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笏画颦 第一章 闲敲棋子落灯花(2)
作者:未稚

“你——”水沁泠才掀开车帘便愣在那里。

怎会是……他?

林郊古道,那西边的落日还期期艾艾地舍不得离去,鎏金色的余晖方巧落到男人脸上,像是故意侧过一半优美的颈子,衬得一双桃花唇润泽含光。他的脸上没有笑,但那双眼睛却先替他笑了起来,笑的时候也是调情多于正经,那诉不尽的风流潇洒便都堆在眉梢。这个倚风策马的男人,不是俊,不是美,而是——冶。

“修大人?”水沁泠这才认出那张脸,或许印象中只认得那一双朱痣薄唇。不禁回想起初来京城时自市井间听来的那首民谣——“若想为清官,对着上官歏喝清酒;若想为富臣,追着修屏遥走。”

眸光一凝,她心下已有了新的打算。她从未想过要当富臣,但如今也只能跟着他走了。

“水姑娘别来无恙?”修屏遥笑着扬扬眉,并不曾回头。

丙然早就认出她了。故意截断她的退路,是想让她弃明从暗跟随于他吗?抑或是——心血来潮想折磨她玩呢,谁不知道这位右大臣常以蹂躏他人为乐?水沁泠心思百转,手心已经渗出冷汗,面上却堆出讨巧的笑意,“小女子何其有幸,能得修大人相救。”

不料这一声“小女子”更是引来修屏遥“哈哈”大笑,“你是小女子,我是大男人,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岂不正好凑成一对?”他眉飞色舞笑得颇为放纵,说出的话也忒的轻浮,偏是这诳语调笑间更依了他一骨子的风流,倒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不雅,“不如——”他突然松了马缰,气定神闲坐回她身边,“小女子你许身为报,如何?”

盯得这么近,是想从她脸上找出易容的痕迹吗?水沁泠心下叹息。如今前有狼,后有虎,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先探探他的真实用意吧……“修大人的马儿倒是聪明,自己也认得路呢。”她笑吟吟。就是不知道要把她带到虎穴还是狼窝里去呀——

“它是人来疯,尤其见到美人更是马不停蹄。”修屏遥笑得暧昧不明。

看看看,她的易容术果然不怎么样。水沁泠心虚地模了模面皮。

“听闻令弟便是‘天下第一美人’?啧,水家的子女,似乎个个都是美人胚子呀。”将她的小动作纳入眼底,修屏遥嘴角的笑纹更深,长指习惯性地抚模着唇瓣,“我倒是好奇,你已经改了容貌,怎么也会被仇家发现?”

水沁泠的脸色微微一白。这这这……这是什么道理?是他先逼得她没办法下车,而如今却要反过来怀疑是她玩的苦肉计,故意赖上他的吗?“呵呵,若那些人有修大人一半明理,便不会将小女子逼上梁山了。”她的口气似乎很委屈,有些娇弱无助的味道,“这马儿跑得真快,不免教人心慌。”

不止心慌,还心寒呢!真担心这男人会不会突然变卦直接把她丢下马车去!

“嗯?”修屏遥分明猜透了她心中所想,唇边笑意明显变得恶劣,“谁说我不会呢?”

说罢大声一喝——“驾!”

“呀。”马车陡然一阵颠簸,水沁泠猝不及防,整个人都朝修屏遥倾倒过去,但她马上抓住车辕稳住自己。而那两匹马仍像是发疯一样往前疾奔,沿路颠簸不断,旁边的男人却牵着缰绳坐得稳稳当当,只眯着眼睛看她,幽暗无波的眼神像是在问她——“这样,你还敢跟着我吗?”

偏不服输!水沁泠狠狠一咬牙,忽然双臂一展,竟直接扑到马背上!她一手死死扯住马缰,另一手揪住马的耳朵,对它说话:“马儿乖……”

此姝倒是挺有韧性的嘛。修屏遥眯了眯眼,嘴角浮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他也不阻拦,便看着水沁泠怎样驯马,而她身下那匹马仿佛通了灵性,竟真的缓下速度。但修屏遥怎么也没料到——

便在马车恢复平稳之际,水沁泠却手臂一松,直接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你——”修屏遥要想伸手却已经来不及,“扑通”,看着她滚进了旁边的浅水塘里。幸好有草坡缓解坠落的趋势,水沁泠并没有受伤。

“咳,咳咳。”呛了几口水,水沁泠很自然地用衣袖拭了拭脸,抬起眼来,方巧对上那双幽深的眸子。

修屏遥居高临下看着她,桃花唇掀了掀,“美人计,是吗?”

如今水沁泠脸上的易容物已经被水洗去,还原了本来的容貌。

“啧,”修屏遥伸手扣住她的下巴,笑得眉眼里都是云雾沌沌,“你还真会演戏啊。我道为何,那畜生跑得那样快都没能把你甩出去,你反而自己掉下来——”他轻蔑哼笑一声,“原来是看中这块水塘了,是吗?”

所以故意让他看见她原来的容貌,因此动恻隐之心吗?

“修大人果真慧眼。”被轻易看穿了真实意图,水沁泠笑了笑竟也不否认,“从前我读《孙子兵法》时大哥便对我说,女儿家读那些都是白费工夫,毫无可行之处。而我只需学会其中一计便能反败为胜,便是美人计,但我——不服。”

她微抬了眼眸,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深如潭水,沉静无波。平日里堆聚在脸上的热情和娇态也全然消失不见,相反却显露出几分疏冷之色,竟似月兑胎换骨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熟读各家兵法,虽然都是纸上谈兵,但对战场谋略也自有一番研究。与大哥所说相反,美人计被我视作最差劲的一计。所以——”水沁泠平静地看着修屏遥,“若非最后关头,我绝不会使这一计。”

修屏遥闻言哈哈一笑,眉眼飞扬,“所以你如今走到这一步,便是为了表明跟定我的决心?”

“修大人想要看到的,不正是这样的结果吗?”水沁泠反问一句。

依旧是她心平气和的语调,透着一丝不可捉模的笑意——这姑娘从来不会将脾气表现在脸上的吗?修屏遥心头一漾,这才想起细细瞧她——

平心而言,这小女子的真实模样并没有想象中的娇美动人,那挂在嘴角的笑容也假得很,倒是不笑的时候要耐看许多——兴许皆是因为那双浓如墨染的眼睛在作祟,像是冬日屋檐下被冷霜打过的红蔷薇,初看时耷拉着脑袋萎靡不振,再看时却连茎叶里都透出濯濯的凛冽。

这念头一闪,修屏遥胸中竟也一阵凛冽。纵然他久经官场阅人无数,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深深的,静静的——那是一种不属于她那个年纪的,谜样的眼神。

“为何当初不跟着上官歏?”修屏遥突然问出这一句,紧紧凝视着那双眼,“你在待墨楼迈出的那一步,究竟是想说明什么?”他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原来他早就看出她不想跟着上官歏,所以才来拉拢她与上官歏对立吗?终于知道这左右大臣都是一个德行,就喜欢藏身暗处阅人百态,身边更有眼线无数。端的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难怪这两人在朝堂之上钩心斗角,各自为营。

水沁泠心知再也瞒不过他,沉思许久才缓缓道来:“因为上官大人太过清廉正气,他在百姓心中站得太高了。这样的人,通常是不被容许有任何瑕疵的。”她摇摇头,“换句话说,许多人宁愿容忍一个恶人无数次的坏,却无法原谅一个善人唯一一次的不好,偏偏我就是这样的俗人。”她笑了笑,“同样的不德不义之事,若由修大人来做,我会觉得情有可原,但若由上官大人来做,我——不能接受。”

那瞬,修屏遥分明在她眼中捕捉到一抹精光,一种类似戾气的东西。

“哦?”修屏遥饶有兴致地抚模唇瓣,等着她继续解释下去。

“柜子里的那位无头死者究竟是何身份,相信修大人心里早已有数,不是吗?”水沁泠莞尔一笑,眼里却并无半分笑意,倒像是种若有似无的讽刺,“谭亦当时得宠若惊,自然没有工夫细看,那死者的手腕上分明有铁镣捆缚的痕迹,而且颈项上还留着刽子手所画的红砂印子。所以我无法接受的是——”她蹙起了眉,这时才显露一丝异样的神色,“那个死人明明只是一个被依法处斩的犯人,又怎么可能会有凶手一说?上官大人却偏要故弄玄虚,假借无头血案之名让谭亦去查案。而上官大人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修大人又岂会不知?”

原本她上前一步,便是为了证实死者的身份,却没料到上官歏编出一个天大的谎言,顿然心灰意冷。

“哈、哈,”修屏遥拊掌而笑,再次感叹这姑娘的蕙质兰心,“到时候只需老骨头借这‘惊世奇案’的名义大肆宣扬一番,随便捏造一个凶手,谭亦便能声明远扬,这状元之位自然非他莫属。唔——”他故意一顿,别有用心地觑了水沁泠一眼,“日后他封官加爵,青云直上,兴许会变成第二个老骨头也说不定呢。”

言至此处,他话里的用意再清楚不过,“你,竟不后悔?!”

她的资质不输谭亦,若当初头角峥嵘的是她,那么被上官歏相中的也是她,而不是谭亦。常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她难道就不后悔错失良机?

水沁泠声线平平:“我若是跟了他才会后悔。站得太高太远,平白获得太多殊荣的人,摔下来必然也会伤得最重。”她抬起眸子,目光无波无澜,“上官大人是百姓心中的大清官,大贤臣,全京城的百姓都夸他刚正不阿,一身正气。我欣赏正直的人,便一直将上官大人奉为神祇,可如今我才发现——原来神祇也有力不从心的一日。”说到这儿,她便笑了,那种毫无温度的幽凉笑容竟生生牵延出一种,近乎是悲悯的味道,甚至连她本人都不自觉,“上官大人毕竟年迈,心有余而力不足,故而会出此下策,想尽快扶植一个心月复来稳固自己的阵营,和修大人分庭抗礼。”她静静地望着修屏遥,“修大人阅人无数,谭亦究竟有几分本事,能够到达到怎样的高度,没有谁比修大人心里更有数了。不是吗?”

修屏遥不置可否地哼笑一声,“他太自负。虽有几分真才实学,却不懂得收敛锋芒,仅在待墨楼中一崭露头角便已树敌不少,能够活着挨到殿试算是他命大。”

所谓树大招风,谭亦一介草民,却被上官歏赏识,自然会得罪许多早早买通官路的权贵。谁能保证谭亦会不会不等到殿试便已死于非命了?从官多年,这样的事他已见得太多太多。兴许——呵,兴许那个一时兴起便摘了谭亦的脑袋当球踢的人——

就是他修屏遥也说不定呢。

“就算日后春风得意一时,也迟早会栽跟头,姑且送他四个字——”修屏遥伸手将她从水中拉起,故意咬着她的耳朵道:“难、成、大、器。”

“不,修大人,”水沁泠却是摇头,“我更欣赏的,是他的正直。”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渗水的衣袖,凉凉地一叹,“官场黑暗,到处尔虞我诈,谁的言行不留着几分谨慎?我当时藏在人群里故意不出面,便是考虑到象齿焚身的道理。而谭亦一无靠山二无后盾,却不畏强权,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我——欣赏他。”她温温重复了遍,“我欣赏正直的人。”

修屏遥眯了眯眼,了然笑起,“因为你做不到他那样。”

水沁泠略微垂了眼眸,并不否认。是了——她当然不属于刚正不阿的那类人,否则她不会权衡利弊而选择跟随于他。她亦不想站在太高的起点上,那样太冒险。相反,若先一步陷自己于泥泞,反而留给自己足够回旋的余地,起码,现在——她更情愿寻他当庇护伞。

至于今后谁掌天下谁主沉浮,言之尚早。

那一刹,水沁泠的唇边似乎隐着一丝微笑。她自认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与其早早被推至风口浪尖,倒不如退一步静观其变。

“马车上有干净的衣裳,去换一身吧。”修屏遥笑着转身。此话一出,便也意味着真真要带她一起走了。

“多谢修大人。”水沁泠暗自吁了口气。不枉费她三十六计用尽,总算是通过他的考验了。但她心里有数,修屏遥之所以愿意带她走,是因为——她对他有利用价值。

她伸手模到自己稀疏枯黄的发尾,苦笑一声,“再这样劳神费心下去,不消几年就会变成秃子的。”

她其实真的不够聪明,仅有的那一点天资能求自保便也足矣,每每另外花心思布局都会落下一大把头发,想曾经一头芝兰秀发人见人羡,如今却要提早步入谢顶老太的行列了。

然而面对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男人,她却绝不肯认输的。她清楚自己的智谋稍逊一筹,但她自认忍耐力极好,也知道遇事多思多想,胜过多说,也因此可以藏住自己的心思不被别人瞧出半分,“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向来以此律己。

“你跟着我,却不会与我站在同一边,我猜得对不对?”突然一个微笑的声音打断思绪。

水沁泠略微一怔,抬头便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受伤的右手。她心口一悸,张口欲言,却被他轻描淡写打断:“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宁愿逆着惯性被马车夹伤手,也绝不肯靠到我这一边,不就是想表明自己不会与我同流合污吗?”他长指抚唇,那一笑,好似眉眼里都是春意丛生,“不过你好像记错了一件事,那些人……可都是心甘情愿与我为伍的。”

听他这样说,水沁泠反而笑得坦然,“修大人的本事,小女子早有一番领教。之所以保持那段距离,也只是觉得……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眼眸,“男女授受不亲罢了。”

“是吗?”修屏遥不置可否地转身,一笑即去,“真希望不久的将来你还能保持这份从容。”

水沁泠朝着他的背影微微一揖,“那么,小女子争取不让修大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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