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茶再奉上的时候，门前站着一个女孩子，她悄无声息地站着，没有门框的一半高，也不知道一直在那已经站了多久。

壬轩从书案旁直起身来，揉了一下眉端，才看见了她，淡雅的声音已穿过虚空：“为什么不进来？外面很冷！”

“我不想打扰你！”癸曦清然地说。一双眼眸望住壬轩，她的话一点也没有她这个年岁该有的稚气。

壬轩反手敲敲额角，习惯般拉长声音：“曦——儿——你怎么说话总像个成年的人，你如今才十四岁，该欢心地多笑笑！”

憋曦默然，低头似乎在看自己的手。

壬轩怔了一怔，改口道：“你……进来吧，那儿冷！”

“不，我只想悄悄地站在这里……”癸曦微微一笑，苍白婉丽的脸上现出一丝难得的俏皮。

壬轩错愕地问她：“怎么了？笑什么？”

憋曦嗤地一笑，唇色淡红，“听说……你刚才喝墨水了！”她清莹地笑着，宛如初生的兰花，那么的温和，又那么的静雅。

壬轩摇头，“没有喝着……让曦儿你失望了？”

憋曦抿笑，像个害羞的孩子，“你太累了！为什么不休息一下再看呢？”

“这个提议很好！”壬轩微微抿唇，向她说道，“曦儿，你过来给我捶捶背，成吗？”

憋曦低头笑了一下，“好！”

她轻轻地跨跃过门槛，背着光线，欢快走到壬轩的身后，双手握住小拳头捶在他的肩上，低声问道：“像这样舒服吗？”

壬轩“嗯”地应了她一声。

憋曦不满意地停住手，俯头问道：“‘嗯’是舒服，还是不舒服？不能随便敷衍我！”

壬轩慢声拉着道：“曦儿！你的手若能再大些，力道若能再大些，那样我就能不再敷衍你啦！”

“……”

壬轩听见背后没有了声响，转过头去，看见癸曦一脸的沉默。他伸手模模她如玉润的小脸，问道：“怎么？曦儿不高兴？”

憋曦皱着眉头，蓦地说道：“轩哥哥，要等我的手长大……要等很久很久吧！”她的话里，竟然带着无由来的叹息！

壬轩忽而一笑，“我只是说说而已！别放在心上！”

憋曦不答，望着他的眼眸格外的宁静。

壬轩望住这一双美丽的眼睛，微微地黯然。他不止一次地觉得，她的眼睛是看得见的，看得见他，看得见自己，看得见这个世间的青山，绿水，白云，红花，人世间一切赏心乐事。

然而，她这一双眼睛从小就是瞎的。

时光缓缓地在彼此之间流过，窗外的日光移动，照在了壬轩的身上，轩昂的侧影似一幅逆光的画，恍如云汉之上的神祇，倒影在她小小的心中，回头看她一眼的笑，那种微笑，比清莹的月光还要美丽。

素尺就在这时走进书房，禀报道：“相爷，倾昙姑娘来了！”

壬轩蹙眉。

憋曦也蹙眉。

一大一小，一起蹙眉，几乎是同时。

壬轩整理了一下衣裳，站了起来，“这丫头……总是爱胡闹！”语气微微低叹，“她现在在哪儿？还是一个人？”

素尺点头，“倾昙姑娘是一个人，正在院子里踢冰。”

壬轩与癸曦一前一后出了庭院。

正看见一个身着青衣简装的少年，坐在御廊的栏杆上晃荡着双脚，一边哼着一首婉转的小曲。嫣笑清灵，乌眸如漆，整个人逍遥自在得就像是一朵悄然绽放的九瓣莲花。

壬轩遥遥地望着她，眉梢微拢。每一次让人瞧见她，都觉得心情担忧！

憋曦却静静地沉默，一脸的高深莫测。每一次瞧见她，她都会平添许多烦恼！

“丫头……又回来了！”壬轩缓缓地提高了声音，从远处负手走来，步履轻捷生风。

青衣少年一抬头，伸手模了一模自己上嘴唇的一抹小胡子，眯眼笑，正是易容术当今武林独步天下第一人，女扮男装晃荡江湖，擅长坑蒙拐骗，喜欢对人死缠活赖的倾昙小泵娘！她两脚利索地一个回环，奔了下来，一把朝壬轩扑过去——她的目标却不是俊逸的丞相壬轩大人，而是——他身边的那个瘦瘦的弱弱的怡静出尘的女孩子。

憋曦的眉头大大地皱起来。

为什么每次都如此热情，她好不习惯！这个女孩子已经是个大人了，还似个小孩子一样，赖着她要抱抱，赖着壬轩要玩耍，如果她不让她抱抱，她就要去抱抱壬轩，一点男女大防也不理会，一点女儿家的矜持也没有！

憋曦勉为其难地被倾昙一把抱住，满脸的无奈之色。

倾昙却可以视而不见，还要凑嘴到她美若天仙的小脸上去香一香，那一撇假胡子弄得癸曦满颊痒痒，叫她不满。

憋曦极其不惯地推开她的脸，正经说道：“好了！”

倾昙习以为常地眯眼笑笑，耍赖般使劲抱紧她，叫道：“不要！人家还没有抱够！人家心情不好，癸曦要让我抱抱抱到开心为止！”

憋曦倒抽了一口凉气，求救般指望着壬轩。

壬轩却在一旁坐下，倚着柱子，身影在日光下显得格外的高大，也格外的疏淡。他一脸和煦地看着她被倾昙抱得紧死，却没有为她说上一句话，仿佛他就喜欢看见她为此种事情而烦恼，在平静的小脸上显示出不耐烦的神色来。他静静地看着她们，唇边缓缓地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眼眸中显示出，仿佛这样的她，才算是一个正常的孩子！

憋曦叹气。

似有若无……

“你……为什么还是一个人？”壬轩缓缓地说出一句话来，却是在问倾昙。

憋曦默然，他果然没有理会她。

倾昙从癸曦的脸颊旁抬起头来，乌眸子仰望住壬轩，她叹息，她长长地叹气，“轩哥哥，你就不能问点别的？偏偏要问我的伤心事……”她对着壬轩笑了一笑，水华幽芳，“都没有人像轩哥哥那样不嫌弃我烦，不嫌弃我闹……要不，轩哥哥你娶了我算了……”

憋曦抿唇，这个女孩子怎么就是这样口无遮拦，什么话也敢说。

“胡闹！”壬轩冷嗔了她一句，眉头眼角却都在笑。

憋曦心下摇头，为什么他就不能正经一点骂一骂她，教训教训一下这个女孩子，让她不要这样放肆，这样地胡说八道？

偏偏还真像是一个哥哥般宠着她？

她看着壬轩，有着思量的意味。

壬轩正好看了一下御廊外的天云，眸色悠然，映着天上变幻莫测的云朵，神色淡淡地说道：“倾昙……既然决定了，又何必一再回来？你……这样一再去而复返，是否想我替你们算一卦？”

倾昙黯然，看住憋曦沉静的脸，随即笑了，“算了……我不想算！一切……随它吧……”

憋曦微微露出一点疑惑与忧郁，她明明在说谎，她的语气里明明掩饰着思念与不舍，却偏偏笑得如此无谓。这个女孩子为什么要说谎呢？这样子对自己撒谎，心会很痛吧？

“我这次回来……是想问轩哥哥你一件事！”倾昙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不承认自己的伤神，也不掩饰自己对那个人的在意与关心！

“你是否已经看见了天象……东方的主星，在祸，祸星即将萌动！”壬轩依然望住天空，墨晶的眼眸宛若穿透此刻的茫茫天云，看到了世间上那千丝万缕的命轨与祸福对应的星辰悄然的更替。

“是的……”倾昙涌上了一丝忧虑，“他有危险了吗？”她的声音因为害怕而轻轻颤抖。

壬轩冷冷点头，“主星即将遭难……年初的时候，我已经用梅花易数推算过……不过，有将星替他挡过此劫的，你放心！”他淡淡说着，有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倾昙闻言，当即一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我只是在替他的燕洲担心，担心这个经过千辛万苦才稍稍安定下来的天下，又要起波澜……”她径自忽神，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你……没事，没事……就好！”声音轻轻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风，悄悄掠过他们的脸，带着一丝寂寥的味道，卷向高高在上的穹苍……向云天远远地去了。

憋曦回过神来的时候，方才还紧紧抱住她耍赖的倾昙，已经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她就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丞相府一样，一切只是她的幻觉，就连壬轩方才那种云淡风轻的态度，也似是一种幻觉！

那种异常的平静，令人感到害怕……

憋曦心下一阵颤动。

她虽然看不见，却有异于常人的敏锐的感觉。

她一直是在用心，轻轻地触碰着这一个到处是一片黑暗的世界。她从来不知道壬轩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更不知道花儿草儿的样子，白云长空的样子，鱼儿鸟儿的样子，春雨秋虫的样子……

一切都是壬轩告诉她的，她一直用心地记住。

她只能靠模到的，听到的，闻到的，感受到的，将一切在自己心中慢慢地记下来，留下该有的影子。

所以，她一直比别人更用心。

一直都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