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如君无瑕所料,隔日宁煜以师爷身分带着护卫欧阳晋上陈家索讨地契和若干嫁妆,但陈老爷却只肯退还李氏的金银器皿和首饰、布料,只多不少,迟迟不愿取出城外那块地的地契,佯称不慎丢失了。
不久后,银衣卫便回报,陈家派了管事上李家,以一万两银子买下价值千两的庄子和田地,口头上说是弥补,望二老节哀。
管事太能言善道了,哄得李家人当陈家是真心诚意的道歉,因此考虑了一会便卖了。
时间就在监视中流过,一下子来到八月十五。
君无瑕等人都是离乡背井,一起吃顿饭也就算是过了中秋,各自解散,结果顾寒衣无聊在后衙晃悠,就发现了个人影。
“小舅,你要去哪里?”竟然还特别打扮过。
“今晚的月色不错。”
所以呢?顾寒衣无声地询问。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正事办完了,也该去做些有益身心的事,比如逗弄有趣的姑娘。
顾寒衣想了想,恍然大悟地暧昧一笑,“喔,你要吃花酒……”
很不幸的,他挨了一栗暴。
君无瑕满脸嫌弃,“你这脑子里装了什么,不能往好的想?好在你不是长子,万幸万幸。”不然忠义侯府早晚败在他手上。
“我也要去。”顾寒衣心里嘀咕,分明上青楼找乐子还不让人说,恼羞成怒拿外甥出气,无良小舅黑心肝。
都月上柳梢头了,约见的还能是良家女子吗?肯定是花街柳巷的姑娘,红红的灯笼高高挂起不就是人约黄昏后,貌美如花的花魁娘子倚门相盼,笑迎冤家。
顾寒衣自认为和小舅心意相通,都是男人有什么不懂,小舅不说他心里清明,没有男人不爱胭脂香,不想醉卧美人膝,享受佳人的温柔相待,共度旖旎的花月良宵。
君无瑕一看他贼兮兮的表情就知道他压根没想通,懒得多费唇舌,迳自出门。
顾寒衣赶紧追出去,只是他怎么追也追不上就在前方的小舅,一拐弯,竟把人追丢了,他懊恼不已的又往前,不信追不到。
殊不知他一离开,方才的转角处又闪现一抹身影,君无瑕白衣翩然,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步履轻如落雪,了无声息。
“这个傻小子,该学学人心险恶……”
君无瑕哼笑了声,踩着月光前行。
嗯!今儿个月亮真圆。
中秋的夜晚分外热闹,有些人家吃了团圆饭,便会出门逛逛,正是做生意的好时机,灯会十分热闹。
伴随着小贩的叫卖声,三三两两的游人在石板道上走着,有人低声交谈,有人笑声如串,有人沿路买小食来吃,节庆的气氛在欢笑中炒热。
但是季家却是冷冷清清,没有一家团圆的欢声笑语,反倒安静地好似无人在家,只有一盏烛灯在黑夜里亮起,守着灯下振笔疾书的女子。
叩!叩!叩!
窗户外传来三声轻叩,屋内的女子嫌首微抬,黛眉轻蹙。
“谁?”
“我。”
季亚襄认出声音,眉头皱得更紧,但还是放下笔去开窗。
经过那回去湖边的事情,她已经知道这人不把世俗规矩看在眼里,自己不理他或是赶人,他只会闹得更夸张,万一把她爹闹醒就糟了。
爹本来要留守衙门,可傍晚时就回来了,说是县太爷让他回家,中秋团圆,没必要留下,只是爹触景生情,吃完饭喝了酒就开始哭,想念死去的妻儿,又哭着拉着她,要她一定要好好的,她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到房里睡。
结果窗一开,季亚襄就无言了。
这人悄无声息溜进她家,还穿了一身白,扮鬼倒能吓着打更人。
这时候他不是该待在后衙吗?饮一缸桂花酒,吃着月饼,斜倚锦榻有若置身广寒宫,嫦娥仙子对月翩翩起舞,月色迷人酒醉人,大发诗兴吟一首诗。
跑到她家来吓人干么?
季亚襄呆滞着望着窗外的疯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君无瑕欣赏着她家常的装扮,一时也未吭声,两人无声的互望着,像两根对望的蜡烛,你不言、我不语,彼此守望到天明。
蓦地,低沉的笑声轻扬,他问:“不请我进去坐坐?”
“太晚了,不方便,大人请回吧!”她还有些验尸纪录要整理,哪能像他这般闲,
一时兴起四处游荡。
季亚襄从没往男女情事方面想去,只当这位色若春晓的知县大人脑子有洞,吃饱太闲,装鬼出门吓人。
“别叫我大人,喊我三爷吧,显得亲近。”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别有一番滋味。
季亚襄差点没控制住地翻白眼,他脑子是不是坏了,华灯初上就犯病,他们是大鹏鸟和梁上燕,谁和他亲近了。
她继续拒绝,“三爷若有事明儿衙门见,今日天色已晚不好招待客人,你慢走,不送。”
“出来。”他声似玉泉,泠泠如仙乐。
她先是一愣,接着沉下了脸,“三爷,你到底想干什么,夜访女子闺房可不是什么好品性,夜里邀女子出行更是不可取。”
你能要点脸吗?堂堂知县大人行登徒子行径,是要坏我闺誉还是你德性败坏,人不走正道偏钻鼠洞,干着鸡鸣狗盗的下流事。
他低笑,笑声清冽,“邀你看花灯,今儿是八月十五,一个人赏月太凄凉了。”
她神情恍惚了一下,淡淡的惆怅涌上心头,“我们家不过中秋,三爷找旁人去。”
“为什么不过中秋?”月圆人团圆的节日怎么能错过。她抛出个恰当的理由,“是家母和舍弟的忌日。”
毕竟不是亲的,她对从未见过面的身子原主亲娘和弟弟没什么感情,但对季天魁却是有亲情的,她的怅然一方面是为了季天魁,另一方面是为了自己,她来到这个地方已经七年了,以往的种种恍若在梦中,叫她怀念又心酸。
君无瑕眼中的笑意一收,目光含着心疼,“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与其沉溺在过往的伤痛,还不如敞开心怀痛痛快快活一回,不枉来人世间一遭。”
“你是牧师吗?”季亚襄差点就笑了,听着他开导人的话不禁让她联想到教堂里的牧师,她不是信徒,却相信光明,人的心中有了信仰自是平静祥和,愿与眼前的光芒同在。
“什么师……”没听清楚的君无瑕眉头轻蹙。
朝廷并未开放海禁,因此往来船只没有远方的大船,传教士的足迹亦未涉足,民间以佛道为主要宗教信仰。
不过还是有人见过白肤高鼻,眼睛异色的异国人,他们是西域人,来自波斯,走过丝路入关,与本地商人做布料,香料的交易,有时还有宝石,闪亮耀目,镶嵌在首饰上。
“说你适合去庙里念经,普渡众生、造福万民。”她忍不住调侃。
“嘘,『万民』这字眼可不能乱用,上面忌讳。”他比了比天,天上神仙,人间帝王。
他还会怕?她看他胆子有天大,恣意妄为不考虑后果。
不过她还是从善如流结束了这话题,转而道:“不早了,该走了,三爷该回去洗漱歇息。”
睡一觉,睡饱了精神好,而不是夜贼似的扰人眠。
“睡不着。”以往的他不到子时不沾枕,而现在才刚到戌时,正是他最活跃的时辰。
“数羊。”季亚襄很少失眠,她是属于好入睡的那种,白天事儿多,忙得跟陀螺似,夜里一躺下很快就入睡了。
“羊被我烤了。”说到羊,君无瑕就想到吃,过些时间天气凉了让人买几头羊,炖羊肉汤、烤小羊羔、涮羊肉……
“烤了……”这是什么回答,他是三岁吗?季亚襄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眉目俊朗的男子,而是还未开智的巨婴。“三爷牙口好,那就多吃一点,别把自个儿吃撑了。”
“你陪我吧!襄儿。”他笑了笑,手肘抵在她窗口边,笑眼如星扬散着点点流光。
“请叫我季姑娘。”
“襄儿,你不出来我就进去了,若有什么流言蜚语……”他说这话时仍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毫无一丝猥琐,像是站在月光下的如玉公子,皎皎若月。
“你在威胁我?”无耻。
“我在邀请你。”与佳人同行,人生一大快事。
除去令人避讳的仵作身分,季亚襄不失为一个美人,透着薄红的雪腮水女敕女敕,杏目含波眉似柳,瑶鼻小巧而挺直,樊素樱桃口,水润丰盈,泛着诱人光泽,似是娇嗔似抚媚,无须勾人也撩人。
若再做一番打扮,轻抹胭脂淡画眉,一点绦红唇,鸦黑云鬓疏懒挽,身着霓裳晚霞裙,活月兑月兑的绝色天仙。
只是她平日太懒得装扮了,力求精简,男装一穿束个发就出门,不管自己是个女子,行事举止大方俐落,全无娇羞,与人对视光明磊落,从不认为低人一等。
姑娘家该有的柔弱和娇怯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可是她让人信服,让人不自觉产生信赖感,遇着事儿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她。
“三爷在强人所难。”他听不懂拒绝吗?非要找她麻烦,真要闲得慌把历年的案卷通通看一遍,破解悬案,平反冤假错案,还百姓一个公平正义。
君无瑕耍无赖,握住她的手往前一拉,让她与他面对面,两人近得几乎要触到鼻尖。“你爹在家吧,要不我去找他聊聊,陪他喝两杯……”
“君三爷,你是地痞流氓吗?当官太屈就了。”好想咬他一口,这人的品性……不是一般的糟。
他头一点,十分赞同,“我也是这么认为,襄儿真是慧眼识英雄,看出我的本性,流氓知县挺适合我。”
“你……你到底走不走?”遇到无法讲理的臭石头,佛祖也发火。
“嗯!是杏花白,放了五年的老酒了,这酒瘾犯了真要命……”他一脸饥相。
“你闭嘴,我怕了你成不成,等着。”人至贱则无敌,她终于体会到这句话的深意。
季亚襄忿地关上窗,慢条斯理的换上外出服,不想打扮,免得又被调侃说特地打扮给他看,她便直接将一头乌黑长发编成粗麻花瓣,往后一甩像个下田采花的村姑,虽说朴素却不失俏丽。
把门一打开,原本立在窗边的男子早候在门边,笑容里带着些许狂肆。
季宅是个老宅子了,位于偏僻的巷弄中,离城中心还有一段距离,因此路上行人不多,大多的居民都集中到主要街道上。
两个人一俊美无俦,一清妍秀丽,一高一低两道身影走在一起不显突兀,反而有种如诗如画的感觉,尤其一阵阵火花瞬间绽放,照亮了整个夜空,绚烂过后的星火如雨洒落,在半空中隐没,灿烂刹那间。
察觉四周游人的眼光,季亚襄默然地往左移一步,不想让人知道他们俩是一起的。这人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万一遇到认识她的人,跑去跟她爹八卦说她跟男人逛灯会,她就惨了。
君无瑕看了她的动作,笑着说:“怎么,走在我身边,自惭形秽?”
她忍不住呛他,“三爷这病多久了?”
“病?”他挑眉。
她嗓音平平,无起伏,“自恋也是一种病,得治。”
他眨眨眼,故意送了秋波,“襄儿不觉得我好看,貌如春花秋月般令人着迷?”
不是他过于自负,君家人的相貌都不错,堪称人中极品,要不然他大姊也不会入宫为妃,当了几年宠妃,而他不出门则已,一出门寸步难行,前后左右都是为他痴迷的女子。
君无瑕也明白,长相是其次,她们看中的是他的皇亲国戚身分,有才有貌又地位不凡,后宫还有太后宠着,不说当上正室,当个侍妾也多得是人抢破头,爬也要爬到他脚下侍候。
“春花易凋、秋月清寒,做人要实际点,我们这种小门小户出身的人家只求三餐温饱,不谈风花雪月。”
只有闲人才会在意面皮美丑,再过五十年,照样鸡皮鹤发、发秃牙落。再美的事物也禁不起岁月的摧残,人一迟暮,旧日的美好都成了腐败凋零,除了腐朽的老人味再无光采。
法医界七年,又做了几年小仵作,她看过的死人比活人多,形形色色的尸体早让她对人的外观麻木了,不论生得如何,死后就是一堆腐肉和尸水,没人能青春永驻,长生不老。
“呵呵,你还在记恨顾小子说过的话。”女人的心眼呐!比针尖还小,一句不经意的话便入心了。
“不是记恨,而是了解人与人的不同,不要去贪就不会有怨慰。”怨天道不公,怨世间无情,怨人心不古,怨天怨地怨个没完,怨气冲天又能得到什么。
君无瑕皱了皱眉,若她说计较,他反而还松口气,她现在看得透澈,反而给他一种她超月兑世俗,一切都无法令她有喜怒哀乐,这世间没有事物值得她争取的感觉。
“你从来不笑吗?”
君无瑕不禁问了,他实在很想知道,她在乎什么,自己如何能让她开心,让她对他产生好感与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