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宝斋”苏宅里,众人笑闹的这一晚,在帝京的另一头,有人正为了同一块玉石险些得提头去见自家家主。
“不是说十拿九稳吗?”
身为家主的男子今夜刚进京,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歇歇腿,坏消息已传入耳,玉颜登时沉凝,淡然语气似挟霜雪。
大气中处处透细致的雅轩通风甚好,夜风从半敞的窗外拂进,带着昙花与夜来香的清香,这春夜明明挺凉爽,同在雅轩内的五名管事却都渗了满额汗珠。
五人相互觑了觑,年纪最长的老管事终于挺身答话——
“爷,咱们的人从东海那边开始打听,凡是跟东海流派的卓家接触过的玉商、玉行、古玩铺子,甚至是当铺,全都查了个彻底,最后所有消息全都指出,那方玉石原块确确实实流进帝京,之后咱们把人布进京畿,只差没掘地三尺去寻,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得知那块原石在古玩和玉器聚集的东大街出现,就落在一位何姓的玉行老板手里。”
老管事领头开口,另一名管事也跟着补充,道:“爷,您知道的,帝京三年一度的『斗玉大会』不久前才结束,定然会带动一波古玩与玉石的买卖,而赶着上各家店铺『捡漏』的人便也多了……”顿了顿,表情既遗憾也惭愧。“把那方玉石原块卖给那位何老板的人不识货,身为买家的何老板一样不识货,却是有人眼力犀利,在咱们赶到之前已先下手,听何老板说,还……还没收对方半毛钱,就让对方带走那块玉石。”
临窗而坐,肘部搁在云石镶面月牙桌上,屈起手支着额角的年轻家主敛眉掩睫,像在压制火气,亦像沉吟思索,另一手的五指则在大腿上缓缓敲动。
五名管事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喘。
要知道,年轻家主连夜赶到帝京就为那块原石,寻寻觅觅将近一年终于有些眉目,却败在他们手脚太慢,当真棋差一着,宝贝物件眨眼间就被淘走了,岂能不扼腕!
此际也用不着多说,连辩解都可省略,就等东家发落吧。
年轻家主突然不敲自个儿大腿了,心中彷佛已有计较,他徐徐掀睫,问——
“所以……究竟在谁手里?”
苏仰娴今儿个一早与苏大爹用过早饭后,父女俩一块出了城,马车直奔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探望筑庐在谷中溪涧边的云溪老人。
之所以会与这位当代的治玉大家结缘,起因于苏大爹当年在“斗玉大会”上大鸣大放。
当时,一向对“斗玉”之事不怎么上心的云溪老人被老友人拉去会场,因缘际会见到苏大爹正与人比试,虽不到出类拔萃,却也十分引人侧目。
云溪老人主动上前攀谈,更是令苏大爹受宠若惊,待后来几次往来,云溪老人才发现苏家有女天赋惊人,此等绝世美才可遇不可求,让年过古稀的老人家又起心动念,非收这个稚龄女儿家为徒不可,缘分便这般深结而下。
去访云溪老人,苏大爹雀跃无比,在老人家面前完全变成双目闪亮亮、腴颊红通通的“仰慕者”,若与老人家聊起关于治玉的事,更是不得了,得庆幸有苏仰娴在一旁盯场,要不然当真是话匣子一开、没完没了。
从城中着名的馆子外带几道佳肴,苏仰娴又亲自下厨炒两盘青菜,父女俩陪着云溪老人用了一顿午膳,收拾妥当后才别过老人家返回城里。
苏大爹才返家便倒头呼呼大睡,苏仰娴没有午睡的习惯,午后,她应了明芷兰所请,去明家开在东大街的玉行帮忙掌眼。
原本同行相忌,即使她不甚在意,却不知别人心里作何感想。
但如今她家的“福宝斋”歇业,这层忌讳便被淡化了几分,而明家那边又知道明芷兰与她交好,遂透过明芷兰私下相托。
她绝对是要卖自个儿的手帕交这个面子。
明芷兰在明家的处境,她多少是明白的——
一个失宠姨娘所生的庶女,上头有强势的嫡母和几个嫡出的兄姊压着,底下有不择手段要搏出头的庶妹庶弟们,芷兰脾性又是极其温婉、不擅言词的,虽说以往“福宝斋”在生意场上曾被明家下过几次黑手,但芷兰既然硬着头皮来到她面前,替明老爷开这个口,她苏仰娴为了挺好姊妹就断不会拒绝。
玉行里有句老话,叫作“玉石无专家”。
意思是说,即便是受众人信赖的老手,在一开始的相玉选料上,没有人能彻彻底底相准。
但,她一向很准。
她甚至较恩师云溪老人还准确,而相较她的三位师哥,那就更不在话下。
所以明家会腆着脸要明芷兰来相请,不无道理。
今日她被迎进东大街明家的“明玉堂”里,在场还有十二、三位治玉老师父,一瞧那阵仗,摆明是众家老手相不准,意见甚是分歧,一票人谁也不服气谁,全“虎视眈眈”等着她的看法。
那是块相当罕见的木变石,黑到发亮,质地坚硬,却出现木变石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完全澄透,既黑又透,细腻润泽,让玉石上特有的木质纹理呈现流水荡漾的效果,才使得一些老手们认定是黑晶玉。
她详细道出己见,对老手们的提问一一作答,底气十足。
离开“明玉堂”时,她不知明家那些治玉老师父们有没有被她说服,她也不在意他们听不听她的,她心头笃定得很,这一次依然看得真真的,绝对无误,倘是明家没有采纳,到头来真相大白的代价就是毁了他们手中那块木变石,而那已不是她能管得上的事。
有些事管不来,但那些能做的,她尽量做。
她对送她出门的老掌柜一再表明,说今日之所以无条件相帮,完全是看在明家芷兰小姐的分儿上,会那么说,实就是盼芷兰在家中能好过一些,盼自己在帝京的这一点点虚名和微薄之力,能帮芷兰在明家提一提地位。
傍晚时分她返家,一脚才跨进自家大门门槛,家里目前仅余的一双老仆婢——川叔和川婶,已朝她围来。
以往“福宝斋”生意兴隆时,光是伙计就招了十来个,粗使的仆婢也有七、八位,后来店铺歇业,苏仰娴便把底下人给辞了,想继续待在古玩玉器行的伙计,她就帮忙找门路、安排地方,帮不上忙的,就多给些银钱。
而川叔和川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来到苏家做事,真如同一家人,“福宝斋”尽管取下招牌,不再有大作为,夫妻两人也没想回乡,仍留下来继续照看他们父女俩。
“怎么……呃!发生何事了?”
苏仰娴双臂被他们一人一边分别抓住,惊得一双清亮大眸瞠得更大,心头直跳。
“叔、婶,是不是我爹的病又发作?他人呢?莫非又跑出去?”
之前发生过一回,苏大爹溜出去后认不得返家的路。
那次幸亏有好心人帮忙,认出苏大爹身分,才把坐在洛玉江边哭得满脸涕泪的他送回东大街“福宝斋”。
“不是的、不是的!”川婶压低嗓子忙道,川叔则猛摇头。
“不是……吗?那就好、那就好。”苏仰娴登时吁出一口气,“那、那到底怎么了?”
川婶眨眨眸,表情掩不住兴奋。“小姐,有个年轻俊俏、俊到没边了的公子爷来找您,当真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似的,好看极了,咱从来没见过那样好看的人呢。”
“你这婆娘,紧要的不提,提人家长相干什么?那是重点吗?”在男子中身长偏瘦小的川叔拧高眉峰,对着比他高也比他壮的老伴猛翻白眼。
川婶抬起下巴瞪回去。“那当然是重点,还是重中之重的点。小姐如今都二十岁了,婚事没个着落,而老爷……老爷就那个样子了,实在没法儿替小姐着想什么,咱们再不帮忙多想想、多留意,如何可以?”
川叔动着嘴皮还想斗过去,苏仰娴倒是抢话,摇头笑道——
“婶啊,咱们『福宝斋』不再经营店铺,但还能靠替人掌眼挣钱过小日子,咱们这样也是四口人家不是吗?我也不是非嫁人不可的。今儿个有人登门来访,应该仅是冲着我在帝京这一点薄名,请我相玉或选料罢了,婶莫想太多。”
“不是相玉选料,也不是要你掌眼。”川叔突然开口,眉目还颇严肃。
“咦?那对方找我是要干什么?”苏仰娴问。
“不知道。”
川叔的答话让她额角一抽。
才想着该怎么厘清事情原委,川叔紧接又说:“咱不知那位公子爷上门干啥,但肯定不是来请小姐掌眼,因为人家来头较你大,名气较你响亮,小姐懂的,人家都懂,小姐不擅长的,听说恰是人家强项中的强项。以往『福宝斋』经手一件名为『三羊开泰』的白玉小摆件,你痴痴望着那摆件三天三夜,饭也忘了吃,觉也不睡了,但咱们仅是经手,最后还是得将东西送到买家手里,小姐那时可唉声叹气了,您还记得不?”
苏仰娴很轻很慢地点头。
她气息微微急促,内心隐约浮现答案,却是不敢置信啊不敢置信。
川叔、川婶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年来在“福宝斋”苏家帮佣,虽非行里人,但玉行里的大小消息可知道得不少,对于天朝治玉的几个流派,随口就能道出,半点儿不陌生。
“所以真是……”苏仰娴咽了咽唾津,轻哑求证。“……是他?”
川婶点头如捣蒜,眉开眼笑。“登门拜访,说是江北雍氏的公子爷,打昙陵源来的,咱这耳朵再不好,那也听得真真的,一准儿没错。”拉拉苏仰娴的胳臂,再次压低嗓声,“小姐不是挺仰慕人家的?总说要寻个好时候访一访江北昙陵源,瞧啊,老天爷都帮您,把人撮合到您面前罗。”一门心思就是想着要帮自家小姐寻觅好姻缘。
没理会川婶后头的话,苏仰娴只急问:“那他可有留话?有说找我是为了何事吗?”
川叔川婶对看一眼,再同时望向她,异口同声道:“没啊。”
“那他可有说今晚要往哪儿去?在哪儿下榻?”当真着急了,她竟急到眸眶有些泛潮。
“呃……也没说啊,是说……他需要交代那些吗?”川叔迷惑蹙眉,抬手挠了挠粗颈。
“那他可有说,明儿个还会再过来一趟?”换苏仰娴紧抓川叔川婶的手臂。
老夫妻俩又一脸怪异地对看一眼,同时摇头。
“噢……”苏仰娴叹了声,像鼓得圆鼓鼓的河豚突然消气似的,双肩都跟着垮了。
川叔再次挠着颈侧粗皮,疑惑道:“他午后登门造访,人一直没走,就窝在后院跟老爷混在一块儿了,是要他留什么话?交代什么?”
……嗄?
闻言,苏仰娴骤然扬睫,本以为不可能再瞠得更圆的杏眸,顿时圆瞪如铜铃。
她瞠目结舌,小口张出圆圆一个小洞,鼻翼明显歙张,腮畔刷上两坨红。
他登门拜访。
她不在,他没走。
他就等她返家。
所以……所以……他此时此际就在她家,离得这般近,她就要见到他!
一股麻感从脊柱往上窜,她脑门陡凛,说不得话了,只能起脚往自家后院飞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