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裙子 结婚
作者:亦舒

露露三十岁生日那天,我小心翼翼的去珠宝店取了礼物,叫女秘书订了枱子与香槟,与她约好晚上见。

三十岁了,我感喟,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二十三,大学刚出来,风头劲得一时无双,多少名男为她折腰,但是命运安排,她跟定了我。

我们这种“朋友”关系一直维持了七年!

在这七年中,我们不是没想过结婚。开头是我想结婚,她不肯,后来是她想结婚,我又把这件事搁下来,总之微妙得很,总是无法把时间凑合,而我们也始终没有成为夫妇。

我们甚至没有同居。

在一切男女关系中,同居是最弱的一环。

如果一男一女已经要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那么最好结婚,不要结婚,最好别太放纵。

同居有百弊而无一利,两个成年人为什么不分开住?为了省房租?未免太寒呛了。

幸亏露与我在这件事上有同感,故此基本关系良好,可以维持到今日。

在这七年间,我们亦闹翻过,她找到新的男伴,我亦有女友,但不知怎的,缘分总不断,不消一,两个月,我们又在一起。

曾经一次,我带新的女伴去一个舞会,露与她的男伴也在,不知怎的,我就身不由己的过去请她跳舞,接者我们撇下舞伴,逃之夭夭,事后言归于好。

自从那次之后,我知道穆志强的生命中少不了这个女人。

我们仍然分开住,维持朋友关系,这不是故意掩人耳目,或是故作清高,而是尊重对方生活上细节的自由。

在这个阶段露曾经提过结婚。

我记得我说:“尚彼沙特一辈子也没和西蒙狄波芙娃结婚。”

露就沉默了。今天她三十岁生日,我于情于理都要替她庆祝。

我把整晚的节目安排得象电影中的花月良晨。

女人到了有资格庆祝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心中总有点不平:老了,老了。

她需要特别的呵乎。

一切进行得很好,鱼子酱,香槟,柔和的音乐,烛光,我取出那条钻石与红宝石项链,挂在她脖子上,乐队奏起“生日快乐”,哗,一切美妙之极。

忽然之间,露问:“志强,你爱我吗?”

我一怔,看着她美丽的脸,我说:“不,我不爱你,我们现在只是拍电影。”

“正经一点。”

“自然我爱你,废话!”

她仿佛有点感动,沉吟半晌。

“露,别胡思乱想,天下最幸福的人,莫如你了,有钱有貌有才,又有男朋友。”

她举起酒与我干杯。

三,两杯香槟之后,露露说:“志强,既然我们相爱,让我们结婚吧!”

我很意外。“露,我以为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解决什么问题?”她睁大一双妙目,明显地酒意上升。

我尽量温和的说:“露,我们何必结婚?”

“你无意同我结婚?”

“不是这个意思,露,我们不需要一纸婚书。”

“为什么不需要?”

“我们还不是跟结了婚一样?”

“既然一样,为什么不干脆同我结婚?”

我干笑数声,说不出话来。

“我累了,”她扬扬手。“我想结婚,有一个家庭,养几个粉红色的婴儿。”

我笑问:“你累?戴钻石戴累了?出风头出累了?”

“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她把酒杯重重一放。

“今天我们不能吵架。”我急急说。

她叹口气,忍住不发作。

所以三十岁有三十岁的好处,三十岁的露仍然明艳动人,却懂事许多,又有涵养功夫。

是夜她穿着黑色露胸晚礼服,脖子上的项链价值抵我一年薪水,看上去直如凌波仙子般。我不爱她?笑话!

我们跳舞至清晨两点。

开车回去的时候我笑问她:“你那里,还是我那里?”

“志强,送我回家,我累了,想早点睡。”

我很意外,但女人有乱发脾气的权力,我默默无言,把她送回家。

到门口她哭起来。

“你怎么了?”我温言相慰。“喝酒多了?”

她说:“我要回来,你就送我回来,你就那么听我话?”

咦,我真的彷徨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太难伺候了,我于是问:“老夫老妻,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你不知道?”

“我不是你肚里蛔虫。”

“这些年来,你跟官不知官姓啥?”

“别无理取闹,露——”

“我们明天见。”她推开车门,蹬蹬蹬跑上楼。

我没有追上去,老夫老妻了,还解释什么?不知为什么,她忽然闹起小性来。

女人总归是女人。

会到家,我睡了。

第二天一早,露就打电话来。

她说:“谢谢你,项链非常漂亮。”

“是仿维多利亚朝代的式样。”

“是,我知道。”

“你喜欢就好。”

“志强,说你对我不好,实是昧良心之言。”

“你知道就好。”

“但你为什么不肯同我结婚?”

“我没有说不肯。”我挠头皮。

“你肯?”

“露,结婚太复杂——”

“什么复杂?你怕烦?这样好了,你出钱,我出力,以我的经理人才,我保证把这个婚礼办得舒服熨贴。”

我不语。

“房子大家都有,卖了买新的,我们好搬家,两张来回机票到加拿大结婚,不必轮候,酒店都给你订妥,如何?”

“这……房子的装修费用等等。”

“我来出,礼尚往来,穆志强,我不是没良心的人。”

“露露。”

“什么?”

我实在说不出口。

“你不想娶我,是不是?”她叹口气。

“我不娶你,娶谁?”我是良心话。

“现在不娶,更待何时?”

“你别逼我。”我赔笑。

“我逼你?”果然,她冷笑起来。

来了。

一发不可收拾,来了。

“志强,我已经三十岁了,我还能等到几时?我如果要逼你,早十年都应当逼你,

我有没有那样做?你想清楚,我不能陪你耗,你不肯,拉倒,我不信我找不到男人。”

我劝到:“气头上别乱说话,你看你,这种话都说出来,连你自己都不信。”

她饮泣。“我不是开玩笑。”她挂断电话。

为什么不肯结婚?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

是为了怕束缚?一点点。

为了不爱露露?又不是。

心理上认为婚姻没有意义?又不对。我老艳羡人家夫妻恩爱。

那是为什么?

六年前我向露求婚,她说:“想一想。”我当时的自尊心颇觉伤害,随后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所以也不能算是为报复,而不肯结婚。

那么是否因为担心露露不会成为一个好妻子?

也不必,做贤妻并不需要天分,露露的才能绝对不止单方面。

那是为什么?不喜欢孩子?不!我爱孩子,朋友家的丑孩子我都爱,莫说是自家的。

到底是为什么?

是怕那种责任吧。

有责任就丢不开,想去欧洲住一年也不行,想再读书亦不行……牺牲,我怕牺牲,我爱自家多过爱露。文明社会的人,对于爱的看法就是如此。

我抓抓头,我都三十四了,其实也应该好好地静下来,组织组织家庭,浪子生涯原是梦。

向露妥协?

不应觉得如此痛苦,爱情原应是甜蜜的,我不应如背十字架。

我再去约露的时候,她就给我面色看,一团冰似的态度。

女人,过一阵就没事了。我想,老套,她以前起码以同样的姿态对付过我七次。

我将她搁下,暂且努力工作。

一星期后,我听到谣言。

小林同我说:“穆志强,当心煮熟的鸭子飞掉。”

“什么意思?“

“你的露露,一连三晚,在曼哈顿与同一个男人跳舞。”

“谁看见?”

“我。”

“你一连跳三夜,不怕脚软?”我故做轻松状。“那人是她大哥。”

“是呀,跟大哥跳舞,边跳边亲嘴?”小林讪笑。“怎么?七年‘友谊’,付之流水?”

太不给我面子,我想。这样公然跟别的男人亲热,又去那种热门地方,分明是要把这种不堪的情形传入我耳朵。

我不上当。

她大概想我当面质问她,大发雷霆,又跳又叫。我都三十四了,会吃这一套?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露露一点都不知我,她打不赢这场仗。

接着的一个星期里,我生活正常,工余照样跟原班朋友玩桥牌,打网球,滑水。

我并没有觉得头晕身热,心跳加速这种失恋现像。

莫非我与露露的缘分已尽?

我不愿失去她,也不愿同她结婚,两者不能俱得,我想我情愿舍她而取自由。

啊,卑鄙的穆志强。

七年的交情,我自问无法补偿露露的损失。

第三个礼拜,露露的消息来了,她约我面谈。

我们约在草地网球场,我面前的一杯啤酒搁置得热了,还未喝光。

摊牌之约会。

她问:“为什么不肯同我结婚?“

这么聪明的女人,照样问这样的蠢问题。

我不答。

“有没有想念我?“

“当然有,我也很内疚,但是我凭直觉作人三十余年,我不想在这一,两年内结婚。”

“为什么?”

我解释不出。

“你不爱我。”

我毫无原因的恼怒了。“是的,我爱你不足够同你结婚,又无意骗你一生,我们两人的关系原本这么完美,你却无中生有,硬生生的与我拆开!”

露露象是被无形的重拳击胸,说不出话来。

我握紧拳头,深悔孟浪,女人最不喜听真话,我何苦伤害她。

但是她恢复过来,很平静的说:“我明白了,男人对女人至大的敬爱,是娶她为妻,其余一切不算数,礼物再名贵,你可以当在妓女身上花多了。”

她站起来就走。

我没有留她。

回家将所有的玻璃杯扔碎来出气。

好,就向她求婚,将来她会明白,在情绪不稳定的当儿结婚,不会有好结果。

结婚应是最最自然的一件事,双方同时想到,毫无顾忌,也不用谁跟谁求婚,在一种默契之下进行。

求婚!

要求,何必结?

好,既然这是她要的,她会得到。婚后还不是老样子,我不相信她会马上替我生下五个儿子。

我想足三日三夜,想通了,她这么爱我,我仍不失是一个幸福的人。

结婚就结婚。

决定之后,又觉无限沧桑,男人结婚,十之八九都是如此这般在半强逼之情形下完成的吧。

我打电话给她,问她:“要不要出来谈谈我们的婚事?”

她说:“婚事?我们的婚事?”

我叹口气。“小姐,别再跟我闹意气了。”

“穆志强,我铁定下个月三号订婚,下个月三十号结婚,你的消息仿佛有点不大灵通呢。”

我一怔。“你打算叫我怎么办?苦苦哀求你?还是撒手不理?”

“你不用做任何事,”她说。“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我会请你喝喜酒。”

“何必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我问。

她不响。

“别弄僵,老夫老妻,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

她说:“我不是嫁不出去的老小姐。”

“露,天下跟本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难就难在你嫁不嫁得到你要嫁的人。”

“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露,别争了,珍惜我们的感情。”

她挂断电话。

打撞球的时候我同小李说:“她想我爬过去求饶,那是不可能的。”语气很懊恼。

“大好一段姻缘。“小李说。

我苦笑:“一辈子对牢个爱面子,小器的老婆,也不怎么样。”

“人总有缺点。”小李说。

“是吗?”我说。“还有十天她就要订婚了。”

“你仿佛不大伤心。”

“我最伤心愤怒的时候,是尽了力,但争取生意失败,我并没有时间为爱情伤神。”

小李同意的说:“只有十五,六岁的孩子才会上演殉情记。”

我长叹一声。“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感情,可以培养,男人有事业就有一切,我连失恋都没有时间。”

我扔下球杆,烦恼的取饼外衣,离开。

我并没有到日式夜总会去借酒消愁的习惯,自家一个人回公寓看电视。

家里自然有露露的衣服及日常用品,我们什么都买两套,一套放在自己家,另一套在对方的家。

这些东西总有三大箱,要不要整理出来归还呢?

待她先把我的东西送回来吧。

照说露露也有她的工作,哪儿来的时间开这种玩笑!难道拜伦真的说对了,感情生活是女人的全部?

她的订婚消息在报上社交版刊得很大,那位男士也不是平庸人物,家里开着好几间珠宝行,虽然不算得富甲一方,也很过得去。

我叹一口气,露露这下真的下了狠劲,也真有她的,短短一个月,就可以抓个男人来同她订婚。也许他们有他们的缘分,我何必隔在中间?

我并没有送礼物。

整个月我一下班就到乡村俱乐部地下室打撞球,嘴角含着烟,一副江湖浪子模样。

小李取笑我:“多丢脸,女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我不语。

小李说:“都走了足七年,找个新的,岂非更好?”

小林感叹:“世上也没什么好女子,都是小家子气的居多,带不出来。”

我“啪”的一声将球撞散,粗声粗气的问:“闲话别那么多好不好?”

“他心情不好。”两个人嘻嘻哈哈。

真好笑,我想结婚的时候,她不想结,她想结婚的时候,我又不想结,等到我终于回心转意了,她居然去嫁别人,多妙。

所以爱情故事可以永远写下去,因为每个男人同每个女人都经历过千变万化的感情生活。

靶情上我陷入低潮,但没有欲生欲死。

生活很沉闷,但没有约会其他女子。

我需要一段休息的日子。辞职后一般人都放一,两个月假才出去找新的职业,失恋后也得停一停,保养维修。

不知为什么,我很能坚持不去与露露联络。

我见过她一次,与朋友喝完茶出来,在街上看见她在等车,一身最时髦的打扮与发型。一辆白色的劳斯莱斯停在她面前,司机替她开门,她坐上车。

我双手插在袋里,没有上前同她招呼。

她脸色凝重,没有什么笑意,眼睛睁得大大的,很美很清丽。

我鼻子发酸,看着她登车而去。

七年,我想。

她仿佛瘦了点,离结婚的日子不远,也许心情紧张使然。

老斯莱斯,难怪,买部平治我是绰绰有余够能力,老斯莱斯就难了。

况且有这样的车,非得有同样的房子与排场不可,否则就没有意思,大概心中的酸葡萄发作,我心中戚然。

就是这个月底吧,她要结婚了。

露露的好处我很难忘记。

她是个豪爽的,健康的女子,身材与面孔都美,又有点胸襟学识,很拿得出去,经济独立,她经营的公司生意蒸蒸日上,很出色,属于新秀生意的骄骄者。

但我们在一起实在太久,一切变得理所当然,平日我也不会想到她的好处,非得分手,才会恍然若失。

我很消沉。

小李他们说:“真窝囊,要不就把她抢回来。”

“人家月底都结婚了。”

“月底结婚,现在还没结。”小林笑嘻嘻的说。

我心一动。“贴子都发出去了。”

“可以收回来。”小李说。“我们什么事没见过?”

我犹豫。

“把她哄回来,慢慢再谈婚事。”

“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老穆,这两个月你头发都白了,还死撑,你已经深深的爱上了那个妞,为什么不承认?”

我怪叫起来。“我没有不承认,我口口声声告诉她,我爱她。”

“可是没有行动表现。”

“现在太迟了。”我说。

“不怕,我保证珠宝大王的儿子不是你敌手。”

“真的看好我?”

“看好你。”

我想:真贱,什么都要有人来抢才算稀奇,露露现在成了香钵钵。

我抵达她公寓,佣人说她去了母亲那里试婚纱。

我连忙又赶去她娘家。

试婚纱!

丙然,女裁缝正在为她身上那件大蓬裙子修修改改,她母亲老人家对我很好,放我入内,也不说也不问,便讪讪退开。

我走进书房,在镜畔坐下。

露露见是我,一怔,随即别过脸,不睬我。

我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呆呆的坐着。

只听得年轻时髦的女裁缝说:“这里要窄才显得胸部夸张,恐怕要暂停呼吸数小时,嘻嘻。”

我一下子苍凉袭胸,哭起来,头伏在膝盖上,眼泪几乎没流一地。

两个女人呆住。

露从来没见过我哭。

我听到她纱裙悉悉做响,向我身边移来。

她递给我手帕。

我老实不客气用来擤鼻子。

连女裁缝都不好意思的退出去。

我淌眼抹泪好久,终于觉得转机已经太晚,再也没有机会,便站起来,走到窗畔,预备告辞。

这里我来过多次,窗外的影树,宽大的古老阳台,以及阳台上的藤家具,都留下我足迹。以后我将绝迹这个地方。

想到这里,我不禁心如刀割,大声说:“祝你们幸福。”继而嚎啕。

露露蹲下来,我抱住她,老实不客气将头靠在她胸前,把那件婚衣揉都稀诌。

我整个人崩溃,什么理智都不复存在,把风度潇洒抛在闹后,理论归理论,现在我像一个孩子,知道要失去一件宝贵的东西,伤心欲绝。

不到黄河心不死。

露露说:“别哭了。”

我觉得自己出了丑,但并不在意。我爱这个女人,远比我自己想象的为多。

我站起来,看见露露的婚纱被我糟蹋得不象样,惭愧的说:“我赔给你。”

“不用。”

“露……”我还是没法把心中话说出来。

“你想说什么?”

“我来说再见。”我没精打采。

“你已经说过了。”

我再看她一眼,她打扮得明艳照人,心中恨意油然而生,我初认识她那时候她可没有这么美,那时尚是青苹果,现在完全熟透了。

我说:“那条钻石项链,配这件衣服,相信会很好看。”

“你给我历年的礼物,我都会整理出来,原璧归赵。”

“那多麻烦,不如你月兑下这袭衣裳,一切如常,简单得多。”我苦苦哀求。

谁知露露一听我这么说,立刻呜咽起来,用手掩住了脸。

懊死!

我哭完了她哭,两人跟本难舍难分,闹什么鬼把戏?

我说:“我俩结婚吧。”

“叫我怎么对人家说呢?”她哭个不停。

“我来对付他。”

“太伤他的心了。”

“他才认识你两个月,我比他更伤心二十倍。”

“你怎么令事情搞成这个样子……”她边哭边骂我。

我们还是顺利结婚了。

我们逃到加拿大,露露打一封电报给那位先生,解除婚约。

我们太太平平地度过一个蜜月,回到香港,已是初夏。

一张婚书并没有改变我们多少,我们还是老样子。

大家都听说露露订婚结婚,对于她嫁的不是原定嫁的那位,也不太计较,总之她正式成为人妻。

我们并没有即刻搬在一起住,成为城中最新潮的夫妇,各有各的窝。

咄!早知结婚一点分别也没有,谁闹那么大的风波?

露露也很感慨。

她说:“真的,差一点点儿就嫁了个陌生人,好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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