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日子 国际营
作者:亦舒

在外国念书的时候,不同国籍的男朋友多,不算稀奇,但是回来做事,身边仍然跟著英美法苏四大洲的男人,就不算是那么好笑的事了。

我知道他们背后说得难听之极,叫我的办公室为“国际营”,我就名正言顺的做了国际女郎。虽然自问清白,而且性格开朗,也为这件事烦恼不已。

妈妈很为我抱不平。

她常常在亲友面前解释:“……也许性格明快,回儿的外国朋友特别多,其实他们之间很平常。”

我往往阻止她,“算了,妈妈,越描越黑,随别人怎么说,别去理他们。”

“有些事是不能太大方的。”妈妈说:“你不澄清,人家的话就多。”

“你越澄清,人家的话更多。”我提醒她。

妈妈气,“我同他们打官司。”她说:“管他们的嘴。”

“官吃饱饭没事做,还理这些琐事?人家担心香港前途问题还来不及,你为芝麻绿豆的事儿烦恼。”

“回儿,可不可以转一份工作?”

“我就快要升级了,而且就在这一两个月间公布,你叫我在这个时候转什么工作?

“—避一避那些外国人。”

“避不开的,香港高度华洋杂处,每间公司都有外国人。”

“你别跟他们太亲热。”

“在同一机构内工作,大家兄弟姐妹一般,难道板著面孔做人不成?”

“你就是笑得太多!”

“妈妈,你别先入我罪,我有我做人的自由。”

“就是太自由了,你不知道外头的人说得多难听。”

“外头的人?我又看不见,我又听不到,管它呢。”你不管我还得管。”

“妈妈,我劝你同那些长舌妇少来往。”

妈妈真可爱,“我自己亦是个长舌妇,我不同她们来往,同谁来往?”

“那么你也攻击她们的女儿,说她们是千年老妖精。”

“回儿!”

“为什么不呢?四十多岁的女人,一个个作小白天使状,面孔化妆得似大殓入棺模样,还充其拥有弱小心灵,想假冒廿九岁零十一个半月……算了吧。”

“你当心进拔舌地狱。”

我不在乎,“要拔大家拔,陪我的人多得很,我顶多轮在湾仔,不知多少人在宵湾。”

“上班去,我说不过你。”

我笑一笑,回公司。

鲍司里的人也不可爱,一个个明争暗斗,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尤其是几个拍马拍得进的小瘪三,时常超级踩人,不好应付。

我并不是宠将,说我特别会做,我不见得,特别不会做,当然也不是,反正我会混,嘻嘻哈哈胡调,老板你不满意吗?无所谓,再做一次,反正时间是公司的,早受收买,心里不舒服,想想比上不足,比下有馀,也就算了,外头还把我当女强人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没有苦水,吐个屁。

可是在公司同这班牛鬼蛇神,贩夫走卒混,月底还能发下薪水来,辞了工又该作啥?搓麻将、逛街、吃茶?几时到老?

不可能的事。

这份工作实是无选择中的选择。

柄际新闻社里,当然有各式人等,包括美籍日本人、中印混血儿、法国马赛人、美国德州人、葡英混血……单单少中国人。

这也是母亲担心的道理,没有中国人?她深深害怕将来的女婿不是黄炎子弟!怕得要,再安慰她也不管用。

但是要我到哪儿去找好的中国男人来一嫁了之?

真头痛。

慢慢来吧,我也向往结婚,希望像俗话形容的“嫁得好”,但此事不能强求,我连密友都没有。

法国小子法朗索娃推门进来,“那份香港前途的报告做好没有?”

“单是楔子已经做死人,”我说:“全香港的报纸社论都有不同的方向,怎么办?”

法国人笑:“下班去喝杯酒吧。”

我想起母亲的叮嘱,“不去了。”

“怎么了?”

我看看他,微笑,“我头痛。”我指指头。

“你这个家伙,怎么忽然小家子气起来?”

我不响。

饼一会儿我说:“法朗索娃,找别人去。”

“我喜欢同你闲扯。”

“人家玛歌很喜欢你,又是你同乡。”

“你自己不去就算了,别跟我乱推荐人。”他生气的走出去。

我叹口气,总会得罪人,你总会得罪人。

没到一会儿,又有人进来,我抬头,是中葡混血儿亚方素。

“嗨,蜜糖儿,”他说:“今夜有空?”

“头痛,没空。”

“拒人千里之外。”他说。

我说:“你的中文没有进步呀。”

“有没有帮助?你会不会对我青睐有加?我学中文都是为了你。”

“别灌迷汤了,我已经三十岁,不受这一套,对外头打字员说去。”我摆手。

“颜回,别恃宠生娇。”

我说:“真的头痛。”

他耸耸肩,“下午,我再来约你。”

我关上门,燃枝烟,打开报告,刚预备做,那个日本人踢开门。他是我上司,我不得不

敷衍他,同他混。

我说:“早,今天心情如何?”

“坏。”他一坐下来。

我连忙扯一个笑脸。

“你那篇报告写得坏透。”

“是是是。”我笑著说。

“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为什么不施展出来?”

“老板,你对我估价太高了。”

“别找籍口。”他板著面孔。

我仍然挂著假笑,假得像真的一样,心里想:小人得志,你这个混账王八羔子,有机会我把你切成八块,你这只乌龟。

“是真的,你要求太高,你自己太能干,事事要一百分,所以我们这些八十分的伙计,你都看不入眼。”我张开嘴,滔滔不绝的假话一直流畅的吐出来。

我不理他的反应如何,我只为保护自己。

“我不管,你这报告写得不好的话,我会叫你一直写下去,写一千次!”

“可以可以。不过下一次一定好。”

“你是怎么搞的?一点都不专心!”

“没法子,六年来一直是这样,也不知道别的老板怎么想,居然做下来了。”死鬼,就是你特别爱找碴,你又不是老板,薪水又不是阁下发的,陪你混就混,我比谁不会混。

“今夜有没有空?”正题目来了。

先吓唬我、批评我、伤我自尊,把我说得一文不值,然后约会我,算是提携。

我说:“我头痛,山本先生,我不想出去。”

“约了别人吧?”

“晚上打电话来查我,我会向你报告我头痛的最新状况。”

他哼一声,不出声,我也看著他,不出声。

而我们的母亲以为我们坐在办公室,只是听听电话,说说笑的优差。

把山本打发走了,我才用心看了一下报告。

最近工作效率很差,功夫上错漏百出,大概是时间到了,要嫁人才解决得了这种大问,那也得看嫁的是谁,弄得不好更加水深火热。

很多女孩子希望有王子骑著白马踏踏而来,然而这王子若果养不活你,又有什么用?

我颇有点心灰意冷,单身女人如果没有一份工作,那是不行的,凡工作都有倾轧、排挤、斗争——除非阁下一辈子被压在最后一层,被压的滋味更不好受,故此只好向上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把头理在桌子上,在江湖太久了,咱们像定了型似的,很难走回家庭去。但我是这么累,我叹息,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外表看上去,也还是一个焊强的时代女性。

我刚安定没多久,美国人森姆探进头来,“怎么,颜,又郁郁不欢?”他是国际营中最公道的一个人。

“你想我怎么样?”我反问:“跃上办公桌跳肯肯舞?”

“别拿我出气,访问杰出国际科学家一事,是否由你负责?”森姆问。

“不是!怎么推到我头上来?”我气愤,“那两个新丁为什么不做?”

“嘿,新丁得宠,你不得宠,总之你支老丁的薪水,做什么工作有什么关系?”

“我要是跟日本人唱歌跳舞去,又自不同。”我说。

森姆讶异,“值得吗?他的薪水才比你多一两千,他又不能捧你上天。”

“可是他能叫我受闲气。”我闷闷不乐。

“谁不受气?”森姆说:“别说我阿Q。”

“不会,我比你更Q,我乾脆姓Q。”

“这是联络的地址电话,你好自为之吧!”森姆出去了。

我无奈,背上相机,出发。

那科学家年纪很轻,是中国人,长得很端正,一表人才,十分出色,姓陆。我为他做了一个很短的访问,便打道回府。反正写什么都会被日本人批评得树叶都落,他咬定了我不行,渐渐连他自己都相信起来,此刻,恐怕就算我答应与他出去吃饭跳舞,都来不及了,他仍然认为我是小学程度,人在上,我在下,除了忍无可忍,重新再忍之外,别无他法,每一间公司,每一个机构,都少不了这样无理取闹的人。

避伙计合理、听话,持大学文凭,有十年经验,他还是爱踩就踩、一只臭皮鞋压上面孔来。

每天早上,我在搽五百元一罐润肤霜的时候,就同自己说:这么好保养为的是什么?又没有丈夫儿女来吻别,不过是回公司去贴上司的冷罢了,唉。

可是天天还得做下去。

习惯了。

德国人议斯问我:“你不舒服?”

“吃不下饭。”

“看开点。”他笑。

我坐下来,匆匆忙忙写好一篇访问,没有什么精粹可言,平平稳稳,普普通通,交上去。

日本人出来说:“为什么不自己交进来?别老叫信差走来走去好不好?”

“好好好,我以为你关着门,不想人打扰你。”我仍然息事宁人,怎么都不同他摊牌。

他拿著访问,看都没看仔细,“这开头不好,谁会看这样的句子?重写过。”用铅笔一笔勾销。

我心想笑,又觉得不是笑的时候,从是挂上一个愁眉苦脸的面具。

“你明白我说什么?我猜想你不明我说什么。”他吼。

我仍然一丝火气都没有。“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你说什么。”

他进房去关上门。

我耸耸肩。

法朗索娃走过来,“干嘛?他跟你是耙上了。”顶关心的,“你什么地方得罪他?”

我问:“你真想知道?”

他点点头。

“三个月前,我前任老板临走之前同他说,颜回的稿子最好。这一下子赞坏了,如果我前任老板对他说,我简直可以代他的位置,我早就变成八块。谁想害死谁,就在他老板面前夸他你明不明白?”

“我完全相信。”法朗索娃点头。

“下了班去喝酒吧!”

“好。”法朗索娃问:“你头不痛了吗?”

“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借酒浇愁,难怪中环酒吧,到下班时分挤满了酒客。

大冢江湖混饭吃,谁当真救国救民?得过且过,但日本人偏偏日日跟我闹,他是想我辞工吧!但是我不会那么做,不是不想争一口气,而是无处可去。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有人同我说话:“颜小姐?”

我转过头去,“咦,陆先生。”是那个高温物理专家,心里有些高兴,我难得见到一个公司以外的人。

他温和的笑,“下班来轻松一下?”

“麻木一下。”我更正他。

“不介意我坐你身边?”

“欢迎之至。”我喝了一点酒,活泼起来,用手撑著头,微笑,“请坐。”

法朗索娃说:“喂喂,这是我的位置。”

“滚开,”我说:“别吵。”对陆说:“那是我的同事,不必理他。”

“你们那里外国人很多吧。”

“简直没有中国人,只我一个。”我笑。

陆说:“不过像我这样的中国人,也同洋人差不多,我在多伦多十三年了。”

“那么久?不过普通话还说得很好哇。”

这时议斯过来拍拍我肩膀,“不是说头痛吗?”

“去地狱。”我说。

陆笑,“你的中洋外交法很特殊。”

“外国人,不必对他们好。”我懒洋洋的说。

陆看看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论调。”

“如果你像我这样,天天受著洋气,你也会学我。”

“真的有那么多气受?”他笑。

我凝视他,“你们这种顶尖专门人才是不会明白的,像我们这一行,任何人三个月就可以上手,人才过剩,老板才不在乎谁去谁留,况且各人学历又杂,学徒出身的瞧不起大学生,大学生又不喜欢学徒。”

他点点头。

“不好意思,认识才三小时就吐苦水。”

“大家同胞,有话不妨说。”他幽默。

忽然之间我很感动。

没有人关心我已有三四年,忽然之间我有向他倾诉我的一生的冲动。

三十岁的女人,前半生的故事长过一本书,说不胜说,也无必要说,我忍下来。“吃过饭没有?”陆问。

“没有。”我盼望地看著他。

“我们一起吃。”他站起来。

议斯与法郎索娃,还有亚方素也在,都齐齐叫出来,“喂喂,颜,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说:“我与中国人去吃饭,请大家记得我也是中国人。”

如果妈妈听见,一定认为我放浪得离了谱。我也费事多讲。

到了餐馆,酒意去了一半,有点窘,只好继续喝酒遮丑。

再下去我会醉,我知道大事不妙。

“别喝了,明天还上班呢。”陆温言的说。

我放下了杯子。从来没有人劝我不要喝,第二天头痛是一回事,同事们至多抱着头欲仙欲死,但少有人觉得我会受不了,每个人都觉得我受得了一切——拿男人的薪水,做男人的工作,男人受得了,她也该受得了。

我感喟。

他说:“我会在香港留下来。”

“那很好,”我说:“你是反潮流的,现在大家都嚷着要走。”

他说:“找到工作,就不想离开。”

我一味点头,他替我叫了清淡的菜式。

我想:妈妈要是看见他,那才高兴呢,准把他当乘龙快婿。这样的华籍男子是吃香的。

我默默吃完饭,由他送我返家,这也是崭新的经验,通常我们在酒吧外分手,一声呼啸,便各散东西,哪有送到家这种事,不可能。

送到门口,居然有点依依不舍,中国男人就是这点细心与含蓄,他双手插在袋里,等我开口。

我说:“今天晚上很高兴。”

“我也是。”他说。

我补上一句衷心话:“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我也是。”

我笑。“再见。”

“再见。”他说。

我又补一句,“有机会,大家再见面。”

“好的。”他摆摆手。

那夜我虽然疲倦,但却没有入睡。

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恁地失眠。我不大失眠,通常回家便看电视或武侠小说,把公司里的事忘得一乾二净,痛痛快快人睡,然后第二天起来再捱。

当下我想:那么好的男人,永远不再,不会有第二个了。他会不会约会我?

我长叹一声,唉。

第二天眼睛怖满红筋,像小白兔,也只得去上班?

我有什么奢望?什么都没有,但愿地铁有空位,但愿日本人不要骂我,於愿已足。

越活要求越低,不知是可恼还是可笑抑或可悲。

我说不出话来,心里面觉得很闷。

今早日本人迟回,我往往希望他迟到,最好迟到十二点才回来,下午吃完饭就不要再上班,也让我们有个轻松的时间,做小职员往往就是这么可怜。

有什么要求可言?

我伏在桌子上想。还有什么要求?

女秘书来说:“今天山本放假。”

我如得了什么甜头似的,大喜,像是释囚,又像猴子除了紧扎箍。

怎么会这样?心中有一阵空虚,原来与日本人斗也是一种娱乐兼寄托,这个人不上班,就乱成一团,不知何去何从。

真是生成一条贱命。

我伏在桌上太息。

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因没有他进进出出弄得同事们鸡飞狗走,这个国际营立时安宁下来,大家拿看杯咖啡百般无聊地阅读、聊天。

印度人阿简跟我说:“听说你找到男朋友,而且是中国人?”

我摇摇头:“谁说的?”

“亚方素、法朗索娃他们,说你对那中国人的态度完全不同,客气与女性化得不得了。”

我默然。有这种事?旁观者清。

阿简说:“以你这种人才,颜回,为什么不出去找一份工作?省得在这里净受气。”

“你高估我了,我也不是净受气的,有薪水可支。”

“我们有家累,没法,走不动。”

他太太是中国人,有两个可爱的孩子,雪白雪白,并不似他。阿简是幸福的,做死也有个大前提,不比我们这些女人,赚了来赶紧花掉,拚死命的赚,又拚死命的花,如果不做,时间又怎么打发。

花地玛走过来,“跟颜回说些什么..”

“颜回心情不大好,你同她说说清楚。”

花地玛坐下点根烟,“心情为什么不好?”

我反问:“心情为什么要好?”

“为公为私?”花地玛喷出一口烟,“为公为私都划不来。”

“我是你,我也这样说。”

“为了日本人对你不好?他对每个人都这样,你管他呢,他要压你也压不死你。”

“压得坏的。”我说。

“这里谁都不好过。”花地玛说。

我微笑:“大家都是百折不挠的人了。”

“嫁了吧,中国男人对太太好,常常请佣人来服侍妻子,其馀的男人没有这么好。”

“他会不会讨厌我?”我问花地玛。

她睁大眼睛:“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日本人?”

我不响。

“他讨厌你有什么关系?他爱上你才糟糕呢。”

我苦笑。

“找个男朋友是正经,去年一年嫁掉了施美美,还有玛运达。莉兹生了个女儿,你知道吗?”

她还没有结婚。

“我不同,”她自嘲,“有几个中国人肯娶印度人?还有,本地又有多少个印度人?”

我不出声。想想又是,比我们更难。

“叫我回印度去嫁?开玩笑了。”她说。

我看见她的香烟喷出来,喷得一办公室都是,有时候觉得办公室似只臭烟灰缸。

我仍然不语。

“下了班去喝一杯。”她怂恿我。

“不去了。”我说:“想早些睡,天气这么冷,被窝真可爱。”

“听说你有中国男朋友?”

我摇头:“十划都没有一撇。”

“别不高兴,日本人的白眼,当伊是死的。”

“不是他。”

“又不是他?颜回,你说话越来越文。”花地玛伸个懒腰:“这几天才觉得自己老,你知道吗?竟起不了身,想当年十多岁的时候,别说是熬夜,三天只睡两个晚上,也闲事。”

我也觉得精力大不如前。

英国人纽卡素很少搭腔,但闻说,转过头来一笑。

花地玛反问:“笑什么?能帮忙就帮忙,别叫颜回跟著日本人吃苦。”

纽卡素举手投降:“这是大老板的主意,我哪里晓得那么多?咱们这些小豆子,跟你们一样,听人调派。”

我说:“花地玛,别乱代我求情,真的做不下去,可以不做,难道还会饿死不成?”

花地玛看我倔强得不领倩,便讪讪的说:“我开工了。”

我就是不会打蛇随棍上。

我脾气并不好,但偏偏不肯同人吵架。不是不会,而是不肯,谁也别想逼得我开口翻脸。怪来怪去,当然怪自家学艺不精,干嘛跟这些贩夫走卒在一起,日子久了,难免人家不把我当同类。

我用一枝笔在纸上乱画。

日本人的秘书又过来,“山本有电话找你。”

“嗯。”我去听电话,这叫做遥远控制。

日本人在电话中大骂我,说我把统计数目抄错,会累他受责。我去翻出底稿,果然错了,心中懊恼,不能宣之於言,怎么搞的,心思到什么地方去了?多年工作,从未出过这种小错,一向无瑕可击,这是怎么搞的?难道运数已绝?

我说了数十声“对不起”,倒是由衷的。

平时丝毫不错,他还鸡蛋里挑骨头,如今手中有芝麻绿豆的证据,他能把我开除。这般诸多为难,是否叫我知难而退呢?

币了电话,我脸色更苍白,伏在桌子上。

电话铃又响,我接。“是颜回?”

哇!

我顿时精神一振,好比美人被困铁路轨上,遇超人来救。

我说:“是我,什么事?”

“中国人想约你吃晚饭。”

“几时?”我问:“快说!”

“今日明日与后日以及大后日。”

我自心中乐出来。“不过你的耳朵可苦了,我有大把苦水,要对你倾诉。”

“有什么苦?都是细节而已。”他笑。

“这个国际营内的生涯不好过。”我立刻开始。

“整个地球上的生涯都不好过,今夜开始大家交换心得。”

我哈哈大笑起来。

阿简、花地玛、亚方素、纽卡索、法朗索娃他们一起转过头来看我,我朝他们眨眨眼。

他们摇头说:“神秘的中国人,情绪波动得这么厉害。”

我按住电话筒,大声朝他们说:“去死吧!”

大家一起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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