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妻 第一章
作者:任如易

阳春三月暖花开。

对于大多数的蒙古贵族来说,在这样美丽的时节里,喝美酒、拥美人,这两样事才是最适宜做的。

赤元也一样,不过——现在有一件更有趣的事情。

虽说蒙古人的马蹄已经从草原一直纵横到中原,可要让汉人们个个俯首称臣,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根据一贯的历史经验,即不必大动干戈又能让异族安分守己的有效手段,通常有一种——联姻。

为了朝廷的长治久安,总要有人牺牲一下“色相”吧!赤元强忍住要笑爆的肚皮,快马加鞭,直奔将军府。

“云都赤!”赤元大呼小叫着,挥鞭直入将军府,树丛、回廊、莲池通通纵马跃过。

“大人,赤元大人来访。”侍卫恭声禀告。

“知道了。”

云都赤和他从小玩到大,他向来了解这小子从来就不知道收敛自己的嚣张。事实上以他的来势,三条街外的人只怕也早已知晓。

“备酒。”

幸好他知道如何让这个嚣张的小子安静下来,用“忽迷思”(蒙古语,上好的马女乃子酒。)来堵他的嘴,百试不爽。倒是有一阵子没有见到这小子的人影了,现在他自动现身,正好拿来解解闷。

“忽迷思!”赤元纵身下马,鼻子翕动着来到房内。

房内没有多余的装饰,对象也仅一桌一椅一榻而已。而此时那桌上,正放着两个鼓鼓的皮囊,皮囊里自然是新酿的马女乃子酒。

云都赤端着酒碗,缓缓喝下一口,酒香弥漫在整个房内。

赤元贪婪地吸了口气,快步抢到桌前。

“好香啊!”他吞吞口水,满脸欣喜,来不及和主人打招呼,就忙不迭的灌下一大口。“好酒!”

“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忽迷思”穿肠下肚后,赤元心满意足地抱着皮囊。

“牵挂我的『忽迷思』。”

这家伙每每见到“忽迷思”就一副谗相,仿佛恨不得自己一头栽到皮囊里,让云都赤忍俊不禁。

“不是,”赤元摇头,身子倒向房内唯一的榻上。“再猜猜?”

“……”云都赤闲闲的喝着酒,看那样子就是不感兴趣。

“嘿嘿……”赤元诡笑。

看赤元贼贼的笑容,云都赤就知道这家伙又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桃花运来了挡都挡不住呀!”赤元故意晃头晃脑的叹道,露出一脸“羡煞我也”的滑稽表情。

“是吗?”云都赤响应他的是老大一记白眼。

“美女呀!凝脂般的肌肤、樱桃般的唇……可以时时相伴、夜夜春宵的美女……”赤元毫不气馁,他不遗余力地搜索枯肠想着动听词汇。

“看你满面红光,原来是最近交了桃花运,”云都赤露出一脸明白状,附和着点点头。“恭喜!抱喜!”

“不是我,是你。”赤元的表情马上严肃起来,立即更正道。

“我?”云都赤笑着摆摆手。“怎么会是我?”

他可是一向没什么女人缘,倒是赤元这小子从小就喜欢在脂粉堆里打滚。

“当然是你。”赤元从怀里拿出一轴画,得意洋洋的卖弄。“这可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的!”

展开画轴,只见画中的女子丰腴美艳,一袭华贵绿衫,端坐而笑,上抿的嘴唇适时展露出她的优越感。

这是一只骄傲的金丝雀,从小长在金丝笼里,也许从来没有步出笼子,也根本无法适应外界任何的风吹草动。

“美吧?”

“是。”

可他是个鲁男人,既没有耐心也没有爱心去伺候一个娇生惯养的金丝雀——她不适合他。

“她是汉臣江寰的女儿,大家闺秀……”赤元嘿嘿贼笑两声,压低了声音道:“汉女的肌肤都滑溜得很,让人怎么模都不厌。”

“……”云都赤不作声色。

“欢欢喜喜、三呼万岁吧!”赤元大力的拍拍云都赤的肩膀。他可不管他肚里在想什么,有美女给他,总没什么好挑剔的。

“……”云都赤上下打量着赤元,毫不客气的目光让人有些发毛。

赤元被瞧得心虚起来,大声的道:“看她,别看我。”

“你这是作媒婆呢,还是当皮条客?”云都赤毫不掩饰自己的讶异,有空怎么也不去做些正经事,尽在闲事上瞎搅和。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赤元瞪大了眼睛,一脸委屈。

“不是?”云都赤又故作狐疑状。“我看你还满像那回事。”

“你当我是吃饱了撑的呀!我可是一片好心好意。”赤元不满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再说,我可只是传个话。”

“是吗?”轻呷一口“忽迷思”,云都赤一脸的百般无聊。

“我这是替……,”赤元整一整脸色。“皇、上、传、话。”

“哦?”

“皇上说了,应该有个女人来照顾你了。”赤元不屈不饶的。

“哦?”云都赤双臂环胸,眯起双眼看着赤元,他那意思摆明了就是:一切与他无关。

“真是个闷骚的家伙!”赤元忍不住抱怨。

这家伙,对飞来艳福,不摆出个拥抱的姿势也就罢了,居然还作出这副“恶心”的高姿态,他可、可别想着回绝!

云都赤默不作声,只是斜眼看着赤元——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

“我劝你还是点头答应吧。”想到这事可是有皇上撑腰的,赤元的心稍稍安了些,才不怕他的摆谱呢!

“……”

“这几天,江寰老头在等你上门喝许亲酒呢!”看到云都赤默不作声,赤元心中暗笑。

他是一早在皇帝老头面前夸下了海口。嘿嘿!不论他老兄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是吗?”云都赤忽然开口,声音淡淡的。

哦噢,事情好象不妙唷!

不过,赤元不知死活的继续道:“你这臭脾气,有女人肯嫁你就该偷笑了,现在能娶个美女该满足了。”

“这里好象有人欠揍哦!”

云都赤不怒反笑,只不过笑得有一点狰狞罢了。握拳的手发出格格的响声,很久没能够酣畅淋漓的练练拳脚了,正好拿这小子做个现成的沙包!

看到云都赤的微笑,赤元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将要发生的是什么,虽说自己也不是纸糊的,可——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做什么“出头的椽子先烂”?

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先烂,可也知道自己如果表现得比云都赤更厉害的话,说不定下一回和亲的就是他了,所以……

呵呵,他还是在后面看看热闹比较安全哦!

“我好怕怕哦!”赤元夸张地蜷缩起脑袋。“别……别打我呀!”

“呼……”一张太师椅以雷霆万钧之势向赤元劈头砸来,接着雷声平地起。“小——子——”

“妈呀!你……”赤元怪叫着闪身,险险的躲过。“幸好我……一向身手矫捷、武艺不凡……”

“期待你成为肉饼的模样。”云都赤又欺身而上,毫不留情地挥拳而出。

“呀呀呸,老虎不发威,你把我当病猫。”想他赤元也是有些身手的人,哪能容人欺负成肉饼状?

于是乎,震天的怒吼声,呼呼的拳脚声,乒乒乓乓的破碎声,从房内不断传出。诸多声音中不时夹杂着“过瘾啊”、“痛快啊”的大呼声。

梆子才敲过四更天,府里府外仍是黑黑的一片。风吹过,院里的芭蕉哗哗地响了几下,然后就是一团寂静。

在大家都还沉浸在睡梦里时,小跨院里,亮起豆点大的烛光。

跨院处在江府僻静的角落,杂草和芭蕉在院子里一块儿乱长,原本的白墙有些斑驳,屋顶的瓦有好几片也破败了。

没有人会认为这个小跨院需要修缮,因为院里住的是江府庶出的二小姐——江雪寒,和她的丫鬟铃铛——一个不能说话的小丫头。

爱里没有其它主子要一个哑巴做使唤丫头,所以铃铛被派到了这里。

自从娘亲去世后,这个小院落里,只有她和铃铛相依为命。府里没有关心她的人,厨房里的人更是三天两头地忘记给她这里送饭来。

幸好她还能不时的偷偷溜出去,卖些画、赚些小钱,换些糕点,否则早就饿得半死不活了。

最近更糟,厨房已经连续两天忘了她们了,屋里的食罐也空了,今天她非得出去一趟不可了。

除了要去买些粮食,她也得去一趟“留白斋”,白老板早就说了要她送一幅六尺墨荷去,还说如果顾客愿意买,画价是十两银子。

这可是笔大数目,够她买五十块水晶糕、外加三十份八宝饭了。

“小姐,过些日子再去,好不好?”铃铛比划道,满脸担忧。

“不要担心。”江雪寒安慰铃铛。

毕竟,出去虽然危险,可——她们昨晚就饿了一餐,总不能再饿着肚子过日子呀!

“可是,大夫人……最近大夫人盯得很紧呀!”

江雪寒知道铃铛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本来嘛!仗着府里任谁也不留意她的存在,她偷偷的上街,也没什么。

可,就在一个月前,也是为了送画,她回来时居然不巧的被大娘堵个正着。大娘恼怒的请了家法,又让她在祖宗牌位前跪足了三天三夜。

这还没完,一天两趟的派人让她过去请安。可见了她呢,又满脸的不高兴,然后数落一番她的不守规矩、没有教养,就打发了她。

这前所未有的“关注”,害她被禁足了整整一个月。

不过,昨天一整天,大娘居然都没有派人来唤她。听说她同父异母的姊姊刚定了婚事,大娘忙着在张罗。

靶谢老天!大娘没空理会她,她得乘机赶快溜呀!

可是铃铛却没有小姐的乐观看法,如果又被夫人发觉小姐私自出府……

“小姐……”铃铛又想劝,可恰好在此时,铃铛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咕”叫了两声。

“好了!好了!”江雪寒忍不住笑出声。“我带水晶糕回来好不好?还是绿豆糕?”

“都不好。”铃铛红着脸、撅起嘴,比划着说。“不冒险出去才好。”

“不出去才是冒险--冒被饿死的险。”洞悉铃铛的想法,江雪寒轻轻挥落铃铛又要比划的手。

“说不定……今天厨房会记着……”铃铛不死心地又比划着说。虽然铃铛的肚子也饿得很难受,可想到大夫人的厉害,她还是妄图让小姐改变主意。

江雪寒无奈的叹气,偏着头望着铃铛。

铃铛低下头,她也清楚任何时候都不能巴望厨房什么。

“我会很小心、很小心的,一定不让大娘捉到。”她慎重的向铃铛保证。

“小姐……”铃铛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小姐是江府堂堂的二小姐呀!按说应该是锦衣玉食,可现在——却连吃的都要自己张罗。

“帮我更衣!”江雪寒避开铃铛的泪眼。

大娘曾告诉过她,她的骨子里有抹杀不掉的卑微贱种。既然这样,她就充分发挥她的贱种本能好了,出去溜溜、赚点小钱,那又怎么样?

“铃铛没什么可悲伤的。”她尽量用淡淡的语气说。“我们一直都活得不错,是不是?以后等我有能力,我们离开这里,会过得更好。”

哎!只是怎么的,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

“是。”铃铛用力抹掉眼泪。

换上出门的装束,江雪寒端详镜中的自己:一身儒衣、戴儒帽,可不就是一个活月兑月兑的读书人模样嘛!

再拿起笔将一对柳叶眉描描浓,她现在就是江寒——一个卖画为生的书生了。

“我会尽快回来。”她拿起画轴,转身出门。

“小……”看着小姐的身影消失在她面前,铃铛止不住满脸担忧。

白亮的光撕裂了天边,大都从黑夜的岑寂中苏醒过来,黎明的曙光中,它开始不遗余力的展现它繁华的一面。

茶楼、酒肆、书铺、绸缎庄……各种铺子充斥在大街上。

嬉笑声、吆喝声、谈论声……一切的声响都在江雪寒耳边嘈杂交织着,虽然喧闹了些,却不会让她感到特别讨厌,毕竟这对她而言代表着自由。

江雪寒慢慢的走在街上,事实上由于饿扁了肚子,有气无力的也没法子走快。

不远处的包子铺,飘来一阵香,让她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好在“留白斋”就在前面稍远一点的地方了。

她的如意算盘是:等给了墨荷图,就能先支些银子,那么肚子空空的问题就可以顺利解决了。

相亲?

一大早就来骚扰他,为的就是要他去相亲?

“不去!”云都赤瞪起眼。

他才没这空闲去做这种无聊的事,还不如去溜溜马。

“可是,这是男婚女嫁的第一步耶!好歹……”赤元正准备苦口婆心的说上一大串,可转眼——人不见了!

“没空!”云都赤冷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谁有空理这啰嗦的小子,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你上哪儿?”赤元追到门口。

可云都赤已经跨上他的黑马。

“遛马!”一晃眼,他的声音已经在远处。

“等……等……”赤元赶紧七手八脚的上马,想要把他追回来,可已经见不着云都赤人影。

呀呀呸!溜得这么快,不过想甩了他可没那么容易。

赤元也奋起直追,只是……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追罢了。

大都已经不是个溜马的好地方,云都赤皱着眉,持缰缓行。

拥挤的大街、来往的行人、林立的铺子……

大都的浮华、喧闹入耳入眼,让他不禁怀念起漠北的大草原:风吹草低的美景、弯弓猎雕的快意、纵马沙士的豪情,而现在——

在这种鬼地方,往日的肆意奔放的日子,不复存在不说,现在还多了这么件烦心事出来。

“等……等我。”终于看到那亮眼的黑马在大老远处,赤元赶紧打马追赶。

也多亏了这繁华的街市,不然到了空旷地方,他可怎么追“黑风”呦。

不用回头,听听那随风飘来的声音就知道——又是赤元那阴魂不散的小子。不过……

云都赤微微一哂,双腿一夹,“黑风”长嘶一声,撒蹄而奔。

“喂——”赤元一边呼喊着那没人性的仁兄,一边也跟着挥鞭加速。

一时间,大街上鸡飞狗跳、尘土飞扬,人人争相奔走,唯恐避之不及,混乱随着马蹄迅速延伸。

“留白斋”明晃晃的招牌就在前头,江雪寒想象着即将得到的银子,就忍不住露出笑意。

有了十两银子,手头就可以松一松了,她盘算着:先买两个包子解决了饿扁的肚子,再多带些糕点回去,厨房恐怕有好长一阵子不会记起她们了。还有……再给铃铛买匹布,她的裙子已经补得不能再补了……

却不料——

骤然间,急骤的马蹄声震动她的耳,随之一股强风夹带着满地灰沙把她笼在其中。

大脑霎时一片空白,风沙蒙住了她的眼,她踉跄着回头,隐约的感觉到——一团巨大的黑影。

在她能作出任何反应前,携着奔雷气势的那团黑影已经扑面罩住她。她不由自主的一下子跌坐在地,满脸惨白。

天哪,谁来救她?!

忽的,她的后领一紧,身子腾空而起……

咳!她要窒息了。

她双手胡乱扑腾着,那一?那,她恐惧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可——

“不要命了吗?”一个冷得要命的声音道。

没有呀!她也不想莫名其妙的去见阎王呀!可是……

痛,从鼻端袭来!

她捂住脸,头晕目眩之中,只能确定一件事——死人是不会有痛觉的。

她——还没死?!

好一会儿后,风停了,尘埃落地了。

她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的脸正贴在一块热乎乎又硬邦邦的东西上。

这是什么?

定睛一看,却是一块黑毛耸立的马皮。

她这是在哪里?

“没事吧!”云都赤冷冷的开口。

这小表最好不要说些“要破相了”这些鬼话,毕竟他只是鼻尖擦破了点皮而已。

没事?没事个头!

江雪寒忍不住翻翻白眼。

眼里揉入了沙子,熏死人的臊味又直冲入鼻端,她嫌恶的皱起小脸,然后控制不住的连着打起了喷嚏。这下不由地眼泪、鼻涕一起来,她随手拉过手边的一块布来擦一擦。

可这一擦,她就忍不住尖叫了。“血——”

“死不了的!”云都赤又冷冷的,眉头更是拧成了“川”字。

只擦破了点皮,不过流了那么一点点血,需要这么大惊小敝吗!

什么话嘛?

江雪寒很不喜欢这声音,不过当她发现自己再擦也就那点血迹时--哦,原来只是擦破了点皮,她心中略安。

她扭动着脖子,吃力的抬脸,看到的却只有半具宽阔伟岸的胸膛而已。倒是一侧铜铃似的暴凸马眼,吓了她一大跳。

她终于意识到——她的脸贴着的是马脖子,而她正被人提在手里,就像一只待斩的小搬羊。

岂有此理!

“放我下来。”她挣扎着想摆月兑他,双脚毫不客气的往他那边踹去,可却踹了个空。

不知好歹的小表!云都赤闷哼一声,手一松。

毫无预兆的,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沉,随着“嘶”的一声,一个四脚朝天,就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手上还攥着一块布——就是她随手拉来擤鼻涕的。

云都赤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袍角被撕裂了一大块。

一阵剧痛从臀部传来,让她几乎流出眼泪。

她咬牙抬头,直瞪罪魁祸首。

骑在高高的马上,面无表情、身材像大熊,不用多想,江雪寒就确认——是他,这个蒙古蛮人!

她踉跄的起来,马上把自己手上的那块布——他的袍角,丢到地上再重重的踩上几脚。他摔她,她扯破他衣,也不算太吃亏。

她拍拍灰、整整衣衫、理理头绪,让她心中略安的是——这一跌好象也没什么损失。

可,无意间瞥到地上……

天哪!她踉跄着退后一步,顿时心痛如绞,眼前划过一片黑雾。

这个跋扈的蒙古人,当街纵马飞奔也罢了;让她擦破了皮、流了点血也没什么大不了;让她摔了一大跌,只要他好好认错也可以勉强算了……

可、可、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毁了她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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