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判 第2章(1)
作者:金吉

突如其来能浇熄炼狱之火的大雨,让干尸也不敢轻举妄动。

少女在小女孩的帮助下,觅得原本供奉山神的破庙,当作她在这结界中的据点。

因为把小女孩当祭品,村民只敢在庙外探头探脑。而那些被释放的祭品自然就成了少女的忠实手下,一进到庙里,立刻就开始打扫,没多久这间破庙简直焕然一新。

“我们都没想到,原来在结界里,也可以做一点有意义的事,例如打扫房子。”这些鬼魂竟然因此油然而生一股成就感。

“因为这三年来,我们只要想到天一黑就要承受剐肉剡骨之痛,根本无心做别的事。”

“这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吧。”

“……”众鬼魂看向站在山神像面前摇头晃脑的书生,也不知他是搞不清楚状况,单纯对着山神发出感慨之语,还是完全不会观察情势,说着让人气闷的风凉话。

“你怎么还在啊?”少女有些没好气。她很怀疑这书生的来历……如果他真是个普通的书生,那么希望他知道眼前只有她和他是人时,不会吓得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又被莫名嫌弃,书生只是温吞地道:“在下原本要回京城教书,途经此处,不意间在山林里迷了路,好不容易看到一处村子,因为天色已晚,只好向村民请求留宿一宿,只是在下见方才的情形,似乎村人并不太方便收留在下,只好跟着姑娘来到这山神庙,希望姑娘看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份上,与在下勉为其难共借这山神庙度过一宿。”

书生就是这点惹人厌,简单的几句话,讲得啰哩八嗦,“谁跟你是天涯沦落人?”

书生看了看这山神庙里所有“人”,又看向少女,“因为在下的过失,让姑娘满身狼狈,在下甚感愧疚。”

少女无语了,因为方才那一场雨,她被撞倒在地,早已一身湿。但这书生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他一直想把伞借她,可她不领情,他只好一直替她撑伞,所以他也湿了。

而让她无语的是,这家伙难道不觉得,同样都是淋着雨,就只有他们俩一身湿,很诡异吗?

这家伙是迟钝,还是根本装疯卖傻?

这时,主动去找柴火的几名鬼魂回来了,他们简直将少女当成了祖女乃女乃一样敬重,虽然身为鬼魂根本不会被淋湿,仍是体贴地想到该替她架起篝火取暖,“大师,柴火捡回来了,但有点湿气。”

少女指了指山神庙中央的空地,“一些先堆起来,另一些搁在一旁吧。”

两名鬼魂熟练地堆起了柴火,将稍微干的那部分先堆了起来,少女剑指在空中一划,点向柴火,“敕!”

温暖的火苗自木柴顶端袅袅起舞,众鬼魂们又是崇拜地发出赞叹之声。

“姑娘真是神乎其技。”这呆书生还鼓掌哩!

掐指一算,外头应当是该入睡的亥时了,但少女无暇休憩,她立刻就地取材,将山神庙神桌前已经蒙尘而且有些破烂的桌巾取下,尽可能抖干净,然后平铺在桌上。

“臭书生,你有笔墨吗?”

“……在下姓温。”他依然客气地,微笑地道。

仔细想想,她未免也太失礼,他俩素昧平生,她又何必给人家脸色看?人家好歹是名夫子,她至少也该懂得尊师重道,少女只好改口道:“温夫子,请问您可带了笔墨?”

“有的。”书生立刻将自己背着的书箧放下,翻出了墨条、砚台和毛笔给她。

不只书生,众鬼魂们都好奇少女想做什么。只见她大笔一挥,在桌巾上写下——

张天师真传降妖伏魔特训班

接着便挂到山神庙外。此时雨已停,因为大房子前少女神勇地大败干尸所有爪牙,三年来竟破天荒有这么一个晚上,所有的鬼魂不必被当成猎物被那些妖怪猎杀凌虐,因此此刻几乎所有桃花村的鬼魂全聚到了山神庙外,那块破布在所有鬼魂眼里可是散发出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光芒呢。

“大师,这是……”有名鬼魂问出了众鬼魂心里的疑问。

少女来到山神庙大门口,双手叉腰,此刻在山神庙里的只有那些被当成祭品的鬼魂,而其他村民则躲在山神庙外的树林里,她知道他们也眼巴巴地在看着她想做什么,于是她朗声道:“给你们熊掌,不如教你们钓鱼。

从今天起,张天师第十八代传人,张萸,就在这里收徒,谁不想再被那些臭妖怪欺负,就来跟我学收妖,我要教出一班收妖特战队,让那个死干尸从此再也不敢踏出他的老巢,以后换他躲在家里哭!”

众鬼魂你看我,我看你,一脸不可思议。而少女身后的书生默默抬拳以虎口抵唇,掩住忍俊不禁的笑意。

这丫头很有意思啊。

“怎么可能?我们一点法力也没有……”有些鬼魂这么道。

张萸翻白眼,“你们是鬼耶,鬼故事你们生前听过吗?”

众鬼魂想了想,点点头。

“鬼故事里的鬼,厉不厉害?”

众鬼魂又想了想,“挺厉害的,但是那些收鬼的道士更厉害。”

“这不就对了。你们是鬼,我是收鬼的道士,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道士,是非常厉害的天才道士,有我这个天才道士特训你们,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好像真的非常有道理欸!众鬼魂你看我,我看你,用力点头。

“那……束修呢?”其中一名果然有念过书的鬼,怯怯地问。

“入我师门,就要记得我师门第一教条——修道习术法,首要济世,降妖伏魔只是顺便。只要你们怀着善心,绝不作恶,并且记住永远替众生留一条生路,就是最好的束修。”

如此大义凛然却又慈悲为怀,众鬼魂都快痛哭流涕了。而身后的书生看着少女的背影,淡淡的笑容里竟有一丝欣慰。

这丫头跟前世相比,长进了很多。也许地藏王菩萨当年的宝血,真的起了一点作用吧?

“想拜我为师的话,就来跟我磕三个响头,天一亮,就开始特训。”话才说完,山神庙里所有的鬼魂全跪了下来,冲着张萸磕了三个响头,并且齐声喊:“师父!”

当师父挺爽的嘛!早知道她以前也收几个徒弟。张萸得意地点点头,“天亮前,庙里前前后后先打扫干净,得清出地方做训练,你……你叫啥名字?”

张萸指着小女孩问。小丫头冒险自破隐身咒提醒她,她还没好好谢谢她呢。

“我叫樱樱。”小女孩虽然笑得腼腆,但看得出来,今晚这破天荒得来的平静,让她很开心。

“好,今天起,樱樱就是你们的大师姊,你们听着她指挥,把这里打扫干净先。”

“遵命!师父。”众徒弟们排着队,由樱樱发号施令,一个个领事情做去了。

张萸瞥了一眼树林里那些犹豫的村民。看来她还得化解被迫当祭品的鬼魂与村民们之间的心结呢。嗳,头痛啊。

张萸转身,却见书生坐在神桌边打着盹。

莫非是睡着了,没听见她方才的话,才没吓晕过去?虽然这样也好,可这结界不破,呆书生早晚得知道。

温书生单手支颊,头点啊点,直到不小心撞上了神桌,才终于惊醒。

张萸撇过脸假装没看见,却偷偷笑了起来。

“姑娘要是困了,里头有干净的地方,村民们已经整理出来,姑娘可以进去歇息,在下睡这儿便成。”温书生仿佛没事似地,对张萸道。

“我知道,不过我还不困。你要是困了就先睡吧。”她还有得心烦呢。

然而,不待张萸烦恼怎么起头,那些村民也明白张萸是他们的希望,过去他们确实是做错了。他们并非不知道自己犯下了错,但是为了自己的家人也只能自私。事实上那些妖怪只有偶尔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放过大部分村民,他们心里也明白要他们献上祭品,只是逼他们自相残杀罢了。

然而为了换得妻儿一夜安宁,他们仍是狠下心来做了罪大恶极的事。

因此,几位村民派了经常领头捕捉祭品的那几位壮汉前来负荆请罪,他们还真去村子周围的荒地里弄来了手腕粗的荆棘把自己捆绑起来,三名壮汉和村长来到了山神庙门口,被两名自愿在庙门前守夜,并充当护卫的鬼魂给拦住。

这两名鬼魂是祭品当中少数的青壮年男子,但是一个生前瘸腿又瞎眼,一个出生即畸型驼背,都是被遗弃了,只能行乞,死后这三年也是无依无靠的一群,和那些孤苦无衣的老弱一样只能被逼着成为牺牲品。

那三名过去领着村民,毫不留情地捉拿孤儿与乞丐当祭品的男子,只是低着头,让两名守门的鬼魂痛骂,完全迥异于过去三年来冷酷的行径,他们甚至也不为自己辩解,只说道:这一切都是他们的主意,与妻小无关。

那些已经拜张萸为师的鬼魂都聚了过来,大多是沉默的,因为他们内心也充满挣扎,说不恨是假的,每当妖怪真的放过了村子里的人时,他们内心就充满怨毒的诅咒;而当妖怪终究连村民也不放过时,他们心里也升起报复的痛快感,可是他们同样明白那些妖怪只是想看他们自相残杀取乐,换作他们是有家人的,也许会犯下同样恶劣的罪行——谁知道呢?高贵的情操说起来容易,人们都不相信自己是脆弱的。

愿意牺牲小我的人曾经存在过,但是能够一了百了的死去是一回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要一再承受相同的磨难时,还愿意自愿牺牲的又有多少?

张萸知道,此刻只有她说得上话。老实说她真不愿意当这种伪善者——劝别人不要恨。哈!她自己做得到吗?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们。”张萸深吸一口气,“干尸的法力虽然不强,但他能让桃花村陷入地狱,能一直困住你们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利用了你们恐惧的力量,众生的爱恨痴嗔是很强的业力,更何况是你们夜复一夜地产生的恐惧与憎恨,这个结界就是靠你们的惧与憎而来的,只要你们还恨、还怕的一天,就永远出不去。我可以给你们力量,但我给不了你们宽恕的理由,我自己也想不出来……要不要放下,你们自己决定吧。”然后她背过身去看着山神,双手抱胸,好像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沉默蔓延开来。

良久,樱樱看着张萸,又看了看她曾经很惧怕的村民们,首先站了出来,“大姊姊要我不要恨,我就不恨。”

张萸撇过头,用力眨着眼。她才没有想哭呢。

小丫头都这么说了,瘸腿的想了想,啐了一声,“师父说了,入了师门,要怀济世之心,永远给众生一条生路。老子才没空恨,老子要学术法济世。”

另一名丈夫十多年前就去世的寡妇道:“算啦。就像温夫子说的,他们也只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现学现卖,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也。”温书呆摇头晃脑地道,看得张萸又是一阵无语。

这书呆真的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好吧,决定不恨的,就到树林里,请愿意拜师的过来拜师,还没想到该怎么做的,就去打扫吧。”

然后张萸就看着庙里几乎所有鬼魂都走出了山神庙,就连有些犹豫的,最后也是啐了一声跟上去,她忍不住笑了。

“其实我才该拜你们为师呢。”她自言语地道。

“张姑娘真是性情中人。”温书呆又道,张萸有些想翻白眼地瞥向他,却见他拿出一块方帕要递给她,张萸才发现她方才真的不小心掉了一滴眼泪,鼻子也湿湿的。

但这臭书生的举动,不知为何就是让她又羞又恼又无语。

他真的很不会看时机,很不会看人脸色欸!

“我自己有啦!”她气虎虎地走开了。

又莫名地被讨厌了。温书呆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落寞地收回方帕,在收回袖子里时忍不住想,难道她嫌这方帕不好看?还是有臭味?他忍不住拿起来嗅了嗅,虽然没闻到什么异味,但默默地想也许他该找口水井把它洗一洗……

张萸来到庙门外,却见到让她有些讶异的一幕。

村民们朝着向他们走去的鬼魂们跪了下来,被跪的鬼魂们一下子也有些无措。

嗳,看来,不只恨需要解放,愧疚也是吧。这三年来,不是所有眼睁睁看着他人成为祭品的村民都无动于衷,明知道自己也逃不过,明知道这是错的,却也只能日复一日在愧疚中度过。有谁是真的能在知道自己一夕的平安,是他人的牺牲换来时,还能够睡得安稳的?

鳖黑无光的天幕,隐隐地,好像有黯淡的繁星在闪烁。

结界的力量,正在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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