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螺为谁春 第六章 遗恨
作者:林澈

将湿热的毛巾沾上辛辣的酒浆贴在血迹干涸的额头上,房以沫差一点痛呼出声,却硬是忍住了。十年来,多少次在冷清的夜里这样清洗伤口?又是多少次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血洗阮家?

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大夫人热热的掌心抚在她的脸上,含泪的眼看着她,低声说着,“你是何苦?”

大夫人不明白,就算她认命,就算她不存怨恨,阮永明也不会饶过她。她就像一个记号,时刻提醒着阮永明这一切都是他草菅人命得来的,所以,他非折磨她不可。

而这样的折磨,理由永远只有一个,她教坏了净月。

她何德何能教坏净月?

尚在襁褓的净月哭了是她的错;只会爬的净月脏了衣衫是她的错;蹒跚学步的净月跌倒了是她的错;净月病了是她的错;净月发脾气是她的错;净月书念得不好是她的错;净月顶撞了他是她的错——

最后,她终于明白,无论她怎样小心,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错的。

于是,她开始知道,教坏净月才是最好的法子。教净月毁掉阮家才是最快的法子。

也许是上天终于垂怜,也许是净月把她当成了素未谋面的娘亲,渐渐懂事的净月总是不着痕迹地维护她。或许是看不得她受他欺负,净月便在他面前总是表现得特别乖巧。再加上阮清明对阮净月的宠溺和大夫人的怜悯,他打她的次数日益减少,以至于,她都忘了他下手是多么狠!

强咬住的嘴唇弥漫出浓重的血腥味,她几乎在这样刺骨的疼痛中昏死过去。可是,她不可以倒下。他等不及看她死了,他等不及将她的尸身送去喂狗,她决不能让他如愿。她要活下来,好好地活下来,看他怎么死,看他怎么跪下来摇尾乞怜。然后,她会将他千刀万剐来祭奠爹的亡灵。

包声响过三下,已是深夜。因为他在,净月只在门外偷偷送来了一盒药膏,连话都没敢说一句。原本她不该恨净月的,可是,许是积攒了太多的怨恨,她竟是连他也不肯放过。谁叫他是阮家的人?谁叫他是阮永明的侄儿?谁叫他是害她受苦的元凶?

太多恨太多恨,多到深夜里倏然惊醒,总是想要握上一把菜刀,然后杀光阮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甚至于,就算看见阮家所有人都陈尸当场,都无法带来一丝快意。

房以沫,你变成了什么样的怪物?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那么多无法宣泄的恨?

有人轻轻敲了门,她抬头,望着门外一个模糊的轮廓,“是谁?”

来人只是又轻敲了几下,三慢两快,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相约逃家。那时,他就会在深夜敲她的窗,三慢两快。然后,她会从床上一跃而起,带上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去玩个三五天,然后被爹抓回来在祠堂跪上一天一夜。爹说了些什么,她混混沌沌打着瞌睡总是听不分明,饶是膝盖再疼,她也从不学乖。一切只因为他来邀她,一切只因为他带给她那么多快乐,一切只因为是他啊。

她走到门边,想要笑,却是忍不住啜泣,“龙斯,我爹说好人家的姑娘绝不可以随着男子半夜逃家。”

他轻声应道,“以沫,你忘了吗?我们约好了一起去爬山。”

她靠着房门,勾勒着他的侧影,“我记得,可是,这一次我去不得了。”

“为何去不得?”他低声说着,“你可知道,我在山下等了你一夜?以沫,你为何没来?”

她捂着唇,生怕自己痛哭失声。

他继续说着,“以沫,你可知道我喝了酒?是那夜你与我共饮过的青梅煮酒。我种了十年的青梅泡上我爹埋了十年的女儿红,那真是天界才有的佳酿不是?”

她坐在地上,全身像是突然失去力气,再也无力支撑。

他忽然笑了,伸出手抚模她映在门上的影子,“以沫摔倒了吗?疼不疼?要不要我给你揉揉?揉揉便不会再疼了。”

她咬着牙,吃力地说着,“不疼,不疼,一点也不疼。”

他仍是笑着,“以沫最爱说谎了。明明疼也说不疼,明明苦也说不苦,明明说来却没有来。”

一股刺痛忽然侵上她的心,她捂着心口,怕自己就此死了。

他轻声问着,缓缓跪下来,“以沫,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已经不是十六岁的龙斯,我已经是一个可以为你遮风避雨的男子了。以沫,你要什么?”

她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咬着牙开口,“我要——报仇。”

他沉默良久,开口应道,“好,以沫要报仇,我记下了。”

不要,龙斯,不要为我脏了你的手。她的心不停地在大叫,可是,她出口的却是,“龙斯,我要报仇,我只要报仇,我一定要报仇。”

龙斯点头,“好,以沫,你要报仇,我便为你报仇。可是,你要做回十年前的房以沫,你要把十年前的房以沫还给我。”

她想说,她早就不是十年前的房以沫了。

可是,他却说,“你还记得碧螺春吗?以沫,我还记得碧螺春,我还记得你为我吟唱‘谁知碧螺为谁春’,我还记得五岁时便许给我的房以沫对我说非君不嫁,我还记得我对你说非君不娶,我还记得我许给你的一世盟约。所以,以沫,你一定要把十年前的房以沫还给我。”

一大早,龙斯就送来拜帖,邀请阮永明与阮净月到“梨园”听曲。阮永明看着那拜帖,笑得不怀好意,“房小姐,你是随咱们去会会这心高气傲的龙六爷呢,还是卧床养伤呢?”

她蹙眉,只是冷笑。何必问呢?他这样马不停蹄地从京城赶来不就是为了看她与龙斯的笑话。真可笑,这么多年过去,他竟还以为这落北城仍有他的一席之地!

仔细地装点了妆容,特意着了艳丽的衣衫,她既然要来,就要让阮永明不得安宁。

龙斯的笑让她的心蓦地紧缩了下,昨夜他的醉话又飞进耳里,他说,你要报仇,我便为你报仇。可是,你要做回十年前的房以沫,你要把十年前的房以沫还给我。

想来,那果真是他的醉话了。他有一园子的美女歌伶,哪里还轮得到她虏获他的垂怜?就算,就算他话里似是带了满月复的衷情,她又怎能相信?她不过是与他有过青梅竹马的旧爱,怎比得上如此妖娆的满园新欢?

“房小姐,不如为咱们六爷敬个酒吧,”阮永明忽然点到了她。

她抬头,也不管身旁那些女伶对她脸上伤痕的指指点点,听话地起了身,听话地将酒杯递到他的脸前,“六爷,请。”

他笑笑地接了酒杯,却惹来阮净月的不悦,“叔父,以沫不是下人,怎地让她去敬酒了呢?”

阮永明看向阮净月,慈爱地笑着,“净月,你瞧这园子里的众色佳丽,有谁比得上咱们丽质天生的房小姐?”

阮净月审视四周,蹙起眉,“叔父,在这园子里的女子,你最瞧得上谁?”

没有料到阮净月有此一问,阮永明脸色霎时有些凝重,“净月觉得叔父是在为难房小姐了?”

阮净月摇头,径自说道,“叔父让以沫为龙斯敬酒,是料定龙斯一定瞧得上以沫吗?”

龙斯一愣,想来是阮净月对他与以沫曾有婚约的事多有在意了!

阮净月看向龙斯,“不如以沫的酒就让我喝了吧。龙斯,以沫不是下人,她不是为你敬酒取乐的女伶。”

阮永明脸色骤变,忍不住轻喝,“净月,不许放肆。”

阮净月一把夺了龙斯的酒杯,一口饮尽,忍不住咳了起来。

龙斯在一旁笑起来,“阮公子真是体恤房小姐,龙斯为自己的唐突赔罪,自罚一杯。”

房以沫站在一侧,没有上前扶住咳嗽的阮净月,亦没有顺阮永明的心思为龙斯再敬一杯,就只是站着,带着干干的笑意。阮永明怕是不会饶过她的了?她教导下的净月竟懂得反抗他的命令了,这是多么十恶不赦的罪名!

龙斯饮完酒开了口,“阮爷可是好久没有见到云霜了?”

闻言,阮永明倒是笑了,“云霜现在就在‘梨园’?”

龙斯一挥手,便有伙计匆匆奔入内堂,“前几日,云霜还向我抱怨,说阮爷好久没有为她写词,她都快唱不了曲了。”

阮永明哈哈大笑,“云霜好生会说话,倒说得我像个文人了。我那是什么词,不过是些哗众取宠的小玩意罢了。倒是六爷,可是咱们落北城最有才情的词人,不知最近可又做了什么好词与我等分享?”

龙斯垂下头,“不敢不敢,不过是一首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相思词’,倒是道出了云霜的心思。云霜听后喜欢得不得了,非要唱给阮爷听呢。”

正说着,一个蓝衣女子捧着古琴走了进来,一看见阮永明立时笑开了眉眼,语气里却全是怨怪,“阮爷好薄情,竟是半年都没有只字片语。”

阮永明看着那娇艳入骨的容颜,竟是一时呆了,天底下是否还可以见到比这更销魂的女子?天底下是否还有第二人引得他每日都如坠梦里?

房以沫在一旁轻轻笑了,惹来阮永明的冷眼,“房小姐如此开心,是有了什么喜事吗?”

房以沫凝睇着云霜,“净月,你瞧这云霜姑娘可有几分像你故去的娘亲?”

阮净月闻言瞪大了眼,这云霜一走出内院,他还以为他娘活生生从画里走了出来,当真是吓了一跳。

“放肆!”阮永明喝道,“净月,休得听她胡说八道,你娘的容貌你都未曾见过,你又怎么知道这云霜姑娘像你的娘亲?”

房以沫起了身,走到了一旁的书案,“看到云霜姑娘,我真是忍不住要献丑了。”

云霜轻笑,走到她身侧,瞧她端端正正地写着——

锣鼓清响二更天,侯门家主梦正酣。

身侧锦被无暖意,美人不知何处去?

朦朦调笑声不停,夜半私语到天明。

都道深院浓情浅,明明墙外红杏甜。

云霜看完脸色骤变,连甜笑也挂不住了。这房以沫恁地大胆,竟然暗示阮永明与他的嫂嫂——

龙斯却像是毫无察觉云霜的为难,轻轻开了口,“云霜,唱来听听。”

“不要唱了!”阮永明突然起身,“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回了。”

阮净月却还搞不清状况,“叔父,既然你好久没听伶人唱曲,听听又何妨?更何况那词还是以沫写的。”

阮永明盯住房以沫含笑的脸,那伤口不偏不倚正在额头,怎么还是制不住她?她果真是不怕死吗?

“是啊,”房以沫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丝丝沙哑,“阮爷怎么不敢听了?”

阮永明冷笑,“我敢听,可有人敢唱?”

龙斯不紧不慢地踱到书案前,执起那词,然后揉成一团,看向阮永明时已经是笑容可掬,“阮爷不听也罢,这分明是市井小民闲来无事说的些子虚乌有的事,何必坏了咱们的兴致?”

房以沫却突然笑出声来,“哎,自古多情空余恨。”

龙斯却看向她,“总好过似水流年空虚渡。”

她别开眼,看向阮净月,“净月可还记得步非烟?”

阮净月挠着头,“是不是那不守妇道的女子?”

她笑着点头,“净月真聪明,当时净月是怎么同我说的?”

“明明是寡廉鲜耻,竟然还说,生得相亲,死亦何恨?”净月口气冷冽,倒像是对步非烟真有了恨。

阮永明立在一旁,那眼睛里满是怒火。房以沫,你竟敢,竟敢——

闻言,她轻轻叹气,“好个可怜的女子。她以为她遇到的是一生挚爱,孰料想不过是一段露水姻缘。为这样的薄情人死了,真是不值。”

龙斯却不依地开了口,“房小姐,兴许那露水姻缘的乐已经抵过那死去的苦了。”

她不看他,只看向阮永明,“阮爷,如果是你,有个女子如此深情款款,为你失去性命,你可会赶去看她最后一眼?”

阮净月忽而开了口,“叔父当然不会去,叔父最厌恶那些品行不端的贱人!”

话音一落,阮永明的手掌即狠狠地打在阮净月的脸上,那声响突然间使整个“梨园”都静了下来。

许久许久之后,才听得房以沫惊呼道,“净月,你叔父好狠的心,怎么舍得打你?快让我看看,疼是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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