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爱情故事 第4章(1)
作者:桑堤

雨烈的耳里响起刺耳的鸣笛声。这声音他不怎么陌生,但也谈不上熟悉。多年来在他的梦中,鸣笛声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响起,救护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深知躺在里面的是他最亲近的人。

红色的灯光照亮无尽的黑夜,鸣笛刺破周遭的宁静,然后一阵混乱的嘈杂。担架搬上搬下,血就如红色的河流,与鸣笛闪烁的红光互相照映著。雨烈从没想过,人的身体这么小,却能蕴藏著如此多的血,不断不断地从伤口涌出。那时的雨烈并不怎么喜欢红色,他无法去欣赏这令人目眩的嫣红,无法去赞叹他身陷的红色迷宫。他不爱红色,红色使他头昏晕眩,那颜色艳的仿佛想将他拉进一个莫名的世界,他极力抗拒。红光照在他的脸上,像是血从他脸庞流下,接著面目全非。

不过面目全非的不是他,而是躺在救护车中的母亲、和被辗在柏油路上的弟弟。雨烈想走进弟弟的身边,却被穿著警察制服的人阻止,他们极力拉著他,嘴里不知道在喊著什么。他不懂为什么他们要使尽全力拉著他,不懂为什么他们不让他靠近。他明明很理性、平静、面无表情,他觉得他有些耳鸣,却不影响自己的理智。虽然他似乎听不太见周围的声音,但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为什么他不能靠近?

他只是想看清楚弟弟的脸庞。

当雨烈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快要从警察们的头缝中看见弟弟时,突然被一只手粗鲁地拉向旁边,他欲开口责骂那个人,但此时救护队员抬著担架经过他的面前。

他弟弟被抬上担架,雨烈却什么也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像是隔著一层毛玻璃,雾的让人分不清视现实还是梦境。

忽然之间,仿佛灯被关掉一般,一片漆黑袭上了他的视觉。

之后,他的世界、他的宇宙开始激烈的摇晃,由左至右、由右至左。犹似被人关进摇骰盅,使尽的摇动一番。天旋地转的世界使他头昏眼花,他不得不睁开眼,才发现红色的世界是梦境、摇晃的世界是现实。

不过那红色的世界也是过往的现实。

4.2级这个数字在他脑海中有些模糊抽象,但问他凌晨那场地震算不算大,他真的觉得还好。

应该说,他不害怕地震。西元1999年的那场921大地震发生时,他还小,并没有太深的印象,但他隐约记得他母亲紧紧将他抱在怀里的温度,温热却颤抖著。后来他才知道,921大地震之所以成为大家的梦魇,是因为它造成了社会上的巨大损失与伤害,许多人员伤亡。而且它震动的幅度不只是左右摇晃,甚至上下摇动。

地震过后他再也睡不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断转著电视台,凌晨的节目大部分为白天节目的重播,甚至拿久远以前的节目来播,明显的打发时间。

他不停地打著呵欠,虽然睡不著但眼皮仍有些沉重。休假的夜晚他总是不晓得要做些什么,他突然挂心起在EVENNIGHT的大家是否有被这场地震惊吓到?彦玖和陆炜能够控制现场慌乱的秩序吗?咏羲是不是躲到了吧台底下瑟缩发抖?原本在跳舞狂欢喝酒的人们是不是惊声尖叫?他越想越觉得应该要冲到现场去关心一下。

但如果他真的跑去EVENNIGHT,彦玖应该会把他赶回家,满脸笑容但嗤之以鼻的说:“你把我当成谁了?”陆炜一定会在旁边嘲笑,咏羲也会收起受怕的表情,而雨烈只能模模鼻子回家。

这么一想,雨烈原本按耐不住的身子再度坐回沙发上,继续把玩著手上的摇控器,节目一台一台地切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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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往常的早晨。

沫宇一睁开眼,便瞪著眼前那明亮的天花板。窗外隐约透进来的阳光,加上一夜未关的白色日光灯,使她觉得有种莫名的燥热。

昨天她从医院醒来,看向围在自己身旁的三个男生。刚醒来就给她这么大的刺激,她惶恐地将头撇向另外一边,看到了令她安心的身影。一看见蓝紫,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沫宇缓缓挪向蓝紫那一侧,让那三位男生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后身高最高的男生把医生拉来检查了一下,确定身体已没有大碍,便放自己回家了。

而此时,她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昏沉的睡了一夜。

阳光与日光灯交揉成一道刺眼的白光,如一把匕首刺进她的眼睛里,一瞬间她真的无法睁开眼。或许太过明亮了,她想。她从来没有这么深刻的意识到,原来开著灯睡觉让她的身体产生了一些异样感。她开了七年的灯,却第一次起床后感受到无比的闷热,如同被丢入蒸气室地喘不过气。

她只好掀开覆在身上的厚重棉被,下床,关上灯。

灯一熄灭的那一刹那,周遭的空气开始轻快地流动,自己也能顺畅的呼吸。沫宇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沁凉的令她有些讶异,全身的毛细孔与细胞似乎活了过来,她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肩膀上的压力渐渐减弱,她知道自己已经卸下了一些负担。但是什么负担?她一时也说不上来。

沫宇觉得,或许可以尝试关灯睡觉了。她走到书桌前,将面对床铺的笔电萤幕盖上,今天晚上她可能也不需要视讯镜头的监控。刚刚她关了灯的同时,有一股她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的安心感从心里涌升,足以让她月兑离开灯睡觉与镜头监控的生活。

这是她想都不敢想的改变,不知为何今天却有勇气实现。

她走到门前,回头环视了一下自己的房间。一些负担卸下之后,反而少了些什么。刚睡醒的她脑袋运作还有些迟钝缓慢,一时想不起来少的究竟是什么。很重要吗?她不知道。如果很重要的话应该也不会忘记吧?她的目光落在阖上萤幕的笔电上,沫宇定下心,转身走出房间。

虽然深知花墨砚此时应该已经出门了,但沫宇还是绕去她房间看了一下。深紫色的床铺上叠著折好方正如豆干的棉被,房间已经没有人的气息,她看到窗户似乎并没有开,导致空气不太流通。沫宇走进花墨砚的房间,绕过她的床,将窗户往外推,一阵凉风无预警地袭上她的脸庞,房间的空气也渐渐流通。

她突然发觉,自己对花墨砚好像不像以前那般的拒绝了。她曾有一次踏入花墨砚的房间,便是父亲刚去世后,花墨砚还没带男人回家之前。之后就再也没有进来过,整整七年。此时她却主动踏进,而且也没有产生不舒服的心理作用。

这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的生理与心理产生这么大的变化。沫宇走出花墨砚的房间,梳洗著装,整理了一下包包里面的东西。在这段准备出门的时间,她都在想这个问题,但始终没有一个答案出来。

她只好暂时放弃寻找答案。有的时候越想要找一个东西,越会找不到。或许哪天等她渐渐淡忘之后,一个灵光从她脑袋闪过,那多年前未解的答案便会出现在她的心里。

沫宇抱持著这样的想法,打开鞋柜拿出一双灰色的球鞋。那双球鞋陪她了五年多,几乎每天都穿著它,原本是纯白的,现在却蒙上不只一层的灰。沫宇叹了口气,转身回房间从存钱筒里拿出一些钱放入口袋,她决定今天下课去买双美丽的新鞋。

她不想再买球鞋了,但她也穿不住斑跟鞋,上次穿花墨砚的十公分跟鞋就差点要了她的命。沫宇想去逛街,最近有些流行厚底鞋,虽然有点高,不过至少比细跟安全多了。如果试穿后发现不太习惯也没关系,她也想试试牛津鞋或乐福鞋。

想到这里,她发觉似乎也要改变一下自己的穿著,不能只是T-SHIRT搭牛仔裤了。到学校再求助一下蓝紫,蓝紫一定会给她很多建议。

沫宇是真的改变了,从里到外。她深深地感觉到,似乎有另一个自己从她心里解放出来,她不太清楚那是真实的自己还是经过一夜扭曲而来的。她宁愿相信那是真正的自己。

穿上那双即将被她淘汰的球鞋后,打开家门,她的侧身却扎扎实实地撞上一个胸膛。

那个胸膛虽然有些单薄却是温热的,当沫宇撞上去的瞬间,感觉到那胸膛即将跳出一颗有温度的心脏。她的下巴与颈子的线条如同一个卡榫,直直地扣住那人的肩膀上。

沫宇依稀瞥见红似烈火的头发,她知道她撞到的是谁了。那人抱著她不敢动,身子僵住如捆了一层石膏,沫宇似乎能想像到他睁大一双眼眨也不敢眨。

她将他的手从腰际掰开,自己往后退了一步,那人的脸的轮廓才逐渐清晰。

“嗨。”雨烈笑的有些尴尬,右手搔著头。毕竟被女性扳开自己的身体,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你为什么会在这?”沫宇顺手关上门。雨烈后退让个位置给她。

“我……那个……”

雨烈吞吞吐吐的,仿佛有话梗在喉咙说不出来。他瞄向沫宇紧盯著自己的漆黑瞳孔,反而更为紧张不自在。

“找花墨砚?她不在。”沫宇抿著嘴,心里研究著自己应该要摆出什么表情,才不会让眼前的小男孩紧张的手足无措,虽然她搞不懂雨烈为什么要这么紧张。

“是喔……她不在,但我会来也不完全是因为她。”雨烈的回答让沫宇有些出乎意料。

“找我?”她只是开玩笑的问问。

“对。”

沫宇反而不晓得该怎么继续进行这段对话,只好眨著眼沉默著。雨烈更加坐立难安,张口想解释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安静地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透过流动的空气窜进双方的耳朵里。

“那个……我只是来问你的身体状况。”打破沉默的是讲话吞吐犹豫的林雨烈,“昨天我害你昏倒,身体应该好多了吧?”

“没事了。”沫宇的语气像是在回答例行的身体检查。

“所以,是异性恐惧症吗?”

“对。”

“还会害怕吗?”

“害怕什么?”雨烈抛出的问题让沫宇有些一头雾水,她只好回问。

“你不是应该会害怕吗?”雨烈的表情转为困惑,仿佛沫宇不知道太阳是从东边升起而不是西边一样。

“我应该要害怕什么?”沫宇开始觉得他们的对话像鬼打墙,她想要走了。

“算了,你没事就好。”

雨烈摆摆手,但仍带著疑惑的神情,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沫宇见状叹了口气,绕过雨烈往电梯口的方向走去。按了向下的按键之后,她感觉到雨烈走到她的身后。

“所以,你真的没有不舒服?”他仍不死心地问了这么一句,沫宇听到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

“为什么要不舒服?”她转身,面对著雨烈。

“你不是有异性恐惧症吗?为什么不怕我?”

沫宇怔住,全身的动作静止,甚至呼吸都暂停,仿佛时间停摆。十秒钟后,她才合起刚刚因惊讶而微启的嘴唇。

她往前踏了一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伸手戳了几下雨烈的手臂。雨烈没有反抗,沫宇见自己没有不舒服的生理反应后,干脆将他的手臂直接挽起,整个头埋在他的臂膀中。

沫宇紧闭双眼,将自己的意识埋入身体的最底层,一层一层的向上检验自己的生理状况。一切都如此的轻松自然,似乎以往翻涌升腾的反胃的恶心感从不存在,头眼昏花的晕眩感像是一场玩笑,过了都没了。喘不过气、无法呼吸、四肢无力、眼黑昏厥的毛病突然通通烟消云散,有那么一刻她产生了过去的异性恐惧症是一场梦的错觉。

而后,她抬头,双眼紧盯著雨烈稚气未月兑的脸庞。

“其实,你是女的吧?”

雨烈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开玩笑的。”沫宇忍住喉咙里的笑意,摆摆手,向后退了一步,让自己离开雨烈的身子,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肌肉,使她能维持一贯的面无表情。

雨烈听闻之后原本已翻涌上来的酸楚,顿时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电梯门在沫宇的身后开启,被擦的异常明亮的镜子照映出沫宇挺直的后背,雨烈不经意的瞥见自己难看的表情,要哭不哭的样子。突然间他不晓得该以什么样的情绪面对异性恐惧症已“痊愈”的沫宇,有种怪异的感觉--经过一个晚上之后,她的人生全都改变。昨天都还害怕男人害怕地昏倒进医院,现在却能跟他开玩笑,甚至挽著他的手,还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电梯门关起。

雨烈忽然感到一些毛骨悚然,一阵一阵的恐惧感从他背脊爬升,那恐惧化为一粒一粒数不轻的小颗粒巴附在他的背上,甩也甩不掉的鸡皮疙瘩。

但当他对上沫宇无辜却深邃的双眼,漆黑的瞳孔隐约闪烁几颗星芒,原本升起的鸡皮疙瘩,马上又消了下去。

沫宇的眼神说明了她什么都不知道,雨烈在她的眼睛里看不见丝毫的怪异和邪恶。他放下心里的大石,应该是自己想太多了。想太多是他的毛病,从小到大都是。

雨烈对沫宇笑了笑,说到昨天,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你昨天晚上还好吧?有吓到吗?”

他随口问问,没想到沫宇眉头微皱,再度露出困惑的神情。

“昨天晚上怎么了吗?”

“啊!不对,应该是说今天凌晨。还蛮摇的,你应该会害怕吧?”

应该是因为自己口误的关系,才会让沫宇听不懂。雨烈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讲法,但沫宇还是一脸困惑。

“你到底在说什么?”沫宇觉得自己今天总是在重复一句又一句的疑惑,眉头纠结的像是一团打结的毛线,脑袋也是。

“你是真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不知道。”沫宇很肯定。

“今天凌晨有地震,你没发觉吗?”不是一级两级难以察觉的地震,而是四级的有感地震,一般人不是应该会有感觉吗?

“没有。”沫宇摇摇头,她的记忆中真的没有这场地震的存在。她感到莫名的紧张与畏惧,平常的她一定会察觉。通常两级以下的地震很多人都无法察觉,但她都会感觉到摇动,她算是对地震敏感的人。

如果她是深眠的人就算了,但问题是……“我是浅眠的人,多小的摇晃我都会有感觉。”沫宇艰难的吞了下口水,“可是你说的地震,我完全没印象。”

难以形容的诡异感,化成一只蛇从沫宇的心里往上爬升,缠绕著她的全身。她努力回想昨天晚上,但一片弥漫的白雾笼罩著她的脑海,她发觉她没有昨天晚上的记忆,仿佛被橡皮擦擦去,是一页空白的笔记。

雨烈看见她原本面无表情的脸,有了几丝波动,某种情绪覆盖在她漆黑的瞳孔上,但说不上来是什么。沫宇的表情有些复杂,她尽力去压下心里不安的情绪,努力呈现以往如陶瓷般冰冷、难以亲近的脸孔,但她知道她的眼神已不小心透露出她心里底层的某些情绪。

她现在不怕男人,却害怕著其他的东西,不踏实的危险感占据她的感知系统,她似乎能清楚明白她今天的改变是牺牲一些东西换来的,有一天她必须面对。

只是此时她还不明白她牺牲的是什么?应该面对什么?

“我上课快迟到了。”她能挤出的只有这句话,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该怎么从这紧张的状态中月兑身,她不想被人发现躲在她身体里的那个情绪,尤其是对面的这个人。

“我也是。一起走吧。”雨烈勉强地笑了笑,这句话也是从他紧绷的喉咙中挤出来的。

沫宇转身再度按了往下的按键,停在这楼层不动的电梯,其门又开启。他们俩走了进去之后,电梯门理所当然地阖上。

理所当然的,两个人身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却彼此沉默著不发一语。他们的脑袋同时间的停止运转,情绪紧绷的无法放松,眼神不约而同的望向电梯门口。当他们到达一楼时,门一开沫宇便迫不及待的离开这气氛凝滞的空间,连再见都没说。

雨烈不怪她,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一样无法在那空间多待一秒钟,对他而言像是困在火场上的难熬。

虽然他们两个什么话都没说,但他深知他们脑袋停止运转的原因是什么。

沫宇在害怕著,害怕如果继续思考昨晚那片空白的记忆,就有可能会逼著自己去发现不可挽回的真相,那真相一定会使她痛苦不堪。

而他也是,他也害怕著自己或许会挖掘出改变沫宇一生的秘密,可能会让沫宇无法承受,自己也会难过不已。

在自己越害怕的同时,花墨砚的身影就越会出现在他的心里。他突然想起花墨砚媚惑的眼睛,那一双会将人勾引进入一团黑雾的墨黑眼瞳,那双让雨烈迷失其中的眼睛。

他走出电梯,花墨砚仍在他的脑海里,他仿佛踏著花墨砚如瀑布般黑色长发铺成的地毯,迎向建筑物外耀眼的阳光。但当他一接触阳光的那一刹那,花墨砚勾起的眼角在他心里消失了。

雨烈突然震慑了一下,取代花墨砚在他心里的,是一双蒙上一层莫名情绪的瞳孔,与花墨砚一样的墨黑。

与沫宇双眼中同样的情绪,无预警的掠过他的脑海。

他似乎能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情绪。

──被蛇缠绕的恐惧,和掉入深渊的绝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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