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具 第九章
作者:谢璃

她向来警醒,很少酣眠,尤其是身边多了一个人,只要轻微的翻身,肢体碰触,她的意识就会起作用,迅速从梦中浮出而清醒。

今晚身旁的震动很惊人,原先纠缠她的一对手足倏地放开,身上的薄被掀离,软床向另一瑞倾斜,她顿失拥抱,双眼立掀,男人的果背在右前方弯曲着,头埋在掌心里,背脊骨浮凸,明显在竭力隐忍着不适。

她手掌搭在他背上,触手一片湿液,全是冷汗。

“别碰!”他低吼,似受伤的兽。

她倏地坐直,低探他的脸,“你又疼了?我去拿药!”她一骨碌翻身下床。

“不用,药没了!”抬起头,美好的面部因疼痛而扭曲。

“药没了?”她楞住。

今天是干热的夜晚,他的疼痛在平日也会发作,那么,已不是冰敷就可以解决得了。或许,在下一次,她就会看到明显的变化,他的面孔逐渐迈向异化。

胸口一酸,她将他的头搂向怀中,镇静道:“你等我,我到张医师那里拿药。”

“太晚了,别去!”他揪住她,半喘着。

“才十二点,不会有事的。”她挣月兑他。

她迅速换下睡衣,直奔楼下,拉开大门,投入漆黑的夜色中。

她虽勇气十足,又焦灼万分,恨不能承担一半成扬飞的痛楚,但在夜灯照明不足的背景里,猛然在雕花金属门前看到一个白发碧眼的落腮胡胖子杵在那儿,措个大皮箱,笑嘻嘻地看着她,还是吓得魂飞魄散,当场脚一颠,摔个眼冒金星。

“小泵娘,小心点,我等你开门呢!”

敝腔怪调的中文兜头飞来,她脑袋混沌一片,以为看到肯德基爷爷了。

“快起来!我坐了一整天飞机了,快开花了,让我进去!”

声若洪钟的催促震耳,她忍痛攀着栅栏爬起来,仰头打量天外飞来的老外。

“先生,你找错地方了——”

“找错什么啊!这不是成医师的房子吗?两年前我还来过,难道地震把房子位移了?”肯德基爷爷仰着粗短的脖子大笑。

她惊诧地半张嘴,手忙脚乱地开了门,匪夷所思问:“先生是——”

“我是他老爹啊!”老人拍拍她的头,“去把他叫醒,告诉他,他爹地来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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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然知道红肤碧眼的西洋人,要生出成扬飞和张明莉这对黑发黄皮肤的异姓兄妹有点困难,但瞧人家一家三口相见欢,她也放下了诸多怀疑,禁不住替他们开心。

从接到电话就飞车而来的张明莉,一进门就搂着老人不放,吱吱喳喳用中英文掺杂着说个没完;老人宠溺地随她赖在啤酒肚上,嘴里猛灌着一瓶海尼根。

“我不管,你明天就住到我那儿去,我不想天天塞车赶来看你。”张明莉头倚在老人肩上,娇滴滴说着,夜半卸了妆的容貌美丽丝毫不减。

“饶了我吧!我讨厌住在罐头大楼里。这儿多好,空气好,又安静,别害我老在吹冷气,我会过敏。”老人拍拍张明莉的头,习惯性的安抚动作。

“爹地,你可不能住这儿,你是超大号夹心饼干,扬飞可不方便了,要和女朋友卿卿我我还得避着你。”张明莉媚眼瞟了眼对角的成扬飞。

“少拿我打趣,老爹爱住哪我没意见。方楠,走!”服了张明莉带来的药虽减缓了疼痛,胸口沉积的抑郁却化不去,他站起身,率先走开。

“咦?你是他女朋友啊?”老人一脸好奇,凑近手足无措的方楠,“不一样啊!你满十八了吗?扬飞什么时候喜欢未成年少女了?”

“哎呀!爹地,你老是看不准东方人的年纪,她今年二十几了。”张明莉翻翻白眼。

老人有股热力,逼得方楠直往后退,她从未接触过这般朝阳型的长者,暖供烘的、没有距离感的,她几乎无法站直让他瞧个干脆,求援地看向成扬飞。

“别动,你的脸——”老人用指月复按了下疤痕,瞄下张明莉,“宝贝,这是你的杰作啊?”成扬飞放在心上的人,是无法亲自操刀的。

“是啊!怎么样?”张明莉也跳过来,趋前看,“不错吧?”

“嗯!”老人赞许地点头,“进步多了。小女孩,别担心,再过阵子就看不出来,又能漂漂亮亮了。”

“哎呀!苞你说了,她不是小女孩,你瞧她胸部像是没发育的样子吗?”张明莉勾住老人的肩。

“够了吧!你们父女俩。”成扬飞忍无可忍,回头拽住方楠,“老爹,请自便,我明天还有两台手术,先休息了。”两双脚步轻重不一的上楼去了。

老人不解地搔搔头,对张明莉眨眨眼,“他在生气吗?”

她撇嘴耸肩。“怪家伙一个,大概又疼得睡不好了,真同情方楠。”

“很疼是吗?”他捻捻胡须,又点头又摇头,“好、好。”

“好?”张明莉瞪着大眼,“爹地,怎么会好?他情绪坏得都不来我医院帮我消化过剩的病人了,我可不敢勉强他,万一他看我病人不顺眼,把人家的脸缝成十字铁道就完了。”

老人哈哈大笑,轻拍她的脸,“再过阵子,再过阵子,忍耐点!要相信我!”粗肥的手掌挥一挥,“回去,回去,去找你的警官男友,我要休息了。”

“爹地,你真的有办法?”张明莉压着嗓子,“他近来疼得很厉害,我担心排斥现象——”

“不会的!”老人突然面色一整,“这项技术我的团队早了业界几年做出来,后果我都想过了,你不用担心!我在其它国家做的案例都没有出现后遗症,等时候到了,就可以发表结果,让相同的患者有机会回复正常。”

她昂奋地点头如捣蒜,“到时候,你可得先照顾我,传给我独家手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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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了一页,那双眼睛就跟着他的手左右移动,他看了十几页了,那两道直勾勾的目光威力没有减弱,逼得他如坐针毡,他放下杂志,与眼睛的主人对视。

“你什么时候这么迷恋我的脸了?”他作势垮下脸,“的时候你从没认真看过我的脸。”

她为之语塞,耳根热得似发烧。“你——”

“开玩笑的,认真什么!”他手一勾,将她揽近,坐在他大腿上。“你想知道我和老爹的关系是吧?”

她眨巴着大眼,算默认了。

他略微垂睫,抿嘴沉吟,并非为难,是在思索说法,以及能说的范围。他咬咬牙,终于启了端,“我和明莉,都是他收养的孩子。”

她凝起表情,是意外兼震惊。

“二十三年前,他和多年不孕的妻子到台湾来,透过安排和教会附设的育幼院院长见了面,收养了一男一女,我当时七岁,明莉五岁,早己懂了人事,就这样跟着他们到了美国。”

他语气和缓,微含笑。“当时夫妻俩四十岁,都是老好人,跟多数收养异国子女的白人父母一样,他们没让我们忘了自己的姓名和语言,尽全力抚养我们。老爹是个杰出的整型外科手术医师兼教授,因为耳濡目染的关系,我和明莉都选了这一科作为志向。老爹这几年多在做研究工作,老妈五年前病逝后,他偶尔到世界各地参与一些特殊病历研讨,很少在家乡好好待着。”

她“啊”了声,绽开喜笑,是欣羡,“真好啊!你是这么幸运的人,我早就猜到,你这么优秀,一定有对很棒的父母,在美国的日子,一定很快乐吧!”

他眉尖轻揽,放松后,笑而不答。

她不以为意,续问:“为什么回台湾呢?”

这次他收了笑,定定看着地上,动了几次唇,欲言又止。“老妈不在了!老爹也觉得我们该回自己的家乡行医,顺道找自己的亲人,他好到处跑,游历世界。”

“这样啊!”她轻叹一声,高兴地搂住他脖子,吻他的唇,“谢谢你。”

“谢什么?”他好笑地回吻她。

“谢谢你回来啊!”她再吻他,尝他清凉的味道。“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他眼眶微潮,抑紧的心松开了。“我才该谢谢你。”大掌托住她后脑勺,深深吻她,比以往都不节制力道。她全心回应着,用所有的炽情,紧紧缠抱他的肩,藉由肌肤的挤压,确定这一刻的真实——她拥有他,完整的。

他指掌往上模索,解开她衣扣,滑进她衣衫,覆盖她的胸房;她轻轻一颤,没有拒绝,感受他带着爱意的抚触,咬着唇不出声。

他抱起她,放倒在床上,卸去她所有的束缚,爱怜地详视她每一寸雪肤和线条。她急促地呼吸着,胸连绵起伏,眩目难移,她眼睛不再闭上,鼓起勇气,承接他的注视;他神情有些变化,深抑难解,半晌,腾出一只手掌,遮覆她的眼,在她耳边低语,“别看,用感受的。”

他还是介意,她看到的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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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两手背在身后,紧张地手指头互绞,小小步朝在树下做着伸展运动的老人走去。

她小心翼翼的姿态很容易就惹人注意,他大嘴咧开,发出震耳的笑声,“嗨!小美人,起来啦!饼来,你一副怕我吃了你的样子!”

她红着两颊,欠身施礼,细声道:“先生早。”

他一只手竖在耳边,做倾听状,“你在叫我吗?我不是叫老爹吗?”

她含羞带笑地喊:“老爹。”

“这就对了,扬飞的朋友我都当自己的孩子看,更何况,你是他的蜂蜜啊!”他四肢虽浑圆,动作倒挺轻巧,一抬腿、一弯腰都不含糊。

“蜂蜜?”她怀疑自己的听力。

“honey啊!”他完成最后一个早操动作,碧眼炯炯有神看住她。

她会意地笑出声,“老爹,扬飞很幸运,遇见了你。”

他大点其头,“他是个好孩子,明莉也是,他们……”声音模糊了,他抬头朝木棉树的枝哑观看着,碧眼澄清,却不可测。“这世界就是这样的,完美的,总不长久;不完美的,才能留存下来。第一眼见到那三个孩子,我心里想,这么漂亮的三个孩子,谁忍心丢下他们,让我捡到了宝贝。”

“三个?”她惊疑,伸出三只指头,老人见状,点头确认,他没说错。

“三个,还有扬飞的哥哥,展飞。”他闭了一下眼,再睁开,肉脸沉寂了,表情不再逗趣。“他还是没告诉你吗?回台湾五年了,他还是忘不了啊!这孩子,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从小,他原本是最开朗乐观的一个,什么顽皮事都少不了他,替他们请的中文老师,是我的中国好朋友,常被扬飞整得吹胡子瞪眼的。”他扯着喉咙呵笑,笑完从口袋掏出手帕拭一下眼角。

“展飞呢?”她大着胆子问。成扬飞为何连提都不提?

“展飞啊?”他仰望着蓝天,声音变得浊重,“我从没见过有这么完美的孩子,他大扬飞一岁,长得迷人极了,不是出生尊贵,举止却有教养,求学时代,没拿过A以下的成绩,运动也出类拔萃,女生都围着他团团转,说他是东方来的王子。”

他喉头上下滑动,往咽着口水;她揪紧衣角,屏气不吭。

“他们两兄弟擅长的领域不同,展飞朝航太科技发展,但是平日都有共同的兴趣——攀岩和爬山。”

攀岩?爬山?她瞬间抓住了一个画面——那张遗失照片中的男子,背对着知名的大峡谷,那名男子是成展飞?熟悉的原因竟在于血缘关系?

“他们常结伴一起去?”她声言变得细又轻,微颤着。

某些东西的轮廓慢慢浮现,令她起了莫名的凉意。成展飞是个实体存在的人,成扬飞不会无故略去兄弟不谈;然而,家中甚至没有他正式的相片出现过,他是个被刻意抹去的人。

“嗯,爬遍了各种类型的山。他们还曾计画扬飞医学院毕业那个月,到欧洲去攀岩。”碧眼不由自主眨动着。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没去成?”她小心翼翼问,“我能知道吗?”

他再次擦拭眼角,沉默了数秒,鼻音转重,凝视着她。“我看得出来,扬飞对你不同,如果可以,希望你能让他好好面对自己。”

她不是很明了老人的语意,仅屏息以待。

“孩子啊,该来的终究会来,挡也挡不了。去欧洲前,他们一群夥伴进行一项体能训练,那不过是一座困难度不高、普通的山岩,他们一群孩子平时经常去的,谁知道呢,一个环结出了错,桩钉连续月兑落,绳索断裂,上面的两个同伴直坠下来,把展飞两兄弟一道压坠谷底,五个人只活了两个。”

她捣住嘴,怕叫出声,一动也不动。

“其中一个是扬飞,他被发现时,面目全非,脸骨都裂了,身体因为展飞在底下作了垫背,完好无恙。”他用力清了清喉咙,勉强一笑,“很久没说这么多中文了,真不容易,我那中国朋友应该感到安慰了,把我这老美教得这般厉害。”

她跟着笑了,面上却有酥痒感,手一模,是下滑的湿泪。

“展飞那孩子,脸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平静完美得像睡着一样,体内的骨头,却没有几块是完整的,送到医院没多久,就走了。扬飞的脸,修复了很久,等能见人了,整个人都变了,从前的开朗消失了。我太太,就是他们的老妈,承受不了展飞的死,当年也病逝了。扬飞不想留在少了展飞的土地上,决定回台湾;明莉联络上了她亲生母亲,也决定跟着扬飞回来。”他一口气说完,释出了大部分遗憾,面向她道:“这些,是我能告诉你的,其它的,属于他自己内心的,就由他告诉你吧!”

她抹去滂沱不绝的泪——成扬飞只愿意面对颜面伤残病患,而不愿踏入美容整型领域,是因为他曾有过一张破碎的脸。他说过,星星再高,终会殒落,说的正是他自己;而这张修复的脸,多年后却出现了后遗症,比起来,她这疤痕,根本算不上什么。

她声线颤抖,极力保持镇静,“老爹,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办法,让他的脸,保持现状,永不损毁。你医术好,一定有办法,他这么疼,我很担心,万一再面目全非,他——”

“小泵娘,谁告诉你他的脸会损毁的?”他陡地大声冒出了英文,是被冒犯的神情。“他的脸好得很!疼痛是服了我的新药的必经过程,过阵子,等完全复原了,自然不疼了,真是小看了我的医术!这小子,我就是不想太早告诉他真相,他一点也不珍惜这张得之不易的脸,出了门老戴副眼镜遮遮掩掩,我就让他紧张紧张,没了脸还能得意多久?”

连珠炮一串英文听得她目瞪口呆,他捏捏她的腮,歉然道:“我说太决了?”

“不必再说一遍。”她摆手,“只要告诉我,他的脸不会有事,就行了。”她两手紧握,聚精会神的等待着。

“当然不会有事!”他瞬间恢复了精气神,得意地仰高圆团脸,“我——就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华陀再世!听清楚了没?”

得到了千金不易的保证,她兴奋地跃起,揽住他的脖子,在脸上用力啄吻了数下,“谢谢!谢谢老爹!”

她雀跃无比地转着圈,绕着舞步奔向大门,她要到医院去,告诉成扬飞,他的脸不会有事,他到老都能这么迷人,他还是天上的星,他的追逐者不会消失,他的……

她的步伐慢了下来,啃着拇指指甲,小脸稍黯,嘴角微垂。

她忘了,星星重挂天上,还能永远保有对她的垂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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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动作很大,每一次将书架上的书清出推叠地上,都带着极易察觉的愤怒,掼在四周。她跟在后面收拾,好不容易排放整齐,他经过时脚一踹,全数倒塌,书房转眼间似掩埋场。

“别收拾了!不关你的事!”他皱着脸,将一叠找到的资料摔在书桌上。

“张嫂今天休假,没有人帮忙。”她重新将书本排放好。

“我说你别收拾了,听不懂吗?”他暴怒地拽起她,瞠目而视,两眼泛红。

“很疼吗?”她不以为恼地轻触他的脸,“我去拿药。”

“我不吃!”他甩开她,泄恨似地将书踢散一地。“没事耍了我这么久,让我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他可好,悠哉悠哉的游泳、晒太阳,我的麻烦还不够多吗?还要整我整得惨兮兮他才开心!小时候就是这样,他老和展飞一起骗我编得团团转,害我——”他霎时噤口,僵住不动。

从方楠口中得知他的脸不会有后遗症后,成展飞不再是禁忌话题,但随口提起,仍是难掩激动。他明知老人有意让他诚实面对过去,重拾开朗的生活态度,却因疼痛加上被设计的愤怒爆发,无法对老人宣泄,只能关在书房里摔书出怨气。

“老爹不是耍你,他只是要你珍惜你的脸——”

“你懂什么!”他大吼,声量贯耳,她蓦地一震。“老是提这张脸,你和那些女人一样,没了这张脸,跑得比谁都快!口口声声不怕我失去这张脸,却暗自找老爹求援,老实说,你真的不在乎吗?你爱的我,和这张脸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她脸色刷白,难以置信道:“你疼得口不择言了,我怎么会因为……”

他冷哼,“等你看见一张面无完肤的脸就不会这么有自信了。我看过那种惊恐的表情,再多年的感情,都敌不过一张被毁坏的脸。现在什么好听的誓言说出口都很容易,因为不会有你害怕的结果出现了。”

她发着呆,难以消化那一串夹带怨怼的责备,她摇晃地站起来,扶着墙,步履虚乏地走出书房。

“你去哪?”他语气严冷的喊住她。

“我到楼下去,你静一静,我不吵你了。”

她想得过于简单了,她以为努力保有对方的一切就是爱,现在在他眼里,她也是肤浅的吧?或许他说的并没有错,嘴里说不在乎不代表真的就不在乎,然而她如何证明这一切?她宁愿他一辈子健康完好而对她心存怀疑,也不愿见到他残缺来证明自己的誓言,对于永远拥有他的信任和爱,她是从不敢奢望的。

走到客厅,张明莉正走进来,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购物成果,见到她,大声嚷嚷着:“快过来帮忙,重死了。”

她两手分担了一半,罗列在茶几上,疑惑道:“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下星期三我要借扬飞这里开舞会,趁老爹在这,我要把生日舞会搞得热热闹闹。很久没这么开心了,到时候你会看到一大群俊男美女,有些五官是我的杰作喔!来!我替你买了件小礼服,试试看,不合可以修改。”张明莉从盒子里取出一件粉紫色细肩带雪纺纱小蓬裙,在她身上比画着。

“张医师,我想我不能参加,我的脸——”她推拒着。

“那有什么要紧,我替你化妆,包准看不到一点痕迹!”张明莉自信满满。“咦?扬飞呢?”

她指指楼上,“在上头,发着脾气呢!”

张明莉翻翻白眼,“别理他,等他不疼了,就人模人样了。老爹呢?”

“在后面游泳呢!”

“我去找他,有事找他商量。方楠,记得要试穿喔!”边走边叮咛着。

她怔眼瞧着如梦似幻的纱裙,掌心轻拂过柔软的裙摆,穿上它,任谁都会变成一个仙子。她曾经无数次看过方薇为了林庭轩穿上这样的小礼服,在穿衣镜前试装,喜不自胜的娇态,历历在目。

为了爱人投射的目光穿上,会是女人最幸福的事;而她,或许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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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缝关得严严密密的,仍然阻挡不了华丽的华尔滋舞曲流泻进房里。

她两手托着腮,在梳妆镜前瞪着自己。

明莉有双手术的巧手,和化妆的魔手,她几乎要认不出镜子里的女人了。

束高而卷曲的马尾,缎带在其中卷绕着,翠眉微扬,眼梢轻翘,粉唇淡抹,右颊上的疤痕,在腮红的遮掩下,隐隐约约,用放大镜才能看得真切。

门外响起了哄笑声,又有更多年轻来客加入了。刚才她到厨房取水,稍微瞥了眼客厅,除了衣香鬓影、彩带环绕外,无数颗粉红色气球在半空中飘浮着,她不禁泛起微笑。张明莉如此精明能干,却热爱粉红色,身上一袭粉红色蛋糕裙,衬得鲜明的五官更加慑人,似被宠溺的小鲍主,修长的四肢,穿梭在群客中,夺走了所有的瞩目。她也瞧见了搭救过她的高大警官,轻拥着张明莉,两人外型如此协调悦目,张明莉是幸运的。

只有在这个时刻,她才会稍稍渴望有张无瑕的脸蛋,能神采飞扬地加入其中,尽情欢舞。

但今夜,不会有人邀舞了;就算有,不会是她等待多日的人。

她和成扬飞从那日起,就没再碰面了,他早出晚归,夜晚也不再敲她的房门,一起过夜,他在避开彼此交会的机会。

算一算,今天第四天了!

她不很明白,为什么快乐消失如此迅速,才达到高峰未久,就开始下滑。她很想面对面问明,却没有勇气承受他可能会有的冷淡。

她一直在等待,等待自己的运气转化的一刻,等待相信自己是有资格拥有幸福的,等待女人渴盼的目光降临。

她倏然站起身,两手微张,在镜前旋转一圈,紫纱掀扬,她像只紫蝴蝶,美丽却孤单。她想像自己走出去,在乐声中,在情人怀中旋舞。

她摇摇头,很快抹去了画面,在幻境中耽溺久了,就很难月兑身了,以后,要平心静气面对贫乏的日子会有困难。

另一波欢笑声涌进房内,外头更热闹了。她看了一下时间,客人应大半到齐了,生日舞会就要正式开始,待会,可能有人会敲门,可能不会,但终究,她不能再等了,真可惜,她的时间有限。

她取了两张面纸,将脸上的彩粕用力抹去,手伸到腰后,拉开背上的拉链,纱裙随即坠地。她拿起椅背上的T恤、牛仔裤,匆匆换上;从衣柜拖出一个行李袋,随意塞进几件换洗衣物及早已准备好的杂物;打开窗子,测量一下高度后,两手一撑,她攀上窗台,屈膝跳下,快步投入夜色中。

乐音在背后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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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香槟软木塞“剥”一声弹出,酒液飞射涌出墨绿色瓶口时,他走出了房门,俯看那挤满了着华服的年轻男女的舞池。

每个人手持酒杯对饮,玩笑性质的生日祝言此起彼落;外烩皆已送达,整齐美观的布上长桌,食物与脂粉香水味交织在空气中。

他微缩双目,仔细巡视几遍会场,他几乎可以确认,并没有他熟悉的身影在内。他疑惑地步下楼,面无表情的穿越舞池,与他人迥异的休闲穿着、冷淡却出众的面孔,使他吸引不少异样的注意。

他走到餐桌旁正朗声谈笑的女人背后,拍拍她的香肩道:“明莉。”

张明莉讶异地转身,瞄了他全身一遍,嘟起朱唇,“你可真不捧场,你以为送条项链就打发我了!切生日蛋糕时也不现身,你不会想穿这样跳舞吧?”

不理会她的调侃,心不在焉问:“老爹呢?”

她努努唇道:“在泳池旁喝啤哂呢!他怕吵。”

他点个头,也不走开,眼睛不时探专着走过的女性身影,一脸有口难言。

她呵口气,瞅着他道:“想问就问吧!现在想到人家啦?方楠不在这,我怕她不自在,没唤她出来,现在房里漂漂亮亮等着你呢!”

被揶揄几句,他板着脸,反身走向通往客房的走道。

他出来得晚了些,方楠气着了吧?他长考了几天,仍难以决定如何让她面对那讳莫如深的私密,这个私密曾经影响了他面对自己的态度,引发了多年的矛盾,以及始终无法维持长期的男女关系,如今要坦诚一切,并不容易。

他该试一试的,那天他一时失控,把她吓着了,她会怎么想他?

邀她跳舞吧!女人都喜欢被情人邀舞的,那天他无意间看见她爱不释手地抚模那件小礼服,她应该很期待这个舞会吧?始终是个小女人啊!

他轻敲门,等了等,没有反应。

再敲一次,还是无动静,他顺手转动门把,门竟然轻松开了。

他跨进门内,欲唤名字,窄小的室内很快便看清没有人影存在,脚前地板上有一团褪下的紫衣裙,衣柜门敞开一半,零零落落剩两件衣服挂着。

一阵对流的风拂过他的脸,他警觉地抬起头,望向推开的窗子,一颗心提到胸口——纱窗一道被推开了,窗外是前院的草地,有人从这个路径走了。

“方楠……”他握紧指头,懊悔临身。

他慢了一步,方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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