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寒衣 第十二章
作者:荻初

“为人方解相思情。”

寥寥七字,却在苏染心内掀起阵阵波澜,不禁感叹,莫怀惜当真是任性到肆意妄为的人。

保州现今饱受战火所害,民生仍是萧条,莫怀惜居然事先未打一声招呼地便来到保州,苏染心中莫可奈何,却自心底浮起抹从未有过的轻悦。

接近保州岸头不远时,船只遇上一阵风浪,迟了靠岸的时间,待苏染派出的人带回消息有大批商船靠岸,已是入夜时分。

未及细思,苏染披上大氅,踏着夜色走出都检巡察司府衙,扬手挥退了欲跟上的兵士。

入夜深寒,一阵西北风吹过,由略敞开的领口窜入衣衫内,寒意彻骨,苏染却似未察,疾步向城内走去。

一路行到的兵士所打听到的客栈,踏入内中,并无几名人客,店中掌柜、小二都认出进来的人是将辽军赶离保州城的女将军,未等苏染开口便问她来意为何?

得知她是找人而来,掌柜亲自将她带到莫怀惜所住的上房,随后行了一礼,躬身退了下去。

苏染推门而入,却不禁怔在门口,不知是进是退!

“我以为你是个体贴之人。”莫怀惜低柔带笑的声音传入耳中,苏染回过神,领会他之意,回手将房门关上,隔去了门外吹入的阵阵冷风。

眼神奇异地看着屋内的二人,苏染不知自己此时应做何反应?最后却禁不住喷笑当场,这不能怪她,实在是现在的情形诡异得令她想发笑。

“过来。”一贯带着浅淡傲然的命令口吻,莫怀惜对苏染伸出一只手,随后一只冰冷修长有力的女性手掌搭入他温暖的掌心。

来不及反应,身体便被拥住,灸热的体温绵绵地传过来,肌肤隔着衣衫相熨,令苏染不适应地面上泛红,更何况还有一双过于灼热的,令人无法忽视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在他怀中伸手略推拒了下,莫怀惜不为所动,苏染只好转首看向那名……一丝不挂站在内室床前的少女。

是个相貌相当甜美的女孩,但瞪视她的那双眼却充满怨恨与敌视,似一把淬了毒的刀,面容因妒恨显得扭曲,恨不得立即冲上前来杀了她一般。

瞬间了然于心,苏染似怨似忧地吁出一口气,暗中掐了莫怀惜放在她腰身上的手臂一下。

眉峰暗扬,莫怀惜的下颌向苏染颈项间更靠近了一分,“闻月,你还不将衣服穿起吗?”将苏染拥在怀中不放,莫怀惜冷静如冰地对戚闻月道。

方到保州在客栈安定下来,用过晚膳后,戚闻月端着一壶茶进入他房中,一番痴情少女般的痴缠,随后便自行月兑了衣衫,说他应娶的妻应是她,而非他人,他爱的人应是她。

莫怀惜神色未变,若他眼睛未盲,定可看到戚闻月说这番话时莫怀惜眼中升起的寒意与蔑视。

方要开口说话间,苏染便径自推门而入,真真来得凑巧。

紧咬着下唇,戚闻月全身颤抖地拾起地上的衣服,快速地穿上,脸色青白,目光则一直定在苏染身上,未曾移动。

就是这个女人,就是她抢了她最爱的三哥,现在居然又出现在三哥面前想勾引三哥,真是不要脸的妖孽。

眯细一双水样明眸仔细打量坐在莫怀惜怀中的苏染,黑色大氅下露出明艳的红衫,掩不住苏染修长纤细的身姿,烛火摇曳中,五官虽算不尚精致俏丽,却有着寻常女儿所没有的英气与明利,目光炯然有神,令人难以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上上下下将苏染打量了几番,戚闻月目光更冷,更添怨毒。

就算苏染长得再漂亮,在戚闻月眼中只要敢勾引她三哥的女人,都是丑陋的,根本配不上她三哥。

“三哥,就是这个女人缠着你,阻止你娶我?”戚闻月着好衣衫尖声质问,似一个看到与正妻抢夺丈夫的狐狸精。

苏染闻言啼笑皆非,挑眉看向莫怀惜,可惜这人什么都看不到,此时眼盲倒是为他省却了不少麻烦。

她倒不知她何时成了阻挠他人幸福的坏女人,今天终是体会到了,苏染趣味地勾起唇角。

靶觉到手背上二度戳来的素指,莫怀惜唇瓣微扬,笑得愉悦且……不怀好意。

“她是我主动娶来的妻。”转首对戚闻月仍是淡漠的漫不经心的口气。

“我不信,三哥你喜欢的人是我,一定是这个丑女人硬缠着你,一定是。”戚闻月娇声反驳,拥着怀中的大氅,眼神凄楚地看着莫怀惜,“三哥,你为什么不要我,我比这个女人强上百倍,为什么不让这个女人看清楚,什么样的女人才是配得上你的。”

“我是一个瞎子……”莫怀惜低低柔柔地说,“瞎子眼中只看得到一片黑暗,样貌美丑,身材胖瘦对一个瞎子来讲均不重要,我素来只做我想做的事,无人逼得了我,更无人能逼我,包括你在内。”

“三哥……”戚闻月不敢置信地看着莫怀惜。

俊雅轻逸的脸上仍挂着丝浅笑,仍是那般出尘的一个人,说出口的话却不带一丝温度:“闻月,你不应该在一个瞎子面前宽衣解带,自以为这样便以引诱得了他,你要知道在你面前的是个瞎子,他看不见。”

尾音低柔地带出丝妖异之感,戚闻月全身止不住一阵轻颤,双眸大睁。

“但你最大的错误就是不应该自恃过高,我对你宽容是因为顾日,与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从不是一个宽容的人,不要妄想挑战我的耐性。”

戚闻月不愿相信地猛摇头,“三哥不会这么对我,三哥不会这么残忍,一定是这个妖孽的错,是她迷惑了三哥。”压抑的沉默后,戚闻月尖锐地嘶喊道,声音刺人耳鼓,食指笔直地指向莫怀惜怀中一脸无辜的苏染。

苏染心下暗笑,“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本将先回大营了。”语毕,便欲月兑身离去,无意见他人上演争风吃醋的戏码,即使她算是其中的主角之一,却无意参与。

平生第一次有人称她为妖孽,就算是那个想杀她的爹也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苏染心中一阵好笑,险些当场笑出。

莫怀惜手臂未动,苏染用力一挣之下竟撼动不了他分毫,不由挑眉以对。

“有人在引诱你的夫君,你便这样走了?不做点什么吗?”真是大度到不懂占有欲为何物的女人。

听出他话语中的不满以及背后更多的霸道与占有,向她宣示着他的所有权,同时也向她索要着她的付出,“你要我如何?”苏染笑问。

莫怀惜的回答是端过桌上的热茶,掀起茶盖轻掠去几片飘浮的茶叶,最后准确地递到苏染唇边。

苏染大皱其眉,还真是个难应付的男人。

就着莫怀惜端茶的手轻抿一口茶水,温热的感觉由喉间流下,一阵暖意。

苏染手腕略翻,随身长刀旋掌而起。

戚闻月惊吓地倒退一步,美眸大睁地瞪着苏染。

掌下运力,长刀立时飞出,向戚闻月呼啸而去,在她颊边掠过,带起一阵轻啸风声,几缕发丝在空中飞扬,轻飘飘地向下落去。

戚闻月只觉颈边一凉,听到轻微的风声,怔怔地站在内室床前,长刀没入她身旁床柱之内,刀柄犹在轻颤。

伸手捂住颈侧,除却一阵凉意再无其他感觉。

“啊!”半晌戚闻月方回过神,惊叫出声,凄厉非常,随后脸色惨白,以手捂面孔,惊吓的泪水由指缝间落下,夺门而去。

看着大敞的门扉,苏染戳戳犹环着她不放的手臂,“让我去将房门关上如何?”

莫怀惜笑着放开手,此时又恢复如初,是往日那个温雅有礼,却难以亲近的莫三公子。

变脸比女人还快的男人!苏染摇头叹息。

“染,你真是不解风情啊!”未等苏染有所抱怨,莫怀惜反而率先开口似埋似怨地道。

嗯?!“看过信后我便寻来,为你挡去难以消受的美人恩,何来不解风情?”苏染反问。

“便是现在这句话,也是不解风情得很。”莫怀惜为她的不受教摇头。

“你想我吃醋吗?”苏染略一思索后,不确定地问,她以为莫怀惜这样的男人不会在乎这些。

冷情的人往往重大局,胜过小节。

莫怀惜走至苏染面前,额际相触,以鼻轻蹭了苏染的鼻尖两下,“这是她此行唯一有用之处。”否则他怎会答应让戚闻月同行。

“真残忍的一句话。”

“我从来不是个多情之人。”

“那你为何不远千里来保州?”苏染仍是将这句话问出口。

鼻端吸入一股冷香,并非苏染身上的胭脂味,而是由门外传入,抵在苏染颈项间,莫怀惜温热的呼吸让苏染感到项间一阵酥麻。

未语先笑,“还说不是不解风情。”三句话不到,便转回正事上,嘴上说着,莫怀惜的唇角却始终上扬。

“我曾说过,你只管出征,其余事情由我一肩担下。”那并非随随便便说出的一句戏言,“苏勤有意延误朝廷要送至边城的粮草,使你与万人大军陷入困境,我怎能让你有所危险。”

回想到兵士打探来的消息,今日由海路靠岸的有近三十只大型货船,蓦然苏染诧异地睁大双眸,难以置信。

“你……”苏染不知如何开口,更不敢相信自己心中所浮起的那个答案。

“我是你的夫。”莫怀惜低沉地道。

苏染心中一动,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眼神随之一黯。

“你若不想讲,我不逼你。”她与苏勤之间的恩怨,他本就不急于一时,他只想她知晓。

她,苏染并非孤身一人。

靠在门板上苦笑一声,苏染拿回自己的长刀,再拉他至桌边坐下,为两人倒上杯茶,才缓缓地讲道:“我乃是庶出,娘亲本是穷人家的女儿,因相貌秀美被苏勤看中,纳为妾室。娘亲嫁与苏勤后生活富足,衣食无忧,她努力想为苏勤生个儿子,以稳固自己在苏府的地位,她认为在那个家中有个儿子才好防老。可惜却偏偏事与愿违,生了一个无用的女儿,不过苏勤对此事则可有可无,他妻妾众多,自然不差那一个儿子。娘亲见苏勤未有怒颜,便将我丢给女乃娘抚养,她自己继续想方设法讨苏勤欢心,免得苏勤只见新人笑,眼中无了她这个旧人。她不曾管教过我,我与她也谈不上丝毫母女亲情。

“苏勤一生戎马,官拜高位,一直想有人可继承他之所能,成为朝中一员大将,将军权掌握在手,揽握朝政,可惜苏家男儿虽多,却个个皆非练武的料。我那时年纪尚小,整日无聊,又无人管束,便坐在院中看师父教他们练武打发时间,长久下来,竟有所成,苏勤虽意外,但他为武将又位高权重,如若让女儿继承他的权位倒也不差。于是,十六岁时便安排我入军营,随军南征北战,因此也便看尽了苏勤在军中玩弄权术,摆布人命的把戏,将出征军伍当作掌中棋子,想要便要,想弃便弃。

“苏勤见我渐有名望,性格独立渐渐难以掌控,除欲之而后快,计策在两军交战之时趁乱派人取我性命,可惜……那一剑被我随身副将挡下,本未伤在要害,但剑上淬有巨毒,见血封喉,我当场便杀了那伪装成兵士的杀手,未留活口。得胜回朝后,我并未将此事上报朝廷,而是辞官离家,与苏勤断却父女之情,不愿再涉朝廷争斗,权谋势力。苏勤见我无证据指证他,以免惹来幽幽之口,暂时便放我去自生自灭。此次再度出征,他为防我有所报复,必然会想方设法再度杀我。”更会处处为难于她,两国交战的胜负在他眼中根本微不足道,只有仕途才是真。

莫怀惜静听她说完,忍不住将她再度拉入怀中,苏染将头靠在他肩窝处,寻得一份从未有过的安心。

“你喜欢那个副将?”莫怀惜问,语气却已肯定。

“你在吃醋?”还是一个死人的醋,苏染一阵好笑,眼中却有丝落寞。

“是。”莫怀惜坦言承认,“我非大度之人。”

“这么说我嫁了一个小气的丈夫!”苏染玩笑道。

“你可以如此认为。”莫怀惜浅笑。

苏染笑盈盈地看着他,指尖落在他细致的眉梢,“真是个意外坦率的人,那能否告诉我,如此多的粮草你从何处寻来?”且在如此短的时间内。

“就算是抢是盗,也无人奈我何。”

真是……刚刚还夸他是个坦率之人,立刻便别扭起来,如此性格,说是多变,但不如说是任性的太过孩子气,真想知道他少时是怎样让人头疼的一个人。

“当务之急,你全心应付辽军便可。”莫怀惜不愿多言,其中自有其利害关系存在。

听他语气,苏染一怔,“你要留在保州?”

“你不信任我?”莫怀惜眉峰上扬,甚为压迫感地质问。

真是个骄傲的人,苏染无奈,她担心莫怀惜留在保州会有危险,但……相信他有自保的能力,“我要回大营了,军中不可无将。”更何况辽军仅退到三十里外,是否在近处另有布置,随时打算奇袭保州都犹未可知,不可掉以轻心。

收起方才的神情,莫怀惜未再拦她,放手让她离去。

苏染未多有留恋,儿女情长的日子来日方长,眼前战事才是最重要的。

房门开了再合,莫怀惜坐在椅上未动,桌上一盏油灯火光明灭间略微跳动了几下。

房外,深沉夜色掩去苏染身披大氅的身影。

暗处,一抹人影眼露寒光,阴冷地看着她离去。

蓦然,唇角上挑,是抹再森寒不过的笑。

将军嘛!三哥的夫人嘛!再过几日也不过是尸体一具。

轻挥衣袖,站在暗处的戚闻月笑着回到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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