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花辞 第七章 迷花倚石忽已暝(1)
作者:未稚

还未入夜,但密室里阴暗无光。

隐约有细微的脚步声自外面响起,被困在密室里的上官紫楚吃力地眯了眯眼,想要透过暗门上唯一一道隙缝望出去,才迈出一小步,“哐啷……”脚踝上的铁链子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三日前被迫服下的“髅骨散”的毒性重又发作,一阵阵啮噬的痛楚穿透四肢百骸。

“呵……”上官紫楚自嘲地笑出声,定是错觉吧,他竟以为……来的人会是她?!

“轰隆——”密室的机关暗门竟被来人轻松开启,迎面而来一阵幽兰的香风,而等上官紫楚抬头去看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宝?”

“嘘——”苏瞳若赶紧封住他的口,轻轻咬着他的耳朵道,“我是毒瘫了李宓才取来密室钥匙的,他的人兴许就快发现了。你……怕不怕?”不等他回答,她的手指已经抚模上他的脸颊,露出会心的笑容,“真好,我又看到你了。看到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听起来好像不是为了救他才来,而是为了看他一面。

上官紫楚的心头微微一悸,隐约觉得今晚的她不同寻常,“阿宝……”他轻柔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一片冰凉,像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寒意,“怎么了?”

“紫楚想知道我是怎么治李宓的吗?”苏瞳若嫣然一笑,袅袅后退几步,“是因为龙魇香。李宓用它来存尸,却不知道,当龙魇香遇上中冷泉之水与碧螺春之后,便会生成特殊的效果——吸噬功力。”她眨眨眼说得轻巧,眸中清光流转,“所以我只是邀他喝了一杯茶,便让他武功尽失形同废人。谁叫他痴迷于我的美貌而疏了防范?呵——”

她笑出声,幽幽的语气更令人觉得凄然,那种好似快要哭出来的笑容——“紫楚你道,我是不是个狐狸精呢?”

上官紫楚错愕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唔……是真的,姐姐从前便也这样说过我呢。”苏瞳若的眼里泛起迷离的雾光,却连自己都有些疑惑,姐姐那些犀刻的句子竟没有伤到她分毫,甚至还会因此而变本加厉起来,“姐姐曾经喜欢过一个道士,但并不是爱,或许只是一些好感,因为姐姐喜欢过的人有很多——”她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毛,“可那个道士说的话我不爱听——他说我是红颜祸水,命克双亲,且十五岁会是大凶之年。”她顿了顿,些许自嘲的笑意浮出嘴角,“只是因为这张脸——明明是上天给的,为何却让所有的罪孽都由我背负?这不公平——”

那年她不过九岁,却先被那个初出茅庐的道士否定了生命的全局,而她只是看不惯他的狂妄自负,所以耍了些手段,让他破了道家的戒律,自此无脸见人。

“你偏生得一副狐狸精的容貌,伤人害己!”是姐姐冷然离去前丢给她的话。

“但现在,那个道士的预言竟然成真了。”苏瞳若突然又笑,明媚妖娆,“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狐狸精,只能凭美色去勾引别人——”

“阿宝!”上官紫楚激动地打断了她,将她拉近身前,“阿宝……”他唤得小心翼翼,抬手覆上她的眼睛,沾到一片濡湿,“你害怕了,是不是?”

是啊,她方才说:看到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是因为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到现在都没有消散,所以想要从他身上寻找慰藉。是啊,她不过是个孩子,却要学着去下毒,去害人,甚至是用自己最不甘承认的美色去引诱别人……

他怎会不知道?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恨这副妖精般的容貌,所以她博学多识无所不精,想要凭借满月复的才情盖过自己的外表,摒弃世人的粗鄙之见,不料到最后却还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应付险境——那是她最无奈的抉择,也最迫不得已,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救他——

“阿宝,”上官紫楚柔声在她耳边呢喃,“我小时候,听祖父讲过狐仙的故事……”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他的声音很轻,夹杂一丝不可捉模的叹息:“天赐红颜,世间尤物。我若是那传奇故事里的渔女,也会心甘情愿被那狐仙迷惑。用自己的发丝为他做一件羽衣,让他成仙——”

如同对于这个狐媚天下的少女,那颗心,在许久以前便已沉沦,三生不悔。

“阿宝,我其实没那么确定,是否还能活着从这里出去。但如果——咳,”上官紫楚猝然咳出一口血,“如果我们真能逃过此劫——”

“紫楚!”苏瞳若惊呼一声,慌忙用衣袖为他擦拭唇角,“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说那些话的,我马上救你出去……”她俯身为他解开脚踝上的铁链,手指不停地颤抖,“我只是想……”只是想从他口中听到一声“不介意”,哪怕她曾通过卑鄙的手段对付自己的敌人——她可以不顾世人的眼光,但她需要他的认可——她真正害怕的是,他会因此而疏远她。

“我怎么会,不介意……”上官紫楚分明是猜透了她心中所想,笑得促狭,“你将我与他们相提并论,我可是介意得很呐……”他缓缓俯来,深深望进她的眼睛里,“但我更介意的是,你会因此对我心生嫌隙,因为我才是迫使你去做那些事的罪魁祸首,咳咳……”

血腥的味道又浓了些,呛得眼泪快要落下,“不要说了,紫楚,我们都是庸人自扰……我们一定可以出去的,可以的!”苏瞳若努力咽回啜泣声,“你听我说,其实这密室里面还有机关,除了李宓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只要我们从那里出去,他的属下不会发现我们——”

上官紫楚微微点头,“我也看出来了,是用九宫数拼成的方格,但我够不着它的机关……”只因双脚被铁链锁住,稍微动一步都极其艰难。

“可现在有我在啊。”苏瞳若含泪而笑,“喀”的一声,铁链解开的同时她只觉得肩上一沉——

“紫楚?!”

野径荆棘丛生,隐约自树缝里望见一点零星的天光。

不知赶了多久的路,终于听见潺潺的水声,苏瞳若欣喜地扶着上官紫楚循着声源走去,直至看见前面一湾月牙状的古潭,穿林而过的微风撩拨水面縠纹层叠,不知是谁遗落的珠玉沉在池底,月夜下摇漾着粼粼的波光。

“紫楚,我们先歇息一下。”苏瞳若将他扶到青石上坐下,“渴了吧,我去弄些水来。”

她刚要转身却被上官紫楚拉住——

“阿宝,”他勉力喘了口气,“这里有点冷……”

“冷?”苏瞳若抬手去抚他的额头,比自己的手心还要烫一些,“怎么会冷呢?”

上光紫楚握住她的手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才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很冷……你不要走,我想多靠着你一会儿。”他轻轻将额头靠在她的腰际,眼皮逐渐沉得睁不开,说出的每个字都显得尤其吃力,“你不要走,我靠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怎么办,要怎样才能取暖……”正当苏瞳若急得不知所措时,脑中陡然闪过一个冒险的念头——

生火!

苏瞳若咬咬牙,“你等我一会儿。”便直接转身去寻火石。

体内分明有一股异样的寒流到处游蹿,渐而凉彻筋骨,上官紫楚抱着双臂微微蜷缩起来,朦胧间听到耳边有连续不断的“噼啪”声响,夹杂着少女吃痛的轻呼声,下意识地想要出声阻止,脑中却断断续续浮现虚无的空白,发不出声音……

直至苏瞳若惊喜的喊声似从天涯那端传来——

“紫楚快看!火生起来了!”

苏瞳若飞快地将双手从水里浸过之后便跑回去搀他,却被上官紫楚眼尖地捉住手腕,“你的手……”他翻开她的衣袖,心疼地看着她手指上遍布的灼伤,“你明明不能碰火的……”

“不妨事的。”苏瞳若笑着摇摇头,双手温柔地捧住他的脸颊,“烫在我手上,总好过冷在你身上啊。何况这里阴气太重,生些火壮壮胆子也是好的——”她突然把脸一沉,转身朝着无垠的天际叱道:“你们这些孤魂野鬼,再也不许接近我的紫楚,否则休怪我不客气!我连道士都治得了,何况是一群无家可归的亡魂!”她冷笑一声,似明月濯然,“我活着是妖精,死了也会成为厉鬼,踏红尘走黄泉,谁敢与我作对?”

那最后一句娇斥,回音穿透了九天之外,好似真要说给那些妖鬼们听去——

“阿宝……”上官紫楚苦笑出声,那过往的一幕幕全在脑海里涌现,不会忘记枯等在密室里的三日三夜,脑海里便只剩了那一月绮丽多姿的回忆——桃花树下与她戏笑斗嘴,清风吟月的妩媚诗情,还有少女山眉水眼盈盈的笑意……这一番情丝早已在骨子里生了根,承载过多少蜜甜的相思与忧愁,如何让他割舍得下?

“你可知道,这几日来,我始终对一件事心心念念的,放不下——”他温柔拉过她的手,苍白的唇角浮出倦柔的笑意,“阿宝,告诉我你的真名,可好?”

苏瞳若的脸色煞然变白,“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上官紫楚淡淡一笑,“我想知道你的真名啊,不好吗?”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苏瞳若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以前的紫楚从来不会这样问……”

“呵……傻丫头,”上官紫楚叹息着笑起,她的敏感真是让他难办,“我从前——咳——”他逼迫自己咽下喉咙口涌上来的腥甜,“我从前认定了你是个才华横溢的姑娘,虽然年纪小,但总会有名满黔州的时候,所以我想——就算我不问,你的大名也会自发传入我的耳朵里。呵呵,你的真名,定然也如你的人一样妙不可言吧……”

他的笑容轻淡得好似余晖下的一抹烟霞,稍不留神便随浮云散去了,再也触碰不及。苏瞳若突然好害怕这样的笑容——

“上官紫楚你闭嘴!”她尖叫出声,浑身战栗不已,“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的自信自负和自以为是!我告诉你——你认定的事,永远都不可能发生!不可能不可能!”

她的眼眶睁得通红,似乎好想笑,但那笑容扭曲了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上官紫楚,你的那点心思岂能瞒过我的眼?别以为——”她的声音已然哽咽,“别以为你得到答案之后就可以了无牵挂地一走了之!你给我活下去,等着我名满黔州的那日,我定会与你再较高下!无论琴棋书画吟诗作对——我哪一样都不会输给你!”

那么嚣张地立下战书,那么骄傲的少女却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紫楚,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好不好?”她抱住他,感受到他的身体越发的冰凉,心底的害怕也越发的肆无忌惮,“紫楚,你快点好起来,你明明答应过还要带我去吃荷叶蒸糯的啊,紫楚,紫楚……”

阿宝……

上官紫楚想要应声,但灵魂似在那瞬月兑离而去,耳边的呼唤再也听不真切……

在那一片灯火阑珊里究竟走了多少路,他不知道,只记得到达冥河岸边,奈何桥前,有一白衣白发、似鬼非鬼的男子面朝河水负手而立,似在等他——

“你就要走了?”白衣声音轻淡,听不出任何感情。

上官紫楚茫然地应了一声:“你是……”他看见对方左手攥着的一条银链,那银链生生穿透了他的尺骨,另一端便牵引着迷途的亡魂,“无……常?”

白衣这才转身,意料之外的竟是生得风流昳丽,难描难画,只是脸上没有表情,“可有夙愿未了?”虽这样问着,银链的那一端却已直接递到上官紫楚面前。

上官紫楚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我还没有……”他脑中一忡,恍然记起那日答应她的话——“我还没有带她去吃荷叶蒸糯……”忆起那日她坐在柳岸上,笑吟吟地捧着荷叶的可爱模样,桃花纸伞落在她脸上一层嫣柔的阴影……他的唇角不觉浮出温软的笑意,“她是个偏执的姑娘,若是等不到,怕是会记恨一辈子的。”

他浑身一震,眼里的雾霭刹那散去,“我不能随你走!”

说罢转身要走,却发现面前万道陡径纵横交错,究竟哪一条才是返回人界的生路?

“原本你寿命已尽,应乖乖随我去阎王殿。”幽凉的声音近在耳畔,像是谁的蛊惑,“但你若拿出最重要的东西与我交换,我可以还你五十年阳寿。”

“最重要的东西……”显赫的家世,抑或盖世的才学?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不足挂齿。”白衣分明看透他心中所想,一瞬闪身至他面前,“我想要的,是你的情。”

上官紫楚懵然,“情?”

似乎还未来得及拒绝,白衣的手指已经落在他右眼上:“订下这个契约,你便还有五十年的寿命,来完成你未了的夙愿。”

只有活下去,才能像从前那样看着她的容颜,才能用余下的生命兑现当日的承诺……

阿宝……

“紫楚,既然你决计不肯醒来,我便将这里烧个干净!”苏瞳若举起火把,伸手抚模他苍白冰冷的容颜,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出奇的温柔,“算命的说我命里不容火,若今生被火烧死便不得投胎转世。你既不肯活着看我一眼,我便化成怨灵与你纠缠不休,你道可好?”

“阿宝!”

一声疾呼,上官紫楚猝然睁开眼,对上那双不可置信瞪大的眸子,温柔笑开了花,“我回来了,阿宝。”

苏瞳若一直瞪着他,不说话。

“不认得我了?”上官紫楚好笑地轻点一下她的鼻尖,接过她手里的火把,“我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发现那里的鬼魂都好无趣,想找个陪我斗嘴的都难,所以我又回来了。”他眨眨眼睛笑得促狭,“何况这里还有个姑娘舍不得我走呢。”

“啪。”巴掌很轻,因为扇巴掌的人根本没有用劲。

“我为了替你申冤,曾经挨过岑瑟棋的一巴掌。”苏瞳若利落地擦掉眼泪,深吸口气,“现在我们抵消了。”

言毕径自转身往前走,再不想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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