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笏画颦 第八章 闲窥石镜清我心(2)
作者:未稚

“啪——”

一个巴掌落在琅崖脸上,举起来的手久久没有放下,连同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仿佛山风一吹就会倒下。

“这就是你请来的一流弓箭手?这就是你所保证的万无一失?”修屏遥的脸色竟比这雪地还要白上三分,“为什么那支箭会射中她?”

“下官该死!”琅崖慌忙跪地,不敢去看对方的脸色。他跟随修屏遥多年,竟是头一次见他这样勃然大怒,不——那已经不是怒,而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那种力量——足令天下为之覆灭!“但请大人明鉴,那支箭绝不是我们的人射的!”

修屏遥的神色又是一变,“什么意思?”

“下官怀疑……”琅崖迟疑了片刻,极小心翼翼道,“这场戏可能已经被上官大人看穿,射箭的人……或许是他们的人。”他的声音也在发颤,唯恐说错一句话被直接灭口,“下官不敢隐瞒,原本大人交待下官去通知水丞相有关陛下在万兽山打猎一事,下官还没有来得及通知,但——水丞相却自己来了。”

修屏遥眼底的精光一瞬寂灭,“计划……出现偏差了吗?”

便如琅崖所说,这原本是一场戏,为了证实他的猜测——七皇子或许已经与上官歏相互勾结,所以他故意找人冒充七皇子假装行刺,便是为了从上官歏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端倪。而他之所以会将水沁泠牵扯进来,却是为了让在场所有人看到他对水沁泠的冷酷决绝,不留半分情面——那样的话,才有可能保证她的安全。

自从那次的绑架之后,他便明确上奏要追查七皇子的下落,便也意味着——他已公然与七皇子的势力作对。

若是从前,他绝不可能会这样做。有句话他一直没有问过水沁泠——试问哪个朝代的官场能够清廉到容不下一粒沙子?他便是因为清楚这道理,所以对于贪官污吏从不赶尽杀绝。但水沁泠毕竟还年轻,虽然八面玲珑善于周旋,到底还没有多深的城府。不同于她的年少气盛、黑白分明——他却早已见惯了官场的明争暗斗,因而对于那些藏在暗处的势力,他向来会选择站在模棱两可的位置,不抑不扶,所以他官位虽高,却极少会惹祸上身。

但这一次,为了彻底消除潜伏在她身边的威胁,他不得不出面表明自己的立场。

水沁泠或许并不知道,他们这次要斗的人,已经不只是七皇子,而是大半壁江山——何其艰难?何其凶险?其实许久以前他便隐约猜到上官歏与七皇子的关系,而他与水沁泠之间的朦胧情愫也逐渐有了苗头,上官歏不可能看不出来,所以他必须执刀割舍,将她送至安全的地方。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一次,却将她推进万劫不复的悬崖。

“你总是……很难让我省心呢。”修屏遥失神叹息。那一箭不知有没有射中她的要害呢?不不——应该不会,多少年前他也像这样被一箭穿胸而过,却还是活下来了。可她根本不会武,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究竟还能不能……不不不,一定是他多虑了,比这更深更险的悬崖他也摔过,不也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吗?

所以再等一会儿,或许只要再等一会儿,便能看到她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像往常一样喊他一声:“修大人。”

修屏遥开始来回踱步。怎么回事?他究竟等了多久?这天都已经黑了……既然她没有事,为何到现在还没有她的消息?他派出了这么多人,难道竟连一个女人都找不到?难道——

她真的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吗?

她的身子骨那么纤细,那么瘦弱,她这么年轻便已发华稀落,还需靠五石散来维持自己健康的气色……她只是一个平常的姑娘家啊!怎么能够——被一箭穿心——被射落悬崖——

“可否借我一只手,引我走一程?”

“所以从现在起,我站在你这一边,可好?”

“想与你并肩看锦绣河山,守到天荒地老,你许不许?”

……

耳边有她的声音在回想,轻轻触碰脸颊耳鬓,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热度,突然却在一瞬之间全部抽离,所有的念想——便在该一刹那间烟灭成灰。修屏遥忽觉胸中一阵气血翻涌,蓦地一大口鲜血喷出——

“大人!”琅崖大惊出声,却被一个清冷讥笑的声音打断——

“修大人真是大义灭亲,令人敬畏啊。”上官歏便站在不远的地方负手冷笑,将修屏遥此刻的表情尽收眼底,“只可惜,不仅放跑了刺客,还令我朝失去了栋梁之才,若让太后知道,恐怕修大人难逃其咎吧?”

摆明是幸灾乐祸的口吻,连琅崖听了都气愤难平,但修屏遥却久久没有回应,他只是怔忡地看着雪地里面自己的鲜血,全然听不见上官歏说了什么话。

“大人!”有个侍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属下搜遍了崖底,只找到这个。”

仿佛是被那一瞬反射来的光芒刺到了眼睛,修屏遥这才回过神来,一见是那块金笏,眼中顿然升起了惊喜的神采——“她还活着!”

是的,她一定还活着,所以用血写下了那个“断”字。

丙然……是要同他恩断义绝了吗?

修屏遥颤抖着伸手去触模着那个字,混着血丝的唇角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只要她还活着,就……再好不过了。

新春伊始,冬雪消融。

待水沁泠重新能够入朝面圣时,已是两个多月之后。巧的是,一直远任在外的谭亦也在年底被调回京城。

“谭参赞这次又助连大将军打了胜仗,怎么也不去向太后讨个赏?”皇宫之外打了碰面,水沁泠便笑吟吟地迎上去,“回来大半个月了,这京城的天气可还习惯?”

“水土不服这种毛病可从来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谭亦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在水沁泠面前从来不用顾及官位之别,向来是以朋友间的口吻,倒也不觉得有何不妥,“倒是你,伤还没养好便急着要来上朝了?”

“再在床上躺下去,不残废也该躺成残废了。”水沁泠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一面从夹袄的内袋里模出一个黄皮纸包,递了一块红豆馅儿的酥饼过去,“吃不吃?还热着呢。”

谭亦稀奇地瞧着她,“你竟带着这东西上朝?!”

水沁泠垂眸一笑,兀自道了句:“这余生,我要对自己好一些,不能再亏待自己了。”转眼正要继续同谭亦说些什么,便只觉得右耳被旁人一拧——

“哦、呀,人赃并获,果然吃了糖。”

水沁泠脸上的笑容一僵。这是老天给她开的玩笑么?她借养伤故意赖家两个多月,便是因为不想早一点入朝看见他,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迈出丞相府,怎料竟在皇宫外碰见他?

“修大人。”无论心里再怎样排斥,水沁泠脸上还是堆出讨巧的笑意,同时又往谭亦身边靠近了些许,“好久不见。”

修屏遥怎会瞧不出她故意的疏远?他松开手轻轻一笑,“好久不见,好生想念呢。”

他还是像从前那样,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与人谈笑风生,说着暧昧不明的话。但那一瞬,水沁泠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分外陌生,像是今生第一次认识他——“修大人为国操劳,愈见消瘦了。”她声线平平,说的却是大实话。两个月未见,修屏遥竟比之前清瘦许多,细看之下连那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可是生了什么病?

他生不生病,需她操什么心?水沁泠在心底嗤笑一声,模模自己的脸颊。相比之下,自己的脸颊却丰润不少,这两个月来不仅有太医悉心照料,太后还特意请来御膳房的厨子给她安排一日三膳,外加糕饼甜点不断,她吃不胖才怪。

修屏遥哈哈一笑,“可不是应了古人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呢。”

水沁泠闻言便也笑了,“那么修大人真该去悬崖摔一回呐!”她将双手拢进衣袖子里,好兴致地抬头看看蓝天看看白云,看着这个季节里柳条抽芽春花烂漫,也跟着笑弯了眼儿,“瞧我上辈子摔过一回,把脑子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全摔没了,反而清爽。你也知我的记性原本就不好,这一摔就更加稀里糊涂了,记得一个人的脸却记不得他曾做过的事,连诗经里面那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都不会背了,不过浑身轻松,自然胃口大好,心情更好,哈哈……”

修屏遥的身体微微一颤,哑然失笑道:“我倒真希望,那次摔悬崖的人是我自己。”

水沁泠依旧是没心没肺地笑着,“事情都过去了。”所以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是啊,都过去了……”修屏遥低声重复了遍,无意间看见水沁泠发顶心的一道寸长的疤痕,她也不遮不掩,任那白生生的一块突兀长在那里,他心里面一骇,“你的头发……”

“哦,这里啊,大夫说再也长不出头发来了。”水沁泠说得轻描淡写。

修屏遥心里骤然一阵遽痛,那块头皮被生生撕扯掉的一瞬,究竟该是怎样的痛苦?她的心里是否也会空白这一块?明明是这样令人心惊的伤疤,她却毫不遮拦,更像是故意让它给别人瞧见——“就不能……遮一遮吗?”

修屏遥痛心地伸手要去抚那道疤,却被水沁泠陡然一声喝住——“修大人!”她像是被侵害的幼兽,瞬间竖起浑身的刺,死死瞪着他,那双眼睛里有多深的仇恨,是因为心里曾有多深的痛苦和绝望!“我不像修大人,可以这样心安理得地掩盖自己所做的一切,哪怕天诛地灭,事后也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又淡淡笑了笑,“我自己犯下的错误,便一定会尝其恶果,然后提醒自己——我已经错过两次,所以绝不会再错第三次!”

她对他的情意,其实从四年前就该断了的——可惜她做不到。牵牵绊绊,一直藕断丝连。直到那穿心一箭将她射落悬崖,她才受到教训,彻底死了这条心——她这余生,再也不会与他有任何牵连,再也不会!

“你总是……这样逼迫自己的……”修屏遥声音低哑。其实他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她是这样固执极端的姑娘,经历过这样刻骨铭心的伤害——她不能原谅他,更不可能会原谅她自己!他都知道,却为何……还是止不住自己的心痛欲裂?

他对她的情意,竟是到了这种覆水难收的境地了?!

“修大人,来日方长。”水沁泠只笑着留下这一句,便随着谭亦离开了。

来日方才,曾经他留给他的话,如今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你方才……”已经走了一段路,一直保持沉默的谭亦这才出声,“笑得很假。”

“是吗?”水沁泠牵了牵嘴角,难怪她笑得五脏六腑都疼得厉害,差点就把眼泪逼出来了。她深吸一口气,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情,“谭亦,你应我一件事,可好?”

“怎么?”说得这样郑重其事的。

“太后上次来府时,谈过我的婚事,她……有意立我为后。”水沁泠并没有刻意压下声音,或许——她便是故意说给身后的那个人听的,“……我心知婚姻大事已由不得我做主,却也绝不能嫁给皇帝的。所以,我需要一个拒绝她的理由,你可愿意帮我?”

……

后面的对话修屏遥没有听清,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并肩的背影远去,直至彻底消失在延廊的尽头。那金黄色琉璃瓦上的太阳还明亮着,暖融融的,可他心里的天却已经黑了,这样的寂寞,这样的,说不出来的昏暗困苦的哀愁。

“来日方才,究竟……还有多长……”

有风过境,吹落廊外繁花满地,也是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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