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月亮 第一章
作者:谢璃

六月天,空气里弥漫着初夏的气味,温度节节上升,没有随着夜黑而释出凉意。从捷运站走至巷口,短短五分钟的路程,她额上便覆了一层薄汗,肌肤充满了黏腻。

九点多钟的夜晚,住商混杂的小巷仍灯火通明,不到打烊时间,走动的人群不减。走近巷口数去第三间的程家面馆,她稍踮起脚尖,心浮气躁地往里探头张望。狭窄的店面里,坐了半满的客人,摆放在门口的面摊冒着氤氲的热气,一名透着干练气息的美妇娴熟地将浓郁的汤头注满偌大的粗厚陶碗,放入几片香酥的红糟肉及鲜绿的葱花,一碗镇店招牌面于焉完成。

她垂着头,踏上两层石阶,偏着身快速闪过两排食桌间的走道,朝左侧的一片门帘前进,右手才掀起布幔,背后凌空飞来一声娇叱──

“小聆,回来也不打声招呼。过来一下!”

轻女敕的嗓门与年龄极不相符,虽是喝责,却语带娇嗲。她垮下双肩,乖顺地回头,慢吞吞踅到母亲面前,呼口气,“妈,我白天被那群小表整惨了,傍晚又帮大伯的忙到现在,今天没力气帮妳顾店了,叫小弟帮妳吧。”

美妇掀起烟波目瞪她一眼,顺手拿起橡皮筋扎起齐肩棕发,白皙的瓜子脸庞毫无汗意,微噘嘴道:“小弟快考试了,别烦他。妳把这碗面端到对面茶坊二楼,是熟客叫的,小心一点。”

她扁扁嘴,“每天都有新花样,就妳相信他!”

“快去!别让客人等,记得要收钱。”柔软的手拍拍她的肩,转头继续下面,听而不闻她的怨声。

桧木托盘上整齐地摆放了一碗红糟面、三叠各色腌菜、一双筷子及一根汤匙,色泽交映,煞是好看。即使是传统面店,掌厨的母亲在小节上的讲究和炖煮汤头时的一丝不苟相比,毫不逊色。

木质托盘颇有份量,加上一大碗的面,两手捧起也是颤巍巍的,更何况是要上下楼梯。

如履薄冰的横步过巷道,她费力地保持两手平衡,视线没离开汤碗一秒,踏进两层楼木造中式茶坊。领班小余迎面而来,毛巾搭在肩上。

“小聆回来啦!要不要我帮妳?”小余伸出两臂,一根烟叼在嘴角。

“不用,我自己来。你知道点餐的客人坐在哪里?”她稍微抬眼扫视店内。

这家茶坊是区域内唯一的一家供闲坐休憩的场所,装潢颇费功夫,是粗犷兼古趣的中式风,只提供高级茶饮及精致广式点心。客人偶尔想要热腾腾的面食饱餐,会向对家的程家面馆叫面,两家互通有无,互蒙其利。

“二楼右转第三间包厢,一位先生点的。”小余指指楼上。

也许是周五夜晚,店内人声沸腾,越夜越喧嚣,茶饮并没有让客人轻言慢语。她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不时得侧让下楼的客人,摇晃的汤汁终于溢了一些出来,泼在大拇指上,她忍着热烫,快步爬到顶端右转。

她腾出右手敲了敲半掩的木门,低沉而客气的男声传出,“请进。”

肩头顶开门,她未及打量包厢内的客人,半跪上架高的日式木板座榻,将吃重的托盘放下,退到一旁用力的甩着酸疼的手腕。

傍着矮方桌是两个盘腿而坐的男人,看到托盘上冒着香气的热食,不约而同望向她。靠外侧,短发抹着发腊,较为年轻的男子开口:“小姐,这是?”

“红糟肉面,我们的招牌面。”她挥着汗。“没吃过吗?”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没有意思举筷。她心思快转,退后往外头探,手指数了数,第三道门没错,她并没有误闯包厢啊!

正要启问,年轻男子向靠窗看来较为稳重的男人道:“大哥,你刚才不是说饿了?你吃吧!看起来不错。”

男人微笑,原本略显严肃的面目乍然回暖。他卷起袖子,拿起汤匙,舀了一点汤头,凑近唇间抿了抿味道,动作老道。接着两眼一亮,二话不说地举筷捞起面条,认真地吃起来。

她并不喜欢送面的差事,但看到家传的面食每每掳获客人的胃,仍掩不住内心的得意。

兴致正浓地吃了两、三口,男人突然停下,抬头看她,有礼道:“很不错,什么时候开始卖的?”

“二十多年了,我还没出生就开始卖了。”这个家族卖面史原本可以源远流长的,但自从五年前她父亲病逝,仅剩她母亲孤身掌店,能再支撑多久就很难说了。

“二十年?”年轻男子古怪地失笑,“这家店不是才开两年?”

男人淡笑不语,俯首继续进食。年轻男子发现她伫立不动,挑着毛虫般的浓眉问:“小姐,还有事吗?”

忘情盯着男人吃相的她一楞,随即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手心朝上,毫不难为情的摆出小店伙计的实际,“一共两佰,请先付帐。”

吃面的男人一顿,夹着腌豆的筷子停住不动。年轻男子斜瞟她,“小姐,不是待会和茶水费一道算吗?”

“不行,小本生意,恕不赊欠。”万一他们走人了,她向谁收帐去?

年轻男子有些恼火,张口正要回嘴,男人沉声道:“给她吧,不差这一时。”

年轻男子听话地掏出皮夹,悻悻地递出两张佰元钞,“怪规矩!”嘴里咕哝了两句。

正要收下钞票,剧烈突兀的男性爆喝声在门外响起,她好奇地跨出门外查看,立时震住不动。

外头是几张零星散坐的座位,不知何时上楼的几个面带不善的男子,和原先靠着栏杆喝茶的数名男子起了口角,两方开始对阵叫嚣,互不相让。她阅历单纯,某种圈子里的行话她虽不很懂,可一听也知道不是好话。其中一名壮男,不知那根筋不对,众目睽睽之下,随手拿起一张粗重的木椅,朝对方人马丢掷;众人眼明身快,很快跳开或矮躲了过去。她只呆了两秒,在椅子腾空飞跃而来,迎头痛击之际,闪电缩回包厢,反手关上木门,喘着大气和两男相对望。

门板猛烈的撞击使她倏地惊跳,她拋下托盘,爬到吃面的男人身侧的墙角,胆战心惊地陪笑,“不好意思,借躲一下,外面在打架。”

她出生于小生意人家,母亲兼又生得动人,不是没见过借酒装疯占便宜的客人,一般都是私下息事宁人,吃闷亏了事;但这次可不同,两方人马对峙的狠劲连生女敕的她都感受得到,肢体冲突此起彼落,墙面连续响起“砰、砰”重物飞撞声,无疑是打起来了。

男人低眉敛目,一手撑着右前额,并不惊慌,反有些无奈。年轻男子跳下座榻,说了句:“大哥,我出去看看。”

“小心点。”男人也不阻止,挑起面条吃下一口。

外面的喧扰阻挠不了他的吃兴,他慢条斯理地吃着,连腌菜也津津有味地入口,没有分神看她一眼,彷佛除吃天下无大事。她骇异地直盯着男人──如果这一幕让她死去的女乃女乃瞧见了,必然会当场喷泪,直呼遇见知己了吧?

对峙的阵仗似乎没有缓下之势,单薄的隔间墙几乎要拦不住不知是人或物的碰撞,挑衅的言语穿墙而入,十分刺耳,“你们挡在那里做什么?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小义你评评理……”

她焦急地看着毫无反应的男人,他已经吃完一碗面,汤头也不放过,捧在嘴边徐徐咽下。

这男人行径不叫临危不乱,简直是老僧入定。他身形瘦削,穿著普通,一袭简单的长袖白衬衫、黑长裤,修剪整齐的黑发往后梳理,手指修长洁净,看似中规中矩的上班族,万一纠纷波及身,很难指望他撑得起场面,还是自力救济较为妥当。

门板再度发出惊人声响,下一刻几乎就要被卸下。她不再犹豫,一手滑开男人身后的窗子,向下窥望──底下是阒黑无人的住家巷道,目测离地高度,起码有三公尺半高,万一姿势不正确,跳下去很有可能摔个七荤八素,或成了跛脚鸭,但怎么样都比遭不良份子火并的池鱼之殃好。

她费了一番功夫跨出窗台,在突出仅五十公分的屋檐站定,反手攀住窗沿,往下一看,突感腿软,真是知易行难啊。

“妳敢跳吗?”男人在身后冒出一句,带着笑意。

她转头,男人两肘撑在窗台上,侧脸近得就要贴近她,笑得十分起劲,白牙在黑肤的陪衬下极为醒目。他朝夜空仰望,若有所思道:“今天星星这么多啊!真该到山上看夜景的。”

她不禁随之仰看──的确是繁星如碎钻,躺在广阔无垠地黑丝绒里。在光害这么强的城市夜空,还能呈现得如此清晰,极为不易,但……此刻不是赏星的好时节吧?

他打量忐忑的她,充满善意的微笑,“那些人真吵,对不对?喝杯茶也不得安宁。”

窗框窄小,两人相距极近,她被迫看清了──男人前额亮洁,粗眉下的眼眶里盛着圆黑的瞳人,黑白分明,长睫如扇,眉宇高隆,唇宽而稍厚。他晒得极黑,乍看并不惹眼,细看有股耐人寻味的沉稳;身上的衣料隐隐飘散着家常的亲和味道,混合着洗洁精和男人专有的淡淡体味。

她定定神,向下看,屏气道:“你别干扰我,我在培养跳下去的情绪。”

“等妳决定好了,他们早把这里拆了。”说话间,男人敏捷地跨出窗台,贴着墙面挪移到一根外露的粗圆水管旁,他抓住水管,借力使力,轻巧地荡了两下便直跃地面,稳稳站好,连摇晃一下都没有。

她目瞪口呆,不禁暗暗叫好,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好身手。不过我宁愿用跳的,也不想失手摔死。”

男人走到她底下,盘着双臂道:“其实不高,妳跳下来吧!”

说得倒容易,她小腿在阵阵抖动,几公尺高的距离变万丈深壑,视线开始模糊。大概看出她的畏惧,他伸出双臂,“妳跳吧!我会接住妳,不会让妳摔着的。”

她呵呵干笑──他没看过新闻吗?跳楼的人不是往往把底下路过的人压死吗?他看来很斯文,这个任务有点艰难吧?

“妳想待在上面一整晚吗?”等了一会,他耸耸肩,“好吧,妳好自为之,我有事先走了。”不是恫吓,他真的转身走了。

“喂!”她月兑口叫唤,咬紧牙关,“我跳就是了,你别走啊!”有个垫背总比骨折好。

男人含笑地回头,站定,重新张开手臂,“我数到三,不跳我就走了。”

“说好喔,你可别失手啊!”她不放心地叮咛,很懊悔近日没有禁口,多一公斤就多一分冲击。

她闭上眼,在背后的包厢木门被掼破瞬间,纵身一跃。

好硬!这是两秒后她落地的第一个想法。

好痛!她睁开眼,作痛来自于胸下肋骨和男人坚硬的骨骼碰撞的结果。男人在地上躺平,皱着眉隐忍不适,无奈地和趴在身上的女人四目交接。

“小姐,这是跳楼,不是跳海,妳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怎么安全落地?”

她抱着膝盖像一颗球没头没脑地滚落,他硬着头皮接住,还是抵挡不了冲力,两人重心不稳地倒地,他成了护垫了。

“对不起。”她尴尬地道歉,鼻腔里尽是男人的气息。她一骨碌翻身站直,挤眉弄眼地揉揉发痛的胸骨,“你没事吧?”

男人静躺片刻,才挺身坐直,拍拍身上的土屑灰沙。站好后,四肢转动一下,证明完好无碍,瞟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语径自走了。

“喂!”她直追到巷口,男人停步,是询问的表情。两人面对面齐站,她惊觉他这般高大,还被她扳平在地,可见方才下坠力道有多大。

“你忘了给钱。”摊开掌,“面都吃完了不是吗?”

他愕然,显然是讶异在此一番折腾后,她还记得要收帐。

他没多说什么,从皮夹拿出钞票递给她,眼神带着审量,但并无不悦,嘴角轻松地扬起。她忽地发现两手空空,低叫:“糟!我的托盘!”

“妳不是邀月坊的员工?”他这才发现她没有着服务生制服。

“当然不是。我是对面程家面馆的人。”语毕,问号顿生,她瞇眼问:“面不是你叫的?”

他摇首否认。

“糟!我又搞乌龙了,都是小余。”她搔搔脑袋。这男人,不分清红皂白地把面吃了,等不到面的客人必定找上门抱怨了。

她话里的“又”字让他笑纹漾开。他观察了一下茶坊周遭的情形,好心道:“小女孩,快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警察应该快来了。”

小女孩?

她模模垂胸长发,拍去颊上的泥灰,低下头瞄了回紧裹在短T恤、牛仔裤里的成熟身躯,一路上不解──二十五岁的她,哪一点像小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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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袅绕里,人群越聚越多,挤满了陈设素净的佛堂。

她歪着头,数了数蜿蜒到堂外的人龙,扯高嗓门道:“阿福婶,今天只能看到二十号,后面的别再排了。”

向隅的来客哗然,被点名的胖妇跳起来,冲到她的桌前,喳呼起来,“小聆啊,多算我一个没关系啦!我可以等啦!拜托啦!”

她坚决地摇头,不假辞色,“不行!辨矩就是这样,这样才公平,下次请早。”开玩笑,只要一破例,看到半夜也看不完,她还能有喘口气的私人时间吗?

“老邻居了,今天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啦!”阿福婶弯腰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我家那死鬼外头有人了,我得想法子治治他,妳行行好啦!我多包红包给妳。”

她翻翻白眼,煞有介事地操着台语道:“阿福婶,我大伯没办法调天兵天将帮妳赶跑狐狸精,妳该到附近那家神坛找人作法啦!”依她判断,城里的大小庙宇神坛大概都被阿福婶踩遍了,老公桃花依旧,才会死马当活马医的找上她大伯。

龅牙嘴朝她撇一撇,扭着臀悻悻走了。

她环视一遭等着解困的男男女女,若有所感──她算是幸运儿吧!起码此刻,她没有非知道答案不可的人生困境,在简单的天地里她感到自在自足。

这些不辞辛苦等候的人,无论是衣冠楚楚,或是面带寒碜,同样对命运如此地不确定、徨惑时,宁愿将生命的答案交诸不相干的第三者宣之于口,才有勇气面对抉择或难关。她不很明白,日子无论好坏,都得自己过,决定权交托在他人手里,怎能算是完整自主的人生?

尤其是交给她那五年前突然宣称“顿悟”,拋下人满为患的赚钱诊所不管的医生大伯,她可不相信人生能变得有多彩色,他是连名利也舍去的人啊!

她走进问事间,将挂号单上的资料输入计算机,再将排列好的客户命盘打印傍紫檀木大桌后的中年男子,开始准备叫号。

“小聆,最近面馆生意怎样?妳妈还好吧?”程楚明接过资料,闲闲问起。

斯文秀逸的程楚明,每天在这间斗室里和三教九流为伍,倾听他人的烦忧,治疗他人的心病,仅收取微薄的象征性酬劳,靠着旧日打下的丰厚家底生活。虽说是心甘情愿,她也没见他多眉开眼笑,反而益发沉潜,连面馆都不大去了。

“好得很。哪天你到店里作法一下,让那群蜜蜂苍蝇别老跟着我妈,烦死了!”有个貌美如花的母亲麻烦不少,那些来店里的熟客不少是冲着女店主来的,涎者脸攀谈的模样令她不觉有气。

“妳当我是神棍啊?作什么法!”他轻蔑地哼气,竹扇搧了搧,“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吗?别担心,妳妈心如死灰,跟口枯井差不多,没有人占得了她便宜的。”

“最好是啦。”她咕哝着。

“嗯?”程楚明竖起右耳,“妳妈有意中人了?”这倒是新闻。

“唔?”她模模下巴,琢磨着如何启齿。“像是,也不像是。”

程楚明秀眼半瞇,扇柄摩着鼻梁问:“说话干脆点,是或不是?”

她搔搔额角,突然意识对着亲大伯探讨守寡母亲的感情生活似乎不太妥当,忙转个话题,“大伯,时间到了,是不是该叫客人进来了?”

“程天聆,少给我打哈哈。我再替妳天上的爸爸问一句,妳妈是不是有意中人了?”嘴角一歪,原本儒雅出尘的面目出现了难得的狡俗。

“那个……”知道躲不过,她为难地和盘托出自己也不太肯定的疑惑。“您也知道,她一向很遵守我爸生前的规定,不太搭理男客的,可是最近,她对一个常客表现得很殷勤,那个人每天都会来吃上一碗面,不论多晚,一定会来光顾。那个人不像其它苍蝇,老逗我妈说话,他话不多,反倒是妈一有空,就和他东拉西扯聊个不停,搞得人家吃一碗面也得花上半个钟头,小菜啦、汤料啦,全都免费奉送,稀奇得很。我是不反对她来个第二春啦,反正她才四十二,可我东瞧西看,那个人普通得很,就是像个好人罢了,没什么特别啊!要找个好人还不容易?大伯你也算得上一个好人啊,妈嫁给你我还比较放心哩!”

太阳穴上的浮筋一再抽动,他机械化地笑两声,“后面两句当我没听到,以后不许再说这种鬼扯淡的话。有空我会到面馆一趟,探探情形。开始叫号吧!”

她努努嘴,不再接腔,拉长脖子往外探,待要扯嗓子,一团红火从眼前窜过,夹带着一股沁鼻怡人的花香,速度快得她眼珠差点失衡。那团火发出了爽剌的女腔,“对不起,程先生,我临时有急事,十号排得太后面,让我先问吧。”

她半张着嘴看过去──是个年轻女人,浓浓卷发垂腰,朱红细肩带小洋装,同色缀花凉鞋,巴掌脸上是精巧别致的五官,十分亮眼,朱红色将女人的美貌推向极致,很少人能撑得起这款艳色。

她方才在外堂没见到女人,大概是电话预约的。程楚明也怔了一下,不知是为女人的容色还是单刀直入的作风,一时说不出话。

她打破沉默,“小姐,这里不能插队。”破了惯例,很难向其它客人交代。

女人瞄她一眼,骄漠地移开视线,从皮包里拿出一封红包,放在紫檀桌上。“程先生,钱不是问题,我是安龙先生介绍来的,给个方便吧!我真的有急事。”

女人语气妥善,气势却凌厉,一见即知不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女儿。

“安龙?”程楚明颇为意外,沉吟半晌,竟点了头,“坐吧!”

她暗自一楞──程楚明开了例,安龙必非等闲交情之辈。

她从档案调出女人预先给予的资料,女人今年二十三岁,名字挺普通,叫骆家珍。

“想问什么?”程楚明问。

“我和这个男人,未来有没有可能在一起?”她在一张白纸上写下名字及生辰。

程楚明默思了一会儿,将男人的资料键入程序,生命的星象网络图便出现在屏幕上,和纸上女人的命盘资料交相比对后,他笑了笑,“小姐,妳的真命天子不是他。”

女人面色一变,声调不由得高了起来,“你确定?他现在并没有其它女人,他一直很低调。”

“现在不等于未来。”他半闭秀目,微微一哂。

女人犹自硬气,“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他对我很好。”

“时间长短不代表永恒,体贴不代表男女之情,结发多年的夫妻离婚的大有人在。”他直言以对,显见情况没有转圜余地,因而不婉言劝慰。

女人亮眸水气漫漫,停了几秒,又开口辩解:“他说过会照顾我一辈子。”

“骆小姐,如果妳如此确定,何必来我这寻求答案?”

女人颓下肩,气势短了一截,低声嗫嚅:“他的确说他不想结婚。”接着,似想起了什么,翻开皮包掏弄着。“程先生,你再替我看看他的面相,确定一下,他是不是真会独身一辈子?如果他不结婚,我也想不嫁别人了。”

她暗叹口气……女人慌乱了!爱令人彷徨,无论多么不可一世的世间男女,都得臣服在它脚下,在患得患失中挣扎。

女人翻找半天不果,零零碎碎的东西不时掉下来,程楚明见状直叹,“妳若强求不属于妳的东西,怕到头来是替他人作嫁,便宜了别的女人了。妳想知道的是事实,不是虚言安慰吧?”

女人乍听,恼羞成怒,愤而将皮包倒拿,里头的杂物当当啷啷滚落一地,一张彩色纸片随之飘滑到她脚边。她弯腰捡拾,辨视出是一张照片,一名男子回头对镜头打招呼微笑的停格画面,很清晰,相机分辨率良好,男子笑容生动,一口整齐无瑕的洁齿增添了几许温暖气息。

她愈看愈认真,照片快黏上鼻尖,内心惊异莫名。

她龟步踱到女人身旁,把照片端放在桌上,心不在焉问:“骆小姐,是这一张吗?掉在地上了。”

女人猛点头,迫不及待将照片推到程楚明眼前,“程先生,替我再看一看。”

她看了眼白纸上女人写下的如孩子般的字迹──“匡政”两个大字,下方紧连着几个潦草的阿拉伯数字,应该是男人的生日。

回到座位,她满脑子闹哄哄,身旁一男一女的对答如背景音效,置若罔闻。

她该怎么做?她如何告诉程楚明,照片上的男人,和她母亲近日兴致勃勃接触的男子有百分之九十的相似度?

匡政!丙然是正人君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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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墙,她大口大口吃着面,毫不忌讳吃相。家传面从小吃到大,新鲜感早没了,更别说闻香垂涎三尺,但饿了两顿的她,没有精力讲究喜好,十分钟内碗底就快要净空。

待会马上回去泡个精油澡,舒缓被折腾一天的筋骨,顺便思考一下换东家的可能性。

一群可怕的小表!她每天得伺候他们!如果有一天,她决心做个顶客族,那群小表功不可没。

“小聆,过来一下。”叶芳芝轻唤,她头也不抬,囫囵喝着汤底。

“小聆──”嗓音调高,是要动怒的征兆。她抽张纸巾抹抹双唇,填饱了胃,心满意足地起身,走向母亲,眼角扫到坐在一旁的男客,登时楞住。

叶芳芝吩咐:“端一叠酿豆腐来。瞧妳,吃得一头一脸汗。”说着抽了张面纸揩去她额前一片濡湿,她直盯牢叶芳芝白皙的瓜子脸,眼神透出古怪。叶芳芝被瞧得不对劲,嗔道:“看什么?快去!妳今天累了一天了,待会可以早点休息,我让小弟来帮忙打烊。”

她敛起刺探眼神,不发一语,边走边回头,从保鲜柜拿了盘佐菜。

叶芳芝巧笑数声,状极愉悦,结束与男客的寒暄后,回到面摊旁招呼陆续进来的客人。她注意力慢慢落到男客身上,放下小菜,职业化道:“请慢用。”

两双目光交会,男人善意地寒暄,“嗨!妳今天回来得比较晚,很忙吧?”

她先前背对着角落吃面,没注意到男人进店里来。她觑了眼忙得不可开交的母亲,顿觉一阵胸闷。

“嗨。”她不自在地响应。男人拿起筷子,愉快地吃起来。

她支着腮默思着,没有立刻走开。

那晚在邀月坊,她曾经近距离面对他,两人身躯不得已的亲近过。他称不上是美男子,但算有特色,见过不易忘怀;尤其偶一为之展露的笑容,如春阳融融,带着渗透力极高的亲和力,使人不知不觉放下戒心,自跳楼事件后,他三不五时来店里光顾,各式面类、菜色都尝过,但偏爱第一次接触的红糟肉面;话不多,却有问必答,说话不疾不徐,沉思时透着少有的笃定。

通常白天下了班,只要亲弟弟在店里帮手,她很少会驻足流连,若非数度见到他和母亲融洽的谈笑,她不会无事和来客搭讪。

“程小姐,有什么不对吗?”男人笑问。她一脸愣相盯着客人吃食,谁都无法大块朵颐吧?

“没、没有。”她急忙转身,懊恼地敲了一下脑门,走到正在捞面条的母亲面前,拉低音量问:“妈,四号桌的客人姓什么?”

叶芳芝顿了顿,似笑非笑,扬眉娇问:“问这做什么?”

“妳说就是了嘛!”语气微愠。叶芳芝的不够干脆令她很不是滋味!母亲一向是爽直大方的。

“想知道自己不会去问。”叶芳芝一反常态地别扭,转身关去炉火,将一碗香气四溢的大卤面放上托盘,吩咐:“送到邀月坊去,这次可别送错人了。”

她不甘地端起沉甸甸的托盘,疑窦再起──她的母亲耍起神秘来了。一个女人开始不干脆,通常还会是为了什么?

“妈,爸的祭日快到了,这次我陪妳去墓园吧。”她淡淡提两句,不时窥看母亲面部细微变化。叶芳芝没有停下切菜动作,略犹疑道:“再说吧!那天恐怕去不成了,让我再想想。”

她难掩惊愕。连续四年,祭日那天,叶芳芝总是停下任何大小事,独自到墓园待上一天,面对鹣鲽情深的亡夫;作女儿的她和唯一的亲弟,体贴地从未打扰过她。今年不过第五年,叶芳芝开始对悼念之行无可无不可了,生死两隔可以将一个人的思念保存期限缩短吗?

她沮丧地步下台阶,行至巷道中。叶芳芝在背后朗笑招呼,“匡先生,要走了?今天新菜色如何?我试做了好几回喔!”

匡先生?

她骇然回首。男人已走到叶芳芝面前,掏钱付帐,和气回道:“不错。拌在汤里更好,可以试试做成汤面,不过咸又保有甘醇味。”

叶芳芝娇呼,杏目讶张,“哎呀!匡先生说得是,我竟然没想到。改天试推,看看反应如何,谢谢你了。”

“不客气,是妳的酿豆腐技术一流,我顺水推舟罢了。”男人笑,又从胸前口袋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叶芳芝。“妳上次提过的百家酿餐厅,我订到位子了,在下个星期六。这是贵宾卡,出示以后可以打八折,平时可以多去尝尝看。”

“这怎么好意思!”叶芳芝惊喜不已,从男人手上接过卡片,喜不自胜。

捧着沉重托盘的她,双手簌簌颤起来,两腿直挺挺钉在地上,寸步难移。

这对男女是在互表情意吗?叶芳芝身上虽难寻岁月痕迹,男人举手投足也气定神闲,没有年轻人的浮躁,但怎么瞧也该被归类为女大男小的姐弟恋。她不介意尚年轻的母亲再觅后半生伴侣,然此人会是良配吗?她那被父亲宠溺的天真母亲,如何战胜野火般的骆家珍?她不禁倒退一步──

两秒间,她手中的托盘连带那碗热烫烫的大卤面朝前飞月兑,“的”一声闷响坠地,汤汁、面条、破碗片四散,无缘下肚的面汤在地上散逸着不绝的香气,尽义务作最后的召唤……背脊不长眼的她,后退时被快速越过的摩托车擦撞了,向前重重跌仆,她的鼻尖离陶碗碎片只有一只手臂的距离。

目击者惊呼,纷乱的脚步声四起。魂飞魄散的她很快被人搀扶起,她的两颊被拍打数下,直到她忍痛掀眼,看着上方关切的一对黑眸,哑口难言……这男人姓匡!

“小聆,妳在搞什么?老是魂不守舍……”叶芳芝跟着凑近,焦心责备,不放心地模索她的四肢。

“匡政──”她月兑口而出。

男人面露讶异,眸光荧荧,健臂将她扶直,坦然应答,“是,妳听过我?”

这是有生以来,她遇上的最大“巧合”震撼弹,糟的是,她不仅不想拍手叫好,还想下个脚注──惨了!

“惨了!”她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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