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韧斩 第6章(2)
作者:素问

尚文恬示意弟弟尚武嬉捡了起来,不看还好,一看也是五雷轰顶。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宁王会选择在太子被废的大好时机离宫。那岂不是让先前做的计划尽数泡汤?不止如此,私自出走这项大罪,谁担待得起?

皇帝无不嘲讽地冷笑道:“真是朕的好儿子,关键时刻为朕分忧解劳啊!尚大人,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是不是下一步要念在梅妃这些年对朕的细心服侍,不要怪罪?”

“臣不敢!”尚文恬拉着还要申辩的兄弟尚武嬉跪倒,“只是宁王殿下素来才思敏捷,善解人意,如此做想必是有苦衷。”没有了宁王,只剩下梅妃与九公主孤女寡母,他们的精打细算便是枉然,这一局,显然是被龙缱小子摆了一道!

“雪韧。”皇帝看向她,“宁王近日可有接触过什么特殊的人?”以那孩子知书达理的性格,的确不像会做出这种决定。“无。”雪韧摇头,“信是府上丫鬟奉主子之命交给臣的,未曾察觉异样。”

“好一个‘游历天下以恤民意’!”皇帝大笑,不时闷咳,腥甜的血丝溢出唇边,“好啊,好得很,让他走,走了便不是吾儿!便不准再踏入皇城一步!”

“皇上!”不知何时,从偏殿哭天抢地奔出一位少妇,“皇上啊,缱儿只是冲动了些,他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绝对没有其他念头啊!”

皇帝冷然拂袖。

“皇上,缱儿身为皇子,从不争什么名利,无非觉得远离百姓,不知人间疾苦,才会有这种决定的!”梅妃哭得胭脂水粉都花了脸,拉着皇帝的龙袍下摆,苦苦哀求。

皇帝的咳嗽声被哭泣声哀求声掩盖,只有雪韧远远地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眼前一幕,若有所思。

早晨起来,枕边就放了那么一封信,不是她交给皇上的信,而是另外一封。那信里有一首词: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以及一句让她揪心的话:叵测最是世人心,无情最是帝王家,且自珍重。

寥寥几字,不明不白,看得她莫名阵阵抽痛。

他真的不明白这一走会带来多少变动么?少了一个皇子,就算皇上有意庇护,也不能不顾虑到其他皇子的心情,也无法堂而皇之杜绝悠悠众口!

皇帝是严办,或是不办,都在一念之间——

太子在流放途中受到突袭,宁王失踪,一切都赶得这么巧,难道不会让别人联想在一起么?脑海中不断浮现这些日子他的所言所行,还有那个在宁王府里见到的神秘人犯,雪韧的头越发昏沉。

初来京城便结识的纨绔公子就这么消失在这片土地。而她,却为了身上那个绣囊,不遗余力靠近别人处心积虑要远离的地方。

这个世界,真是莫大的讽刺。

……

扁阴荏苒。

殇庸三十一年。

波澜再起,天朝边境士兵与北狄人发生口角进而械斗,北狄派第一美人织罗公主为使,前往天朝斡旋,不久,又传出一则消息,皇帝将把九公主龙绻儿下嫁给北狄王子,织罗公主理所当然成了代为迎亲之人。

从醉仙楼走出的雪韧脚步有些许踉跄,看街道上的人也有几分重叠。头嗡嗡作响,喉咙火烧一般难受。唉唉唉,不会喝酒,偏要喝酒怪得了谁?只是眼看风烛在欺负那位远道而来找他的君姑娘,于心不忍地代饮了一坛,又或是,在六扇门初见时被那姑娘看出了真身,生起一股久违的恻隐心?

毕竟都是女儿家啊……

可恶……

男人就有权利要女人为他们痛苦么?娘是,君姑娘是,为保独子的兰娘娘也如此,不论身份、不论地位,落到失去自我这一步,是女人的宿命么?男人眼里,女人只能是附庸么?即便是出生入死八年的同僚也不免于此,雪韧心寒更胜以往。这时,察觉到有一抹异样熟识的视线混杂在人群中,兀地抬头,也捕捉不到蛛丝马迹,她敲敲额头,轻轻低吟:“昏头了,怎么会产生这种错觉?”勾起唇角笑了笑,继续往记忆中回六扇门的路上走。

突然一只手拍到了雪韧的肩头,热气与酒气交织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雪韧啊雪韧,你走那么快,不怕跌跤啊?”

“胡说!”反射性拍开对方的手,“我何时跌跤过?”

“看你走路摇摇晃晃的样子就知道了!”

雪韧回过头瞅了来人一眼,气笑了,“拜托花老兄,是你自己喝多了,摇摇晃晃,所以看着我也是摇摇晃晃!”

花凋——六扇门的四大名捕之一,当年因为唐突地揽了她的肩,被砍掉一大截头发,现在已成为相交甚笃的好兄弟,其实他也不谙饮酒之道,今日硬是在她刀压脖颈的逼迫下,代君姑娘喝了两坛酒,此刻,想必比她还要头晕目眩吧。

花凋瞪着两只充血的大眼,摇头道:“开什么玩笑,我哪有走路摇摇晃晃!”还没走两步,膝盖变软下去,差点栽个跟头。

雪韧无奈地拿刀柄在前挡了他一下。

花凋顺势抓住她的胳膊,摇晃道:“相处那么久,你怎么还是这么见外!兄弟里哪个像你一样扭扭捏捏,不爽快!”

“我……”雪韧吸了口气,不知要怎么说。很多话没有必要说,说了也是枉然,兄弟们对她都是交心的,这点她很清楚,只是要如何开口?总不能开门见山说:我是女儿身,从小因为在陵王府受到过欺辱而讨厌肢体接触吧!

“好了好了。每次提到这个你就支支吾吾——”花凋那张被酒精浸透的脸孔越发红润,猛地贴近雪韧,四目相对。

雪韧往后倒退几步,拍拍胸口,“你做什么?”

“仔细看看,看清楚你究竟是不是女孩子,不然——”话未说完,便被一拳捶在鼻梁上,痛楚顿时令他清醒不少。

雪韧甩甩手腕,“现在还觉得怀疑么?”

“不……”花凋揉了揉红肿的鼻子,“这种打人专打脸的行径,女人做不出,我应该庆幸你不是。”随手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算盘,拨打几下,斜眼看她,“医药费,我会去刑爷那里让他给个公道价,你可以放心,花凋对事不对人,童叟无欺,绝对不会多拿一分。”

这男人真的有喝多了么?刚才还晕晕乎乎的,一提到钱立刻精神百倍!不愧是朝中百官提及变色的“守财奴”!

“哎呀!老娘,你给我站住!”正在打如意算盘的花凋被一道身影吸引了目光,二话不说,身形一闪消失在雪韧跟前。

原来是花夫人,花凋此生最大的克星!遇到一个爱赌成痴的老娘,孝顺儿子难做,就算精明如花凋,有再多饷银再多油水都要砸进去,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

雪韧摇头,信步往回走,路经一条熟悉的街道,不由自主走了进去。八年前,这条路乃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现如今荒凉冷清,偶尔走过几个路人,也是匆匆而过,不愿多待片刻。荒芜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初春的天,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心头反而泛起一丝寒气。

她醒过神时,脚步已停在一座偌大的府宅跟前,门左右的两只狮子积了满头灰,锐气全无,硕大的铁环紧紧锁住门环,隔离了里外两种境地。

“劝你最好不要再走近半步。”

阴阳怪气的声调让雪韧顿住,身躯僵硬异常地缓缓转过身,嘴角微微勾起,“薛公公,这种地方内侍更是不该来吧?”

薛公公面色复杂地瞅着她,半晌叹息道:“雪韧,明人不说暗话,第一次看到你,我便猜出了你的身份。”

“那又如何?”雪韧无不讽刺地挑眉,“要告发我么?尽避去,我知道你在皇上面前是红人是紫人,十二监首嘛,多么了不得的荣耀啊。”

薛公公微垂的发丝遮掩了双眼的悒郁,“你娘不该让你来此,这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还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不要提我娘!”雪韧怒目横眉,“她不是你能提的人,你没资格!薛公公,你要么就揭穿我,要么就小心你的一举一动,不要被我抓到一丝把柄,否则,你会悔不当初!”

“雪韧,我欠你们母女的,我会还,但是不要试图用别的方式来报复。”薛公公面色阴沉地低声警告,“早点离开,皇宫不是你能长久待下去的地方。”

“是最后通谍么?”雪韧扭过头,与他擦肩而过,淡淡道:“我等待你为了那个女人不择手段来对付我的一天。”

“雪韧!”

再激切的呼唤也不能打动雪韧此刻冰冷的心,薛公公……那三个字如烙铁般,在她的心头蒸腾,浑身仿佛窜起烈焰,恨不能将四周的一切焚烧。好,既然他到现在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丝悔意,那她也不必再顾忌什么骨肉之情!

鼻肉……那是她一生的耻辱!

走到六扇门,已夕阳西下,雪韧处理完手头上一些事,恰好遇到尚府派人送请柬,请六扇门四大捕头前去一会,明眼人一看便知宴无好宴,风头浪尖请客,肯定没好事。兄弟几个商量了一下,她才回到自己的卧房。坐在床榻边,眼波流动之间,视线落于墙上悬挂的弯刀——此乃师父送给她的出师大礼,名曰断水刀,与四大名捕中的老大风烛腰间那柄涤凡剑齐名,一是出自塞北,一个来自西域,一个是魔刀,一个是神剑。只是,她没有魔的野性,所以至今无法施展出断水刀法的最大威力,反倒是前些日子在沿海边城办案,遇到一个打扮奇怪的扶桑浪人,那人一眼看出她的刀是何来历,甚至喋喋不休缠着她一较高下,实在莫名其妙。嗯……最近怪事比较多,朝中隐隐约约也有一股超出六扇门预计范围的势力在蠢蠢欲动,是什么人可以操纵朝中那些隐匿多年的老臣?闭了闭眼,头疼的感觉更加强烈,她斜靠在枕边想要小憩片刻,谁料一歇,就陷入了久远的梦境。

屋外清风拂面,一道颀长的人影矫捷地跃入窗内,停在床边。隔空点穴,稳住了雪韧浅眠的意识,令她暂时无法从睡梦中苏醒。

“唉……”

那人一身白衣,风中飘然挺立,凝视片刻,他伸手拂去雪韧额前遮掩住双眼的发丝,微微弯下腰与她照了个面,“真是固执哪……八年还不足以让你看清现实么?”

沉睡中的人皱起了秀眉,低低呢喃:“世上……如侬有几人?”

乍听到她的呓语,来人一下子眼圈湿热,紧抿的唇是为了抑制即将再度泛滥的思绪。深深地吁了口气,他转身便要离开,谁知下一刻便被人抓住了衣角。

“你……”那人一怔。

“你以为这些年办案,我是白干的么?”床榻上半倚的人倏地睁开双眼,翻身坐起,直勾勾瞅着面前依旧是玉树临风却满脸风霜的男人。

“是我大意了。”男人很快谈笑自若,“这么久没见面,不来一个深切的呼唤么?”

“我是该叫你擅闯六扇门的‘宁四’,还是叫你私自离宫的‘宁王’?”雪韧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哗”的一下挥袖将半开的窗子闭紧。

这些细小的举动看在男人眼中,他不禁微微一笑,“谨言慎行……嗯,几年岁月,你的确磨练出来了。”

“在六扇门,一时松懈便会后悔终生。”雪韧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之前有人告诉我,叵测最是世人心,我记得很清楚。”

男人听到那句“叵测最是世人心”,下意识接口:“无情最是帝王家。”然后眉眼之间的黯然重新席卷而来,负手身后,不再言语。

气氛一下子凝滞了。

雪韧盯着他,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率先开口:“为什么要回来?走便走了,来来回回真是任性!”

“我走了,你似乎很生气。”男人若有所思地说。

“不。”雪韧矢口否认,“是你回来让我很生气,如此随意,当别人都是任君摆布么?”抵死她也不会承认那是想念萦怀。男人只是默默地听她说,然后勾唇一笑,“雪韧,你明明知道,我一定会回来的,可是你又不愿意我回来……”顿了顿,身子倾斜,“是在担心我的安危么?”

贴近的脸孔虽然仍是当年的俊逸,却已沾染风霜,微微的胡茬在下巴露尖,雪韧有种难言的辛酸涌上心头。这男人本是何等的尊贵,在宫里、朝中呼风唤雨,为什么偏要选择去外面流浪那么多年?她不懂,许久吐出两个字:“何苦……”

“你又何苦?”男人接过她的话,说道:“女扮男装,在这杀戮血腥的六扇门度日,不知何时被发现了就会掉脑袋,值得么?”

“我的事不用你管!”雪韧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尖锐地低吼:“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不要让我赶人出门。”

“呀,我不是王爷了,你就越发凶悍了。”男人摇了摇头,不以为意地耸了一下肩,“这次回来顺道看看老朋友,既然你见到我不开心,那我离开便是,保重了。”说着转身要走。

雪韧突然想起什么,伸臂一挡,“等等,先回答我的问题。”

男人回过头,似笑非笑一摊手,仿佛再说:你看吧,不是我不走,是你不让。

“八年前太子身陷西域与天朝边陲的流沙而亡,这件事你知道了么?”雪韧不着痕迹地问。

“知道。”他面无表情地说。

“是后来知道,还是……”雪韧抬眼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当时就知道?”

“好一个犀利的问题。”他侧目淡笑,“我要怎么样回答才能让你满意?当时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回事。”

“然后呢?”雪韧一眯眼,“是你的猜测还是笃定知道?”

“都有。”

“那么你为什么不阻止?”雪韧冷笑,“世人都说宁王重情重义,可是,这次你反常地没有任何举动,甚至在同一时刻消失离宫,仅仅是巧合么?”

咄咄逼人的气势让男人不禁掉转身形,回避了过去,“作为捕头的话,你是合格的,作为故人的话,你是失格的。”

“这件事对皇上打击很大。”雪韧扬眉,“吃朝廷俸禄,很多事,一定要为皇上分忧。”

“义正辞严啊。”他笑了笑,双手手腕一合递过去,“怀疑我么?要上枷锁么?我不会不智到反抗四大名捕之一的雪韧。”“雪韧!雪韧!”

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花凋?”雪韧没有料到此时还有人来找,有点措手不及。如果现在跳窗出去一定会被洞察力极强的花凋发现他,索性一咬牙,将身边的男人推向床侧,“去里面,别出声!”

“我被发现正好不用你动手了。”男人眨眨眼。

雪韧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低地警告:“别让我说第二次。”他闻言哑然一笑,二话不说攀上床沿内侧的梁上,隐去身形。雪韧脸色稍稍缓和,然后镇定了一下去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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