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阙 第3章(2)
作者:梓昕

孟羿珣很君子地站起身来,转过去背对侗紫述。她飞快地站起身来,一边拨乱自己的头发,一边小心翼翼地微微拉开衣襟,再三确认虽然凌乱但不至于春光外泄之后,才挽起袖口用匕首在左手上臂内侧划了一条不大不小的口子。

仔细地捏着伤口,让几滴血落到身下的蒲团上,再用手指抹开,最后拿起方才小皇帝放在地上的小瓶,用里面的膏药抹在伤口上,流血即止,肌肤生香。

“好……了。”

放下药瓶和匕首,她努力想表现得镇定一点,可脸却不受控制地泛红,出于姑娘家的本能,一只手极不自然地捋着头发,一只手横挡在胸前按着微开的衣领。

小皇帝转回身,看到她那个样子一下子笑出了声来,“不错不错,弄得很像。”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了?”她转开脸,尽量不去看孟羿珣的表情,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朕会再在这里面待一会儿,你自己哭着出去——会吧?”

侗紫述咬咬牙,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带着一身舍生取义的气魄用力推开净室的大门冲了出去。

那天晚上,沐宵殿的所有人都知道,新来的宫女侗紫述被皇上临幸了。

具体的过程没有人清楚,只有人看见侗紫述衣衫不整长发披散地从净室里跑了出来,然后就一直坐在宫女房里默默垂泪,低头不语。

小环虽然小,却也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开始还只是在侗紫述身边焦急地询问着,后来也陪着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晚。李总管得知之后,还特地到宫女房去看了看侗紫述,破天荒地准了她三天假,让她在宫女房里好好休息。

皇上临幸,这个天大的殊荣,在沐宵殿里却仍然激不起什么波澜,以那位小皇帝如今的处境,只怕是福是祸都还说不清,就更谈不上荣耀了,除了有人送来了一碗应该是防止怀孕的药汤,就再没有了任何别的动静。

不过,这倒是让恹恹靠坐在床头的侗紫述大大松了一口气。把桌上那碗药嫌恶地泼向窗外之后,她放下碗,靠回床头去继续发她的呆。

昨晚小环一直守着她寸步不离,后来更是哭得比她还厉害,逼得她也不好意思不跟着哭。久哭伤身啊,这还真不是唬人的,她今天简直快爬不起来了,只觉得一双太阳穴都在一跳一跳的疼,一脸憔悴,更像被土豪劣绅强占过的可怜民女了。

不大一会儿,一个宫女进来,说皇上让她去净室。

侗紫述长叹一声,这才想起她还有配合小皇帝演戏的重任,梳洗整齐磨磨蹭蹭地去了净室,小皇帝倒没有进密室,而是在外间等着她。

“咦,怎么一晚不见,就成这个样子了?”转过身看见她,孟羿珣诧异地开口。她的眼圈又黑又肿,一脸倦容简直像是病了一场。

侗紫述原本就很怨妇的脸忍不住又怨妇了几分,“皇上觉得呢?”

孟羿珣挑眉,掩饰过的忍俊不禁,“看来你昨夜过得很惨。”

“别人为我哭了一夜,我要不陪着哭那像话吗?”你那黑心母后就是罪魁祸首。

“和你一起来沐宵殿的那个小爆女?”

侗紫述顿了一下,忽然目光一闪戒备地盯着他,“她还小,皇上别打她的主意。”

孟羿珣的眉毛又挑了挑,“你很关心她?”

“谈不上吧。可是小环那样天真简单的小泵娘,就应该让她一直天真简单下去。”

若都成了你这样的笑面虎,顶着一张干净纯良温和无害的脸出去骗人,岂不应了真正的国之将亡,必生妖孽。她貌似不经意地看了孟羿珣一眼,暗自月复诽。

孟羿珣面色平静,看不出表情,半晌之后,突然淡淡地说了一句:“在这宫里,简单天真的人通常都活不长。”

侗紫述全身一震,“皇上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等你很久了,跟我一起进密室去吧。”他却已转过身,启动密室的机关去了。

侗紫述表情有些奇异地看着他,嘴张了张似乎想要问什么,却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石墙再一次缓缓开启,侗紫述跟在孟羿珣背后走进去,发现后面的空间居然出乎她预料的小,只有外面那间净室的三分之一左右大。

密室里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除了墙上约两人高的地方,每隔一段距离就嵌着一个巴掌大的八卦,就只剩下灯油了。整个室内几乎是空空荡荡的,唯有右边放着高矮不一的好几个柜子,柜子上摆着不少瓶瓶罐罐,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这就是孟羿珣的密室?侗紫述不动声色地转动脖子打量着四周,心里有些疑惑,仅以她这两天对孟羿珣一点粗浅的了解,他也不应该只在密室里放这些东西吧?

“这些……”她指着柜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是什么?”

孟羿珣回过头来,“朕炼出的仙丹,什么功效的都有,最厉害的,吃了可以长生不老。”

侗紫述翻白眼,“这个密室只是皇上用来放这些仙丹的?”她要相信她就是白痴。

孟羿珣不置可否地摊了摊手,走到一个矮柜边弯下腰似乎在柜子里找东西。百无聊赖的侗紫述扫了眼墙上那一圈八卦,发现形状大小和他用来开启外间机关的八卦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侧头思考了片刻,走到最近的墙边开始一面一面地敲,试图找出哪面墙的背后是空的。要是这间密室真的就只是这个样子的,她的名字情愿倒着写。

忙活了一阵,把四面的石墙都敲了个遍,出乎预料的是,居然真的都是实心的。

那……机关在哪里?她回头看孟羿珣,表情明显迷惑了。

孟羿珣忙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收进怀里放好,直起身来又是一笑,然后从从容容地踩着几个矮柜爬到最高的那个柜子上,伸手从墙上取下了柜子上方正对的那个八卦,再仰起头,拿着八卦像昨天她在外面见过的那样,贴在了壁顶上缓缓游走起来。

居然在屋顶上……

侗紫述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了一半。设计这些机关和密室的人绝对是天才,就算哪天被人发现了第一重的机关进到了这里来,大概也打死想不到第二重的机关,居然会是在屋顶上。

片刻之后,又是她听过一次的“叮”的一声,整个屋顶开始向左边滑开,直到滑开快一半的时候,上面才有灯光猛地透了下来,同时垂下一架晃晃悠悠的软梯。

侗紫述呆呆地看着孟羿珣从从容容地从高柜上下来,抽出一条丝巾仔细抹掉柜子上的脚印,再把丝巾塞回袖子里,然后就顺着软梯慢慢地往那个洞口爬了上去。

“看够了吗?如果看够了的话,就上来吧。”

侗紫述愣了片刻,回过神来之后也手脚并用地开始往上爬。绳子和木棍做的软梯并没有想象中的好爬,老是使不上力,好不容易才摇摇晃晃地爬到洞口,一抬头,却发现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已经伸在那里等她了。

“第一次爬软梯,都会觉得很吃力,习惯了就好了。”

那只手一用力,她脚下再一蹬,终于顺利站上了那间藏在屋顶上的室中室。

那里面的陈设,让她又是一愣。

中间有一张长几,长几上摆着一方普普通通的石砚和几支笔,角落里还堆着一些奏折样的东西。地下放着一个蒲团,除此之外,四面都靠着墙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些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从油纸上用丹砂注明的分类标记来看,那是书,满满一屋子的书。

“这是……”

“这才是真正的密室。”孟羿珣解答完她最后一个疑惑,已经坐到了长几前面,拿过一本奏折提起笔顺了顺沾着丹砂的笔尖,放任她好奇地四处打量模索。

密室四周码放着的那一摞摞书籍,经史子集、各类兵法、策论、政道……凡是作为一个皇帝该看该学的,一样不少,任何一摞上都瞧不见丝毫灰尘,应该不是勤于拂拭、就是常常抽取翻动的。

四面的书墙中间,只有一个小小的空隙,挂着一幅画。画中似乎是一家三口,一个颌下微须身着黄袍的中年男子,一个衣着华容貌艳丽的宫装妇人和一个清秀可爱的小男孩,三个人神情亲昵,背景是一片花开蝶舞的花园,和乐融融的画面让人感觉极温馨。

画的左下角用有些瘦长飘逸的字迹提着:与蓝素珣儿同游御花园于康景十二年春。落款是一方简单的印章,只有一个“孟”字。

孟是国姓,蓝素是小皇帝生母蓝贵妃的名字,康景是先帝在位时的年号。这幅画,自然就是先帝的手笔,画中的三个人,是先帝、蓝贵妃和小皇帝孟羿珣自己。

“你替我擦擦那幅画吧,用旁边书堆上放着的那个东西。这密室里潮湿,隔几天不擦画上就会长出霉斑。”

侗紫述转头,果然在旁边看到一个用手绢扎成的布球状的东西,里面似乎包着一些粉末,大概是能吸收潮气的。拿起那个绢球,她按照小皇帝说的,开始一点一点地在画上面擦拭,十分的轻柔而小心翼翼。

这个……应该是小皇帝很珍贵的东西吧?她一边擦一边想。所以他把它带进了这间密室,天天看着,却又害怕它被潮气侵害,宁愿这样每天费神去擦拭一遍。

孟羿珣小时候……大概是过得很快乐的。先皇看起来很慈爱,蓝贵妃看起来也很温柔,他们不用为衣食奔波,也不用为战争苦恼,哪怕还有宫闱争斗家国天下,可是……三个人都是一起的,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然后,蓝贵妃走了,先皇走了,他自己被软禁了……一切天翻地覆。

擦完了画,她放下绢球回过头,发现孟羿珣已经低头全身心投入在奏折当中了。

“这些书是怎么来的?这八年来,皇上每天就待在这里面看这些东西吗?”

孟羿珣抬头看了她一眼,“夹在给我送进来的那些装炼丹材料的盒子夹层里带进来的,一次带几本,天长日久,自然积少成多。”说完又把目光调回了桌上。

“……可是给皇上送东西的不都是宸仪殿的人吗?”

“送东西的是宸仪殿的人,但东西总要从宫外买的。”

她了然地点头,“皇上手里的是奏折?”

“不是,是太傅手抄的各地要务誊本。”答得漫不经心,“我虽然只是个有名无实的皇上,该做的事倒是真的没少做任何一件。”说到最后,有些自我调侃的语气。

太傅仲行琛,是孟羿珣还是太子时由先皇亲封的太子少傅。先皇驾崩之后,孟羿珣以稚龄登上大宝,太后理所当然地开始垂帘听政,不久便软禁了小皇帝直接掌管朝政。最初,太傅也曾尝试过想要救出孟羿珣并从太后手中夺回大权,但屡次失败之后,他最终还是彻底保持沉默。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向时局低头,完全投向太后一方了。而他当时的放弃,也是保皇党彻底偃旗息鼓的一个重要原因。

原来,他只是跟着孟羿珣一起蛰伏了。

侗紫述沉默了半晌,“那……皇上为什么带我进这里来?”甚至,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从今以后,你会长期陪着我在这里面。下面那两间都太潮,若是一直让你待在下面,怕你的身体会受不了。”关于这个,孟羿珣答得倒很干脆。他抬起头来,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至于告诉你这些,也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应该没有选错人。”

侗紫述咬咬唇,心里有微微的震动。不论他的话究竟有几分真,后面那句暂且不论,但听到前面那句,说她完全没有一点感动,是假的。

也因为那些感动,让她的目光不知不觉停在了他面前那张长几上——

他用的笔和石砚都是最简单的式样,轻巧单薄,大概是为了方便带进来。他不用墨,用的都是鲜红的丹砂,这个她也能猜到,因为这里只有丹砂是现成的。

他身下坐着的,仍然是和第一间净室一样的薄薄蒲团,蒲团下面也铺着两层油纸,但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这里相比下面的两间密室要稍微干燥一点,但其实仍然很潮湿,毕竟这里是山月复之内,离池塘又如此之近。

现在秋意已浓,天气却还燥热,这里面倒是潮湿凉爽,若是到了寒冬,只怕就只剩下阴寒刺骨。倒是亏得他有这份仔细,把这里面存放的所有的书籍都精心包上了防潮的油纸。

他照顾这间密室里的任何东西,包括对她都算细心的,只除了他自己。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待了八年?

“皇上应该让人送些高点的桌椅进来,即便是习惯了蒲团,也该用厚一点的,蒲团里面再装进些防潮的东西。难道书本怕潮,皇上自己就不怕?”不知不觉地,她微微皱起眉有些责怪地道。

心里似有若无地泛起些和初见他那晚不太一样的感觉,那时候是淡淡的可惜,现在,居然有几分隐隐的心疼。

尤其是想起他那晚的笑容,那种隐隐的感觉就变得更清晰了几分。

他的笑容很特别,清浅而和煦,干净得让人一见难忘,似乎一切的困难和麻烦到了他手里,都可以云淡风轻地迎刃而解。至少,她第一次看到那种笑容时,就觉得除了权力被夺走之外,他其实应该过得很不错的——至少锦衣玉食,至少没有性命之忧,至少不用颠沛流离。

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只是她了解他太少了。

那样的笑容总是出现在他脸上,似乎只是因为他早已经历过,或者一直经历着比她看到的这些更大的困难。

有些人,经历的磨难越多,反而会变得更爱笑,并且笑得更加温暖淡然。

孟羿珣的笑容背后,一定还有更多谁都不曾知道的故事。

“我进净室来,名义上是‘修炼’,油纸这样的东西倒可以和书本一起悄悄带进来,但若是开口要了不该要的东西,会惹人生疑。”孟羿珣再次自书桌前抬起脸,挑着半边眉,显然对于她语气中微微带着的教训意味有些吃惊。

简单的一句解释,让侗紫述飘远的思维一滞,竟然语塞了。

默默地在原地站了半晌,她终于意识到另外一件事,再一次睁大双眼望向他,“皇上刚才说……”

“我。”孟羿珣又是一笑,招牌的春风拂面。她实在是太后知后觉了。

“为什么……”

他终于放下了丹砂笔,“因为私下里别当自己是皇上……我的日子,会比较好过。”

一句类似调侃的话,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所有东西。对于一个他这样处境的皇帝来说,时时刻刻地牢记着自己的身份,某种程度上来说只是一种折磨。

侗紫述这回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又低头站了良久,她终于像是终于决定了什么事,挽起袖子问他:“那个用来擦画的布球里,包的是什么?”

“木炭粉。”

木炭粉?吸潮气的?“你这里面还有现成的吧?”既然他都不当自己是皇上,那她也不用再客气了。

“没有。不过外面丹炉里每天烧着,想要多少都能有。”孟羿珣不明白她想干什么。

“那就好。我不是进来陪你什么‘阴阳双修’的吗?”完全豁出去了,侗紫述讲话倒也大方了,“就算现在天热,你去管他们要床竹席,再要些枕头和薄被,这要求不过分吧?”

孟羿珣一愣,嘴角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有些意味深长,完全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

“明天我从宫女房里带些针线过来,你要到了东西我们一起抱到这里来,我把被子枕头都拆开,然后往里面掺上木炭粉缝成地毯和坐垫,再这样铺两张油纸就马虎过去,你的身体受得了,我的身体可受不了。”

“这里常常有人进来察看,比如昨天,我们走之后就一定会有人进来察看。”这段话的意思是,这些人的细心程度是超出常人的,“如果我们明天要了被子再弄到这里拆了,晚上他们进来时发现被子不见了……该怎么办?”

侗紫述再次番白眼,那个笨字终究顾忌着他的身份没骂出来。

“你晚上出去的时候不会胡诌个借口,就说……”她的脸一下子又红了,但也仅仅就是那一下,“就说‘双修’之后的东西统统不能留着,必须扔进丹炉里烧掉。我不相信,他们还能扒出丹炉里的灰去查是什么东西烧成的。”

这回换孟羿珣被噎住了,没想到昨天还满脸不情愿的她,今天居然会说出这番话来。

他搁下笔,突然也对她的成长环境好奇起来——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她这样的女孩子?

她应该是个有些经历的姑娘,所以她的语气中,总是显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现实,可是现实之外,似乎骨子里又带着一点与她的冷静现实相矛盾的东西。

“你为什么进宫来?”他第二次问道。

侗紫述一笑,微微撇了撇嘴角,半真半假地道:“为了有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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