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妆 第七章 薄砚乌墨不禁研(1)
作者:淇奥

春雨如织,已经连下了两日了。

雩王府。含庆居内,流苏金钩微微揽过一帘闲情,发束丝绦玉簪、身穿殷红薄罗澹衫的瑶光静倚窗前凝目不已。

身后的琵琶已经放置多时未曾动弦,碧瑚见她不语,自己也悄悄儿站在旁,不曾打扰她。

说春便已经春归。

雩王府内春意盎然,各色植物抽芽拔节。从含庆居的窗边朝外看去,片片碧色温润如玉,一片草色烟光。隔墙一树初绽的杏花探出头来,花瓣如冰似绡,淡淡的一抹粉色,越发衬得花瓣如玉般透明。

不知道站了多久,瑶光微微觉得累乏时才重新坐了下去。

她与雩王这般,便是所谓的夫妇吗?

雩王对她真的很好,每每闲来无事之时,总是陪在她身侧。她若弹琵琶时,他便在一旁含笑欣赏,若是他写了什么诗什么字,也总要拉了她过来一同欣赏。每每见到她时,总是笑容满面,软语殷勤,只恨不能把她捧在手心似的呵护温存。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若是这般看来,雩王实在是她的良人了,但是却到底为何举案齐眉,依然意难平?

“瑶光。”一双温热大手突然落在她肩上,随即已经逐渐习惯,但是却仍然被吓了一跳。

“你找我?”她微微转身,轻轻拂开他的手,略略笑了一笑。

身后的景珂却满脸喜色,“我有惊喜送你。”

“是什么?”她好奇地开口。

“跟我来!”景珂不由分说便携了她手出了含庆居。

“你要带我去哪里?”见他行色匆匆却又喜气洋洋,瑶光再次问他。

“瑶光见了,一定会很喜欢。”景珂略一停步,随即对她笑了一笑。

瑶光满心疑惑,却还是随着他一起去了柔仪堂,走到近前的时候,景珂却突然伸手遮住她的双眼,“闭上眼睛。”

“你到底要做什么?”虽然疑惑,却还是闭上了眼睛。

清晰地感觉到景珂带她走进了柔仪堂内,随即他松开手,得意地环顾四周后才笑眯眯地看着她。

四下里一打量,瑶光微微愣了一下。

此刻的柔仪堂内以红锦铺地,绣罗护壁,雕花的紫檀木长案上摆满了佳肴美酒,什锦果品。中间点缀着满插栀子、米兰茉莉等芳香袭人的瓶花,彩绘着各式图案的藻井明珠高悬,光亮耀眼,如同白昼。四周条几上放着铜胎鎏金或青玉雕琢的香炉,炉内燃着用名贵香料制成的兽形熏香,袅袅的烟雾薄薄散开,满室便充满了沁人心脾的香味。

“从嘉,为什么要把柔仪堂装置成这副模样?”她疑惑地开口。

“有没有很吃惊?”景珂含笑开口,“等下还会有更让你惊讶的事情。”

说着,便握着她的手坐了下来。看着她满面疑惑,景珂随即轻轻拍一拍手,霎时间只听得环佩丁冬,接着一阵香风细细,从堂外顿时涌进无数身着彩虹裙裾和羽制上衣、肩披薄如蝉翼的七色轻纱、头戴金花与垂珠相配的步摇,并饰以钿璎玉的舞伎和歌女来。

瑶光微微惊讶,景珂见她如此,便笑着将将一样东西放到了她手中,“看看喜不喜欢?”

她低头去看,却是几册薛涛笺手抄的附有乐器图示和演奏方法的残谱。由于年深日久,纸张脆裂残破,又经虫蛀,曲谱时无时有,但是即便如此,她依然惊喜地开口:“这是失传了多年的《天香调》?”

景珂点一点头,笑着对她开口:“是前些日子找出来,虽然只剩了残谱,但是捡取片段曲子后她们却也练习得不错。我知道瑶光对此颇有研究,若是闲来无事,不妨看上一看,若是能够把残谱续完,倒也算是一桩妙事。”

瑶光将手中的《天香调》翻来覆去得看,心下喜欢,唇边的微笑便加深了许多。

景珂看得出神,忍不住便偷香而去。

瑶光只觉得耳边一热,随即面色一红,忙拿了那手中的《天香调》残谱朝面上一遮,好挡住瞬间流霞之色。景珂忍不住放声大笑,随即握了她手,“好了,我不闹你便是,还是看歌舞吧。”

瑶光又看了他一眼,确认他不会无故偷袭,这才放下挡在面前的曲谱,静心看着堂下舞伎和歌女的表演。

《天香调》由散序、中序和破三个部分组成,每个部分又分若干遍,全曲共十六遍——散序四遍,中序和破十二遍,散序为前奏,不歌不舞。奏过四遍之后,才开始进入舞拍,音乐节奏愈加清晰明快,似秋竹坼裂,如春冰迸碎,此时一旁侍立的歌女开始放声高歌,歌声婉转绕梁,几乎可以三日不绝,轻缓处犹如春风拂面,绵延不断;而那些舞伎也同时大显身手,开始翩翩起舞,广袖轻舒之处香风阵阵,裙裾飞扬犹如女敕蕊初绽,身姿犹如三春扶风弱柳,又如流云行天,若卷若舒,千姿百态,美不胜收。

瑶光微微一叹,“《洛神赋》中所说的‘翩若惊鸿,婉如游龙’也大抵如此吧。”

“只可惜有头无尾,未免可惜。”景珂略显遗憾地一叹。

瑶光见此时堂下的舞伎已经舞到高潮之处,眼见这仅剩的残谱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好胜心顿时升起,随手将一旁碧瑚手中抱着琵琶要来,微微试了两下弦,随即依谱寻声,凭借自己多年的心得技巧时辍时续悉心构思。堂下的舞伎原本已经舞到尽头,此时却听得她琵琶声又起,兴起之下,索性放开舞步,身姿由徐入疾,只听得耳边音乐声繁音急节,犹如跳珠溅玉,似惊雷闪电横扫长空,又如三峡回流席卷飞泻,只片刻工夫,红锦地衣已经被碾踩得处处皱痕,细小簪环声“泠泠”响起,直到最终音乐声急转直下,戛然而止。众人才发现因为舞姿太过急促飞扬,簪发的金钗珠翠居然也随着音乐散落了一地,一时间只听得娇喘微微,除此之处再没有别的声音,所有的人都被刚才的舞曲相合时的盛景所震住了。

景珂终于鼓掌而起,惊喜地看着瑶光,“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瑶光,你实在让我惊讶万分!”

瑶光弹得尽兴,此时面色微红,神情飞扬,依然沉醉在刚才的舞曲中,听他那么一说后随即开口一笑,“其实还不够好,刚才有许多处仍然可以多加修改,尤其是结尾。本来的曲子尾声舒缓渐慢,如游丝飘然远去,但是我总想着兴尽而归才是痛快,所以改成急转直下,戛然而止,也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她此时心思全在刚才的乐曲之上,一扫平日眉间的清愁薄倦,显得格外神采飞扬,双眸更是灵动如水,看一眼堂下的舞伎歌女同样尽兴的神情,景珂忍不住伸手握住她的手,“即便如此,已经足以让人惊叹惊讶了,从嘉何得何能,能够得你为妻?”

被他伸手一握,瑶光微微错愕,但是还没容她收下脸上的飞扬之色,景珂却又将她抱起,大笑着步出了柔仪堂。

“你又要带我去哪里?”瑶光惊慌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景珂脚下略顿了一顿,随即在她耳边低语开口:“瑶光,我真希望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爱你。”

瑶光心下一乱,随即抬眸惊慌地看向景珂。

景珂脚下未停,将她一路抱往他们素日歇息的陶然居,关上门后才将她放了下来。

瑶光不过才喘息片刻,一阵天旋地转,却已经被他压在身下。

景珂伸手轻抚她的面颊,一字一句说得分明:“瑶光,我好爱你。”

不只是初见面时的喜欢,是比喜欢还要多一些的感情。

是爱。

瑶光微微一颤,随即惊惶地移开了视线。

他怎么可以这么说?

怎么可以这么说……来扰乱她的心?

“瑶光,我爱你,你爱我吗?”景珂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希望可以看出他所要的答案。

无法回答,她只好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爱……吗?

她这一生的爱情只有一次,却早已经耗尽在那个烟花之夜了。

爆城。

御苑中春花初绽,娇蕊女敕柳,几欲占尽这极致的春色。

皇帝所居的寝宫之内,跪在下头的人胆战心惊地开口:“回皇上的话,瑾王爷今天在场上打马球的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马儿突然受惊,没几下子就将瑾王爷摔下马来,等到御医赶到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偶感风寒这两日正在养病的成帝吃惊得顿时从床上翻身而起,吓得一旁内侍勃然变色,“你说什么?”

彬在下头的人大气也不敢喘,听他问话,却还是要小心翼翼地再次回答:“瑾王爷他……他……”

“父皇!”雩王景珂匆匆自外面走来,一脸的悲伤和难以置信的神色,“我听说皇叔出事了?”

皇帝颓然地倒回龙床之上,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与瑾王爷一母同胞,自幼兄弟二人便分外友爱,于诗词上更是良朋善伴,如今乍闻他出事,实在是天大的打击。

景珂亦是满脸悲色,前些日子皇叔还喜滋滋地做了他大媒,怎么才不过一个多月,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下头的人却又小心着开口:“所有的人都说……都说……王爷的马是被人给做了手脚……”

“放肆!事情还没查清楚,怎么可以随便拿来说给皇上听?”景珂一惊,连忙喝止住了那个人,随即斥退了他。

成帝闻言却皱眉开口:“说什么?”

景珂连忙开口:“父皇,你的身体尚未痊愈,又何必为了这等流言伤身,还是好好歇息吧。”

服侍父皇重新躺下来歇息,随即要一旁的内侍小心伺候着,然后景珂才茫然地走出皇帝的寝宫。

不是没听到流言,但是……毕竟是流言,能相信吗?

对面却急匆匆地走过来一个人,景珂下意识地抬头:“七弟?”

对面走来的人还是少年模样,生得骨架纤细,端秀非凡。他是成帝的第七子,景珀,字重山,年十四。此刻正好碰到三哥景珂,忙忙地走上来行礼之后开口:“三哥是从父皇那里出来?”

“是。”景珂点一点头,随即问他,“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看一看父皇的病如何了。”景珀跟在他身旁走了两步。

“父皇刚睡下,七弟还是回头再去吧。”景珂看着他淡淡地开口,心中却因为皇叔的死而满月复纠葛。

“哦,我知道了,”景珀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即面露担忧不解之色问他,“三哥,你听到皇叔的事情了吗?”

景珂一愣,却也知在宫中根本藏不下什么秘密,随即点了点头,却并没有说话。

景珀的声音顿时又清晰地响了起来:“那么,皇叔真的是被太子哥哥害死的吗?”

景珂被吓了一跳,立即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要乱说,大哥又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景珀迷惑不解地继续问他:“但是大家都是那么说的,说是大哥害怕父皇把帝位传给皇叔,所以大哥就对皇叔下了手,说不定以后我们也会遭殃……”

“七弟——”景珂面色慎重地双手按在他肩上,“你年纪小,现在根本就不懂,你只要记住少说话就成。别人那么说也就算了,但是大哥和我们是兄弟,和皇叔也是血亲关系,你万万不能这么说大哥,我相信大哥是绝对不会做出那样事情的……”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就听到身后有鼓掌大笑声传来,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嘲弄和冷然:“说得好,我倒不知道三弟居然如此维护于我。”

景珀被吓了一跳,差点儿就想缩在景珂身后。景珂看一眼畏缩的景珀,只好微微上前对太子景珏行礼,“大哥。”

景珏朝前走了两步,看一眼景珀后随即开口:“七弟,你怕我?”

“我……我……”景珀求救似的把目光投向了景珂。

景珂无奈开口:“大哥说笑了。”

景珏看了他们一眼,神色冷淡而萧索,“说笑?我素来不爱与人说笑。”

景珀平常便已经很怕这位太子哥哥,总觉得他看起来很是严肃,也不太爱和兄弟们一起玩,此刻见三哥为了自己而被为难,念及三哥平日的好,终于鼓起勇气上前,“重山不怕大哥,三哥说大哥是兄弟,重山怎么会怕自己的兄弟呢?”

“兄弟?”景珏颇玩味地勾起唇角,“你三哥的话,你倒是听得仔细。”

景珂心下顿时一凛。

景珏是因为生母纯孝皇后早逝又是嫡长子的原因才被立为太子,但是成帝却一直不喜欢他刚硬狠烈的性格。若非念着纯孝皇后,只怕当真早已将皇位交给皇叔瑾王,正是因为成帝时时以“将皇位改换”之语重责太子,所以造成景珏对皇位常常患得患失之感,久了,便更加喜怒无常,心机难测。

如今看来,倒是又疑心在他身上了……

泵且不说皇叔之死到底谁是谁非,反正对他来说,可是从不曾想过要做皇帝的。

于是便微微一笑,“大哥说哪里话,七弟和我都是胆小之人,大哥千万别吓我们。”

景珏又看了他们两眼,冷冷哼了一声,随即拂袖而去。

景珂见他身形索然,忍不住开口问他:“大哥要去哪里?”

“喝酒。”景珏回头看他眼,“三弟要不要一起去?”

景珂摇了摇头,随即微微一笑,“我还要回雩王府。”

“回去陪三嫂吗?”景珀好奇地开口。

“以妇人为念,难成大器!”景珏冷冷一哂,随即转身离开。

景珂无所谓地笑了一笑,随即和景珀告别,径直回了雩王府。

每每到宫中之后,便忍不住急着想要回来,只因为瑶光在府里。

但是此刻他匆匆找遍府中的每一处,却没有发现瑶光的身影,倒是清菡看到他回来了,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王爷,王妃让我告诉王爷一声,说是家里有事,回去探望,过一时便回来。”

“是吗?”景珂微微一笑,随即大步朝外走去。

“王爷要去哪里?”清菡急急地跟在他身后追问。

景珂含笑开口:“去接王妃回来。”

清菡忍不住笑出了声。

王爷与王妃之间,倒还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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