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佳人甘作贼 第一章 相思未成闲(2)
作者:秋飞花

再次醒过来时,人已经躺在距离陆安二十里地的一间废弃地主庄园中。

“我跟孙七提了那“采花贼”从驿站出来,走到城郊道口,便遇着一个小孩儿。他问我们是不是捕快,又告诉我们有一个女捕快在前面出事了,所以我们两个就打马往前跑,跑啊跑,我们是跑啊跑……没跑多久,就看见老大你倒在路边上了……我们见你只是破了点儿头皮,就雇了马车,带上你和人犯一起上路。哪里知道,一直走到这里你还没有醒,孙七怕误了公事,独自押人犯去州府衙门交差了。”

肉皮球一样的赵六挤在床头,随手拿了块抹桌布,沾了水就去抹云萝的脸。

一边抹,一边跟说书似的讲着前因后果。

“本来要把你送到州府衙门去,又怕你见着周大人时尴尬。反正差事没你也办得成,就找人替你把脉看了病,你已经睡两个时辰了。”

云萝点点头,虽说她并不怵与那“周瘟鸡”见面,但见面终归是桩尴尬事情。

“啊,我居然睡了两个时辰!”

云萝伸了个懒腰,模着隐隐作疼的头颅,“哪个该死杀千刀的,抢了我的马把我推下来,下次遇到一定饶不了他!”

“你看清他的样子的吗?”赵六问。

“没有。”云萝呆了呆,突然对赵六道:“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一个怎样的男人?”赵六不解地搔搔头。

“就是……一个男人。”

云萝本想描述一下那个“贼少年”长相,突然意识到,如果径直说出他柔媚轻浮的打扮,别人弄不好会以为他是个女人呢。

“你就是问男人,天下男人可多了,我怎知道你说的是谁?你想找男人,我也是男人……可你找的又不是我。”赵六见状忍不住小声嘀咕着。

“滚!不知道就不知道,啰嗦这么多干什么!”云萝不耐烦地啐了他一口。

她怎么好意思告诉那肉皮球,自己要找的男人,原来就是五年前那个绑架周瘟鸡的贼呢。

因为周瘟鸡退亲的事,她已经变成了秦城最大的笑柄。要是再让人知道,她是为了这个“太监”才被周家退亲的,那她可就……

云萝欲哭无泪地这么想着,赵六却还在像个八婆似的不识时务地啰嗦,惹得她火起,将他追打出门。

追到了门边,鼻子里忽然嗅到一种非兰非麝的香气。

寻着那甜醉的气息在屋中转了一圈,抬腿转出门,便进了木屋西边的耳房。

这是一间狭小却明亮的空房。幽暗的房间中,除了一张破败的沉香木雕花妆台外,并无别的摆设。

敝的是那张破败的妆台纤尘不染,上面齐整地码放着大大小小的胭脂匣子跟白玉瓷瓶。

捡起一个粉红缎面儿的胭脂盒子一看,咦,这不是顺天府的月秀斋的“白虎胭脂”吗?据说一个要值二两银子,用不了几个就够她一年的俸银了!

贪婪地拧开盖子,一股醒脑的异香扑鼻而来,盒中的膏脂红润欲滴,俏得让人眼馋。

以尾指挑了一点,对着镜子,刚想趁着没人偷偷往唇上抹,却被一个声音吓了一大跳——

“丑八怪,别碰我的东西!”

“什么?”云萝懵了。

四顾无人,又连忙取饼着那妆台上的妆镜子检视自己。

啊,还好,刚才并没有摔破相。

除了额头上的新伤,脸上别无瑕疵。配上一双灵秀的眸子,不算太大的嘴巴,虽不是什么绝色美女,可也不算丑陋。可是暗中那瞎眼的,居然敢叫她丑八怪?!

气得她扬起手中的胭脂盒,准备掷回妆台去。

“喂,别扔!摔坏了你可赔不起!”那个声音又说道。

霍然转身,这次找准了发声的方向,原来竟藏在一个搁盆栽的木架子背后。

好奇地上前一看,盆栽遮住的墙上有一个二尺见方的小窗子,窗户后一个锦衣华服,面上薄施脂粉的男子,正坐在一张桌子前面,专心低头摆弄着一个捣药的器皿。

咦,这不是那个在郊外对她见死不救的人吗?

看来那个通知赵六、孙七去救她的人,也是他派去的了。

罢觉得心头一暖,却听那人说道:“喂,丑八怪,方才那郎中说你需要静养,你应该躺回床上去休息。”

“多谢这位大人的美意。可是大人不觉得叫一个女子‘丑八怪’很无礼么!”

“难道你不是?”他讶然道。

“你……”你给我等着!

云萝看看手中的胭脂盒,将它偷掖在怀里,出门转向隔壁,一把撩开房门口的布帘子,大声叫道:“看过才知道丑不丑!”

咦,怎么屋子里空空的,根本没有人?

“哎,你别吓我,我最怕看丑女人!”那人的声音从门外飘回来。原来,在云萝掀帘子进来的同时,他就顺势侧身溜出去了。

云萝闻言气极,想了想,霍然转身,扒开帘子冲出去。可他不知怎么又溜进屋子,变成她在屋外,他在屋里。

咦?偏不信邪!

一言不发,再次冲进那屋子当中……可还是慢他一步。气得她大骂道:“你都不敢看我的脸,凭什么说我是个丑八怪!”

“唉,本人自小体质虚弱,受不得那份惊吓!”那人刻薄地回应道。

“岂有此理!既然你这么讨厌我这个丑八怪,为什么我朋友刚才送我过来你要收留?你不是应该把我这‘丑八怪’赶出去么?”云萝怒道。

“本人正在专心做事,怕人打搅。你的朋友这时候把你送过来……我不想出声而已,不然谁肯收留一个丑八怪!”那人嘟哝着。

“我是丑八怪?”云萝语不成声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

“你……你……你想怎么样?”那人装出害怕的声音道。

“我……啊——”云萝给他一气,就上想冲过去揍人,谁知脚下踏空,大叫一声就要仰面跌倒。怀里偷藏的胭脂盒这时候也掉落出来。

“哎呀,小心!”

帘后伸出一只脚,恰好托到她后脖窝上。还没缓过神呢,那脚又飞快抽了回去,换上一只手将地上的胭脂盒拾起。

“砰!”

“哎哟!”她的头最后还是重重地磕到了地上,痛得她面部抽搐不已。

“你小心摔坏了我的‘琥珀胭脂’,很贵的!”那人拿着胭脂盒,又是吹又是拍地宝贝着。

“还给我!”顾不得头痛,一个翻身,云萝就要去抢那胭脂盒子。

“这是我的!”

“嗤”的一声,那人动作迅速,已然撕下门上一片布帘子,朝准她头上蒙去。

“最好遮住,不要拿脸来吓人。”

“唔,唔唔……”布帘子下,云萝怒目圆睁。拼命挣扎着想扯下被他强行蒙到脸上的东西却未能成功,气得哇哇大叫。

“你才丑八怪!一个大男人,又不是太监,还抹什么胭脂!”她一时生气,就顾不得彼此身份悬殊,破口大骂起来。

“呵呵,可算是说对了!”那人击掌笑道,“这玩意儿就是给太监秘制的,你抢去做什么?你生得这么难看,偏喜欢涂胭脂。就算让你涂了也和隔壁村子的傻姑娘一样不好看。怪不得人家常说:丑人多作怪!”

“你……这个瞎了眼的混账,你才丑!”云萝破口大骂,心中却突地一凉。

听他的口气,果然是做了太监了!

这么一想,仿佛便有一块沉甸甸的东西,“咚”的一声落到了底。激起深埋在脑海中的回忆,一点一滴,似湖面波光般泛漫开来……

那是五年前,陆安府城外梨花开得正繁盛的时节。

云萝刚办完了一个案子,得空在城郊四处闲逛。听人说城郊的恬然庄正在举办一个品酒大会,于是决定前去观看。等到了恬然庄,才发现那场品酒大会,早已经被一个叫杜宇的人给破坏了。

第一次见到杜宇时,他正“骑”在一个人的脖子上喝酒。被他骑着的那个人,胖得连脖子都没了。

杜宇对那个没脖子的家伙说:“刑天以乳为目,以脐为口。你的外号虽然是“胖刑天”,可是我肯敢定,你的肚脐眼儿是不能喝酒的,所以,我把你家的酒坛子全都给砸烂了。”

胖子听了这话,气得浑身的肥肉都颤动起来,巨大的身躯就似一座地震中的山峦。

可是杜宇并不害怕,反而一手按住他的胖头,纵声大笑起来。

他笑声清越,响遏行云,令云萝不知怎么,就想起周瘟鸡某一次在与他们的总捕头对饮时,曾经吟诵来赞美对方的诗。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杜宇少年意气,比起他们那位满面刀疤、五短身材的总捕大人,不知道俊秀风流出了几十倍,而且武功也不知高强出了多少级。

只有他这样的,才称得上是侠少吧?

从来武功只是四流的云萝,眯着眼睛,模着下巴这样想着。

而回到现实中,此时“侠少”杜宇,正为了手中那匣胭脂的名称与云萝喋喋不休地争论着。

“琥珀胭脂。”杜宇用手指着那胭脂盒子上面的字说。

“白虎胭脂。”云萝望着他的脸,点点头。

“琥珀胭脂!”杜宇眉头一挑,半眯着眼重复。

“白虎胭脂。”云萝用力点头,仍旧专注地望着他的脸。

“琥珀,琥珀。你看看清楚!”杜宇眉头皱成个几字型,声调越来越急促,手指头“噗噗”的戳着那只胭脂盒子上的字,纸盒都差点给他戳破了个洞。

“白……”随嘴溜出一个“白”字,云萝从他的眼中察觉到不对劲,顿了一下,“嗯,胭脂。”

“白虎?我还青龙呢!”杜宇咬牙怒吼,吓了云萝一跳。

“嘁,青龙就青龙!这么大声干什么!”云萝把手一挥,梗着脖子说道。

“我……”杜宇骤然扬手欲打,跟着,又缓慢放下手来,无奈地道:“我——是——说——这两个字念‘琥——珀’!我真是怀疑,你说你是捕快,这么蠢,怎么当上捕快的?啊?!”

说完,抚额大叫着,不再理会云萝,径直抬腿朝前走去。

“咦?不就是识字吗?我就是斗大字不识一箩筐,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朝廷也没有规定当捕快的一定是得是秀才出身啊!”云萝冲他背后吐了泡口水,伸长了脖子叫着说。

前面的街道狭窄而拥挤,往来行人的视线,全被一个用红布裹头,身上却穿着捕快制服的奇怪女人牵引着。

云萝装聋作哑,一手抱头,沮丧把面巾按了按,似乎真怕她的“丑样子”吓坏了路人。

可是走在她前面的那个被番子们称作“杜千户”的人,却显得兴奋莫名。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我不想看到你的脸,你也看不到我的脸。我觉得这样很平公!”

杜宇边说边伸手去扶了一下头上的罩笠,笠沿儿上的银铃子适时发出泠泠脆响,声音悦耳如燕语呢喃,瞬间令云萝忘记了生气。

欲快步撵上他,又恐怕追得太紧不合适,只好夹在那群番子中间,走走停停。

于是又想起五年前,她将杜宇追到一个破庙子当中,当时杜宇对她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地追着我,知道的,说你是个敬业的好捕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姑娘猴急恨嫁,要跟着情郎私奔了!”

去去去,简直胡说八道!云萝模着发烫的面颊暗骂道。

她现在赖在他的身边不肯走,可不是因为想男人想疯了。只是因为现在通往秦城的各主要干道,全给这帮番子们以清查流民、“乱党”之名,借调附近卫所的官兵封锁起来。

她自问并不是什么身手绝顶的高人,绝无可能插上翅膀,穿过西厂番役们的屏障飞回秦城。倒不如跟在这番子头目的身后,暂借西厂行事之便利,先顺利到达陆安,再与赵六、孙七他们汇合。

“麻疯婆子,麻疯婆子……”

突然,一群小孩子追着她唱起来。

“小宝,快回来快回来,别碰着那女人。”孩子的娘在后面紧张地尖叫着。

“别招她了,看这个麻疯女,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似的怪可怜!”前面的家伙忍笑说道。

街上的人听说这个用红布帘子包头,只露出一对大眼睛的女人是麻疯女,全都害怕地闪得远远的。

“看打!”

蓦地,一个声音从高处传来,跟着便有暗器袭向杜宇。

“小心!”想也没想,云萝就“美女救狗熊”一把推开他,凌空飞起一脚,“嗖”的将那暗器踢回二楼的栏杆里。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有人胆敢当街杀人?”

“哎哟,你个天杀的,想要打杀老娘!”

一个老鸨模样的人左手扶着栏杆,右手拎着一袋子吃食挡在乌青的右眼上,正从楼栏里探出头来喊冤。

“哈,想不到你这丑八怪,人丑心也毒!”杜宇抬眼上望,“啧啧”叹道,“虽然红姑比你长得漂亮了一点点,你也不至于下手这么狠吧!”

“去,我怎么知道楼上那婊子是你相好的!”云萝生气地说道。

“呵呵,你可惨了!”杜宇无比同情地看着她说,“你可知道,红姑现在是这条街上最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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