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美酒明日醉 第5章(2)
作者:迷津

天色已经暗了,房里没有光,一切渐渐掩盖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

他忽然大步走出卧房,来到门外,抬起头正看到一轮明月。月光皎洁,圆滚滚的,像被人咬了一小口的鸡蛋饼。晚上夜风微凉,他这才冷静下来,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又快到十五了。

上个月十五他还在沙漠上。

不知道远在京城的两位皇兄还好不好?二皇兄每天政务缠身,没空和他出去玩,他一直有点遗憾,想带着他到翠源山上看看漫山遍野的野花。三皇兄常年在外,好不容易娶妻生子回到京城安定下来,也不常见面,之前欺负了他家两位公子,恐怕要被他讨厌死了。父皇去世了,娘亲陆贵妃也去世了,大皇兄去世了,从小陪他的府中老管家也去世了,就连曾经背叛他的祈勋,也横剑自刎了。

他停住脚步,怔怔地看着月亮。

还剩下谁呢?从前疼爱过陪伴过他的人,很多都已经死去了,剩下的人,也有很多变得冷淡了。

其实他这样胡作非为也不是刻意,只是希望二皇兄能对他没有戒心,能真心地,像以前一样亲厚。他胡作非为,不学无术,皇兄就不会觉得他有心计,他听话乖乖来西域和亲,皇兄就不会觉得他不听圣命,就还能像以前一样,兄弟亲密。

即使皇兄一直让白蔹跟在他的身边,他也是心存着感谢的。这样的方式,才能让白蔹一直陪着他啊,就不会突然离开了,不会只剩下他一个人。她每天跟着他,是有任务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杀他呢。这样也好,直到死以前,他最喜欢的白还是会陪着他。只是有时会伤心她的背叛,但在伤心的时候,他也是庆幸着的。

不要都离开了就好。

其实他很不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荣轻然抬起衣袖掩了下嘴,眨眨眼睛,一双眸子晶莹剔透。

但他还是要把白蔹送回她的房间去,如果在这里过了夜,必然会引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夜风徐徐。头顶月亮正圆。

一处院落里有片翠绿的竹林,竹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竹影婆娑,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痕迹。

荣轻然走进来的时候,听着竹音,放慢了脚步,相比这样的自然之音,他更喜欢人声,聊天声,说笑声,热闹非凡的街上,甚至人声鼎沸的酒楼,他喜欢那种人们都在笑着的感觉。但现在夜风中的竹叶声,也让他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兹宛国王宫的精致果然名不虚传,连一处简简单单的客房,都有这样自然的美景。

这里是白蔹的住所。她陷入昏迷已有两天。

不能让她留在金玉清风阁,荣轻然便把她送回了这里,好在环境不错,并不清冷,他交代了空青随时留意这里的情况,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可是两天时间,空青对他说的只有“还在昏迷”、“没有醒”、“没有好转”这些话,他实在心烦意乱,今夜刚好闲来无事,便避开空青,独自来到了这座院子。

荣轻然走得很慢,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心神不宁,为什么一想到她满身的伤就心痛难当,为什么要避开空青来到这里。他渐渐不明白自己,脚步越来越慢,终于扶住一棵竹子站住了脚步。

竹叶的沙沙声拂过耳廓,很是温柔缠绵。

荣轻然指尖一颤,猛然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什么巨大的东西,呼吸也跟着疼痛难忍。前一刻还好好的,这种堵塞和疼痛突然袭来,就溢满了全身。

“嗯……”他咬住唇,轻微的申吟还是从唇角扩散出来,混在竹叶声中,很快消失。

很疼很疼,这个时候,只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被堵塞住了,血液气息所有需要流动的东西都在叫嚣着在身体里翻滚,找不到出口,甚至感觉到每一寸皮肤都在跳动,下面掩藏着将要喷薄而出的东西。

荣轻然大口地喘息,眼睛渐渐看不见东西,只觉得天地黑暗,手扶的竹冰凉刺骨,但平息不下他身体里滚烫的热度。他闭住眼睛,紧紧咬着唇,不允许一丝声音流散出来。他慢慢脸色惨白地俯。

但神志还是清醒的,甚至此刻他觉得自己的神志和身体是完全分开的。身体痛苦难当,头脑却极清晰地知道——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他一定,一定曾很多次有过这样的感觉!

突然意识到的事实就像那天为杀人见血而起的可怕兴奋感。明明不属于他,却熟悉得就像身体的一部分。荣轻然左手狠狠抓着一根竹子,忽然“啪”的一声,竹子被大力折断,裂口处尖利非常,把那只优美白皙的手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眼前的视野清晰了一些,他低头看了看滴血的手,眼神很澄澈无辜,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然后他又抬起头看了看夜空,头顶一轮圆月,光华皎洁。

今日是十五呢。

罢刚想到“十五”,身体里一直堵塞的那些地方忽然之间全部通畅,积郁的东西“哗啦”一下翻涌起来,争先恐后地乱窜到身体每一个角落。受伤的左手没有任何愈合的征兆,鲜血浓稠,一滴滴顺着细长的手指流淌而下。

滴答,滴答。暗红的血滴在折倒的竹叶上。

他清明的眼睛这个时候陡然狂乱起来,但身体并不动,像尊美丽的雕像一样矗立在那里。他的眼睛里震惊到了极致,像一波一波越推越高的浪花,逐渐清晰了自己正在经历的事实。

这一夜,荣轻然的意识是清醒的。但同时,他也是疯狂的。

他的双眼渐渐染上鲜血的赤红,柔和淡然的神情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嗜血的恐怖。眼中的世界再也不是清风柔美的夜晚,是被鲜血染红的天地。

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

但血液还是灼热的,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滚烫的热度。

想要……鲜红的血……想要……看见人痛苦,看见人死在眼前……

迫切的可怕的愿望充斥整个身体,但头脑却格外的清明。身体处在火焰里,头脑却处在冰窟里。他……想杀人。

荣轻然从来都是个很淡然的人,他很少会觉得害怕,第一次,大概就是白蔹中毒将死的时候。从那时起,他就极度讨厌这样的感觉,所以他不去怕,不管发生什么,都立刻把心收起来,直接站出来承接。不让自己有害怕的机会。

但现在,他做不到了。最可怕的感觉,大概就像现在这样,不能自控。他挣扎着抬了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月亮,很快,疯狂的感觉冲上头顶,他控制不住地狠狠一挥衣袖,大片青竹齐齐断裂,“哗啦啦”折倒在地。

随意挽起的头发已经凌乱地披散下来,脸色苍白得像毫无瑕疵的宣纸,一双狭长的眼里闪烁血色的光,他的十指不停地颤抖,想要染血,想要杀人。

害怕之后,就是绝望。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好像整个身体都在质问他,哪里有活人!哪里有活人!耳边连续轰鸣,头痛欲裂,满满的都是同样的声音!

他站在狼藉的竹林旁,死死站住不肯移动脚步。前面不远就是白蔹的住处,她躺在里面,她在生病……但……她是活人……

像是响应着他的愿望一样,青灰色的房门被人从里“咿呀”一声打开,一身白裙的白蔹站在门口,她的脸色还是很不好,唇色暗淡,但她站在月下对着样貌可怕的荣轻然温柔地浅笑,却让人觉得她就是天下最美的女子。

荣轻然怔怔地望着她,就像望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不怕吗?即使看不到,他也能想象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多骇人。她……为什么完全不怕,还那么温柔地笑?

可是活人的气息就在跟前,温婉的女子被他一掌穿心,鲜血喷涌,痛苦地死去,那样让人兴奋的画面……

那是白!

荣轻然觉得头快要炸成两半,他抬起僵硬的腿,生生向后退了一步。一步退开,已大汗淋漓,胸口不停地起伏,剧烈喘息。

白蔹却因为这小小的一步就大惊失色,脸上才显现出的一点微红血色刹那褪去,她急忙迈出两步,忽然又停住,她看到荣轻然痛苦慌乱的眼睛。白蔹嗓子一紧,眼睛有点湿润,轻声问:“你认得我?”

荣轻然自喉咙深处挣扎出怪异破碎的声音:“白——”

白蔹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他,“轻然?”

“白——我——”他的声音破碎到了极点,带着极力尖叫后的那种嘶哑,却也那么无助。

白蔹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你是清醒的?”

耳朵里尽是嗡嗡声,逐渐听不到她在说什么,荣轻然死死攥着手,勉强听清这一句,费力地想要点头,他说不出话来,想要点头的时候,全身猛然一阵抽搐,五指僵直地大张,两眼血红地想要立刻扑向面前的女人!

耳边再次隐约响起白蔹温柔坚定的声音:“轻然,别担心,我能救你。”

这一句话如同天籁,荣轻然的脑子有些微的清明。能救他?能让他不变成魔鬼?

白蔹合住双手,指尖抵在唇边,冷静地说:“轻然,你只是被人控制了,不要担心。按我说的做,就能救你。现在开始,我要说很长一段话,最后一个字是‘开’,你听我说完这个字后,就按照你身体的直觉,过来杀我。”

“不……”荣轻然面目扭曲,看起来非常可怕,但白蔹的眼神温柔似水,仿佛眼里看着的仍然是那个俊美尊贵的玉王爷。

“不是真的杀,你过来就好,我有办法。”她柔声说。

荣轻然脚下太过用力,双脚已经陷进地里。他睁着血红的眼,仍然不肯动。

白蔹唇角一颤,几乎哭了。轻然……怕伤害她。

“相信我,你不会伤到我的。再拖下去,就连我也没办法救了。”她的声音带着温柔的诱惑,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荣轻然终于动了动身体。

白蔹立刻闭住眼睛,低吟熟悉的长串咒文,越念越觉得悲哀和恐惧,这一次,轻然居然是有意识的,那么下一次呢?还……会不会有下一次?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她怎么样都没关系,要怎样,才能让轻然活下去?晶莹的泪忽然顺着脸颊滑落,在夜风中立刻感觉到一片冰凉。

荣轻然看着她肃穆的样子,再次觉得头快要炸开,不断涌起的血腥气让他口干舌燥,叫嚣着要扑过去,鲜血的感觉……白蔹的鲜血……

白说能救他。

可是连他自己都不能控制,白,能有什么办法?

罢好这时白蔹念出最后一个“开”字,她睁开眼,眸光温柔发亮,然后一划手臂,莹白的结界将她笼罩住。虽然没什么用,但多少能抵御一点,保护自己,不会提前死掉,她要一直陪在他身边。

荣轻然再也控制不住身体,飞身而起,狠狠扑向那个记忆里最喜爱的女人,他生命里唯一的白。身体是疯狂的,他的眼睛却那么悲哀苦楚。

白蔹微微笑了,望进荣轻然的眼睛里,轻柔地说:“没关系。”

荣轻然像以往每一次一样,轻而易举地穿透了结界,完全不受控制的双手毫不留情地刺破她的血肉,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再次被撕开,喷薄出的鲜血虽不像晕倒那天那般透明,也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鲜红。

这样的血,就快没有用了。

宾烫的血溅了荣轻然满身,他像被人点了穴,松开手后就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眼里一片茫然。

白蔹已经觉得支撑不住,她的脸色迅速灰白,比晕倒那天更甚,“轻然……”

荣轻然看着她,眼中缓缓地,缓缓地,积出潮湿。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所谓的救,就是以己之身压下他的疯狂,原来她身上层层叠叠触目惊心的伤,与别人无关,全部都是他亲手所为。沙漠里会昏死过去,是因为她满身的伤还要长途跋涉,日日跟着他,是怕他不知何时发作了无人相救。她从来不说,只是乖巧地,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后,甘愿接受他排斥烦躁的眼神。

原来是这样。

荣轻然笑了,眼里淤积的湿润随着笑容纷纷滚落。意识逐渐迷离,他却终于明白了,一直以来深深伤害对方的人不是白蔹,而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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