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见秋月白 第四章 远山画屏幽(2)
作者:未稚

次日,太子妃玉体抱恙,之后几夜恶梦缠身,故向太子请辞去岆山妙荼寺静心养身。

约莫黄昏时分,毓琉斋的马车离开皇宫,未惊动任何人。天色愈见昏暗,车前悬挂的两盏琉璃风灯也已经点亮,配合着达达的马蹄一步一颠。伊人独坐车上,细细瞧着浓蓝色霓缎帘幔上牵丝攀藤的折枝堆花图案,心静如水。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车夫在外喊:“太子妃,马儿累了,先歇个脚吧。”

珑染掀帘往外看去,此时暮色已漫天笼罩下来,马车落脚处是一段河泊,水清流长,遥遥的不见其源头,据说东汉班超也曾饮马于此。珑染转过眼,看到西面不远处还有一座别院,隐约可见屋顶尖尖擎出来,有些像是异国传教的庙宇,四角各挂一只辟邪的铃铛。

会是谁家的府宅呢……珑染一面淡淡想着,下车往别院的方向走去。

“白哉先生恐需很晚才能回来罢?”院墙内传出女子的说话声,珑染脚步一顿。

“嘁,”脆生生的一声冷笑,旁边有人接上话来,料想应是个年轻的小姐,但乍听之下只觉这人口音陌生难辨,不像是楼兰本地人,珑染最终只听清“皇后”两字。

原来竟是他的府邸……

珑染抬眼,只见一树挤满繁花的枝桠从墙内探出,花与叶子缠绵开成一气,半轮弯月衬着它,像是瓷面上恹恹流动的冰纹。“喀”,她想也没想便折了一枝下来。

“谁?”

珑染吓了一跳,忙揣着花枝匆匆走开。

走出几步才听见那个声音又道:“蠢奴才,端个茶壶都能摔!”

回到马车上,珑染将那枝花举至鼻尖,已经看不清是什么颜色,黑暗中只闻得清香袭人。“这次换我从你家门前走过,”她垂眼轻笑,“折一枝夏花,留作念想。”

传说岆山从山腰至山顶共九九八十一洞穴,每个洞穴皆有一座庙观,其中妙荼寺“菩题宝塔”坐落于岆山最高峰,塔高七层,扶摇直上云巅,最顶层名为“天玑楼”。

传说天玑楼内供有十三尊纯金打造的莲台神像,且其中一尊神像下藏有《梨花九渡经》,得之者如受神谕,参透世间万难,从此纵横天下而不惑。

“菩题塔外无菩提,天玑楼内有天机。欲问尘缘何时了,白哉先生道:不急,不急。”

珑染只身踏入天玑楼时,一瞥而过檀香木槛上的刻字,心底原有几分踟蹰,却未曾多想。

第七尊恰是天山神女耶萝之像。楼兰族人信奉山神,关于耶萝还有一个传说,大抵是说她私下天山偶经楼兰,在孔雀河沐浴时被经过的凡间男子看到,最后化为石像的故事。因而她手里提的不是花,而是一只绣鞋,的右足轻踮莲台,面容丰美,身姿曼妙。不似其余诸神的端严冷峻,倒有些撩人的情态。

珑染却是绕到神像后面,蹲,以脸颊贴着莲台外壁,沿着细小的鎏金纹路抚触过去,直至碰到一处微不可见的凸起,“应该就是这里了。”

她屏息凝气,凭着记忆中的顺序画出六角锥星图案。还在上古倾昙的时候她便知道天玑楼的存在,因为北方莲座最精通机关暗器,凡这世上的所有精妙的机关阵法皆被她了若指掌。而这楼顶十三尊神像便是利用奇门遁甲术摆出,若是寻出阵眼,便能破其机关。果然——

只听细微的一声“噌”,莲台从中央坍陷,耶萝石像也随之缓缓下沉。

珑染眸光略沉,先前她便发现这天玑楼的墙壁格外厚实,且叩之有异样的声响。若她没猜错的话,这墙壁内应该藏着一个绳梯,外人以为《梨花九渡经》肯定藏在天玑楼里,但其实真正的密室却是通过墙壁内的绳梯直达地下——那里才是真正的藏经之处。

眼看着耶萝神像已经完全沉没覆顶,自己攀着绳梯便可一直到达地底,珑染正欲提脚踏上莲台,忽闻楼下一声:“施主请。”

有人要上楼!珑染心中暗惊,慌忙触动机关想将一切恢复原状,怎料情急出乱子,神像没有回归原位,莲台中央的裂缝却合上了,此时来人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只能用这一招了。”珑染当即并拢两指,交错而扣,强定心神念起口诀:“莲生并蒂,乾坤有极,天将各据,携吾遁隐……”

待领客的小沙弥迈入顶楼时,只见一切如旧,十三尊神像完好无缺,静静面向世人。

小沙弥合掌念了几遍“阿弥陀佛”,遂看向身边的男子:“施主可以上香还愿了。”

而利用摄魂术幻化为耶萝神像的珑染却一瞬滞住呼吸,怎么竟是他——萱见?为了上香还愿来此?

“多谢。”萱见话语清淡,眼睛却只注视着中央的耶萝神像,若有所思。

珑染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此时小沙弥已经走到神龛前敲起木鱼,熏目的檀香中缭绕着古老的有关咏诵与祭祀的梵音,这似是而非的幻境,让她一刹那间想起了久远的事情——

总是站在人群之外的清瘦沉默的女孩,也知道自己的性子有多不讨喜,从记事起很长的一段时间,她就这样看着兄姐们锦衣华服嬉戏打闹,从来不被关注不被邀请,而她也乐意就这样平澹无奇地过着自己的长久,直到那个少年偶然经过她的院落,仅用一只鹅绒毽子就能逗得她眉开眼笑……

脚背突然一阵灼痛,原来是案前的香灰被风吹落到她的脚背上,余烬还在燃烧。

珑染咬牙忍住,自始至终纹丝未动。中原道术本讲究“形神合一”,因而她必须与耶萝神像保持同样的姿势,心无旁骛,才能保证摄魂术无懈可击。

而萱见已走到神像面前,原本神像高他三尺有余,自他的角度需要仰望才能触及耶萝神女的视线。那瞬,他的嘴角分明滑过一抹笑意:“我心中有不解之事,望神女给我一个答案。”

他伸出手,却是抚上她的右足。

突来的肌肤之亲令珑染心中一悸,险些破了摄魂术。

一旁念经的小沙弥也目瞪口呆看傻了眼,这个男子的行为很放肆,很离经叛道——然而竟没有给人半分亵渎神灵的感觉,仿佛那副从容的姿态让他做任何事都不违背君子之礼。

便闻萱见坦然又道:“传闻若抚神女玉足,摒弃一切杂念,便能得其神谕。可惜,我还是做不到心无杂念。”

他撤回手,指尖自她足背一触而过,轻巧掸去那一寸早已冷却的香灰。抬眼时双目清明,不苟言笑,像是一种凿凿的证据——他所说的一切皆是事实,你理应相信他。

萱见转身又朝小沙弥道:“可有竹签?”

小沙弥点点头,递上一支空白竹签。萱见提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而后丢入香炉里烧掉。

“烧签”亦是楼兰国常见的一种许愿方式,若将愿望写在竹签上焚烧成灰,并斋戒九日,便能实现心愿。

等到两人走出天玑楼,珑染匆忙走下莲台,却是为了取出香炉中的那支竹签。并非出于好奇心,她只是——想要寻找一些线索。

“怎么会……”

珑染蹙眉,明明只是片刻的功夫,那支竹签竟被烧掉大半,隐约只见头一个字:罗。

他究竟在竹签上写了什么?

“罗……罗……到底是人名还是暗语……”没有半点头绪。珑染叹了口气,甫走出天玑楼,便一眼望见那个男子,一袭素色锦袍站在檐角下的阴影里,微笑道:“好巧。”

不巧!珑染在心里狼狈喊道,面上却是莞尔:“白哉先生怎会来此?”

萱见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他分明是听出那一句话里刻意的生疏。珑染自觉心虚地改口:“萱见,你怎么也来了?”

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止一次,他总善用眼神清楚表露自己的意思,却每每都等着她主动开口挑明。她若不说,他便一直等下去。他的耐心简直像在逼她——用最不动声色的方式逼她。

她就像个消极的学童,而他俨然变成一位夫子,循循诱导纠正她的被动和敷衍。

萱见的神色有所缓和,因问她:“三日前你从我府邸经过,怎么不进去坐坐?”

“你怎知——”月兑口太快,珑染想要捂住嘴时已来不及,一张脸登时通红一片。

萱见眸中含笑,似乎很乐意瞧见她的反应,沉吟了片刻才道:“有你的气息。”

“嗯?”珑染愣住。

“因为府上有你的气息。”萱见重复一遍,他的容貌本是冷的,却因唇角的那抹笑容而变温暖起来,“但凡你经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你的气息。我能分辨得出。”

珑染垂着头,手心渐渐渗出薄汗,以至于心里有什么东西浮上来又沉下去,千丝万缕无尽撩拨。脑海里许多画面争相出笼,她又想起那个夜晚,当她推开窗子看见他站在窗外,一刹那间满心的欢喜——她以为他会带自己离开。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总有一天——他会带她走,离开这冷漠无情的皇宫。

她竟是这样一厢情愿地幻想着。

所以当他伸手为她扶正那支金钗,为她摘下头顶的落叶,她几乎以为,他的手其实是要落到她的脸颊上。她并不是天生的清心寡欲,那些动人的儿女情事,她翻过书也听过戏,到底是存了一丝痴心的。但多情自伤己,她害怕任由它滋长会促成将来的咫尺天涯——

“纵然相识时日不长,那情分却与别人不同。我一直以为,你我之间,本不必这样生分。即便你已知道——我并非向着太子一方,而我倚靠的那个人,也不是骊王。”

耳边的声音唤回她的理智,珑染神色一凝,是啊,她早已经猜到了——萱见不愿效力于太子,亦不是骊王辄音的人。他身后还有第三方势力,才是太子最强劲的对手。

原本她孤身来妙荼寺,便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等着他来出谋划策——那天晚上她最后留的那句话,本是无需解释就已传达的意图,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但她等了三天,他没有来。她才确信,他们终究是各为其主了。

“珑染,”萱见平静地望着她的侧脸,“你是不是希望我怀疑你,你其实是来盗取《梨花九渡经》的?”清楚看到她的脸色煞然一变,他又徐徐接着道,“又或者,你更希望我将这个怀疑告诉我身后的那个人——因为你以为我已将你的一切秘密都告诉了那个人,而我接近你只是为了搜罗太子这边的消息?”

他摇头叹息:“你错了,珑染。我接近你,只是出自个人意愿。”

珑染身体微颤,只觉得他语气低而沉缓,每一字都咬得极重,心中顿然涩涩的不是滋味。但她最终只作轻浅一笑:“萱见,我原本就是邪教的女子,我想做的事,就算明知它违背世间道义,也会不知悔改地照做下去。卿本正人君子,将任何怀疑加诸在我身上都不为过的。”

“你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萱见皱眉。她是否觉得他很容易搪塞过去,所以一而再地避重就轻、闪烁其辞?“无论你是否相信,我什么都没有说——包括你冒充太子妃的身份,你深藏不露的心思,以及这些年太子是如何待你的——我比你更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

他的语气已有些难以克制的激动。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打动她,又岂会舍得伤害她分毫?包括这场硝烟弥漫的帝位之争,他其实最不愿看她被牵扯其中——她本是这样云清水浅的女子,岂能因这肮脏的厮杀染了一身血污?他甚至巴不得太子输了,一无所有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带她离开皇宫——为何她到现在还不明白?

珑染一时竟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才道:“你很会识人,我对武学典籍确实不感兴趣,但盗取《梨花九渡经》是主上交代的任务,我只是顺道去做而已。你愿意守住这个秘密,我很感激——”她抬起眼,再也不惧与他对视,目光一片清漠,“但是白哉先生,请别忘了,我们是敌人。”

所以我会因为对你的眷恋而惴惴不安辗转难眠,因为我们已经成为敌人。

这世间有太多变数。纵使今日交情匪浅把酒言欢,他日未必就不会兵戈相向,反目成仇。

萱见不置一言地听她说完,才道:“看来是我大意了。我一心惦记着这些日子的接触给你留下的印象,无论是以萱见还是白哉的身份——我在意的,只是你是否会喜欢。倒未曾想过,不同的立场会成为你我之间一道不可跨越的沟渠。”他话语温和,竟似有些商量与挽回的余地,“可否先撇开这些,重新给我一个评价?”

珑染迷惑地看着他,渐渐觉得眼前的萱见已变得不像是最初的那个人。

尽避他还是那样的眉那样的眼,一身清洌的气质也丝毫未损,却分明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地改变。啊,她发现他最近经常笑啊,而且笑起来……完全不似平日里清高淡漠的样子,偏却笑得真心实意,毫不掺假,仿佛就是对着至亲的人交付最纯粹的信任。

无论是以萱见还是白哉的身份——我在意的,只是你是否会喜欢。

他竟能用这样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说出这种话!珑染无故有些气恼,闷闷道:“你今日找我,究竟为了何事?”他旁敲侧击,却迟迟不见正题。

萱见展眉一笑:“今日是焉耆国的‘淼焱节’,热闹得很,你不妨去瞧个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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