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百合 第九章
作者:严沁

坐在餐厅里,好的情调,好的声音,美味的食物都不能令蕙心情绪高些。她一直沉默着,若有所思,虽然有时也会微笑,却笑得心不在焉。

“为什么,沈。”柏奕凝视着她,他已这么深深地望着她好久好久了。他又说:“你怎么情绪低落至此?”

“哦——没有。”惹心又是微笑。“也许新接任,工作压力太重。”

“是吗?”柏奕不是傻瓜,他摇头。

柏奕说:“我觉得你似乎被一件事困扰看,很深很深的。”

蕙心的眼光一闪,她笑得很特别。

“你该说被一个人、一件事困扰得很深、很深。”她坦然地说。

因为她突然发觉,世界上实在没有任何人能代替斯年,即使相像如柏奕,但他仍是柏奕。而斯年——在她心中是永恒的。

“一个人?”他皱眉。

他当然知道是斯年,只是,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你觉得——还有希望?”

“我不知道。”她摇头。

“对没有希望的人或事,冷静、理智的你也会让它纠缠一辈子?”他问。

“冷静、理智只是我的外表,”她不置可否,“内心里,我有自己也不知道的软弱。”

“还有固执。”他盯着她。

“是。我固执。”她又笑。

他沉思一阵,慢慢说:“沈,你知不知道这么做很傻?你也许一辈子就只能让自己投人事业,而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我知道。”她点点头。

“我对你,是百分之百的诚意,”他说,“女朋友我不少,却只限于女朋友,吃吃饭,上上夜总会,解一下寂寞的那些。而你——不同,我们在事业上、外型上、学问上、背景上都适合,在一起对大家有利,而且我非常、非常喜欢你,你——愿意考虑吗?”

他单刀直人,只是——他把爱情看得太轻。也许现代人原本如此?又或者他们那个阶层是必须这样讲条件的?还是——他的思想完全西化了?但是慧心不能接受,她的爱情观念根深蒂固,而且经过了六年的教训,她已知道生命中爱情对她是最重要的,也许别的女人不是,但,她是。

为爱情,她可以牺牲一切。

“我会考虑。”她淡淡地说。

她明知考虑的结果也一样,她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因为他们不是斯年。

“希望不要令我失望。”他轻轻握一握她的手。

她微笑一下,算是答应。

“斯年下午有电话来,电话之前也送来了礼物。”她说。

“山长水远的礼物——是什么?”他很感兴趣。

“风里百合。”她说。

她说这四个字时,脸上的阳光一闪而逝。

“风里百合?是什么?一种百合花?”他问。

“是生长在比利时的一种草,经得起风吹雨打,经得起时间、霜雪的考验,要六至七年之后才开一种很小、很小的白色花朵,形状像百合。”她解释着说。

“有这样的一种植物?我从来没有听过,”他疑惑地摇摇头,“不过——它听来很美。”

“它是比利时的特产,不是听来很美,而是它本身的意义很美。”她说。

“斯年在哪里找到的?”他问。

“他住的后院,”她笑得好满足,“六年前我带了一小株回来,我发觉它除了在比利时,原来在香港也能繁殖、生长,而我的那些——已快到开花的时节了。”

“希望开花时能让我看到。”他说。眼中光芒很特别、很难懂,他——在想什么?

“可以。”她笑。“不过我也没有看过开花。”

“可以一起看?”他在试探吗?

“可以。”她大方地。

一起看花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她还可以约费烈夫妇、家瑞夫妇,这花实在特别,尤其对她的意义更特别。

汤送了上来,他们慢慢享用着。

“斯年说了些什么?”他突然问。

“你想知道?”她很意外,他不该问这样的话,是不是?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没有到他该表现嫉妒的程度。

“也许我不该问,但我好奇,”他坦白得可爱,他实在也是少有的好条件男士,“斯年的一切都对我有直接影响,对不对。”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恭喜我。”她想也不想地说。

“他没说回不回来?”他意外地。

“没有。他不必说,”她笑,“说实话,他回来与否,我觉得并不那么重要。”

“什么才重要?”他反间。

“我回答不出,”她摇头,“我有个感觉,今生今世我可能得不到他实质上的一切,但我并不介意,只要他给我希望。”

“希望?”他不能置信。“只是希望?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就能满足?”

她垂下头,又立刻抬起来。

“我有选择的余地吗?”她苦笑。

“唉!你太固执了,你固执得近乎傻、近乎痴,”他

摇头叹息,“你的外表和你的人完全不同。”

“我说过看人不可以只看外表,”她笑,“我的里外并不一致,你何尝不是?斯年又何尝不是?”

“这么说——我大概是没什么希望了。”他笑起来。“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恩。”

“我说过我会考虑。”她认真地。

他凝视她半晌,摇摇头。

“我相信考不考虑,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是了解她的。

她沉默。

“我该说——抱歉吗?”过了好久,她才说。

“抱歉什么?你不能接受我?”他笑。“又不是你的错,更不是我的错,对不对?我们认识得太迟了,如果六年之年前认识你,说不定没有斯年呢广

她想一想,也笑了起来。

“我喜欢你的骄傲。”她由衷地。

“我当然对自己骄傲,而且有自信,”他肯定地说,“我若与斯年同时认识你,我不会输给他。”

她微笑着思索,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如果同时认识他们,她会选择谁?

几乎是立刻,答案就出来了,是斯年,仍是斯年。斯年是一个令人一看就永难忘怀的男人,他对她是永恒珠。

斯年——是永恒的。

“怎么?不说话是否不以为然厂柏奕追问。

“当然不是,我只觉得这问题很有趣,而且答案是任何人都不能肯定的。”她说。

事巳至此,她不能伤他,他只是追求她的另人,对不对?他对她不重要,他不是斯年。

“很好。我喜欢你这话的公平。”他开心地。

其实她没有讲真话,但是能让对方开心,一点点假话又不伤大雅,也不为过。

“我原是公平的人。”她笑。

“不,我觉得你对自己不公平。”他摇头。

“怎么会,我并不讨厌自己。”她不以为然。

“至少在感情上,”他说,“这段日子的冷眼旁观,我觉得你在感情上把自己绑死了,一点也不能放松。其实这很不对,你越是紧张,可能结果越是不如你愿。”

她皱眉,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你一定听过‘无心插柳’这句话,对不对?”他竟然会引用中国成语。“你为什么不放松自己,试试看这么做呢?或许——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她心中一亮,会吗?无心插柳?

“你的提议很好,我会试着做。”她兴奋起来。“我是钻进牛角尖了,我怎么从来都没想到这点?”

“这叫当局者迷。”他又说了一句成语。

“喂!柏奕,我发觉近来你的中文进步神速啊!”她半开玩笑地。

“当然,我有个非常尽责的中文老师,是个很漂亮、很年轻的女孩子。”他眨眨眼。

“哦!你也懂得近水楼台吗?”她故意地。

“我当然‘先得月’啦!”他大笑。“那是我一个同事的妹妹,香港大学刚毕业。”

“好条件啊!”她是放松了自己吧!

“对她,我没有像对你一样的一见钟情。”他半真半假地笑。“她缺少你的好气质。”

“可以慢慢培养,她还年轻。”慧心说。

“希望如此。”他笑。“但气质天生,后天强求是没有用的,我并不苛求。”

“那就好,希望能早日听到你们的喜讯。”她笑。对柏奕,她是完全放心的。

“明天就可以宣布,”他不以为意地,“你对我就好像我对她,我等你点头,她却等我点头,明白吗?”

“还不点头?你等什么?”她叫。

“等今夜的晚餐,”他坦白地,“失意于你,我就会对她点头,这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真不得了,你的中文就快比我好了。”她笑。是真正愉快的笑,为一个朋友。

“我是中国人啊!”他叫道。突然停了下来,他愣愣地望着她。“沈,我喜欢你这种带着阳光的笑容,我第一次在你脸上看到,啊!我明白了,这就是你最动人之处,对了、对了,当年你是如此吸引斯年的吗?”

羞心呆住了,她脸上有带着阳光的笑容?似曾相识的一句话,啊——六年前斯年说的。

她的笑容里,终于再现阳光!阳光。

除了斯年的电话激起了羞心心中的涟椅外,“风里百合”也带给她一个希望,可是——就像闪电一样,只是一瞬即过,天空又是一大片黑暗。

斯年的消息又中断了。

他说会再打电话来,但——没有,他并没有再打来,蕙心周围所有的朋友,文珠、费烈、家瑞他们也都没有斯年的消息。

慧心的情绪落下来,风里百合的希望——不会变成失望吧?

星期天,慧心陪父母一起去过教堂后,没有出去饮茶的心情,于是独自回到家里。

她在巨大的花架前仔细观察,在那全是生长着“风里百合”的花架上,看不到一个小花蕾或小花苞,难道时间未到?或是——移植到香港的“风里百合”根本不能开花?

她默默地站了好久、好久,心中默默地祝福又盼望着,她希望这一片属于她的青绿,能开出美丽的白色小花朵迎风招展。

电话铃在背后响起,她顺手拿起来。

听筒里传出轻微的“卡”一声,啊!她的经验告诉她,这是不经总机的直拨长途电话。她的心一下子热切起来,是斯年?

不,电话里传出朗尼快速而悦耳的英语,不是斯年,是哈佛的朗尼。

“沈,是你吗?”朗尼愉快的声音。“我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没有人接听,你出去了?”

“是你?朗尼,”慧心令自己的声音愉快起来,“我刚从教堂回来,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你那儿已深夜十M点了,是不是?”

“是啊?”朗尼不以为意地。“明天一早不用去学校,晚点睡没关系。”

“有事情吗?”她问。

“刚和斯年通了一次电话。”他说。啊!他提起斯年。“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拒绝了哈佛的聘书。”

“这——”蕙心心中巨震,拒绝了聘书,那表示——表示他不会离开比利时了?那表示——她的心直往下沉。“他——怎么说?”

“他说谢谢我的热心与帮忙,他不能来,因为他另有打算。”

“什么另有打算?”她急切地问。

“他没说,我不知道。”朗尼似乎在摇头。“我分析——他可能要留在比利时。”

蕙心的心一直沉到脚底。

“他曾这样暗示?”她的希望一下子全幻灭了,心中变成一片冰冷、黑暗。

“他说目前的生活很好、很平静,”朗尼已尽量放柔了声音,“他说——他不愿回香港,也不愿到美国,两个地方都给他太大的压力,他不喜欢。”

慧心深深吸一口气。

“他是——这样说的?”她的声音变了,变得空洞。冷漠,令人听来很不舒服。

“是——不过我相信他是指环境,指教会,不是指任何人,”朗尼是善良的,“你知道,他和教会相处不好,互有磨擦。”

“别安慰我,朗尼,”她苦笑,“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意外,我受得了,我早有心理准备。”

“这是我喜欢听的。”他由衷地。“这件事我帮不了忙,我觉得抱歉。”

“怎能怪你呢?”她令自己振作。“朗尼,你知道,还好我抱的希望不大。”

“我绝对相信你的坚强,”他说,“顺便提一提,总公司对你这一个月来的表现非常满意。”

“谢谢。人活在世界上,总要做好一件事。”她无可奈何地。“对斯年——已失败了,我不能让自己在另一方面也失败,否则我就一无所成;一无所成,我会怨自己。”

“沈——”朗尼无言以对。

“别替我难过,因为我自己并不难过,”她笑起来,“也好,让我以后真正全心全意地做一个女强人,只有事业,没有其他。”

朗尼犹豫一下,问:“你能吗?”他是了解她。

“非能不可,”她还是笑,“我总要给自己找一条出路,是不是?”

“不要太苦了自己,”他轻轻叹息,“或者你可以换

一个环境,我愿帮你来美国。”

“美国,”她又笑,“那是一片陌生的土地,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熟悉的一切,那儿的泥土也能适合风里百合吗?”

“风里百合?那是什么?”他诧异。

“是一种小小的花,属于我的。”她说。心中流过一抹难忍的苦涩。

他想了想,不懂却也不必问了,谁都有自己内心的秘密世界,那是不愿让任何人探访的。

他不愿做不速之客。

“那——沈,你保重。”他依依不舍地说:“有事给我一个电话,有空我会再找你——”

“等一等,朗尼,你知道斯年的电话号码吗?”她突然想起来。

“不知道,是他打电话来的。”他说。

“哦,那就没事了,”她说,“谢谢你的电话。”

“你保重,沈,”他的关怀是发自内心的,“不要让任何事纠缠你一辈子,切记。”

“是,再见。”她放下电话。

不该有任何事纠缠她终生,事实上——斯年,已经是一辈子的事了。

她默默地想一阵,难受一阵,她的希望尽头原来竟是失望,这失望——是不是绝望?

闷在家里独自胡思乱想不是件好受的事,她拿起车钥匙就冲出门,出去兜兜风或许会转好些。

她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浅水湾转了一转,那儿人很少、很冷清,或者是冬天吧?有一种萧条的味道,不适合她的心情。

她又把自己载到山顶,奇怪的,人也不多,或者是山顶的空气特别冷,只有稀落的几个游客。

她叹一口气,下山吧!或者九龙多些人,在许多人之间,她会不会觉得开心些?

可是九龙——尽避尖沙咀、旺角等地方人山人海,可是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依然是孤独的,甚至遇不到一张笑脸。

斯年远去,她是孤独的,即使朋友——费烈、文珠、家瑞,他们也各有各的家庭、事业,各有各的生活,即使关怀——又有多少?而且——他们善意的陪伴,有时往往造成了她的负担,她最怕的就是别人的同情。

她想到了柏奕,她算是拒绝他了吧?

他现在怎么样?和那位漂亮的中文老师在一起?

她叹一口气,有时——她凡乎想随便接受一个人,她不想这么寂寞,这么孤独,有一个人陪伴总是好的,她何必如此自苦?

但面对着柏奕——她怎能选他?她清楚地看清他是柏奕,他不是斯年——但谁又是斯年呢?

斯年是不能代替的。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斯年——就是斯年,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斯年——对她是永恒的。

她不能再在马路上游荡,她就要崩溃了,心中冲击的浪涛一次又一次地翻腾,她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家里的,整个人昏昏沉沉地犹如在一场噩梦里。

用钥匙打开大门,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眼泪就这么夺眶而出。

“蕙心——你怎么了?”母亲惊呼着冲过来。“慧心,为什么?”

她摇头,再摇头,任泪水洒了母亲一身。

“妈妈,我到底在做什么?”她哭着问:“妈妈,请你告诉我,这些年——我在做什么?我在追求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你告诉我吧?”

母亲同情又了解地拍拍她,拥她人怀。

“孩子,别问太多问题,你只是太累了,”停一停,又柔声说,“你需要的只是休息。”

休息?是吗?休息?

慧心为自己请了三天假,说是病了。当然是病,这病在外表上也许看不出,但是她的心早已经千疮百孔,大概连医生都无从下手。

家瑞、文珠、费烈都来过电话,他们的关心实在也帮不了她,旧日的老朋友,尤其是他们,总会使她想起斯年,斯年原是他们之中的一分子。

听文珠的口气,她和家瑞大概已雨过天晴。她嚷着要来陪蕙心,却被蕙心婉拒了。她不希望有人陪,她需要的是休息,只是休息。

她半躺在床上看书,这一页书起码看了半小时,情绪低落是没法子的事。

母亲敲门进来,带来满脸的慈爱与关怀。

“要不要出来吃点东西?”母亲问。

蕙心摇摇头,说:“不想吃,口里发苦。”

“是不是真的病了?”母亲模模她的头。

“大概是在家闷病的。”蕙心苦笑。“我这人大概闲不得,一没事做就像生病。”

“哪有这样的事?”母亲笑。“多休息两天,然后回到公司也许精神会好些。”

“我反而觉得休息更累。”慧心说:“我根本没有休息的心情,只是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而巳。”

“你这孩子!”母亲摇头叹息。

“妈,你觉得我的这些‘风里百合’会不会开花?”她问。在母亲面前,她还是孩子气的。

母亲思索一下,很智慧地说:“慧心,我不知道这些植物会不会在移植香港后开花,因为泥土啦、温度啦、环境啦都有影响,”停一停,又说,“可是你想过没有?有一处——任何植物种在那儿,都会开花结果的。”

“哪儿?”蕙心坐直了。“有这么一处好地方吗?”

“怎么没有?你有,我有,大家都有,每个人都有。”母亲微笑。“就是我们的小小心园啊!”

“啊!”慧心笑了起来。“原来妈妈也很文艺腔嘛!”

“不是文艺腔,是事实。”母亲摇头。“因为我们用爱心、信心和希望去灌溉它们,它们怎么会不开花呢?”

蕙心的脸上明亮起来,她跳下床,冲到母亲面前,用双手环住母亲的腰。

“妈妈,你说得真好,我为什么先前没想到呢?”她把脸埋在母亲怀里。“我太蠢了。”

“你不是蠢,而是钻进牛角尖了。”母亲的微笑真像天使,母亲一定是天使化身的。

“妈妈,我现在该怎么做?”她抬起头。眼中隐约带有泪光,她是钻进牛角尖了。

“不是怎么做的问题。”母亲摇头。“这些年来,你太紧张、太执着,使自己太痛苦了。孩子,目前你惟一要做的是,放松自己,忘掉以前。”

“忘掉——以前?”她呆愣住了。

怎么可能?她如果真忘掉以前,忘掉斯年,也就没有今天的痛苦了,她怎么可能忘掉以前?她原是执着的人,她这一辈子注定要为情所苦,她——怎能忘掉?

“是,忘掉。”母亲肯定地。

“但是——我不能,我做不到。”她说。

“不是不能,不是做不到。”母亲认真地说:“而是你自己不肯去忘掉。”

“我——不,不,不是我不肯,妈——”她否认。

怎么会这样呢?她怎么会把自己陷于痛苦的深渊中呢?她不会这么傻,是她忘不掉,不是不肯。

“孩子,你完全不了解自己。”母亲叹息。“以往的诀乐与不快乐早已成为过去,你抓住它们的尾巴也不能把它们留下来,你——不如放弃。”

放弃?放弃——斯年?

“不——”她这声“不”字简直像灵魂里发出来,是一声灵魂的呐喊,而不受她所控制。“不,我宁愿放弃其他所有的一切,我绝不放弃斯年。”

“但是——”母亲深沉地叹息。“你如果不放弃他,你只会痛苦一辈子,你不以为——斯年不可能再回头?”

蕙心满身冷汗,脸色苍白,她心里想过,斯年不可能再回头,她是没有机会的。但她顽强,不仅不承认,更不宣诸于口。而母亲——竟替她说了出来,这是残忍的,母亲——击碎了她最后的希望。

她双手掩面,失声痛哭,哭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母亲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缓缓地用双手环住她,任她哭个够,让她把心里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楚都从眼泪中得到宣泄。

好久、好久,她的哭声渐小,终于静止下来,她慢慢抬起头,看着拥住她的母亲。

“妈,是我傻,是吗?”她带着深深的哭意。“我所有的痛苦、麻烦,都是自找的。”

“重感情的孩子总是容易自苦。”母亲理智地说:“这也是人生的一种经历。”

“一段经历已经够让我痛苦一辈子的了,”她无奈地说,“如果再来一段,我只有粉身碎骨。”

“上帝不会对待善良的孩子这么不公平,你要有信心才行。”母亲说。

“会,我会。”蕙心微笑。“妈妈,谢谢你的开导,

我现在好多了。”

“那就好,”母亲欣慰地,“做母亲惟一的要求就是要子女能幸福、快乐,你明白的,是吧?”

“我明白,我不会再自寻烦恼了。”她说。

“那个——李柏奕怎么好久没来了?”母亲这是打蛇随棍上吗?

“啊——他,”蕙心有点尴尬,“前天——我们谈了很多,他已经有了女朋友。”

“是——这样吗?”母亲好意外。“现代的男孩子怎么一点不专一,而且没有耐心。”

“他很聪明,懂得保护自己,不会像我这样,走上一条绝路而不知回头。”慧心说。

“那——也是。”母亲看来是失望的。“是你拒绝了他,对不对?”

“你最了解我,妈妈,”慧心半开玩笑地,“柏奕在某些方面太像斯年,面对他,我很痛苦,我不想勉强自己。”

“我明白。”母亲也无奈。“可是柏奕是个少有的。好条件的男孩子。”

“好条件的人可多了,像我助教、像朗尼、像——”

“那有什么用?他们都没有耐心又不专一,不肯等你一辈子。”母亲打断她的话。

“妈妈,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有谁等谁一辈子这回事?”慧心大笑。“我也不会。”

“你会。”母亲斩钉截铁地,“我知道你会,你一定会,无论你嘴里怎么说,你会等斯年一辈子,你告诉我真话,是不是这样?”

慧心的笑声猛然停止,脸色黯然。

还有谁比母亲更了解她呢?谁更能读出她心底的话?她是这样的,母亲说得太对了。

“我真庆幸有这么了解我的妈妈,”她拥住了母亲,“有些事——我真的不能勉强自己。”

母亲轻轻拍她,然后放开她。

“孩子,你放心,妈妈也不会勉强你做什么,”母亲柔声说,“只要你记住,妈妈要你快乐。”

“我知道,妈妈,我会记住这句话。”蕙心的眼眶又红了。“我会努力做。”

“这样就好,我也不必担心了,”母亲摇摇头,“事实上,我也知道,斯年这样的孩子——是没有人可以代替的;遇到他,我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

“是我的幸运。”蕙心立刻说:“遇到了世界上最好。最令我满意的男人,虽然得不到他——我也甘心,总比碰到一大堆庸庸碌碌的好得多。”

“好吧!”母亲笑。“你能这么想就好,休息一下,我等会儿叫你吃午餐。”

“别预备午餐了,”她的兴致突然好起来,“中午我开车带你去浅水湾吃。”

“浅水湾?算了,太远,我又不爱吃西餐。”母亲摇头。

“那去香港仔吃海鲜?”羞心真是兴致勃勃了。

母亲凝视她一阵,不想扫她的兴。

“好吧!去香港仔。”她说:“要不要去接你爸爸?”

“一言为定。”蕙心好开心。

“那么——休息一会儿再去。”母亲走了出去。

“我不休息,因为我要把‘风里百、’移植到心园里。”她悄声地说。

蕙心努力使自己振作,她脸色开朗,神情愉快,至少在公司如此,在朋友面前也如此。

像今天,她就约了费烈、文珠他们一起去郊游、野餐。文珠本来答应了的,后来又不肯去,她说宁愿在浅水湾她家别墅里烤肉,她伯去到荒山野岭的没有厕所。

“要我去全世界都行,”她稚气又坦率地,“但必须在我去的地方,预备一个现代化的厕所给我才行,我什么都不伯,就伯厕所脏。”

“你这被物质文明宠坏的女人。”家瑞看她一眼。神色和语气都恢复了正常。

“事实如此啊!你们只是不讲出来,难道你们不伯又脏又落后,几十年前的厕所?”文珠叫嚷。

啦吧2我们改去文珠家的别墅,”蕙心拍拍手,“其实去哪里都没问题,主要是大家能聚在一起开心。”

“对。这话最对,还是蕙心最好,最能通情达理,”文珠抓住慧心的手,“所以蕙心能够做女强人。”

“是。我要做一辈子的女强人。”慧心不以为意地。

家瑞和费烈都看她,很意外似的。她和斯年——不是很有希望吗?

“那么快走啊!大家一直站在这儿做什么?”文珠是粗心大意的人。“早点去,我可以叫佣人预备吃的。”

“不必准备,”蕙心拍拍车后的行李厢,“昨天我有空,我全准备好了。”

“哇!有现成的可吃,还不走?”文珠跳上她自己的车,家瑞也跟了上去。

费烈自己没开车来,所以坐蕙心的车。

“这部车是斯年以前那部,是吧?”坐上车时,他问。

她点点头,不置可否。

“你总是不带太太出来一起玩。”蕙心的话题转得好远、好远,费烈再也接不上口了。

“她不方便。”他只能这么说。

‘我知道她不方便。”慧心笑,就快做母亲了呢?“她怎么样?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胖了许多,相信以后会复原。”费烈喜悦地。“其他的没什么改变。”

“她是个幸福的女人。”她颇为感叹。

“你和斯年——”

“幸福总是对我很吝啬,”她立刻打断他的话,她巳经两次制止他提斯年了,“我认了。”

“慧心,你觉得——不再有希望?”费烈关心地。

“我没有再想‘希望’这两个字,”慧心摇头,“因为那实在是件很虚无缥缈的事。”

“但是慧心——

“你没听说我要做一辈子的女强人吗?”她说得颇夸张。“事业是比较实在的东西,至少我看得到,模得到,把握得到。”

费烈想一想,吐一口气,不再说话。

‘你又不以为然了?”她笑。

“不——但总是很遗憾的事。”他说。

“我根本不去想,不是什么也没有了?”她开朗地笑。

她又说:“遗憾也不过是种感觉,一下子就过去了!”

“你真这么以为?”他问:“真能一下子就过去了?”

“我总不能抓住以往快乐与不快乐的尾巴不放,因为抓住尾巴也拉不回来,我何必自找麻烦,白费力气?”她耸耸肩。“我何必为难自己?”

“斯年说过不再回来?”他忍不住问。

“没有。”她淡然摇头。“他拒绝了哈佛的聘请,他说他喜欢比利时,美国和香港有太多的压力,都不适合他。这是朗尼在电话中这么告诉我的。”

“哎——斯年太固执了。”费烈摇头。

“怎能怪他呢?”她不以为然地。“这是他六年前就巳经选定的路,我们不该再打扰他。”

“那些‘悠然草’呢尸他突然问。

“啊!它们生长得很好、很茂盛,不过它们不叫‘悠然草’,”她是否说得夸张?“它们有个很美的原名。”

“叫什么?”

“风里百合。”她笑。

“真是很美,给人——一种希望的感觉,”他思索着说,“它能开花吗?”

“在比利时的能,在香港的,不知道,也许能,也许不能。”她笑。“不过——除了比利时,至少有一处也能开花,妈妈说的。”

“哪儿?”他充满了好奇。

“这儿,”她指指心口。“至少可以在心园里开花。”

“说得多好,伯母真是智者。”他由衷地。“那么,在香港开不开花不重要了?”

“我只是不再抱着希望。”她说:“因为失望是件非常打击人的事,我受不了。”

“不可能每次都失望。”他说。

“鼓励还是安慰我?”她笑。

“如果我的鼓励或安慰有用,我愿无限量的供应。”他真诚地说。

“这些年来,不是全靠你们吗?”她微笑。心里是十分感动的,至少她还有这么多好朋友。

“那是你的谦虚,这凡年——你的坚强毅力实在影响了我们每一个人,作为你的朋友,我们都为你骄傲。”他的话——由他这样的男孩口里说出,真是有其难以衡量的分量。

“把我说得这么好,我们在互相标榜吗?”她笑。

“你认为是吗?”他愉快地笑。

就这么谈谈、聊聊,很快就到了浅水湾别墅。佣人出来把食物抬了进来,立刻又忙着去预备烤炉什么的,他们几个人就留在大厅里喝一点酒。

大家只是喝酒,谁也没出声讲话。

“咦?怎么回事?”文珠第一个忍不住。“今天是怎么搞的,大家都变成哑巴了?”

“你不是在讲话吗?”费烈笑说。

“不行,不行,我就是受不了这种沉闷,”文珠哇哇叫,“要轻松愉快点才行。”

“好,我们努力轻松愉快。”惹心说。

“努力愉快?”文珠说话永远不经大脑。“如果斯年在这儿,担保绝无冷场。”

慧心敏感地觉得三个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脸上,她想皱眉,却忍住了。”(

“他不在,我们也绝无冷场,不是吗?”她夸张地说:“等会儿我们开唱机跳舞。”

“好啊!赞成。”文珠第一个响应。“结婚以后,难得出来跳了几次簿,今天可要好好颤一下。”

家瑞望着她笑,又再摇头。

“你真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爱怜地说。

“说我幼稚天真?不依,”文珠一拳打过去,“你怎么总招自己老婆想得这么没用叩

家瑞用双手接住她的拳头。

“我就是喜欢你幼稚天真,老婆。”家瑞坦率地说。

文珠呆愣一下,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令费烈和慧心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呢?但看着家瑞微笑的脸,再看文珠紧紧搂住家瑞,哦——是另有原因,另有结果吧?

“你——你怎到今天才讲这句话?”哭完了,文珠抬起头就说。

“我以为你自己能了解。”他拍拍她,再拍拍她。“不要孩子气了,费烈和慧心都在呢?”

费烈看蕙心一眼,两人相视而笑。这对夫妻总算步人正轨了。家瑞对蕙心的迷惑——是迷惑吧?巳过,他发觉还是文珠最可爱,经过这一次,他们的感情将更稳固。-

“敬你们一杯。”费烈说。

“为什么敬我们?”文珠傻傻地。

“祝你OW情流露!”惹心也举起杯子。

佣人进来请他们去花园,一切已准备就绪,就在这个时侯,电话铃响了起来。

“费烈,医院找你。”文珠拿着电话叫。

“医院?”费烈脸色大变。

“喂,我是——什么事——什么事?啊——是一个男孩,是,是,多谢,非常谢谢——我就来,立刻就来。”

“我太太生了个男孩子。”费烈满脸兴奋。“我立刻要赶去医院,怎么这样快?我还想明天才送她去医院,哪知道儿子等不及——啊!对不起,我必须立刻走,我们再约时间,我走了。”

一阵风似的,斯文的费烈像百米赛跑一样冲了出

去,带着一身的满足与幸福。

“费烈终于等到了一个儿子,”文珠摇头,“看他那副满足的样子,我也替他开心。”

“我也是。他们是幸福的。”

突然,刺心的寂寞与失意涌上心头。刚才文珠、家瑞的真情流露,现在费烈初为人父的欣喜若狂,都强烈地影响了她。

所有好朋友都幸福满足,只有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连影子也不陪伴她,她——她——

莫名的泪水涌出来,涌上来,流了她满面,洒了她一身,她就这么静静地、沉默地流泪,好久,好久。等到她平静下来,冷静下来,她看见呆愣而关怀的文珠夫妇,看到站在门边失措的佣人,啊!她又失态了,是吧!这巳不是第一次。

那一次是在文华,也对着文珠夫妇、费烈他们,也是同一种心境,她哭得天昏地暗,甚至忘了那是公共场合。两次都是因为同一件事、同一个人。

斯年——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们——可以出去烧烤了,”她抹一抹脸,领先往外走,“不能因为费烈不在,我们就不吃,不玩。”

“慧心——”文珠不安地。

“放心,现在我心中再无痛苦、烦恼。”她回眸一笑。

因为她已麻木,但,这一句她并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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