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激荡 第二章
作者:严沁

倩予牵着小女孩的手,很自然的往屋子里走。这是她熟悉的屋子,以往的日子里,她哪天不在这屋子里进出几次?士廉是哥哥,心颖是玩伴,还有杜非——

“哎——倩予,我们——哎!这就是你的女儿?长得多美、多可爱,像极了你。”士廉不安的跟在后面。

“简直就是一个模里出来的。”心颖也说:“她完全不像——哎!她叫什么名字?”

“任百合。”倩予心平气和,全无芥蒂的说:“这是爸爸替她取的名字,虽然花名是俗一点,可是女孩子能像深谷中的百合倒是不错。”

“她比百合还可爱、美丽。”心颖一把抱起百合。“叫阿姨,百合,叫阿姨。”

百合羞涩的笑一笑,女乃声女乃气的声音十分动人。

“阿姨。”她叫。

倩予让心颖和百合去玩,她刚坐下来,一眼就看见士廉的手足失措,进退失据的模样,意外之余她还诧异,士廉是为什么?他们不是早就约好今天见面的吗?

“士廉,你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是吗?”两年的空姐生活使她十分善解人意。“不要担心我,我和心颖带百合去公园逛一圈,然后等你回来。”

“不,我没有其他的事。”士廉红春脸期期文艾的说:“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士廉,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看你把自己急成那样子。”倩予笑。

“倩予,我没想到你会这么早来,我——我——哎——杜非马上会到。”他吸一口气终於说了。

倩予没有变色,只微微的皱了一下眉头,是生活和经历使她深沉,使她善於隐藏自己吧?虽然她才二十三岁。

“这倒真是不巧,”她淡漠的说。难道杜非已完全激不起她内心的波动?“我——没有打算再见他。”

“那怎么办?他说半小时到,他随时都可能到的,怎么办呢?”士廉是读书人,书本以外的事往往难倒了他。

“我带百合到心颖房里去避一避,”倩予表现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冷静。“我们倒还是其次,百合——我不希望她知道杜非的事,她还太小。”

“是!这是应该的,就这么办。”士廉如获大赦。“你赶快带百合去心颖的卧室——心颖,快带倩予去。”

“不急,他还没到,是不是?”倩予笑得好平静。“士廉,从小到大你都是冷静、理智的,我从来没有看过你这么慌乱失措,真的。”

“我——哎!是很紧张。”他红着脸承认。他怎能不紧张呢?倩予的事他一向比自己的更重视。

“不必紧张,否则反而令杜非怀疑,”心颖抱着百合过来。“哥哥,得到了博士,你怎么反而完全不懂得深藏不露呢?”

“我——”士廉看倩予一眼,搓搓手。“我紧张。”

“我们进去吧,让他平静、自然一点。”倩予摇摇头。“士廉是老实人,不会说谎。”

“但是——”心颖凝望着倩予,很诚恳、很真心的问。“你真不想见杜非?”

“是!这四年来,我从来没打算要见他。”倩予脸上没有表情,声音里没有波纹的直走进去。

心颖的卧室在最里面,即使她们在里面大谈大笑,客厅的人也不会听见。看见她们关上房门,士廉才放心的透一口气,刚想去倒杯茶,门钤就响起来了。

是杜非来了吧?他走下玄关,走过院子拉开大门,眼前一花,一个人影已闪了进来,并一把抓住了他。

“潘士廉,好小子,我终於见到你了!”杜非哇啦、哇啦的叫,声音、神情、脾气犹如当年。

士廉心中也很激动,但他却是个不善表达感情的人,他凝视杜非一阵。

“你简直没有变,我不能相信你这个小顽皮,会是台湾最红的武打明星。”他说。

“不是台湾最红,是全东南亚最红。”杜非傲然的扬一扬头。“喂,怎么不请我进去坐?”

“能不请你进去吗?我大概受不了你一拳。”士廉笑。

“不是盖的,你这文弱书生受不了我一根小指头。”杜非夸张的。

他原本只是顽皮捣蛋,倒也没有这么夸张,今天见面虽然力持自然,却总感觉到有点怪。

“我们不比武力,杜非,你怎会变成明星的?”士廉坐下来,望着对面的杜非。

“误打误撞,运气来了什么也挡不住,被官校踢出来游手好闲了一阵,去学了一阵子功夫,别人介绍我去拍戏,有钱赚啊!避他做什么,又不是杀人放火,拍戏就拍吧!於是就拍到今天。”他不认真的打哈哈。

“那么简单?误打误撞,怎么别人撞不红呢?”士廉被逗笑了,杜非是没有变,还是那么口花花的胡说八道。

“别人不是杜非,怎么能红?”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我杜非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别人学不来的。”

“伯父、伯母都好吧?”士廉水远是有礼的,正经的。

“好,当然好。”杜非耸耸肩。“他们祖上积德,一生行善,所以生了我这么一个出人头地的儿子,你说说,他们怎么会不好?”

“杜非,什么时候你才会正经一点呢?”士廉说。

“还不正经?”杜非怪叫。“你快变成老夫子了,我不正经的时候,你会吓昏。”

“听说——听说你的女朋友数以百计。”士廉忍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

“哪有这样的事?我是超人哪?我日拍两组戏,夜拍两组戏,几家公司为了抢人几乎动起武士刀。数以百计的女朋友?我有那么好的命?”杜非喊冤。“谁这么毁谤我?”

“心颖听别人说的。”士廉不置可否。

“对啊!潘心颖呢?怎么不出来见我?”他是故作狂妄口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他内心的某种情绪,士廉看得出来。

“心颖——出去了!”士廉犹豫一下,他是不善说谎。

“小丫头和男朋友约会去了吧?”杜非的脚老实不客气的翘到沙发上了,比在家里更自在。

“不是小丫头了,她今年东海毕业,九月跟我一起到美国去。”土廉说。

“哦——”杜非显然意外,也有些呆怔,四年前的小丫头已经大学毕业了,而且提起心颖,他自然想到倩予,倩予——唉!倩予,该是他心中最大的一个结。“潘心颖也要出国——喂!士廉,你结婚了吧?”

他是鼓了好大的勇气说的,表面上还是嬉皮笑脸。

“没有,不过——几乎结了!”士廉说得很特别。

“不懂你说什么,美国式的论调?没有,又几乎结了,这是什么话?”杜非抗议。“不懂,不懂。”

士廉摇摇头,又微微一笑。

“其实在我的感觉上,结婚与否只是一线之隔,一念之差,”他说:“我几乎结婚,后来又没结成。”

“说得又玄又传奇,书读得多,到底是不同。”杜非半开玩笑的讽刺。“我只是个草包,你明知我不懂。”

“不要这么看低自己,而且——目前的社会并不再认为读书清高,”士廉有点感叹。“成者为王,是吗?”

“你是在骂我?”杜非这次倒懂了。

“我讲的是真话,”士廉叹口气。“说穿了,读书也不过是步向成功的一种方法、一种手段,但是读书这手段已经落伍了,其他许多方法可以更快的步向成功,谁还重视读书?社会是这么现实。”

杜非模模头,没有说话。这道理他是明白的,只是今天来见士廉,并非和他谈道理的,他时间不多,有组戏在等着他。

“士廉,要不要跟我到片场去看我拍戏?我可以告诉人家,我有个当教授的博士朋友。”他说。

“不,不,我跟你说过约了人,”士廉立刻说:“而且我不会习惯那种环境。”

“也好,明天晚上我有空,我来接你出去吃饭、喝酒,癫它一场。”杜非说。

“癫?”士廉笑了。“我这种人会癫吗?我不去扫你的兴。”

“看你,我们这么久不见面,难道不该聚聚?”杜非霸道的。“明天晚上七点钟来接你,说好了!”

“杜非——唉!好吧!”士廉点头。“不过只有我们俩,不要再叫旁人了!”

“你以为我会叫谁?那些小妞儿?”杜非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你看不上她们的,我不会那么蠢。”

“不是这意思——杜非,你记得倩予吗?任倩予。”士廉自己也吓了一跳,怎么就这样说出来了呢?

“任倩予——”杜非竟是神色不变。“当然,怎么会不记得?那个小美人,以前是我们的小女朋友,怎么——你们现在还有来往?”

士廉咽一口气,咽下那些不满。什么叫“我们从前的小女朋友?”根本只是他杜非的,连那孩子——看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士廉几乎忍不住想揭穿他。

“没有来往。她在台湾,我在美国,怎么来往?”士廉的神色和语气都冷下来,杜非绝情绝义,不该再跟他提倩予。“你——一直没见过她?”

“她搬家了,谁知道她搬去了哪里?”杜非耸耸肩,一派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心中却不明白士廉的神色和声音为什么突然改变。“说真的,如果见到她,我倒想介绍她拍戏,以她的外型,准行。”

“相信她不会愿意拍戏。”士廉认真的。“回来之后,我见过她。”

“哦——她好吗?”杜非漠然的扬一扬眉——他必须这么做,是不是?士廉和倩予必有关系,否则他一回国就能见到她,而杜非却问不到她的地址。

“很好!非常好。”士廉挺一挺胸,他要强调倩予好的现状。“她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是吗?”杜非笑得有点不正经。“说真的,任倩予和你倒是很合适的一对,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她的,是吧!”

“你——”士廉身体里的血直往头上冲。

“别生气,士廉,我开玩笑的。”杜非拍拍他,跳起来往外走。“我赶去拍戏了,明天晚上准时。”

士廉没出声,目送着杜非走出去关,走进院子。

“哦!几乎忘了,告诉潘心颖我来过,如果她喜欢,改天带她去DISCO!”他转过头说:“明天见。”

然后,大步走出院子,跳上他那辆台北独一无二的“保时捷九二六”,呼啸而去。

士廉仍站在玄关不动,他眼前始终挥不去刚才杜非说起倩予时的冷淡神情,似乎——他对倩予还不如对心颖热烈,倩予——真是太不值得了!

“他走了吗?”心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是——哎!罢走。”士廉一转头就看见倩予,不知道她听见刚才和杜非的对话没有,她看来平静、偷快。“他要赶去拍戏。”

“他说了些什么?他说了些什么?”心颖的好奇心大得出奇。“他有没有问起我们?”

“有,他还说改天带你去DIACO!”士廉努力使自己有笑容。

“谁敢跟他去?万一被记者碰到还以为我是追他的傻小妞,划不来。”心颖大叫。神情却是开心的,显然她对杜非不但没有成见,还很欣赏。

“他——居然不知道你在台湾,倩予。”士廉说。

“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倩予淡漠的。

奇怪的是杜非和倩予有相同的淡漠,他们以前是怎样的爱情?还有那小小的孩子百合?

“我不明白,倩予,”心颖放下手中的百合。“其实——你没有理由避开他。”

“你是不会明白。”倩予微蹙眉心。“但我又有什么理由要见他呢?”

“百合已经三岁了,她终究需要一个父亲。”心颖放软了声音。她不自觉在帮着杜非。

“那不是问题,”倩予微微一笑。“百合从没见过也不知道杜非,除了那一点血缘,他们之间并无关联。”

“然而,血缘不是最重要的吗?”心颖有她固执的想法。

倩予看心颖一眼。又看士廉一眼。

“我们不谈这问题,我今天来是想约你们吃中饭,”她一下把话题扯得好远。“这么热的天气,你们有没有勇气跟我去吃石头火锅?”

“有得吃,我跟你去天涯海角。”心颖怪叫。

“说得好家是男孩子。”倩予笑。“快去换衣服。”

心颖去了,客厅里剩下倩予面对着士廉。

“你做得很对,倩予。”士廉由衷的说。

倩予黑眸中闪过一阵特别的光芒,然后归于平静。

“你认为我做得对,我就放心了!”她说。

“这几年来你的改变和成熟,实在非常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凝望着她。“你和以前完全不同了!”

“你却和以前一模一样。”她笑。“我怀疑是不是念书念得好,又念得多的人特别执着。”

“也——不能这么讲,我也变了不少,只是——外表或者看不出来,人不可能不改变。”他说。

“不论你改不改变,你都是唯一值得我信赖的人。”她认真的说:“士廉,这是真话。”

“倩予。”士廉心潮激昂,几乎说不出诂来。

“行了,”心颖从里面跳出来。“可以走了,咦——在讲悄悄话?抱歉,打扰了!”

“不——我们在说——是不是该去看一场杜非的电影。”倩予大方的。

杜非的电影?是吗?

☆☆☆

那是家酒店的西餐厅,晚上很清静,除了住在酒店的旅客之外很少外客,许多客人都宁愿涌去顶楼的夜总会,虽贵一点却有吃又有节目看。所以二楼的西餐厅就显得格外清静了。

杜非和士廉、心颖坐在里面。

本来士廉不带心颖来的,杜非说过喝酒什么的,女孩子去那些地方不太好,心颖却缠着非要来不可。士廉拗不过她,只好带她来。

“潘心颖越来越漂亮了,你若不出国,我一定追你。”杜非口花花的开玩笑。

“是真是假?你若追我,不出国又如何?”心颖也开玩笑。从小认识的朋友,他们讲话随便得很。

士廉却皱眉,他不能习惯,不能忍受,明明有个倩予,他们怎能说那样的话?开那样的玩笑?

“女孩子越来越皮厚了,”杜非大笑。“我追你并不表示要和你结婚,你值得吗?”

“哎呀,谁说过要嫁给你吗?”心颖叫。针锋相对的。“你只适合做情人,谁若嫁给你,是前世不修。”

“我的天!潘心颖的嘴巴厉害得令我吃不消,算了,我投降,我甘拜下风。”杜非双手乱摇。

心颖乐得哈哈大笑,非常开心的模样。杜非就是有这本领,能令任何女孩子高兴。

“杜非,你真有那么多女朋友?香港来的那个武打女明星也和你约会?”心颖好奇的问。

“哎——这是宣传世界,不多制造点新闻,不增加见报率,哪有那么多人买票看我电影?”他不认真的。

“你从小就会讨女孩子欢心。”士廉淡淡的加一句。

“冤枉,士廉,小时候我不知有多老实,而且女朋友也只不过有一个任倩予。”杜非说得毫无芥蒂。

“对倩予还是余情未了?”心颖打趣。她是有点故意这么说的。

“什么情不情的?那个时候懂什么情呢?”杜非夸张的笑着。“以前——还不是孩子式的游戏而已。”

士廉皱皱眉,不再出声。孩子式的游戏?

“那么,你是说你从来就没爱过倩予了?”心颖问。

“我这么说过吗?”杜非打着哈哈,不知道是否演戏演惯了,他神态自若。“为什么总谈任倩予?”

“想不想见她?”心颖此话一出,变色的是士廉和杜非两个人。

杜非犹豫一下,耸耸肩自嘲的说:“我是无所谓,问题是她要不要见我。”

“你现在是大明星,谁还敢拒绝见你?”心颖笑。

“是讽刺我?”杜非始终保持笑容。“说真话,这些年来她——任倩予在做什么?”

“不清楚,你该问她自己。”心颖看士廉一眼,士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怎么去问她?她肯见我?”杜非涎着脸。“说真话,我以为——以为任倩予和士廉一起去了美国。”

“你真——这么想?”士廉意外的。“倩予怎会和我——和我去美国?”

“是我听错了,我现在知道她没有去,”杜非考虑了一秒钟,再问。“她——现在一个人?”

“什么一个人?她当然和父母在一起。”心颖说。

“我是说——她没结婚吧?”杜非开始有一丝不自然。

“大概没有,不清楚。”心颖笑。“是不是你想卷土重来?”

“嘿!潘心颖,你今晚怎么总跟我作对?我得罪过你吗?”杜非以夸张来掩饰不自然。

“你没有机会得罪我。”心颖扮个鬼脸。

“我们讲和,不要针对着我,好不好?”杜非笑。

“谁针对着你了?你做贼心虚。”心颖得理不饶人。

“看,士廉,这么凶的小丫头,你这教授哥哥也不管?”杜非一下子转向士廉。“我担保小丫头以后嫁不出去。”

“两个都不许闹了,”士廉温和的阻止他们。“吃完晚餐去哪儿?”

“跳舞?喝酒?”杜非立刻说。

“这——就是你的生活方式?”士廉问。

“还能怎样?又有什么不好?”杜非耸耸肩。“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尤其我们这圈子。”

“我都不去,我情愿回家。”士廉说。认真的。

“不要这样,士廉,你该随和点,老朋友见面,去哪里有什么问题?”杜非拍拍士廉。

“我有个好提议,去杜非漂亮的家,如何?”心颖说:“正好可以拜望一下杜伯伯和杜伯母。”

士廉望着心颖,没有反对。

“好吧!回家。”杜非拍拍大腿。“知不知道,全世界最闷的地方就是家,除非我筋疲力尽,我不想回去。”

“家总是家,怎么会闷?是你太外向、太好动了,”士廉说:“也或者你太年轻。”

“错了,对我来说家只是闷,没有任何原因,”杜非摇头。“我并不是个十足外向、好动的人。”

“谁相信?武打片的王牌,比孙悟空还难驯的人。”心颖皱皱鼻子。

“那是宣传,不是真我,”杜非叹口气。“没有人真正了解我,真的。”

“那些——女朋友呢?”士廉笑。

“逢场作戏,别说了解,第二次见面时我连面貌、名字全都忘光了!”杜非摊开双手。

“那么——杜非,你能告诉我,你怏乐吗?”士廉正色说。

杜非想一想,收敛起嬉皮笑脸。

“无所谓快不快乐,人在这个世界上就必须生活,我是在生活。”他说。

“不要说得那么无奈,你比别人拥有更多的名利,难道还不满足?”士廉说。

“名利根本也不是我的目标,”杜非说真话。“当初也没想到拍戏,拍了居然能红,能名成利就,这些都是自己飞来的,并非我所追求的。”

“那么你追求的是什么?”士廉盯着他看。

杜非思索一下,摇摇头,笑了。

“说实话,我不知道。”杜非十分坦白。“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这问题。”

“你没有想过?你想就这么过一辈子?”士廉意外极了。

“难道不能这样?”杜非有气无力的。“我书都没念好,还能有什么理想不成?”

“杜非,你错了,”士廉严肃的说:“念书与理想无关,生活总要有一个目标。”

“或者——我拍戏多赚几年钱,到不红的时候就退出,到——美国去享福。”杜非又笑起来。

“怎么说享福?不到美国去念书?”心颖打趣。“多少明星说不拍戏时要去美国念书。”

“算了吧!往自己脸上贴金,要念书的早在台湾考上大学,有多少个是真正大学生做明星的?到美国去念书哦!考得进去吗?”杜非嘲弄的。

“齐豫是台大正式的学生。”心颖说。

“她不是明星,不过这个女孩子很令人佩服,在台湾那么红居然说走就走——本姑娘读书去也!这才是真潇洒,真有性格。”杜非竖起大拇指。

“不要佩服人家,要叫别人佩服你。”士廉说。

“我去美国念书?笑掉人大牙。”杜非仰头大笑。

“不一定念书,但要有个目标,有个理想,”士廉慢慢说:“还有,别再和那些女孩子逢场作戏了!”

士廉的“哥哥”口吻非常真诚、感人,杜非沉默一下,慢慢点点头。

“我会记住你的话,有空时我也想一想。”他说。

“有空时才去想?你常没有空?”心颖叫起来。“少去夜总会癫,少去喝酒不就有空了!”

“你错了,我根本极少去夜总会,最多喝两杯酒,还是制片派人盯得紧紧的,”杜非叹一口气。“我常做危险动作,睡眠要够,否则危险,谁敢拿命来拚?跳舞呀!我第二天还拍不拍戏?”

“不要说得那么惨,你一部戏赚多少钱?有的人半辈子也赚不了那么多,怨什么?”心颖不以为然的。“得到多少就该付出多少,这是不变的道理。”

“你说得对,心颖,我不该怨,”杜非认其的说:“如果以金钱来说,我得到不少,可是其他方面失去的——不是再多的钱可以买回来的。”

“说得文诌诌的。”心颖笑。

“杜非,你失去了些什么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士廉若有所思的问。

“能不能不说?”杜非皱眉。

“当然,我问——只是关心。”士廉微笑。“杜非,你知道,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是我的弟弟。”

“我明白,我知道,”杜非似有难言之隐。“只是——失去的我感觉得到,无法具体说出来。”

士廉再笑一笑,不再逼问。

“你们——常和任倩予在一起吗?”杜非这句话似乎忍了很久才说出来。

“见过几次。”士廉淡淡的。

“是哥哥回来才碰到的,”心颖立刻说:“以前我也一直没见过她。”

“是吗?她倒把自己藏得很好,懂得在适当的时候突然出现啊!”杜非笑。

“你知道——她为什么在四年前突然离开,又突然全家搬走?”士廉脸上没有了笑容。

“不——很清楚。”杜非看士廉一眼。“那时我在官校,回来时,她已不在了。”

“完全不知道?”士廉从来就不是这么咄咄逼人的人,他怎么了?

“是!”杜非颇为尴尬。“也许——或者她对我有点误会,以前——我们是好朋友。”

心颖也皱起眉头,这句话不像杜非说的,社非一向是个敢说、敢做、敢爱、敢恨的人,怎会说这样一句没有肩膀的话呢?

“她误会了你些什么?”心颖忍不住。

“不知道,所以从军校回来我立刻找她,就是想——问问清楚,谁知她已搬走。”他说。

心颖看看士廉又看看杜非,忽然间有个感觉,杜非大概真像报纸上所写的那样,对女孩子到处留情,逢场作戏,永无真情的吧?

“我——去洗手间。”士廉忽然站起来,转身就走。

他是在生气了,心颖看得出,想不到杜非真是那样地一个人,难怪士廉生气,她也不高兴。

“心颖,士廉好像有心事,他很少讲话。”杜非看着士廉背影,压低声音说。

“他没有心事,”心颖不客气。“我想——他对你有点失望,你和以前完全不同。”

“我变了?我不觉得。”杜非模模自己下巴。

“或者你以前就是这样,他现在觉得看错了你。”

心颖说话非常直率,不怕得罪人。

“你们是指——任倩予?”杜非脸上没有笑容。

“你自已知道。”心颖冷冷哼了一声。

杜非没有出声,脸色越来越阴沉。

“那个时候我才二十岁,做错一件事,难道就得被定下一辈子的罪?”好久,好久他才说。

“没有人定你罪,你是最红的武打明星,”心颖很不客气。“只是——你从来不想这件事?从来不觉得内疚?”

杜非又沉默,又过了好久。

“我找过她,没有人肯告诉我地址。”他颇为委屈。“人人都当我是洪水猛兽,我有什么法子?”

“你没有表现——诚意,一次不行找两次、三次、四次、十次,总有人会告诉你的。”她正色说。

他呆怔一下,诚意!是啊!他怎么从来没想过这问题?诚意?

“你知道,我是个不用脑筋的人,我——没有想到这么做。”他垂下头。

“你不能怪别人误会你,报纸上又那么多花边新闻,”心颖说:“你又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状!”

“谢谢你这么告诉我,”他犹豫一下。“心颖,我们是老朋友,所以我告诉你,事实上——事实上就算我找到她以后,又能怎样呢?”

心颖眉峰聚拢,她不明白他的意思,找到以后又怎样?他不想——重修旧好?他不想要那个孩子?

“我的意思是——事隔那么多年,各人的生活、环境完全改变了,找到她——也很尴尬。”他又说。

“不只生活环境,恐怕感情也改变了!”她冷笑。“杜非,你真是这样的一个人?”

杜非看见她不悦的神色,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但——有的事不能也不便解释,是吗?

“我是怎么一个人恐怕很难解释清楚,”他慢慢的、认真的说:“只是——凡事我顺其自然,我不勉强自己,也不勉强任何人,就是这样。”

心颖凝望他一阵,忽然笑起来。

“我发觉你实在很适合当明星,杜非,你的作风,你说的话都很‘明星’式。”她嘲弄的。

“也许吧!不是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吗?”他不在意。

“你真能那么潇洒?你知不知道倩予的——”

“心颖。”背后传来士廉的声音,打断了心颖的话。“我们该走了,是不是?”

杜非望着心颖,她原本想说什么?

倩予的什么?士廉为什么不让她说下去?

杜非的心中好像一盆火突然燃烧起来,他渴望知道心颖想说什么,但——她站起来了。

“不是说好了去我家坐坐吗?”杜非连忙跟着站起来。

潘家兄妹互看一眼。

“不了,下次吧!”心颖说:“今晚没有心情。”

“说好了的,不能黄牛,”杜非又想耍一次霸道。“去我家要什么心情呢?”

“不,我们约了人,九点钟怕赶不回来。”士廉平静的。

“约了谁?”杜非忍不住问。

“任倩予。”士廉大方的说。

“啊——她!”杜非呆怔一下,只是一刹那,便甩一甩头,立刻又笑了。“可以叫她一起去我家——”

“你以为她会肯?”士廉盯着他。

“这——”杜非难堪了。

“下次,好吗?下次一定去见杜伯伯他们,”士廉笑。“如果倩予肯,我叫她一起去。”

杜非皱眉,突然抓出一叠钞票扔在桌上,也不理够不够或太多,发泄似的大声说:“走吧!无论什么人来我家,我都一样欢迎,任倩予也不例外。”

是吗?倩予也不例外。

飞机就快到桃园机场,空中小姐已卖完免税烟酒,收拾好一切等候降落了。倩予悄悄的透一口气,在后排找一个座位坐下。

空中小姐表面上是份令所有女孩子向往的好职业,薪水高,可以免费旅行,能认识许多不同国籍的人物,但是,也是辛苦的,真的辛苦。像她,从旧金山到台北,十几小时的行程,大多数时候都得站着,还要伺候人,老实说,若非年轻,若非身体好,真是支持不住。

倩予的脸色不很好,看得出来那职业性的微笑已变得勉强,好在快到台北,快到家了,她这么安慰自己。这次长途飞行之后她有三天假,可以好好休息,可以找士廉兄妹聊聊,可以陪百合——

一个穿机师制服的英伟男人朝她走过来,看他制服袖口的横条——表示职位阶级,可以知道他是这架飞机的正驾驶。他有一张相当漂亮的脸孔,有些混血儿的味道,三十八、九岁的样子,不像日本人——当然他是日本人。

“倩予。”他深深的望着她。“累了?嗯?”

“啊!大泽!”倩予挺一挺腰。“要降落了你还出来?”

他是倩予的男朋友,日本籍的飞机驾驶员大泽英雄,很好听的名宇,很有气派,很有男子汉味道,就像他的人一样。大泽英雄。

“怕等一下没时间、机会跟你讲话。”他是用英语和倩予交谈的。他的英语也没有日本味,很好、很流利。“我得飞去香港和新加坡,明大下午才回台北,你等我。”

“明天晚上一起晚餐。”她点点头,温柔的笑一笑,非常善体人意。“我自然等你。”

他眨眨眼睛,用手拍拍她的肩,转身回驾驶舱。

“好好休息。”他留下的一句话。

倩予微微一笑,望着大泽离开的背影。大泽是个很好的男人,他的职业性方便并没有使他成为国际浪子,在众多的机师里面、他可以算是最正派、最洁身自爱的一个。他是在欧洲念书的,生活习惯和作风没有日本味;最主要的,他对倩予一往情深,一直很照顾她,倩予常常和他在一起吃饭、跳舞,在国外时——若同一班飞机,也结伴游览、观光,但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真的,他们在一起显得融洽自然,却没有当年和杜非的激情。

和杜非的激情!杜非。

她闭上眼睛——她不知道为什么,每思及这名字,她总有莫名其妙的逃避心理,闭上眼睛也是逃避的方式,只是——她也明白,这是自欺欺人,往事能逃避得了吗?

她感觉到飞机轮胎着地了,连忙站起来,客人离开时,她还得站在机门说再见。

经过一连串的招呼、祝福,她终于完成这一次的任务,走进机场大厦。

中午时分,旅客并没人山人海,虽然各组海关人员有一部分去午餐,却不见长龙。倩予很轻松的提着她的小旅行箱,和另几个空姐一起步出机场大厦,航空公司接送她们的专车也来了。

“大泽明大回来,嗯,任。”一个日本籍空中小姐似羡慕的问。“你们约好了?”

倩予看她一眼,不置可否的微笑。那个日籍空姐一脸孔的“肥水流入外人田”的模样实在好笑。

正待上车,一辆最新型,在国外也不多见的“保时捷九二六”吱一声停在旁边,车门一开,跳出一个又高又帅的男孩子,男孩子虽然只穿了件牛仔裤,却有一种不凡的光芒,非常耀眼。

倩予只望了一眼,心中巨震,她连上车也几乎忘了,这——这不是杜非?

杜非也看见了倩予,毕竟只有几尺距离。他脸上连连起了变比,似惊愕、似意外、似喜悦,只是一刹那,他收敛了,只剩下眼中那抹难懂的神色。

“还不上车?任。”日籍空姐推一推她。

倩予似乎从一个极短暂的梦里惊醒,急忙垂下头,不声不响的钻进汽车。眼角还能看到,杜非仍站在那儿,想招呼又犹豫着。

并没有太多机会,倩予坐的车很快就开走了,她不敢往回望,她不知道杜非走开了没有,她不是个爱回头的人,而且——回头又如向?时移势易,大家都不再是以前那个无知的少男少女,大家都另有生活,另有经历。

“那个男孩是谁?”日籍空姐真多事。“他眼睁睁的望住你,好像想把你吃掉,你们认得?”

“哪个男孩?我可不认得。”倩予皱眉。

“那个开‘保时捷’的呢?我想他是认识你,要不然就是对你一见钟情。”日籍空姐还在说:“他那神情——哎,我们车子开了好久他还望得发呆,你没看见吗?失魂落魄的。”

“我累得只想睡觉,哪有空看男孩?”倩予闭上眼睛。

“你失去一个好机会,那男孩子好帅,比大泽年轻多了。”日籍空姐还在罗嗦。

倩予不再出声,心中却翻起了阵阵涟漪。杜非真是那样望看她?其是目不转睛?真是失魂落魄?会吗?杜非?现在是千万人崇拜的偶像,当年硬着心肠叫她不要孩子的那个男孩?

为怕再被打扰,她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几十分钟路程终于到了台北,先送外籍空姐们到酒店,再送倩予回家。

“任小姐,到了!”司机叫。

“谢谢!”倩予提着旅行箱下车,顺手递过一包巧克力。“在机场买的,给你女儿。”

“谢谢,任小姐。”司机开心的驾车走了。

倩予正待拿钥匙开门,那辆意料之外的“保时捷九二六”又吱一声停在她面前,杜非——杜非竟跟来了,一时之间,她几乎连路都不会走,杜非竟跟来了!

“倩予!”杜非伸出头来。“我终于找到你了!”

尽避心中如巨浪翻涌,她必须装出平静的样子。

“我看过你的电影,和士廉他们一起。”她说。

“我们——能谈谈吗?”他脸上又是那种难懂神色。

“我刚飞行十几小时。”她淡淡的笑。

“我知道,可是——”他抓抓头发。“倩予,你在恨我、怨我,是不是?”

“你以为是这样吗?”她淡淡的笑。

“要不然你为什么一直躲着不肯见我?”他说,也许习惯了演戏,他还比手划脚的。

“我没有躲,只是在工作,很少在台北。”她说。

他凝望她一阵,摇摇头。

“实在没想到,你做了空中小姐,刚才在桃园机场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他说。

“只是一份工作、一份职业,你不是当了明星吗?”她还是淡淡的笑。

“我这——哎,狗屎运。”他难为情的笑。“你知道我没念好书,能成什么大器呢?”

“你现在不是比所有人都成功吗?”她说。

“这——倩予,上车,我真的想跟你谈谈。”他说,听得出声音里的诚恳。

“下一次,好吗?我真的累了——”她不给他机会。“你已经知道我家了,不是吗?”

“只谈一小时,我担保一小时后送你回来。”他不死心。

“不——”倩予皱眉,她不是存心拒绝杜非,不给他机会,只是太突然,她没有心理准备,她绝对不再做任何一件没有把握的事。“说实话,我约了人。”

“哦——”他有明显的失望。“谁?潘士廉?”

“他回国度假。”她不置可否。

“我儿过他,他还是那样子,”杜非说。脸上那抹——可是妒意?“很深沉,我不懂他。”

“他是最好的人,”她轻叹。她记起了当年士廉不顾一切的帮助,心中十分感动。“他肯抛弃自己的一切,为的只是帮一个并不相干的人。”

杜非皱眉,妒意更浓。

“你真不肯跟我谈谈?”他沉声问。

她思索一下,笑起来。

“其实——我们有什么可谈的呢?”她说。

杜非脸色大变,再凝视地一阵,一言不发的驾着保时捷如飞而去,甚至不再说一句话。倩予目送着杜非离开,心中说不出是悔或是什么,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若不这么做,她对付不了自己的自尊心。

杜非看来是受了伤,但——比起当年她的伤,那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她——可是在报复?

一边上楼梯一边想,她可是在报复?她可是故意要令杜非受伤、受挫?

才上三楼,房间大门突然打开,小小的百合从门里冲出来。

“妈咪回来了,妈咪回来了!”她抱着倩予不放。

“百合乖,我们进去再说,妈妈给你带了新衣服呢?”倩予抱起百合。

“我不要新衣服,我要巧克力糖。”百合女敕女敕的童音十分动人。

“当然有,妈咪怎么会忘了百合最爱吃巧克力?”关上大门,倩予放下百合。

“妈咪,刚才在楼下和你讲话的人是谁?讲那么久你都不上来。”百合问。

“那是一个朋友,老朋友。”倩予有些不安,怎么让百合看到了呢?她立刻转向母亲。“妈,百合她——”

“她在阳台等你,”母亲面有忧色。“倩予,刚才那个是——杜非?”

“嗯!”倩予不愿多提。“碰到的。”

“怎么——他又出现了呢?”母亲摇头。“倩予,这回你可不要再傻了!”

“妈——看你在说什么。”她强装出笑容。“只是偶然碰到,而且人家现在是大明星了!”

“我不管,我只是不要你和他一起,”母亲正色说:“四年前他几乎毁了你,还害你不够?”

“不要这么说,妈妈,”倩予脸色很糟。“如果不因为他,我也没有今天,不是吗?”

“反正他一出现我就担心,”母亲悻悻的。“他漂亮得贼眉贼眼,我就是讨厌他。”

“算了,不要再讲他,”倩予吸一口气。“有人找过我吗?士廉他们?”

“士廉打过电话来,”母亲有她一厢情愿的想法。“那才是好孩子,从小就对你好,我看现在也没变。”

“妈——看你说什么?士廉只是哥哥,”倩予难堪的。“大泽英雄明天来。”

“哦,大泽要来,”母亲叹一口气。“当然,大泽是不错,各方面条件都好,但他是日本人,总是差一点。”

“妈妈,现在还有那么强的地域观念是要不得,何况我又没说要嫁给他。”倩予笑了。

“不嫁就好,”母亲是固执的。“无论如何,在我心里是没有人能比士廉更好。”

“士廉好你就要他吧!”倩予开玩笑。“我去休息了!”

“不要再见杜非了!”母亲的话从后面追上来。“倩予,看见他就令我心惊肉跳,你——要下定决心啊!”

倩予回到卧室,关上门,连衣服也不换就倒在床上。在任何人面前她都可以装得若无其事,当她独处,她才可以解除一切伪装。她实在不能想像,在四年之后再见他,她内心依然是那么激动,依然是那么无法控制,她不能也不愿否认,杜非依然是她心目中唯一的男孩子。

这是悲剧,真的!她知道即使她不能忘记他,即使她爱他,今天他们也不可能再在一起。四年前的往事,今天各人不同的生活圈子,各人身边围绕着的人,他们都不再是四年前那样的单纯了,实在不可能再在一起。只是——乍见他时,她竟真那么激动得忘了自我。

杜非,大概是她生命中注定的克星吧!

她轻叹一声,从衣领处抽出一条细细的白金链子,链子一端是一枚绝对不配的廉价不锈钢鸡心,她握住鸡心好一阵子,才慢慢打开,里面——里面是一张又小又黄的照片,杜非的照片!

杜非的照片始终挂在她胸前,那廉价的鸡心是当年杜非的礼物,她——她——哎!只可以这么说,爱一个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是吧!

杜非在拍片,片场里闹烘烘的。

导演皱着眉,神色不大好,却也不敢说什么。今日的天皇巨星杜非NG了无数次,他心神不属,神不守舍似的,一个最简单的对打镜头也要拍三次。

堡作人员也在暗暗议论,杜非怎么了?什么事在烦恼呢?他今天只有这组戏要拍,他该很轻松才是,怎么连微笑也没有呢?

罢在拍一组一进门突受偷袭,他一招就解决对方的戏,这也没有任何难的,可是拍来拍去,连拍了七次,不是时间不准,就是招式不对,导演实在忍无可忍的跳起来,换了别人他早就暴跳如雷,三字经,国骂加省骂了,面对着杜非,他仍然压抑自己,展开勉强的笑容。

“帮帮忙吧!杜非,拍好这几组镜头就可以收工,大伙儿都可以早点休息了!”导演说。

杜非脸色一沉,不耐兼不客气的说:“不拍了!你另外再发通告吧!”

“不,不,杜老大,我可绝无指责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今天心情可能不好,帮帮忙,拍了这几个镜头再走,”导演急坏了。“一天广期一天钱啊!”

“好!再拍一次,成不成都这一次,我不试戏了!”杜非开恩似的。“拍完我就走。”

“好,好,好,”导演硬生生的咽下这口气,杜非是得罪不得的。“大家预备,再拍一次。”

杜非站在那儿,努力使自己聚精会神,努力使自己精神集中,他当然知道是他不对,可是心中那股气令他脾气暴躁,非发泄一下不可。

导演在叫“开麦拉”,杜非吸一口气,眼前依然是挥之不去的倩予影子。从昨天再见倩予起,他就不能安宁,分分秒秒想着她,念着她。令他意外的是她比以前更美,更有吸引力,虽然态度、气质不同了,但仍是任倩予,仍是他心底最挂念的一个人。

任倩予——哎!任倩予!

终于拍好了这镜头,导演如释重负,忙着下令收工。杜非一言不发的换下戏装,胡乱的抹掉脸上油彩,大步走出去。想一想,似乎不妥,又退回来找导演。

“很抱歉,导演,”他终于访:“再发通告时我不会这样了,今天——有点别扭。”

“我明白,放心,去玩一场吧!”导演笑。“轻松一下别扭就会过去。”

他拍拍导演,沉默的走了出去。

小周——现在可以说是他的跟班,他的助手,也演一点小角色。连忙大步跟着出来,他知道今天跟着杜非必定很痛苦,可是又不能不跟。

上了车,杜非看小周一阵。

“等会儿到台北你帮我去办点事。”杜非说。神色很是平和,令小周意外。

“当然,当然,你吩咐下来,杜老大。”小周立刻说。

“嗯——回到台北再说。”他又犹豫了。“我还得想一想该怎么做。”

“好,好。”小周连连点头。

车行在高速公路上又快又稳,这种名贵跑车实在不同凡响,轻轻一踩油门,就已经射出好远,别的汽车被他抛得老远,老远。

“杜老大,你今天——怎么了?”小周是关心。

杜非自嘲的笑起来。

“你信不信?为一个女孩?”他说。

“不可能吧?那些妞儿见了你,还不是前仆后继的。”小周夸张的说。

“我是机关枪在扫射吗?前仆后继?你这小子不要乱拍马屁。”杜非笑。

“是真话嘛!”小周也不脸红。“台北市正邪两道的妞儿,哪个不以能接近你为荣?”

“算了,我可真没兴趣。”杜非摇头。

“那——那你今天真是为情所困?”小周问。

“因你个头。”杜非笑起来。“我是那种人吗?不如转行拍文艺片算了。”

“社非,今天时间还早,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小周看到他的笑容,趁机说。

“也好,去统一吧!顺路。”他说。汽车驶入中山北路,又转进德惠街,停在统一门口,门僮又抢着来开车门了。

杜非点点头,带着小周直上十楼。

“杜非,你想到要我替你做的事吗?”小周问。

“等一会儿告诉你。”杜非说。

夜总会的领班、经理都出来迎大明星了,很快的他们就被安置在一个很好的座位上。

要了酒,叫了点心,杜非忽然说:“小周,去替我订花,每天一束送到这个地址去。”他写一个地址交给小周。

“每天一束,送多久?”小周望着地址和名字。“任倩予是谁?没听过。”

“送到我订婚或结婚那天——不,不,一直送下去,每天一束,送到我死。”杜非说。

“杜老大,你可是在说真的?”小周睁大眼睛。

“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假话了?”杜非不高兴。

“哎——不,不,我去订花——哪一种花?玫瑰?”小周立刻改变口气。

“你还能不能再俗一点?玫瑰!”杜非骂。“给我送百合,懂不懂,要百合。”

“就是那种白色像大喇叭花的百合?”小周说。

“百合就百合,什么大喇叭花?”杜非笑。

“我是俗人,我土,但是——杜非,百合花有什么好?为什么送百合?东京玫瑰才名贵嘛!”小周陪着笑。

“东京玫瑰?还越南玫瑰呢!你要不要?”杜非大笑。

“越南玫瑰?!你别吓我,宁愿死了还好些。”小周叫。

“别吵了,我们没有在夜总会吵的特权。”杜非说。

“你了不起!这是你最了不起的地方,”小周由衷的说:“另外的明星真以为自已有特权,吵架、打架、玩女孩、闹事,真是可耻。”

“少捧我,你知道我不吃这一套。”杜非喝了口酒。“我也会打架,看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人。”

小周只有陪着笑,这是他的工作之一。

有一对男女手牵手的走进舞池。

男的英伟潇洒,女的纤细优雅,那模样的确像一对情侣。杜非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然后就变了脸。

“杜老大——”

小周的笑容消失,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杜非为什么变脸。

“我现在想打架。”杜非站了起来。“杜非,不,不,不行。”小周吓坏了,拼命拖住他。不能在这儿,你想教训人,我替你办,你千万别出手。”

“这个人——我非自己教训不可。”

杜非的眼睛都红了,好像会冒出火来。

“不,不行。”小周拼了老命拖住他。“你先坐下来,你冷静一下,杜非,你要顾着你的名誉。”

杜非皱皱眉,吸了好几口气,总算又坐下来。

“是谁?是哪一个?我帮你去教训。”小周松口气。

杜非想一想!仰头大笑,在算得安静的夜总会里,那笑声格外刺耳、惊人,许多人都在看他了,包括跳舞的那对漂亮男女。

“说真的,我有什么资格去教训人?”杜非说:“谢谢你拖住我,没让我出丑。”

“我该做的——杜非,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周问。

杜非再吸一口气,摇摇头,让眼中的血丝褪去。

“别提了,窝囊。”他说。“我们喝酒。”

他一口一杯酒,一连喝了几杯,脸上渐渐有了酒意。就在这个时候音乐停了,那一对跳舞的漂亮男女走过来——朝着杜非走过来。

“杜非,你也在这儿。”女孩子漂亮大方。“我给你介绍个朋友,我同事大泽英雄。”

杜非皱皱眉,却勉强和大泽握握手。

“日本人?”他问。

大泽显然能听懂一点,立刻点头。

“他是杜非,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倩予望着大泽笑。

“我知道他是杜非,是数一数二的功夫大明星。”大泽用英语说:“我看过他的戏,非常崇拜。”

杜非当然能听懂一部分,但他耸耸肩,说:“听不懂哦,我不懂英语。”

大泽友善的微笑,倩予也不在意。

“他真是你同事?”杜非问。

“他是飞机正驾驶,我们常常同机。”倩予说。

“男朋友?”杜非眼光一闪。

“可以说是吧!”倩予淡淡的笑。“你们喝酒,我们回座位了!”

她挽着大泽离开,走回自己桌子。

“她——是谁?”小周问。

“任倩予!”杜非沉看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说。

“那——那——”小周愣住了。

“花是一定要送,我交给你办,你不能出一点差错,否则我不饶你。”杜非冷冷的说。

“是——上次我们碰到的一堆人,也有这个任倩予,是不是?”小周壮着胆子问。

“你太多事了,周信义!”杜非不悦。“你知道我最讨厌多话的人。”

“是,是,杜非——”

“走吧!”杜非已经站了起来。他们直走到门口的柜台,扔下一叠钱,迳自走出去,那张黑着的脸——的确令人生畏。

“大泽英雄——要不要找几个人把他变成狗熊?”小周问。

“没有兴趣。”杜非没表情的说。

可是倩予——小周没敢说下去。他看得出,这就是杜非心绪不宁的原因!任倩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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