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待君顾 第8章(1)
作者:未稚

便在同时,已经走出树林很远之外的西晷倏地停住脚步。

没有回头,她的眼睛直直望着前方——那里的路很平坦,阳光满地像在欢迎着她。绿阴蔼蔼的树丛里交错遍开着盛烈的花,开得太烂漫,红得从心里发了白。叶子翻着卷儿,云雾沌沌飘送出迷迭的香。那里是自由,是潇洒,是没有他在的地方。

今日与君别,老死不相往来。

应该——觉得高兴的啊,她终于获得新生了,不是吗?

她想笑,但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以为——只要离开了就可以逃避一切,逃避他的巧言铺设的陷阱,逃避他所有虚情假意的好,就可以,不要再承受那些揪心撕肺的痛苦……

可当她真正离开,她却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心。心里盛着满满的那些情那些爱,如同繁花经历了等待的绚烂与逝亡,碎裂成许多瓣,再也拼凑不成完整。错了,乱了,缠了千千结……但渐渐地,脑海里混乱的一切理出某个清晰的事实:如果是他选择离开,自己或许会难过会痛苦,但如果是自己选择离开——会后悔。

一定会后悔!

西晷下定决心猛地转身,却意料之外地撞见一张熟悉的脸,“是你?”竟是荀初!压下心底那阵莫名的不悦,她的口气多少有些意兴阑珊,“跟踪我很久了吧,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西晷姑娘,”荀初微感歉疚地垂了眸子,“有些误会,还是先同你解释清楚比较好。”

……

哀莫大于心死。

树林内一片狼藉,枢念拭去唇角的血迹,平静地抬眼望着那群面具彩衣人。他们没有动容——不会有!千篇一律的麻木的脸!

炳——多可笑——

“该随我回去了呢。”少年懒洋洋地掀了下眼皮子。

枢念淡漠地勾起唇角,他的眼里从未流露出那么狠绝的杀意,从前的优雅早已死在灵魂里。他望着潋,唇角浅掬一捧笑,没有颜色,没有温度,“如果你那么希望带着属下的尸体回去,我自然也会——如、你、所、愿。”

话音未落,骤然风起。

蓝茗画的眼眸便在下瞬暴睁,万没有料到枢念竟是最先朝自己出手!他甚至不顾那群弑者的尾追——只是那么决绝地,凭一招“玉焚镜破”直取自己死穴!那瞬,她忘了反抗——不,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因为那个男人的眼神——简直是一种绝望到视死如归的眼神!

疯了——这个男人已经疯了!是绝望逼疯了他!

蓝茗画的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她一定会死的!同——归——于——尽——

“枢念!”

忽闻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喝,霎时两道身影分朝左右散开,一个解围一个擒王——强弱格局瞬间被颠覆过来——

风,刹那静止不动。

再睁眼时,西晷的手已经掐住了少年的颈项,“下令。”她声音冰冷,手指也是冰冷。

枢念的背后紧挨着荀初,一柄长剑拦下了那群弑者。

潋张了张嘴,却见西晷眸中精光忽闪,霎时青丝飞扬——

“喀拉——”

“呃啊——”

两个企图偷袭的彩衣人同时申吟出声,还未来得及出招便被她的头发绞断了腕上筋骨,痛比钻心。惊悚抬眼,那个女子的姿势竟是分毫未变,依旧背对着他们挺直了腰杆站在那里。浓成黛色的长发顺贴地垂于膝下,那么孤绝美丽,简直令人觉得惊艳,像——凤凰。

再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识时务者为俊杰。仅此一举,再怎么想出人头地的也该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高手,什么叫——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还不下令?”西晷的手指蓦然收紧。

“谁都……不许动……”少年终于吃力地支吾出声,话才说完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晷儿丫头,我快被掐死了……”漂亮的紫黑色眼睛无辜睁大了竟有泪光盈盈。

西晷的手劲微微有丝松动,却闻身后一声:“且慢——”

枢念走了过来,从少年身上寻出另外一颗解药,仔细闻了闻,而后递给西晷,“服下它。”

西晷迟疑了半刻后伸手接过,“枢念,我……”她嗫嚅着唇刚想说些什么,却在听见对方接下来的话时所有的表情都僵在脸上——

“从今往后,你我各不相欠。”

四月十五,淮南灯节。

西晷从竹林走出,远远地望着潮涯乐坊的歌舞繁华。方才那嘴大的刘媒婆又跑过来同她絮叨,说袭雀终于晓得要吃回头草,又寻枢念去了。

很好啊,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很好。虽然要吃点亏,不过人家也是心甘情愿的吧?西晷转瞬便眯眼嬉笑起来,睫毛上的雾气很快被眨去。枢念,你是个被上天眷顾的人,有那么多人死心塌地对你好。所以你啊,理应盼到心爱的姑娘回心转意。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她自嘲地轻撇嘴角,暗骂自己矫情。原以为那些罗愁绮恨牵牵念念的东西永远不会与自己沾边,但许多时候,自己的心情确实已经被那些东西束缚。睹物思人,忧从中来。于是便愈想逃开关于他的那些言论,不想每每想起他都要悔不当初——当初不该绝情地离他而去,甚至,还要抱着最后一丝希冀等着他的原谅。那样很自欺欺人,因为其实他根本就不会在乎。

是啊,她于他,究竟算得了什么呢?

这半个月来偶尔也在街上碰到他几回,但每次都只是远远地望着,他的侧脸总是那样清雅美好得遥不可及。所以她不敢靠近……

不回侉宴族,不再向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因为想一辈子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曾经多么昂贵的誓言,如今却被自己亲手埋葬了那种可能。

她,注定了不该有情。

那么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

西晷正漫无边际地想得出神,不料却被脚下一样东西绊了个趔趄——“啊呀!”她本能地提气稳住重心,同时还要装模作样地双臂乱划,才不至于摔个狗啃泥。

“风凌隙步……使得不错。”低低的声音自脚下传出,夹杂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却又虚拢拢的让人听得不太真切。

西晷马上退开一步,谨慎地觑着绊脚的“东西”,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西晷玲珑心思一转,表面上却是笑意盈盈,“太阳出来晒喽!快醒醒呐阿叔!春姑娘正朝你笑呢,阿叔——”她笑眯眯地弯下腰企图去模他脸上的易容,却差点被他杂乱的胡茬扎破了手,赶忙缩回来。

男人支吾着翻了个身,忽地抽手抓住西晷的脚踝——

“哇啊!”西晷惊呼一声还来不及反应,脚上的鞋袜竟已被对方一起扯了下来。

“喂你——”西晷怒不可遏地瞪大了眼,原本顺风一掌已经出袖却又瞬间撤回。感受到脚踝被握紧的力量以及方才他出手那瞬连自己都无法看清的速度,她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

“可以,总算可以……”男人抽回手兀自笑了起来,一面说着含糊不清的话,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教自己满意的东西,但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是闭着的。

西晷突然嗤笑了声,抱臂倚在树上,凉凉地开口:“说吧阿叔,你打哪里来的?是被打劫了还是被仇家追杀,怎么会沦落至此?”

男人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果真应了她的话:“侉宴族,天涯之涯。”仿佛是感受到西晷霎时的僵硬,他的唇角竟勾起一个浅弧,“该回家了,晷儿。”

他说得极轻,但一字一字却像是尖锥刻在弦上,铿铿作响。

“不可能……”西晷睁大眼睛连连后退几步,脸上升起莫大的惊恐,瞬间煞白如死灰,她突然捂着耳朵大喊一声:“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可以选择不回去的!”

最后竟是落荒而逃。

“玖姑娘?”

迎面一声女子的轻呼,将西晷从虚离的幻境拉回了现实。

西晷本能地停下脚步,抬头的瞬间竟呆在了那里。

站在她面前的是袭雀。本已是朱颜玉貌楚腰婀娜,今日更特意施了些脂粉,斜绾的荷叶髻上簪两朵新摘的蝴蝶兰,相比于前几个月的黯然憔悴分明是娇艳了不少。而袭雀身边站着的是枢念——她甚至不敢奢望会再次见面的男人,竟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茫然向后看去,槐树后已经没有了人迹。那个男人来去无踪,像个梦,却惊醒了她。

西晷转眼对上枢念的视线,他的眼神温淡无波,仿佛与她素未谋面。那瞬,连她自己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真见过他?还是说那一月与他经历的一切,其实根本只是她的幻觉?是她割舍不下人间的情爱,所以走火入魔,凭空捏造出这子虚乌有的相遇和别离?

“这是我们淮南城里的开心果,玖姑娘。”袭雀笑着侧首朝枢念介绍道。

枢念便朝西晷客气一笑,“玖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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