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中的一瞬 第五章
作者:严沁

“不喝。我会苦苦哀求,请她别让我喝。”他说得认真而坚决。“忘了你,我不再是个完整的人。”

心裹又有着奇异的响应,她听过类似如此的话吗?一定。她有似曾相识之感。

“不要说傻话,”她从他怀里坐直。“少宁,这些日子你变了,不再是以前的你。”

“是吗?我不觉得,只是紧张你,害怕你会从身边消失—样。”

“你不是这么没有信心的人。”

“不知道。”他有些茫然皱眉。“我也不明白为甚么,我就是有失去你的恐惧。”

“答应你,—生—世陪你。”

“不是一生一世,是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她小声的念一遍。

这是一个承诺,生生世世。

飞机抵达香港,他们坐的士过海,她先送他回家。

“休息一夜,明天整理些衣物,搬来我家。最好把公寓退掉。”

“不行。公司出钱租的。”

“要现钱,或干脆不做,”他总是这么说:“绝对养得起你。”

“现阶段——我不要人养,工作也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顽固。是我养,不是别人,”他抓住她肩膀。“望着我,是我,少宁。”

她凝望他半晌。

“我爱你,却要求保留自己,”她说得特别、“若无自己,我们融成—个,我怎么再有能力爱你?”

他迎接着她视线,好久好久。

“能不答应你吗?你用这样的理由。”

“你也好好休息。明天还有最后一天假,我们要好好利用。”

“一言为定。”他开心离开。

梵尔回家立刻冲凉,把自己从头到脚清洗一次,洗去这两星期的仆仆风尘和疲劳。她打算到伟克家吃免费晚餐。他那个钟点工人做的菜很不错。然后回家大睡一觉。

穿着浴袍,她愉快的吹干头发。这个时候,门铃响起。伟克?或是去而复返,舍不得离开的少宁?或是忧闷个乐的许荻?

门开处,她意外又吃惊,站在那儿的居然是那艳丽的妇人何令玉——许荻的大嫂。

“嗨——许太太,”她不安的是未干的头发和身上的浴袍。“你找我?”

何令玉眼中闪遇一抹凌厉。

“少宁在吗?”直接了当的问。

“少宁?他在他家,怎会在我这儿?”

“你们不是结伴旅行吗?他怎不可能在你这儿?”何令玉冷笑。

梵尔一怔,怎么用这样的语气和态度?

“他已回家。”她仍保持着笑容,这是看在许荻面上。

“你们——真是一起旅行?”何令玉脸色大变。“只他跟你?”

梵尔坦然点头,爱情使一切光明正大,没有任何见不得人之处。

“他——没有跟我讲。”何令玉恨恨的。

“请去问他,我不知道。”梵尔吸口气。

“我能进来吗?”说完也不等梵尔回答,她推开门大步走进来,一坐下。“你们到哪里去旅行?”

“上海、巴里岛。”

“很快乐啊。”她彷佛妒恨交集。

“还不错。”梵尔直认不讳。“原本没有计画,说去立刻就动身那种。”

“你——不是阿荻的朋友?”她盯着梵尔。

“是。现在仍是。”

“那——为甚么跟少宁旅行?”

“许荻是朋友,少宁是男朋友,”她笑。“许荻知道这一点。”

“男—朋—友?”叫得惊天动地。

梵尔微微一笑。

“甚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会不知道?”何令玉惊怒交加。“那天派对不见了你们,是他带你走,是不是?”

梵尔依然微笑。这何令玉问得太多。

“你用甚么方法勾引了他?”

梵尔皱起眉头。勾引,这是甚么话?

“许太太,我不明白你是甚么意思。”她不得不武装自己。

“你明白,你心里再明白也没有,你勾引了少宁。”何令玉有点失控。“我还当你是朋友,你竟然做这样的事?”

“少宁的事与你有关吗?”

“当然——有关,他是我的表弟。”她挺一挺腰,令自己更理直气壮。“他是韦家的继承人之一,我们不能不关心。”

继承人?梵尔完全不懂这三个字的意义。

“我们小心防范,不能令莫名其妙的女人接近他,怕他上当。”

梵尔再开朗坦率,再心胸开阔,也不能不吃了一惊,又生气又莫名其妙。何令玉以为她是甚么人?以为她看上的是少宁的家财?这未免狗眼看人低。

想不到用甚么话来回她,电话铃响起。

“梵尔,我立刻过来,受不了你不在身边的滋味,好像世界末日。”少宁说。

“越快越好,许太太何令玉女士在我家。”她的语气也无法平静。

“甚么——”少宁怪叫。

“请快来,并带走她。”她收线。

何令玉怔怔的注视她,满脸狐疑。

“少宁马上就来,你自己跟他谈。”不理何令玉,她转身回卧室,并关上房门。

听不见门外有声音,何令玉大概坐在那儿等着。看她模样,仿佛舆少宁有甚么纠葛,否则不会是这种态度,她又妒又恨又惊又怒,她——会是少宁以前香港众多女友之一?

心脏砰砰加速跳动起来,这是她无法想像,也无法忍受的事,何令玉是少宁表嫂。

等了一世纪那么长,才听见门钤声急促的响着,看看表,才不过十五分钟。

大门开了,一定是何令玉。只听见少宁一进门就嚷:“梵尔,梵尔,你在哪里?”

梵尔吸口气,打开门走出去。

“梵尔,”少宁一把拥住她,急切又紧张。“发生了甚么事?快告诉我。”

梵尔把视线转向门边的何令玉,她掩着胸口靠在门上,显然是少宁进门就推开地,直奔梵尔卧室。

“我不知道,你问她。”梵尔摇摇头。

少宁满布怒意的眼睛转向地。

“何令玉,你又发甚么颠?”他沉声说。

“你们去旅行,为甚么不告诉我?”她扬一扬头,替自己壮声势。

“为甚么要告诉你?许菲夫人。”少宁怪叫。“什么时候你管到我头上来?发神经吗?”

“以前——你总会知会我。”

“请检点。我与你甚么关系都没有,看在阿菲面上,叫你一声表嫂。其他的……”他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你看上她甚么?她有甚么好?想想你的身分,尽多莫名妙的女人打你主意。”

“住口。”少宁向前一步,好像想打她。“立别离开这里,立刻走。”

“难道不是真的?一单又一单,最后还要我出面替你解围。少宁,讲点良心。”

“何令玉,你是疯子!”少宁大怒。“再不走,我叫警察,看你颜面何在。”

“一点良心都没有,”何令玉似乎豁了出去。“枉我对你这么好,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走!”少宁打开大门。“不许再来这儿撒野,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你爱她。”她站在门口间。

“是。不止今生,生生世世都爱她。”他拥紧梵尔,像在宣誓。

脸上掠过一抹黑云,她大步而去。反弹的大门带来一室沉寂,梵尔和少宁两个人都不说话,还沉在刚才的意外和惊怒气氛之中。

“对不起,”他先开口。“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她勉强笑一笑,有些不自然。

“她那模样像个妒妇。”

“谁说不是?刚进门见到她,还真以为她是我元配,来踢宝捉奸的。”

她推开他,真正笑起来。

“这么难听。”

“奇怪的是,她怎知道这儿地址?”他问。

“许荻是谦谦君子,她迫问,他只好说。”

“你对阿荻印象太好了,我不许,”他是认真的。“不只阿荻,任何男人都不行。”

“不要太专制,我会窒息。”

“你——不怀疑我与何令玉的关系?”

“该怀疑吗?”她反问。

“这个女人胡缠,我完全不懂她的心理,总爱管我的事。”

“她喜欢你?”

“谁知道。她是有夫之妇。”

“你喜欢她?”

“老天!我会疯掉。对着她一小时都无法忍受,不知阿菲怎么受得了。”

“她很美。”

“俗艳。人工化,手术刀下的产品。”

“别贬得别人那么低,”她笑起来。“何令玉舆我像是前世仇,第一次地对我的态度友善得太过分,令我有相反的感觉。”

“她妒忌所有比她强的女人。”

“你很了解她。”她望着他。

眉心紧蹙,望着半晌,才摊开双手。

“说实话,未结婚前,她缠过我一阵子,不过从来没理会地。”

“原来有这么一段。”她捉挟的笑。“旧情?”

“旧个屁情,”他口不择言,啼笑皆非。“如果对她有情,她不会是许菲太太。”

“真是复杂的关系,香港实在太小。”

“的确是小。尤其是上流社会撞口撞面都是熟人。此人的妻曾和某某拍拖,某人又是某夫人的前夫,谁的儿子又和谁的女儿分手,转和谁的儿子拍拖,真是复杂过复杂。”

“刚才何令玉说——韦家的继承人。”她不想这么小家气,放在心裹又不舒服。

“莫名其妙,关她甚么事?”他涨红了脸。“爸爸退休前把所有财产设立一个基金,用我和哥哥的名字,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我就被骂成莫名其妙打你主意的无聊女人。”

“何令玉可怜在不懂爱情,”少宁叹一口气。“爱情裹面没有条什,婚姻才有。”

她高兴他这么说。真的高兴,他把爱情看得清高单纯,跟她的想法一样。

“可以真正休息了,你回去吧。”她说。

“不回。今夜我住这儿,明天帮你一起搬家。”他深情的拥着她。“我打电话回公司,知道后天要飞纽约。”

立刻,离愁包围了她,他要离开,她已不习惯身边没有他。

“放心,一星期回来。”他在她耳畔说:“我会严重警告何令玉,她不敢再来烦你。”

他想一想,叹一口气。

“飞长途是很累的事,到纽约时,又憔悴又脏,三十四小时哦。我不想让你看见。虽然我极想把你放在衣袋里。”

“有分开的思念痛苦,才有相聚的无边快乐,我可以等待。”她眼珠发亮。

“讲得好。我却是俗人,想一天二十四小时看着你。”

“看太多会厌。”

“相看两不厌。”他用念诗念词的口吻说。

“顽皮。”她模模已自然干了的头发。

“你知道吗?”他目小转晴的凝视她。“你这样披散着刚洗完的直发,有一种很——很——贤良淑德的感觉。”

她轻俏的打他一下转身回房。

他跟着进去,像老夫老妻般自然得很。

电话铃响。

她抢着接听,立刻,脸色微微改变。

“是,我刚回港,你怎么知道?”她看少宁。

少宁沉下脸,无声的问着:“阿荻?”她点头。

“刚才的事——很抱歉,是我告诉她地址,她上来过,是不是?”

“不关你事,我明白。”她立刻说。

“我不知道她和少宁间有甚么纠葛,她很紧张少宁的事。”许荻说。

“不影响我,真的,”她又看少宁一眼。“我们感情稳定。”

“那——恭喜你。”他彷佛无话可说,又不肯立刻挂电话。

“不只稳定,”少宁突然趋前在电话边说:“我们相爱极深,允许了生生世世。”

可以想像到许荻一定变了脸,因为他连呼吸也不平稳了。

“他——在你那儿?”许荻问。

“是。”

“那——下次再谈。”他终于收线。

“他死心不息,留你在香港,我不放心,”他急切的说:“明大订机票,我带你去纽约。”

“少宁—”

“听我话,否则我无法专心开飞机。”

她不敢出声。

他掌骨着全航机所有旅客的生命,那可绝不是开玩笑的事。

梵尔终于买了机票,再向公司请一个星期回纽约的假,伴少宁飞行。

他们先飞东京,转机等两小时,再飞纽约甘乃迪机场,一共二十多小时的时间。

少宁替梵尔买的是头等舱,在上层,和他的驾驶室接近;他只要一开门出来,就立刻可以见到她。

他并不能常常出来陪地,毕竟工作要紧,他要负责把全机二百多客人平安送达纽约,这是不能开玩笑的。但是,两个人部觉得温馨踏实,因为知道隔着一道机舱板,他们所深爱的人就在那儿。

空中小姐们都知道梵尔是少宁的女友,这是少宁一上机就向大家介绍的。那些各种国籍的女孩子都对她很好,一直照料她。

纽约,太熟的地方,为了工作,她曾每天都来,没有一丝新鲜感。这次回来,却有丝说个出的亲切,因为是家,因为身边有他。

他带她到第五大道与五十九街的PLAZA酒店,是纽约最好的酒店之一。

“公司给你们住这酒店?很优待。”地说。

“哪有这么好的事?住次级的。每次我自己出钱住我喜欢的地方。”

“你每月的人工岂个报销?”

他微笑不语。

“太浪费,为酒店打工。”她笑。

“不是这么想。这份工作给我满足感,每一次平安飞到目的地,我就有强烈的成就感。那么多人因为我而能平安回家或出游,多好的事。也满足我无拘无束,四海为家的个性。”

“坐飞机已觉辛苦,何况驾驶飞机。”

“这是一份纯粹属于男人的工作,”他颇为骄傲的扬一扬头。“而且是我从小的志愿。”

“爱驾驶飞机,可是受某人影响?”

“某人?谁?我不知道。”

“许荻家照片簿上的一个飞行员。”

他呆怔一下,笑起来:“你有太好的联想力,事实上,我从未看过那张照片。”

“但你知道他?”

“当然。他是姨婆的丈夫。”

“知道他的事?”她迫问。

“不大清楚。”他皱起眉头。“这个时候,你怎么想到几十年前的事?”

“你不是说我有太好的联想力吗?”嫣然一笑,十分可爱。

“来纽约,你是否带我见未来岳父母?”

“我—没有这心理准备。”立刻,她觉得不妥,立刻改口。“好,我们安排时间。”

“为甚么改变主意?”他盯着她问。

“不知道。”她思索一下。

“因为我觉得应该带你去见他们。”

他拥抱她,紧紧的。

“对你,我绝对认真。”他说:“如果他们同意,可以立刻安排结婚。”

“太快了。”她冲口而出。“不要这么快结婚,我宁愿多享受拍拖的滋味。”

“这么贪心。”他不介意的笑。“结婚以后我保证你一辈子都有拍拖的感觉。”

“不一样,不可能一样,”她不同意。“结婚与拍拖是两回事,我喜欢拍拖。”

“好。依你。”他说:“我对我们——你和我都充满信心。我们天生一对,没人可以分开我们。”

“不是允诺了生生世世吗?”

那夜他们只在酒店吃晚餐,长途飞行实在令他们太累,直到第二天中午,他们才起床。

“忘记问你,你工作的下一站是哪裹?”

“伦敦,再转飞中东的“阿联”首都巴林。”他说得轻描淡写。

“又是十几小时?甚么时候走?”

“明天。”

她倒吸一口气,大摇其头。

“这么辛苦的工作,只休息两天?时差都没过。公司在收买人命?”她叫。

“不累。我已习惯,喜欢这种工作方式。”

他笑。“在巴林休息两天,再回伦敦,再回纽约,再回香港,整个工作程序完成,又可以休息两星期。”

“我觉得这是透支生命。”她认真的。

“但是又有半个月休假啊!”

“这样的飞行法,半个月休息是补不回来的。何况休假的半月,你会停下来休息?”

“行。为甚么不行?”他拖住她双臂,拥她人怀。“你会陪我,是不是?”

心中一片柔情,她觉得无比的幸福。

“以前没有我,谁陪你休息?”

“以前我会到处去,或找各处的女友。”

“终于承认有各地女友了?”她大笑。

“所谓各地也不过是德国的一个混血女孩,南非的一个华侨女人,”他坦白得很。“假期与她们一起打发时间,不是恋爱那种。”

“有分别吗?”

“从小就梦想过,女伴可以很多,真正爱的女人只能—个。”他说:“以前从未有过——把女友占为已有的感觉,遇到你——我不知道,我只想生生世世与你一起,其它女人都已烟消云散,这是真话。”

“为甚么总说生生世世?下辈子来生的事,谁又知道呢?”

“我感觉到,只要我强烈的坚持意愿,我们能做到,上天会祝福。”

她想起自己那许多奇怪的幻象,还有在上海发生的种种,国际饭店,还有慕尔呜路的十七号房子—她说不出话。

“在想甚么?”他目小转睛的望着她,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她退缩一下,心中涌起莫名的恐惧。

此生情未了,才有缘续来生的向往,难道—他们会这样?

恐惧浮现眼中,他立刻感应到。

“梵尔,不许胡思乱想。”

她吸一口气,慢慢令自己复原。

“我也陪你去伦敦,去巴林,然后再回来?”她转了话题。

“当然,当然,难道你想逃?想半途而废?”他大叫,“机票早己这么买。”

“不。我一直陪着你。”她温柔的。但心裹有丝小舒服,她不喜欢听“逃”、“半途而废”这些字眼,觉得不好,不吉利。

“这才是我的梵尔。”他又笑。

“我的这张机票会不会比环游世界票还贵些?”她故意问。想把那丝不舒服赶走。

“别理会这些,只要我们每天在一起,其它一切都不重要。”

再过一天,他们再飞伦敦,等侯三小时转飞中东。在巴林只停留两天,然后沿着来时的路线回香港,刚好留港十二天。

他们在中东也没观光甚么的,她体贴,每天只陪他休息。想游山玩水,以后大把时间,他们有生生世世。

“糟糕,”在香港机场,面对自己香港人,她突然醒起。“我向公司请假—星期,却拖了十二天回来,忘了打电话通知。”

“一点也不糟,辞职吧。”他轻描淡写的。

她却不这么想,再要她陪他这么长时间飞行,她会受不了,体力精神都不行。尤其单独坐在飞机上的时候,开始还好,到后来简直太闷;明知他在一板之隔,却连面也见不到,那比在香港等待更辛苦。

有种受煎熬的苦楚。

他们回到他的公寓。

他显得十分轻松,因为有半个月假期。

“要不要再去上诲?”他提议。

明显的,她震动一下,然后迅速摇头。

“不,不去。才去过,不是吗?”她说。

“不要怕。如果真有甚么前生的记忆,我们把它找出来不是很好?”

“也不一定要找——哎,我是说——我并不怎么相信这些事。”

“宇宙裹的事玄妙得我们根本小懂,人太渺小,对不懂的事不要否定,说不定它是事实,只是我们暂时不明白。”

她深深吸一口气。

“你说得对。”

在他休假的日子裹,他们形影相随,日夜相伴。梵尔向公司申请了两早期无薪假期,推说母亲身体不适,要回美国相陪。公司没有责怪她,很慷慨的准假。

虽然少宁一再要求她辞职,她不答应。工作是一份寄托,而且女性应该独立。她告诉自己,即使将来结婚,她都不会放弃。

爱情是真的,是重要的,但爱情里应该还有自己,不能迷失。

半个月后,少宁又飞欧洲。这回无论如何她不旨随行。她说:“这么做一次已够,多做就太无聊。”他拗不过她,只好独自上路。

“每晚你要在家等我电话,不能舆任何人约会,女人也不行。”他说。

“我不会。但这半个月我要搬回我的公寓,上下班比较方便。”她要求。

“不要怕任何人的眼光,我们相爱。”

“你不在,我不习惯,回家较好。”

“不许见傅伟克,不许见阿荻,尤其是阿荻,他死心不息。”

她只是笑。他太天真。

第二下班,她就回到自己家。奇怪的是,一切都变得陌生。

晚餐后,她看明珠台。答应过少宁不外出,她一定做到。

电话铃响,迅速接听。心跳加速,这个时候少宁会在甚磨城市?

“我是许荻。”闷闷的声音。“我在你楼下。”

“许荻——”有点失措。他怎样算得这么准?知道少宁又出差?“你有事?”

“找过你很多次,你都不在家,”他说:“我能上来吗?”

“哎——好。上来。”深深吸一口气,不能拒绝一个朋友。

三分钟后,门钤就响起,穿着牛仔裤便服的梵尔慢慢走到门边。她对自己说:“镇定。镇定,只不过见一个普通朋友。”

许荻还是那个样子,沉默斯文,有艺术家气质,还是那么清秀。

“真是—很久没见到你们,都好吗?”

“好。”他望着她。“你看来容光焕发。”

他沉默一下,四下张望。“少宁不在?”

“昨天去欧洲,半个月回来。”她很自然的说:“见过伟克吗?”

他摇摇头,突然说:“这些日子,你都没住家裹?”

她呆怔一下,他怎么知道?

“我来过很多次,你屋子裹每晚都没有灯光。”他直枧着地。

“我——回美国探父母。”她只能这么说。他常常来,见她家“每晚”都没灯光。

他——每天都来。

“啊——我不知道,你没有说。”他恍然。笑容浮上脸庞。

太天真的一个男人,居然立刻相信。他在社会上这三十来年是怎么过的?环境完全没有令他成熟。他有太好的家庭背景。

“临时决定。我连伟克都来不及说。”

“伟克拍拖了,一个香港小姐。”他说。

“香港小姐?选美的?”她意外。印象中那不该是伟克的品味。

“不不,是香港人,本地的女孩子,”他笑起来。“伟克的同事。”

“很好。下次请他带给我们看看。”

“明天,明天约他们晚餐?”

“不想外出。”她很为难,答应过少宁的。“或者来我家?我做晚餐。”

“这太麻烦你,”他眼中浮现光芒。他怎么回事?到如今仍觉得自己有希望。“我让家裹厨子做好,送来。”

“这才麻烦,反正我们才四个人,”她皱眉。比起少宁,他娇身惯养,公子哥儿得多。“自己做一些简单的。”

“不。我坚持,”他很认真。“不要你进厨房,不要你辛苦。”

“那么——我约伟克,”她被他望得小自在。到底他心裹怎么思?明知她和少宁在—起。“我现在打电话。”

逃开他的视线,背对着他低声讲话,

“OK。伟克下班就带女朋友来。”

“我和厨子六点钟到。”他很开心。“我可不可以要—杯酒?”

这夜,许荻到十一点半才离开。

这夜,少宁没有电话来。

她睡得安稳,心中踏实,一夜无梦。

早晨开车上班,看见一辆黑色福士甲虫车从半山一直跟她到中环。不以为意,从半山下山八有一一条路,大多数白领又多在中环上班。这只是—种巧合。

下班时,中环很挤,车排长龙。长龙中又见那辆黑色甲虫车。真巧,—天碰到两次。

此后一连数天都见到那车,早晚两次,她开始好奇。有人跟踪?

在电话里,他把这事告诉少宁。

“小心些,不要打草惊蛇,一切等我回来才处理。”他冷静的说:“在白天不会有甚么事,晚上千万不要出街。”

“一定不会。”她说:“也许只是我敏感。”

那天才回家,在停车场看见一辆全新的平治六○○车停在她的车位上。

正想找管理员查问,车上走出何令玉。

看见她,眉头忍不住紧紧皱起。

“我找你!”开门见山的何令玉说:“跟我来,有话跟你说。”

梵尔被她拉拖到她车边,这是十分困窘的事,两个女人拉拉扯扯,别人看见以为发生甚么事。

“放手。甚么事这儿讲就是。”她沉下脸。

“跟我上车,”何令玉有点横蛮。“怕我把你吃了吗?”

“我没有话跟你说,”梵尔严肃的说:“我们甚至不是朋友。”

何令玉把视线投在她脸上,眼光如刀。

“跟我上车或带我上楼。”她冷冷的。

梵尔很生气,这算甚么?威胁。她不理何令玉,转身大步离开。“你不想知道少宁现在何处?”何令玉说。

梵尔停步。这是甚么意思?少宁当然在欧洲,还会在甚么地方?难道——她把握了少宁行踪?少宁跟她通过电话。

“他在何处,自然他会通知我,”梵尔展开一个骄傲的笑容,她故意这么做。“不劳你费心。”

“任梵尔,你不想知道他舆谁在一起?”何令玉恼羞成怒,涨红了脸。

梵尔可不上当,淡淡一笑。

“不想。”

“你知道巴黎那个混血女孩米雪儿?刚才我接到她电话,少宁刚离开她家。”

“他有权與任何朋友见面。”

“你不妒忌?不吃醋?米雪儿曾舆他同居多时。”

“我知道。他已告诉我。”梵尔神色自若。“他是否还去南非探那华侨女孩?”

何令玉呆怔一下,梵尔的态度出乎她意料之外,没有女人能这么大方。

“你不介意他与其他女人来往?”

“这很可笑,为甚么介意?他若爱我,别的女人抢不走。他若不爱,谁也留不住他。”

何令玉的脸色变得发灰。

“米雪儿说——他去跟她说再见。她在电话里哭得很厉害,她爱少宁。”

梵尔不出声,神色更是自然。

“为甚么你一定要他?好看的男人多的是,有钱的更多。”何令玉说。

“那么请问,你为何要嫁许菲而不是任何其他一个?有道理讲吗?”

“你在破坏别人,你伤害米雪儿。”何令玉悻悻的。根本强辞夺理。

“米雪儿着你来找我?”梵尔问。

“我——看不过眼,”何令玉的话全无说服力。“大家都是女人。”

梵尔忍不住笑。这个何令玉怎么天真的如此这般?她的神态言语,谁能看得透她心意。“请你对少宁说,”她说:“若伤害,是少宁和米雪儿之间的事,与我无关。”

“是你抢走少宁。”何令玉说。

“抢?”梵尔又笑。“你认为我有这能力?感情是双方,是相互的¨谁将得了?”

“你没出现——一切都好好的。”何令玉大口大口透着气。“你可知道,以前——他曾经狂热的追求过我。”“你为什么不嫁他?”

“我不能忍受他的花心,他有那么多女朋友,我不能忍受。”何令玉歇斯底里的。

梵尔静静的望着这情绪已不受控制的女人,她难道一直都爱着少宁?立刻,一种极不舒眼的感觉涌到心里。

“告诉我这些事,你想我怎么做?”

“你——”何令玉彷佛不能置信。“你可以——退出吗?”

梵尔吸一口气,她几乎要可怜这女人了。

“我若退出,能有甚么帮助。”

“有,一定有,有很大的帮助。”何令五现出喜色。“米雪儿不会伤心,至少。”

“你呢?”梵尔紧盯着她看。

“我?!”何令玉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抚着胸口。“我只是帮忙,真的,只是帮忙。”

梵尔眉心微蹙,几乎思问她懂得感情吗?思一想,忍住了。不必与她说这么多,她到底怀着其么鬼胎还没弄清楚。

“我考虑。”

“考虑?你真的会考虑?不骗人?”

“我考虑的是自己的感情,”梵尔淡淡说:“如果我放得下他,我自然会退出。”

“放不下呢?”她迫问。

“抱歉。”梵尔这次真的转身离开。

“任梵尔,等一等,”何令玉迫上来。“你必须放手,这事由不得你。”

“为甚么?”

“因为——”何令玉眼中奇异的一闪。“因为米雪儿已有了身孕。”

梵尔这次呆住了,这么可笑又老土,却有绝对是理由的理由。

“真的?”她轻声问。

“她告诉我的。”何今五挺一挺胸。

沉默了十秒钟。

“我会考虑。”梵尔大步走进大厦。

何令玉没有再追来,她的话已说完,她的目的也达到。梵尔并不震惊也不意外,现代社会这是寻常事。她只是想不通,为甚么少宁这么不小心?

她会为这事退出吗?

退出,表示永远离开他,再没有生生世世的允诺,两人之间再不见面,再无半点关系,互相视作陌路——想到这裹,她的心忍不住的扭曲,疼痛起来,痛得她弯下腰;靠在墙上,仍不能减轻痛楚。那是真真正正,清清楚楚的痛,就像心被尖刀一刀一刀的刺着,血慢慢滴下来,连声音都清晰可闻。

她无法控制的申吟着,靠在墙上的身体慢慢的沿着墙滑倒地上,冷汗大滴大滴的往下流,一生中从未如此疼痛过。

她只不过这么想,根本没有真的实现,已痛得死去活来,不不不——想都不能想,她不可能退出,不会退出,不能退出,她那样深爱他,那是用生命,用灵魂在爱,好像千百年前已开始,直到千百年后。

深深,深深吸一口气,把退出的想法扔到天边。再慢慢站直身体,抹掉冷汗,镜中一张苍白又陌生的脸,失神的大眼睛,而且——怎么她会换了件墨绿色丝绒长裙?哪来的裙子?她从来不曾拥有过。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发现自己依然靠在墙上,身上的衣服已变回原来的,没有镜子,没有黑绿色长裙,那种难以忍耐的痛楚也变得似真似幻。

发生了甚么事?有一阵子的茫然,才想起何令玉刚才的相逼。但刚才——又是幻觉?

从来未曾发生过的事,为甚么近一年来幻觉那么多?她甚至不是爱幻想的人。

求教心理医生。

“你的情形很特别,很难解释。”心理医生温和的,缓慢的说:“是不是你幼年看过甚么电影?小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我并不那么相信前世的记忆,世界上这样的例子并不多见,也没人能真正证实。”

“有书上说用催眠术可令人回到前世。”

“那是电影或小说。”医生笑。“我们相信科学,一切都要有依据,有证明才行。”

“但是在上海的情形怎么解释?那“慕尔鸣路”十七号的房子。”她说。

医生沉默一下。

“会不会是一种很难解释的巧合?”

这个理由不能让梵尔满意,心中疑惑反而更多。她的事,大概世上无人能解。

回到公司,看见许荻留下的口讯;下班时他会来见地,期望能共晋晚餐。

梵尔为难也烦恼。不能拒绝他,更不能接受他,否则误会更深,情况可能更莫名其妙。

只能向伟克求救。

“要我怎样帮你呢?”伟克叹息。“顶多来陪你,做其最不识相的大灯炮。我已不只一次的向许荻暗示,他完全不理。”

“不懂他,他明明知道一切。”她叹息。

下班时,许荻果然来了,她不想外出,只能带他回家,好在伟克十分够义气,早已等在那儿。

“嗨!”伟克装着巧遇。“许荻也来了,我正想把菲佣烧的晚餐搬下来梵尔家,一个人进餐太寂寞。”

“女朋友呢?”梵尔开始有了笑容。

“回家陪母亲哦。”伟克拍着许荻的肩。

“你不是预知我的菲佣做了好菜吧?”

“九姨婆——让我来的。”许荻说。

他的神色很不开朗,千万件心事压在胸口般,给人一种不快乐的感觉。

“九姨婆?!”梵尔感到意外。

“她下楼问我,为甚么你不再去我家。”许荻望着她。

“你并没有邀请我。”她笑。

“你会去吗?”许荻目不转睛。

“周末的中午或下午。”她想也不想。她知道,那个时候少宁已在回程的飞机上,不可能打电话给她。

“中午我来接你——你们。”许荻看伟克,说得勉强。

“不要把我算上,周末有约。”伟克立刻大声说:“出海打鱼,玩风帆。”

“其实——是九姨婆要见你。”许荻像在解释什么。“而且——周末他们不在。”

“他们——”伟克问。

“大哥和大嫂,今天他们飞去新加坡。”

梵尔没说话。能不见何令玉,当然是上上大吉的事。她怕她胡缠。

电话裹,她并没有把这约会告诉少宁,她不是凡事投诉的女人,甚至她没说何令玉的纠缠。她不想在旅途上给他压力。

周末,十—点半,许荻到来接她。她心情极好,不因九姨婆这奇怪的约会——她实在想不通她为甚么会约自己。而是明天一早少宁就回到香港,阔别半月,他们又可见面。

想到能见到他,拥着他,心头就发热,那是心灵深处发出的喜悦,能产生光和热。

又坐在许家的小客厅中,静谧如故,只是没见九姨婆。

“我们吃午餐。九姨婆会在下午茶时见你,她喜欢在玻璃长廊上看到你。”许荻说。

“又是意大利菜?”她故作轻松。

“不。地道上海菜。”许荻微笑。“我用爸爸名义请“上海总会”的大厨来做的。”

“只做我们的午餐?”她惊讶。

“难得一次,”许荻今天看来开朗多了,也许在自己家中,“我想把世界上一切最好的带给你。”

“不必对我这么好,我只是普通女人。”

“我喜欢并乐意这么做。”他很固执。

很想更直接、更清楚的说明她与少宁的亲密关系,看他的神色,又说不出口。

近来,很少看见他这么宽容。

梵尔果然吃了一顿精致美味的上海菜,即使在上海,怕也吃不到这么好的食物,就连一碟最普通的炒百叶,也清爽可口,与其他地方的不能同日而语。

“真是不同凡响,”她由衷的赞美。“大概是香港最顶尖的上海师傅。”

“不是“大概”,是肯定。”许荻说得稚气。像个急于表功的孩子。、“九姨婆也吃同样的菜。”

“不。师傅替她做斋菜素食,长年如此,她对食很挑剔。”

“这才是享受人生。”她说。

“你喜欢的话,我也可以替你安排,让他们替你送到家裹。”

“不不不不不!”她一连说了五个“不”字。“我对食物不挑剔,很随便,真的。”

“我让师傅出来,你们见见面。”许荻吩咐女佣。不到两分钟,一位年约六十许,红光满面,微胖的男人满面笑容的走出来。

“我是林德才,小姐——”师傅走到梵尔面前,笑容在一刹那间冻住,像个面具般的挂在脸上。

“林师傅。”许荻轻轻提醒。

“啊——小姐贵姓。”林师傅彷佛从梦中醒转,面色改变得十分明显。

“我是任梵尔,”她温文尔稚的笑着。这个师傅怎么见着她就失态呢?“真是太荣幸能吃到你的美味食物。”

“能替任小姐服务是我的光荣,”林师傅一时之间还回不了神。“任小姐——上海人?”

“不,不是。”她笑。

“对不起。”林师傅看许荻一眼。“二少爷,没有事我回上海总会了。”

“好。”许荻站起来,他很有礼貌。“有甚么事我让管家通知你。”

“谢谢二少爷。”林师傅退下。临走之前,还神色奇异的偷偷打量梵尔。

许荻很敏感,也把这事看在眼裹。他没表示甚么,神色却不怎么好。

梵尔总是大方爽朗,她并不介意,她想,林师傅一定把她当成许荻的女朋友,将来许家大屋的二少女乃,所以才多打量几眼。

她的善心把每个人的行为动作当作善良。

“贼骨头。”许荻忍不住低声骂。

梵尔只淡然一笑。

“林师傅是上海名厨?”她搭讪。

“他爸爸是上海名厨,他只是家学渊源,妈妈说,他手艺不及他父亲。”

“不能想像林老师傅是怎样的高明绝顶。”

“我们这代都没吃过,没人知道。”许荻忽然想起甚么。“林师傅脾气很怪,他不喜欢的人,绝对不替他做菜。”

“艺术家脾气。”她笑。

“很奇怪——他不喜欢少宁,”许荻说:“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不是攻击谁。但是少宁对他却很好。”

“有这样的事?”她笑。“大概大脑电波频率不对。”

“他见到少宁就板起脸,我问他为甚么,他也不知道,说不出原因。”

“老年人的偏见。”她不以为意。

午餐后,他们在偏听聊了一阵,移师玻璃阳光室,才坐定,就看见一身米白的九姨婆全身会发光似的慢慢走来。

“九姨婆提早下楼,”许荻压低声音,很自然的站起来。“为你。”

梵尔也情不自禁的站起来,对九姨婆,她觉得亲切得不得了,好像好熟的朋友——虽然她们没见见过几次。

来到面前,九姨婆的视线长长久久的停在梵尔睑上,想看穿看透她似的。

“你——真的姓任?”她问得奇怪又突然。

“是。九姨婆,”她下意识的伸手扶她,她轻轻的推开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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