的朱厚熜,她不觉咬着唇,“今个儿怎么这么早下朝了?”

神情一黯,朱厚熜扬眉道,“懒得听那些混账在殿上争吵,无趣得很。”

“又是夏言与严嵩?”曹锦瑟道:“着朝中有一个忠心为皇上着想的人,皇上就可少些烦恼了。”

“忠心!”朱厚熜冷笑,“那些个老奸巨滑的混账东西,哪个不是说自己对朕忠心耿耿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哼!大话人人都会说,其实还不都是先为自己考虑!”一声长叹,他道:“可惜墨窸不肯回京。”

“皇上怎知墨将军不肯回京?”

“上次在昌平,无论朕怎么说他都不肯回来,只说过惯了闭云野鹤的生活,怕无法适应京中争斗了!”虽说食君俸禄为君分忧是情理中事,但他却不忍下诏逼他回京。

曹锦瑟微笑,眼波流转尽是慧黠,“既然皇上不愿强迫墨将军,那就不如让锦瑟为皇上想个好法子吧!”

“什么法子?”朱厚熜笑了,“告诉我,你又想要什么花招了?”

“皇上的话好伤人呢!”做作的娇嗔让她自己都觉得肉麻得虚伪。她真的再也无法回复从前的那个小爆女了。但为了得到她所想要的,变得再坏,她也不悔……

朱厚熜大笑出声,揉了揉她披散的发,“有什么话尽避说好了,真是看不惯你这副样子。”

扬眉浅笑,曹锦瑟扭头看他,“我还以为你是喜欢的呢!”

“傻话!爆里这样的女人还不够多吗?”撩起她的发,朱厚熜的目光柔柔的,“难道还看不腻吗?”

垂下头,曹锦瑟淡淡地道:“其实,我的方法很简单。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只要皇上为墨将军定一门亲事,还怕他不回京吗?”

“亲事?”朱厚熜笑了,“他连相国之女都看不上,我还上哪儿给他找女人呀?”

“锦瑟不信他真要孤老终身。”扬起眉,心里却禁不住泛上一丝丝的甜蜜。

“也是!不知墨卿的新娘是哪位小姐?”

“皇上觉得金英怎么样?”看他面露难色,曹锦瑟扬眉问:“皇上觉得不好吗?”

皱眉苦笑,朱厚熜迟疑地道:“她不过是个婢女……”

“婢女!婢女怎么了?锦瑟不也是婢女吗?”抬头看他,曹锦瑟抿紧唇,“原来,原来皇上一直在嫌锦瑟出身低微……”

“怎么会呢?”拉住她的手,朱厚熜急急地道:“我从来都没那么想过!”

“那就好!”扬起明媚的笑脸,她挽住他的手臂,“那么这件事就交给锦瑟办好了!”不管怎样,她就要墨窸回到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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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翠阳岭上桃花落尽,枝头已缀满青涩的果实。

许久,两人不曾再说过一句话,只是缓行于林中。终回头看他,仍是灿烂的笑容。曹锦瑟慢条斯理地道:“或许,你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回京城的理由,但却也有一个你必须回京的理由!”不理他的挣扎,拉过他粗大的手掌,轻轻放在月复上,温暖的触感是令人酸楚的心动。她深深吸气,缓缓地道:“你应该可以感觉到这里正孕育着的生命流动着与你我相同的血液……”看他受惊地抽手,她的唇微扬,带出淡淡的嘲弄,“宫中向来多事,难道你真的放心我们母子二人孤单单地任人欺凌吗?!”

踉跄后退,扶住身后的树干,墨窸看着她,“所以,你逼我回京娶杨金英?你真的忍心就这样毁了一个无辜的少女吗?”

“无辜?难道我就不无辜吗?”逼近他,曹锦瑟冷冷地道;“何况,我不过是完成她的心愿,助她嫁给自己最喜欢的人,何谈一个‘毁’字?!”自私,就是人类最丑陋、最邪恶的根源吧?!

“可是——我不爱她!我无法给她幸福……”哀伤地望着她狡黠的面容,他突然觉得有些陌生。是他与皇上联手将单纯善良的她逼成一个自私自利的疯狂女人?“跟我走!”他突兀地抓住她的手,喊出藏在心底的话。

身子一震,曹锦瑟的笑隐在唇边,凄伤的目光,颤抖地唇欲言又止,转望林外影影幢幢,那是奉皇命来保护她的御林军,“你以为我们逃得掉吗?”

相比之下,皇上的关爱或许才是她最大的牵绊,“我想要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出世……”她幽幽苦笑,没有把心底最深的话说出来。这是他给她最珍贵的宝贝呀!

墨窸怔怔地看她许久,终于问出最想知道的事:“你真的可以忍受我去爱另外一个女人吗?”

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切入她的心脏,她猛地抬头看他,笑容里带丝残忍,“你会爱另外一个女人吗?!你会吗?告诉你,我可以忍受你去碰她,但是,你绝不能去爱她,更不可以给她你的骨血——这世上,只有我才可拥有你的孩子!”好坏!坏得连她自己都要无法忍受。她回头,怕看他鄙夷的目光:“随我回京!”

“如你所愿……”低喃,他的心阵阵地痛,默默地看她的背影,突觉周遭一阵寒意。五月天,竟觉冷得发抖。是因他的心,或许还有她的心皆已冰冻吗?苦笑着,他遥望南方。久违了,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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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也好,自私也罢,是她逼他迫他,他是不甘不愿,但不管怎样,她终于还是将他拉回了她的身边。

她拉回了他,却迫他去娶另外一个女人。每想起,她就烦躁莫名,心痛难当。不论是什么理由,亲手把自己的爱人推到别人的怀里,都是件令人痛苦的事。这时,她有点儿体会墨窸当初的感觉了。

回首看伏案书联的朱厚熜,她的心烧着一把火,难以压抑。

“鸾凤和鸣长同心,鸳鸯对舞永不分。”

好端端的写什么喜联?什么长同心?什么永不分?既然她那样爱他都无法与他长同心,永不分,那么什么都没做过的人又有什么资格与他长同心,永不分呢?

“皇上的字越来越好了……呀!”她虚伪地笑着,状似无意地扫过蜡烛。蜡烛落于案上,倏地一团火焰燃起,写好的喜联瞬间已成灰烬。

“啊!走水了……”她惊叫,小埃子慌慌张张地浇上一盆水。墨汁四溅,案上的宣纸湮湿,染上墨迹。她的唇边绽出冷笑,心里有莫名的快感,嘴上却娇娇怯怯地唤,“熄……”

“别怕别怕。”朱厚熜虽然同样受惊,却先拥她入怀,轻声安慰:“没事没事……”

抬头看他认真的神情,温柔的眼神,她的心悄然升起愧疚。

朱厚熜拥着她,唇边含着温存的笑,“为我生个太子吧!我们的儿子一定是个聪明绝顶的好孩子。”

“我不要儿子,我要一个美丽的女儿。”低下头,曹锦瑟轻抚着微隆的小肮,“我不要我的孩子一出生就陷入无休无止的阴谋争斗中。”从前不明白杜康妃的想法,但自月复中的胎儿一日日地成长,油然而生的母爱让她彻底地明白她的不争不斗,无欲无求,更何况,更何况这个孩子本就不该困在这充满残忍血腥味的宫廷中。

拥紧她,朱厚熜温然而笑,“有件礼物要送你,到时你一定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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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金英姐已经在门外站了有一会了,是不是现在就召她进来?”侍女关秀梅问,满脸的羡慕,若她将来也能像金英姐那样风风光光地嫁出宫,可就是三世修来的福分了!

曹锦瑟抿了抿唇,望着镜中略显苍白的面容。早知道杨金英出宫上花轿前会来拜别,她却迟迟不肯起身——恐怕这世上没哪个女人在自己情人举行婚礼的前一夜还能睡得着吧?她真的不想见她,但却不得不见。

“秀梅,让她进来吧!不要误了吉时……”她恍惚笑着,竟觉这一切是个荒谬的笑话。待看到杨金英缓缓而来,盈盈下拜,一身的喜红灼痛了她的眼,她真的是笑不出来了。

“多耀眼的红……”这辈子,她是不可能有机会穿这样鲜红的喜服了!就算是在民间,她这妾室的名分,又有什么资格坐八抬大轿穿新娘喜服呢?

她是没这个福气了!偏又要亲手把这梦寐以求的幸福送给别人。

拧着眉,她感到窒息得无法呼吸,而最痛的是心口,仿佛吸口气都是一种折磨。

“娘娘,您怎么了?”杨金英上前,满面的关切。

“我没事!”她别过头去,掩去所有的怨气与恨意。

“娘娘,金英出宫后就再也不能常在你身边侍候了,您多保重。”

“宫里就像是你的娘家,有空的话,就常回来。”她闷闷地笑着,忽瞥见杨金英担忧的神情,心中一动,坚硬的心塌陷了一角。低低一叹,她取下耳上的珠坠,轻轻放在杨金英手上,“这对坠子是我母亲留下的,跟了我十几年了。现在就送给你吧!就算是我送你的贺礼。若有一大,你把这对珍珠坠子还给我,我会圆你一个愿望!不管有多难,我都会做到……”不管怎样,是她出于私心左右了她的人生,就算是还她一份情吧!

杨金英再三谢恩而去,她逐退了太监、宫女,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任嫉妒狂噬她混乱的思绪。

花轿该到了将军府,或许已经拜了天地,众人围绕着道喜,然后将新人送入洞房,待夜深华灯高照时新郎新娘对饮交杯酒,新郎在月色烛光里轻轻挑起新娘的红盖头,她缓缓抬头,绽出娇羞甜美的笑。然后……

不!她不可以再想了!若再想下去,她真的会崩溃。她不想就这样成了一个疯子!

曹锦瑟喘息着,猛地把杯里的凉茶泼在脸上。冰凉苦涩的液体滑过脸颊,滴进嘴里如她未流出的泪。

跌坐在地,她捧着小肮,终于无法压抑地痛哭失声,直到侍女刘妙莲在门外道:“娘娘,皇上驾到。”

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她缓缓起身,开了门,看见门外数十个手捧金盘的太监,不觉怔了,“熄?”她满心疑惑地望向含笑而立的朱厚熜。

朱厚熜拥着她,还未说话,小埃子已一挥拂尘,“皇上赐玉镯十双,金钗十五,土簪二十,纱罗十匹,珠坠二十……”

“好了!都送进房吧!”朱厚熜皱眉,走近她,“为什么哭?”

避过他探究的目光,曹锦瑟掩饰道:“不过是一时感触罢了!”

朱厚熜扬眉,温柔地笑了,“你一定会喜欢这件礼物的。”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曹锦瑟确是惊异莫名,“九龙四凤冠?!”

按大明礼服冠带之制,“九龙四凤冠”为皇后参加册封典礼或其他大典时专用。而嫔妃只能戴“九顶四凤冠”。虽说凤冠皆镶珠嵌玉,同样价值不菲,但一是龙,一是五彩的雉鸡,尊贵高低立分。

“虽然没有办法如民间夫妻娶你入门,但终有一天,要你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她耳边低语,朱厚熜许了承诺。

曹锦瑟感动之余,却黯然而笑,“陈皇后、张皇后、方皇后也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圣母皇太后更是尊贵无人能及,但是,她们何尝快乐过?”手指掠过凤冠,她旋身望他,“熄,我不需要尊贵的地位,高贵的名分,只要平安快乐就已足够了!”

朱厚熜拥着她,低叹:“既不能让你穿新嫁衣,又不能许你正室之名,我枉爱你一场!”

合上眼,不让他看到自己的泪,曹锦瑟只道:“那你就多疼人家一些吧!”

朱厚熜用鼻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我的承诺永不会改变。”嫣然一笑,曹锦瑟依在他怀里,心口却郁闷得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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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下来,她所预想的风雨并没有袭来。宫中竟是异样的平静,仿佛所有对她心怀叵测的人全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曹锦瑟却不敢稍有松懈,只怕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一直没有见到墨窸,她知道墨窸是在刻意躲避她,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不禁满怀心伤,尤其面对有着温柔笑意的杨金英。

“墨窸对你好吗?”她想要怎样的答案?怕是任何一个答案都是她难以承受,徒增怨尤吧?

“他——对我很好!”犹豫许久,杨金英终于绽出笑容。数日来,她所得到的尊重、体贴是她这十几年来从未得到的。尽避那样的尊重、体贴竟不像是丈夫对妻子,但她还奢求什么呢?

杨金英笑着为她戴好珠花,罗袖半褪,一点朱砂映入镜中。

“你……”曹锦瑟猛地抬头看她,分不清心中百味掺杂究竟是喜是悲?“他未曾和你圆房?”

身子一震,手中的珠花落在地上。她俯,水红的衣袖拂过乳白的波斯毯,映着珠光,一点朱砂似泪。她抬起头,脸上浮出似笑似哭的表情,“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所以,不管他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怪他。何况,他真的已经对我很好了,很好了……”

“拥有墨夫人的头衔却仍是处子之身——你会不会恨我为你所做的安排?”曹锦瑟轻声问,内疚的同时却有难言的欢喜。

杨金英笑了,“金英这一生最开心的就是能够嫁给墨将军为妻!别说他对我很好,就算是他整天骂我、打我,只要能让我留在他身边,我也心甘情愿。”

“你真的这样想?”曹锦瑟迷惑,欲言又止。她真的无法做到爱一个人爱到忘记自己的存在。她爱一个人,自然要求对方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回报,怎容他漠视自己的存在?难道是她爱得没有金英深切,真诚?

摇摇头,她甩掉脑中的疑惑,看着流露淡淡凄伤的杨金英,“你真的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哪怕他一生都无法爱上你?”

杨金英笑着,眼中溢着浓得化不开的忧郁,“我知道他心里有另外一个女人的存在——可能,他娶我本就是不情不愿的。娶了我却不碰我,也许只是为了保存另一份爱的完整。每次想起,伤心、嫉妒总是难免,但我真的不想让自己去恨、去怨,而忘记了爱他的那种美好感觉。”她幽幽笑着,拭去眼角的泪,“金英识字不多,没法子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但是,在娘娘面前,我可以坦白——嫁他,无怨!爱他,无悔!”无怨、无悔,一个女人要多深、多浓的爱才可以真正做到无怨无悔?曹锦瑟哀叹,眉稍眼底尽是哀愁,为自己,为金英,也为所有爱着的女人。不言悔,只为他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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