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是心非 第八章
作者:任如易

几个月后。

中原,长安。

正值盛世,长安城里宽阔的街道上,摩肩接踵,车水马龙,街道两旁铺子罗列,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

“哇!汉人的地方真热闹。”海棠瞪大了眼,东瞧瞧,西看看,直觉得两只眼睛根本不够用。

南来的绫罗绸缎,北来的貂皮鹿茸,还有她从未见过的贝壳珍珠……从草原到中原,这一路走来,与草原凰情完全不同的市集她也不是没见过,可像长安这等繁华又热闹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是汉人的都城,相当于我们的单于庭,当然热闹了。”看着海棠的激动,霜珠并没有多兴奋。

她脸上略见疲惫,一手轻撑上腰际,小肮凸起已经很明显。

“哇!妳看那儿……”海棠手指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那是什么?圆圆的,红红的,一串串的,真好看……也一定很好吃。”

看到有人手里拿了一串,伸着舌头一舌忝一舌忝的,海棠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看妳,口水都流出来了。”看到海棠的馋样,霜珠嗔怪,“去买一串吧!”

“太好了……”海棠欢天喜地的跑过去了。

霜珠摇摇头,嘴角出现一抹几乎看不见的浅笑。

海棠回身看到这抹浅笑,心里舒了口气,终于把霜珠的笑容给哄出来了,虽然淡到几乎看不见,可总好过没有。

街上人潮忽然整齐的往两边分开。

发生什么事了?

霜珠正纳闷间,听到鼓乐声传来,然后看到十余人的仪仗队伍,队伍中间是一辆紫色车辇,拉车的是四匹银鞍白马。这一对人马越行越近,浩浩荡荡,一片锦绣香烟,遮天盖地压来。

街上的人虽多,却是鸦雀无声,只有车轮和马蹄声,马车上端坐着的人,头戴束发银冠,身穿紫色锦袍,一眼看去,俊俏高贵得让人想下跪膜拜。

霜珠混在人群里,不敢置信的揉揉眼,随后猛然醒悟到什么似的,急急转身-往角落里躲。

众人见她挺着个大肚子,也都避让着,才让她在车队通过的时候,顺利地移i街边铺子的屋檐下,躲在一个壮硕大汉的背后。

这地方不会让人留意到她吧?

车队过去了,大街上恢复骚动,对着车队里快看不见的背影,才有人敢比手画脚,七嘴八舌的讨论。

“哇!我终于见到了如意侯……是如意侯耶!”有愣小子激动得眼泛泪光。

“他可是皇上最宠信的臣子,听说太后都想把他收作义子。”

“哎哟!这算什么,要说最让人羡慕的,还是这如意侯的女人缘,据说侯府对面经常有大姑娘的轿子停着,专门等着如意侯出府,巴望着可以让如意侯看上一眼。”留着小胡子的男人眼里净是嫉妒。

“这些都是过时的消息了,最新的消息是,如意侯其实是皇上的私生子,所以皇上才会那么喜欢他,却又不给他配个公主,要不然呀!如意侯早做了驸马爷了。”有人说着刚听到的八卦消息。

“唉~~可惜我没有女儿,要不然就是白送给如意侯也好呀!倒不是看重他的爵位,只是那么风采俊朗的男人……”一中年白面书生叹息。

“得了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家即使有闺女,配得上人家吗?”小胡子男人立刻嗤笑,“没看到跟在马车后面的那顶青衣小轿吗?那可是相府千金汪小姐的轿子。”

“这、这个如意侯……是如意侯吗?”霜珠听得旁人的议论,忍不住开口,想询问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询问才好,声音越来越弱。

瞧这问话,如意侯就是如意侯,哪还有是不是的问题。小胡子男人转过身,“妳刚来长安吧?”

霜珠点点头。

“难怪……”一看就知道是老上的外乡人,难怪连这都要问。好啦!看在她是个大肚婆的份上,他就把知道的都告诉她算了,“要说那个如意侯,据说出生的时候屋子里红光一闪……”

呃?霜珠看着口沬横飞的小胡子,有点不知所措,幸好海棠及时寻过来。

“霜珠……”刚才人潮把她和霜珠分得好开。

“我在这里呢!”霜珠忙应声。

海棠松了口气,冲到霜珠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迫不及待的问:“刚才那个叫如意侯的……虽然神情、姿态、排场完全不一样,可他那双眉和眼,筒直就和哲森一模一样……”

呃?说得口沫横飞的小胡子男人,一下子住了口。他好像又有一手独家最新八卦消息喔!如意侯有个一模一样的同胞兄弟,还是这两个外乡人认得的?

“海棠,我累了,我们去找家客栈休息吧!”霜珠轻轻打断海棠的话,一手轻捶腰部。

“好。”一听霜珠说累了,海棠立刻应声,顾不得心中困惑,只想着赶快找家客栈,好让霜珠休息。

“对不起,我们先走了。”霜珠抱歉的向小胡子男人欠欠身。

“等等……”小胡子男人挂着殷勤的笑脸,“妳们要找客栈是不是?妳们两个人生地不熟的,我带妳们去吧!街头就有一家叫悦来客栈,实不相瞒,是我家的亲戚开的,房钱我叫老板给妳算少一点,好不好?来嘛!来嘛!先跟我去看看,看了包妳满意,住下就不想走。”

小胡子男人堵住她们的去路,非要她们跟他走。

“好,谢谢!”草原儿女生性热情好客,来到中原,以为当地人也是如此,没作多想,霜珠和海棠就跟着小胡子走了。

是的,哲森就是如意侯。

那个出门总被人围观的如意侯,背后老被人指指点点的如意侯,有很多人羡慕他,因为他总可以毫不费力的吸引人们的目光。可……

他招谁惹谁了?

为什么要把他当作杂耍猴子?不,比猴子还不如,除了供人观看外,还得让人八卦。

他从小就很努力的学文学武,可没人注意到他的努力,也没人觉得他是一个文韬武略的有用男儿,人们只愿意将他当作消遣,等着看看他,然后把看到约、听到的,甚至臆测的,当成茶余饭后的话题。

他觉得无聊又苦闷,想找个地方散心,找一个没人把他当猴子看,找一个懂得欣赏他的本事,而不是看他脸蛋的地方。

而他如愿找到这样的地方,那就是特鲁厄族的草原,可……最终他却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在他以为那边的人事物,都已化作过眼烟云的时候,她来了。

她怎么来了?

哲森很不解。她不是该和她的老情人忽罕欢欢喜喜的在草原过日子吗?!

“爷,”小扣子踅进书房,“大虎打探消息回来了。”

“进来。”哲森简洁道。

“是。”小扣子垂着头,神态恭敬又小心。

这段日子以来,侯爷的脾气糟糕透了,弄得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每天都如履薄冰似的,就怕一不小心惹毛了爷;而现在……看爷的脸色,就知道有人要倒大楣了!老天保佑,希望那个人不是他。

“回禀侯爷,霜珠和海棠跟着一个小胡子男人……”大虎一一禀报。

哲森一言不发的听完,“嗯”一声,没做出任何指示,便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什么叫山雨欲来风满楼?小扣子偷瞧自家的爷,这就是。

哲森面无表情,手指在书桌上轻敲,显然在思量着什么。

“小扣子,你说她来做什么?”在小扣子悄然向门边移步的时候,哲森忽然问。

“这个……大概……只有英明的爷您才知道了。”小扣子只得停住脚步,涎着笑脸。

睨了小扣子一眼,哲森不语。

“要不……爷您就当没看到霜珠吧!”小扣子试探着小声建议。

“明明看到了,怎能说没看到?”哲森的语气闷闷的。他也希望自己没有看到霜珠。

“那……爷,您就自己看着办吧!”小扣子可没办法给您出主意。要是建议爷打骂霜珠,怕爷还有那么一点舍不得;可说不打不骂嘛……别说是高高在上的爷了,就是他也咽不下这口窝囊气。

哲森还是不作声。

其实一开始他真的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毕竟四周人潮众多,他没那空闲,也没必要去注意其中的任何一个人。

而她……挺着个大肚子也就罢了,还妄想在人群里躲来躲去的,让他不想注意也难。

哼!明明看到他,也认出他,还想躲开他?存心想躲开他,怎么又挺着个大肚子,还千里迢迢来中原?当初还说两不相干,这回却又不辞辛苦追郎来了?!引来了就来了吧!还那么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

最可恶的是,人在异地也不知道要机灵点,随随便便的就跟着一个小胡子男人走了,也不怕被拐了去卖。

眼看爷越来越高深莫测的神色,小扣子缩着头,更不敢多话了。

“喀”一声,小扣子吓得身子一抖,定睛一看,原来是硕大的紫檀木书桌被爷硬生生掰了一角下来。

“既然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那就怨不得我了。”哲森慢慢的说,脸色阴森森的。

“哈啾……”

罢在客栈里安顿下来,不知为什么,霜珠直觉得冷飕飕的,连打了几个喷嚏。

“霜珠,我去找个大夫吧!”海棠紧张的说。

“不用了。”霜珠摇摇头,“可能只是累了,我休息一下就好。”说着就往床边走。

“两位客倌,”客栈老板苦着一张脸,出现在门口,“对不住,请妳们马上走。”

海棠一愣,“我们没有欠房钱。”而且才刚付了两天的房钱呢!怎么突然要赶她们走?

“是、是,我把房钱还给两位,请两位赶快走吧!”客栈老板说着,把刚收的银两硬塞回海棠手里。

“可是……”

“两位姑女乃女乃,请行行好,就当是可怜我做小生意的,别留在我这里了。”客栈老板有苦难言,声泪俱下的哀求。

“海棠,我们去找另一家就是。”见此情况,霜珠只好说。

“哦!”海棠狠狠的瞪客栈老板一眼。这个臭老板!

所幸出了悦来客栈,抬眼就看到另一家客栈。

“对不起,客房已经都满了,两位找别家吧!”小二一见到她和海棠,就抢先说道

下一家。

还是客满。

再下一家。

又是客满。

已经不知道找了第几家客栈……

“两位,对不起……”

“是不是又是客满呀?”

“是的、是的。”老板猛点头。

狐疑的看看客栈冷清的大门、结了蜘蛛网的柜台,“真的客满?”不像是生意兴隆的样子。

“真的,不骗妳。”老板哭丧着脸,又是一阵猛点头。唉!好不容易上门的生意却要硬生生的推掉,他好心痛呀!

霜珠虽然狐疑,但也只好走人。

就这样……

走呀走,走呀走,一直走到日落西山,走到霜珠的脚底隐隐生痛,她和海棠还是没能找到一家可以让她们住下的客栈。

“霜珠,巷子里好像还有一家小客栈,”海棠伸长脖子,回头注意到霜珠满脸疲惫,“我先过去问问,如果有空的房间,我再回来喊妳。”

霜珠无力的点点头,靠在街边的墙上,反手捶腰。

无端的,她敏锐的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有些异样,不安的转头四顾,才发觉不知何时,不远处站着一个青衣男人。

“是你吗?”好半晌,她才不确定的出声。他换下了紫色锦袍,穿上普通的青衣,头上还戴了顶斗笠。

“妳不希望是我?”

“之前……马车上的如意侯,也是你?”她不确定的问。那样高高在上的如意候……

“哼!原来妳认出我了呀?”声音里带着讥诮。

“我……”她愣愣的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背过身子,猛的用衣袖擦脸。一路走来她的脸上一定满是风尘,难看死了。

“看到我就那么害怕?都擦起冷汗来了。”

“我不是……”她擦脸的手一顿,想辩解。

“那是感动啰?感动得擦眼泪。”他不由分说打断她的话。

“如果我说是呢?”她缓缓的回过身看他,不愿意承认在他面前,她忽然觉得好自卑。她知道自己看起来臃肿又憔悴,草原上会走路的花朵,不复旧貌,而他……

“哈!是也好,不是也好,都不关我的事,别忘了,妳我早就两不相干。”他嘴上虽说两不相干,可还是双手背负,慢吞吞的走向她。

她呆呆的看着他走近,双唇微动,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关你的事,你怎么又在这里出现?”

“是妳来到中原,是妳出现在长安,怎么反问起我来了?”他嘴角一牵,立刻反唇相稽。

话说完,他自己也明白了,他是存心来找她晦气的。对,就是如此,谁教她不长眼的背叛他、抛弃他。

她咬着下唇,心中既生气又委屈。

他上下打量她。

当时在马车上瞥了她一眼,可那怎么够?有句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当然要多看看她,以了解她的目的。

“怎么不说话?”他想听她说些什么。

“你要我说什么?”她根本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

“说妳怎么会来这里?”他很想立刻知道。

她凝目看他,眼神如一潭深水,教人看不见底。

是呀!她怎么来了这里?不知不觉的就往这边跑,双胶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似的。她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孩子,只是要躲开忽罕、躲开族人,她大可以去其他地方,可她偏偏来了这里。天哪!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怎么又不说话?”他不耐的说。

“我说了……你会相信吗?”她直直的看着他。

如果她告诉他,当初她逼他走,是为了不让她的族人伤害他,他会相信吗?如果她告诉他,忽罕并不是她的幸福,在他走后,她也没有与忽罕在一起,他会相信吗?

而他,的确是中原皇帝的亲信,忽罕没有说谎,那么她可以告诉他吗?他会不会正好利用她和孩子去控制她的族人呢?

“我姑且听听就是。”他一脸不在意的样子。

“那么你就什么都不用听了。”她飞快的答,不完全是因为赌气。他可有可无的随便听听,她又何必勉强他,搞不好,听了她说的,他又开始策画并吞草原的阴谋了。

他眼一瞇,逼近一步,目光透露出一丝叫危险的东西。

她下意识的退后一步。

“我本来是可听可不听的,可……妳不想让我知道,我就非知道不可了。”他靠近她,低下头,双手撑在墙上,将她禁锢在他的双臂之间,“妳不告诉我,我也迟早会知道。”

她可以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想退后,可背已经抵在墙上,退无可退。

“怎么?”他眉一挑,很不满意看到她的躲避,“大老远跑到这里来,见了我却一点也没高兴的样子?”

“没有可以高兴的事情。”

“没有?”他的气息里有些许怒气,“如果没有我,妳就要露宿街头了,知不知道?”

“才不会呢!”她不肯示弱。

“霜珠,那家客栈也说客满……”海棠的声音传来。其实她早就回来了,只是见哲森在和霜珠说话,也就站在一边,不出声打扰。

她的主子嘴上虽然不说,可海棠心里清楚得很,主子一个劲的往南跑,是为了一个人--哲森。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臂。

“怎么说妳都跟过我,如今妳和乞丐一样流落街头,我面子上也挂不住,唉……谁教我心软呢?这样吧!妳们跟我来。”

他备了马车在街头。

“你……你怎么知道我找不到客栈?”这其中很可疑。

“也不想想我是谁,我可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喂,拜托别用这种眼光看我,好不好?”

听到如此熟悉的语言,她不知怎么的鼻子一酸,理智提醒她不能跟他走,脚步却是紧跟着他:

他忽地手一抄,横抱起她,嘴里还埋怨着,“慢吞吞的,笨死了!”

脚底忽地好轻松,不再感觉酸痛。霜珠压根没想到要挣扎,只转脸埋在他的胸前,不想让他看到她夺眶而出的热泪。

可……他衣襟前那热热湿湿的一片,正印在胸口、心头,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这爱哭的小妮子!本想奚落她几句,可他微动了动唇,却只在心里嘀咕了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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