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错误的季节 第二章
作者:应非

她梦见自己正跑在一个个石阶上,跑了很久很久,跑到了顶端,上面却还有另一段楼梯。

正当她站在楼梯的起点迟疑时,下一刻,她却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座圆形的竞技场正中央,竞技场很大,看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她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突然间,她听到了铃声,尖锐凄厉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包围著她,她的心狂跳,惊慌的四处梭巡。那铃声代表什么?会不会有一头狂牛或一只猛狮从哪里窜出来?她很害怕,想逃,却不知何处是安全的……

她惊吓得冷汗直流,却突然听到一个轻柔的呼喊:“远蓉……朱远蓉……”

她迷迷糊糊的张开眼,昏暗的室内眼前有一张俊美的脸……她看错了,那张脸不可能出现在这个房间,更不可能对她显露出一丝关心。

於是她重新闭上眼,翻了个身,把被子紧紧裹住,为自己壮胆般的低声叫道:“噩梦,走开!”

“你的噩梦指的是我吗?”她听到杜洛捷微带嘲讽的嗓音。“想不到我活生生的成了别人的噩梦!”

远蓉愣了一下,缓缓的回过头来,带点不明所以的迷茫。终於,她认清了事实,原来杜洛捷真的在她的房间里,那不是梦。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沙哑,不解的问:“天亮了吗?”

杜洛捷被她的问题吓了一跳。“天亮?天都快黑了……”

他走到落地窗前拉开沉重的缇花窗廉,一片金色的阳光洒落进来,夕阳正把天空渲染成五彩的缤纷。

“中原标准时间,六点整。”

远蓉皱眉,感觉到湿透的睡衣紧紧的黏贴在她身上,原来她睡了这么久!“就算这样,那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房间?”

杜洛捷从落地窗前走回她的床边,脸上没有任何吊儿郎当的神情。“我打电话到你公司,他们说你早上打过电话,说人不舒服会晚一点到,我打你的手机不通,家里又没人接,所以我就赶回来了。”

她早上打过电话到公司?真奇怪,自己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杜洛捷在床边坐下,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朱远蓉下意识想躲。

“你在发烧?怎么不去看医生?”

她软弱的拨掉他摆在她额头上的那只手。“没什么要紧,睡一觉就好了。你找我什么事?什么事重大到让你亲自跑回家来找我?”

杜洛捷看到她的床头柜上有一支温度计,拉长身子拿了过来,甩一甩塞进她口中。远蓉瞪他一眼,但还是乖乖的含著。

“阿公打电话给我,要我们晚上回杜家大宅吃饭……”

“我还以为什么大事,”远蓉打断他,冷笑说:“真庆幸我在生病,可以名正言顺的抗旨。”

“这么虚弱还要讲这么刻薄的话,听起来有些不够力,要逞口舌之快,等你病好了讲起来比较过瘾……”他伸手拿下温度计,眉头顿时皱起。“三十九度,我带你去看医生。”

“我不要。”远蓉想都没想就拒绝。

“别任性了,”杜洛捷丝毫不理会她的反对。“你总得养足精神才有力气战斗。”

远蓉没再说话,勉强挣扎起了身,但身体一离开床就一阵头晕目眩瘫软下来。杜洛捷慌忙伸手扶住她,忧心问道:“你这样行吗?”

远蓉挥挥手,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向浴室。杜洛捷目送她消失在浴室的门后,心里有些下放心,深怕她昏倒或跌跤,一时之间也不敢离开。

不一会,他听到有水声传出,八成是在洗澡,方才扶她时,她的衣服都是湿的。

她的睡衣是柔软的丝料,薄如蝉翼的贴在她的身上;她的肌肤白皙,就像没有晒过太阳;还有她的胸部,小巧却坚挺……

杜洛捷突然有点浮躁,水还在哗啦哗啦的流,他瞪著那扇门,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开始有了反应。

这太荒谬了!他甩掉那可笑的想法,逃难似的夺门而去。

等他完全回复情绪回到远蓉的房间,远蓉已经洗好了澡,并且换上简单的线衫牛仔裤,坐在梳妆台前,神情恍惚的梳著头发。

杜洛捷走上前,把手上的牛女乃放到梳妆台上。“我知道你一天没吃东西,我在厨房找了半天,就只有一罐还没过期的女乃粉,先喝一点填填胃。”

远蓉并不饿,但却觉得空虚,她感激的说了声谢谢,一口气喝掉大半杯。

“你当初真不该把欧巴桑辞掉,没吃没喝就算了,真的有事,家里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她放下空杯,虚弱的说:“留著做什么,打我们小报告吗?结婚到现在你也没在家里吃过一顿饭,又三天两头夜不归营。我已经厌烦了一堆三姑六婆成天对我耳提面命。”

杜洛捷沉默了一会,因为生病的关系,她话中原本该有的尖锐都没了,反倒像无可奈何的埋怨……

“能走了吗?”他的声音不由自主放轻几分。“你的外套放哪里?”

远蓉没有吭声,迳自站起来走向衣橱,却没有力气把外套从衣架上扯下。杜洛捷走了过来,一语不发的拿下外套,动作轻柔的替她套上。

远蓉任由他搂著自己走出门外,突然觉得有个结实的肩膀可以依靠真好!

第二天早上,就在远蓉准备上班时,却看见杜洛捷衣著整齐的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

家里的报纸早就被她停掉了,难道他这么早就出去买回来了?昨天晚上他一定没怎么睡,就算她发烧发得迷迷糊糊也察觉到他进来好几回——喂她喝水、吃药、还替她擦了汗。

站在原地,她踌躇著不知如何开口。他们一向见面就针锋相对,对於温情与友善,竟是咫尺天涯的陌生。

杜洛捷从报纸上抬起头来,发现杵在客厅入口的朱远蓉,皱一下眉头。“要去上班啊?怎么不多休息一天?”

这个提议实在太诱惑人了,但最好还是不要……杜洛捷也许习惯对每个女人施展他的柔情,但这一病才让远蓉发现,她已经缺乏关爱很久了,对这方面的抵抗力太过软弱。

“休息是一件奢侈的事,”远蓉用浓重的鼻音回答:“我们那是间小鲍司,每一个螺丝钉都很重要。”

杜洛捷笑一笑,居然没再劝阻她。“既然如此,自己注意身体……我等一下去公司,要不要我顺便送你?”

“不必了,这里交通不方便,晚上回家麻烦,还是我自己开车去好了。”她咬著唇,迟疑半晌……“昨天晚上谢谢你,实在……太麻烦你了……”

“也没什么好谢的,”杜洛捷埋首报纸中连头都没有抬。“本就是我该尽的『责任』不是吗?”

远蓉的心情一下子冷却下来。

“我懂了,”她轻轻的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接下来几天,远蓉都没有再碰到杜洛捷。他不但没有回家,甚至连一通问候的电话也不曾打过。

日子恢复了常态,上班、下班……然后一个人回到清冷的豪宅之中。远蓉突然发现这样的生活有些难捱,因为冥冥中,她竟然已经有了一点期待。

别当傻子了!她提醒自己。对杜洛捷这种人心存期待是最悲惨的事,他不过是在某个时节里,走错了空间,习惯性的放置他的温柔,然后,再习惯性地把它遗忘。

不必放在心上。记住你是朱远蓉,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那是他最痛恨的身分。

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自己保持忙碌,在公司待到半夜,然后在浑浑噩噩中上床,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个人做菜是寂寞的。远蓉切著洋葱,一面幻想著满屋的笑声与欢乐,但她知道这是完全不可能的,至少在这段婚姻中不可能!

杜洛捷不是那种认命的人,他若肯妥协,早在他们第一次在美国被安排见面时,他就不会拒绝这场婚姻了。他有一道坚不可破的防火墙,一旦发现了病毒,就会毫无余地的自动剔除,就此在档案中列管。

远蓉一直觉得自己有些怕他,像现在这样的“太平盛世”,总有一点像暴风雨前的宁静,诡谲的叫人心惊。

她心不在焉的起油锅,丢下洋葱,冷不防身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好香喔!煮什么这么香?”

兵中起一阵油爆,远蓉吓得跳开,惊魂未定的问道:“你怎么会在家?”

杜洛捷带著笑意走到桌边,低头看著桌上已完成的几样菜。“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就问我这个问题?这也算是我家吧!你请客吗?煮这么多菜……”

“没有……”她慌张的、好像做了亏心事般的解释。“还不是洁聆下午拉了我跟去超市,她买了一车,结果我不知不觉也抓了一堆……我没看到你的车?”

他的笑意更深,迳自在桌边坐下。“公司的司机送我回来的,我下午才从大陆回来,几天几夜没命的赶,觉都没好睡,受不了,叫他们直接送我回来。你没客人,我却不请自来,欢迎吗?”

原来他去了大陆,怪不得好几天没看到人……话说回来,就算他在台湾,不也常常不见踪影?

“当然……请便。”她想起锅中的洋葱,急忙回头翻炒,一边拿起牛肉放入锅中……不一会,一盘热腾腾的黑胡椒牛柳起了锅,放在一个银白色的圆盘中。

远蓉把菜端到桌上,带点歉意的说:“洋葱炒焦了,将就一点。”

“别闹了……”杜洛捷已经毫不客气的大快朵颐起来。“我平常不是在公司吃便当,就是一些无聊的要命的应酬,能在家里吃顿家常菜,实在是太幸福了!”

讲得好听,你还常和一些女明星去吃烛光晚餐呢!远蓉没有说出来,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乎。於是她月兑下围裙,跟著坐了下来。

“我还真没想到你会做菜,看你姊姊跟你妈那种娇滴滴的模样,我以为你也是从不自己动手的……嗯,真的满好吃的。”

相较於杜洛捷的狼吞虎咽,远蓉只是稍微动了动筷子,每样菜都尝一点。这时候看到这么一桌菜,她竟然有一点感伤。

“这不算什么,以前在美国时,一遇到聚会,大家就指定我开伙。那时,一弄就是一、二十人份……”

“现在为什么不煮了?”

远蓉笑一笑,带点无奈。“做菜就跟办服装秀一样。伸展台前三分钟的光鲜,后台却是三百个人、三千分钟的前置作业。劳心劳力的目的为了什么?不就为了观众,为了掌声?”没有其他人吃的菜,目的何在……

杜洛捷注意到她话语中的落寞,筷子停了半晌,竟不知如何接口。都是这场懊死的婚姻!还有他这个同样该死的,名义上的丈夫。

但……不行!不能心软,一心软,就此功亏一篑了。

於是他话锋一转,轻快的说:“是啊……美国,真是个自由的天堂,你在美国是念什么的?”

远蓉笑了出来。“谈不上念什么!只是去看看玩玩,交了一堆朋友……蓉衣的设计师也是那时候认识的!”想起在纽约的时光,她心情好了一点。“……我们在一间仓库里创业,请了一堆亚裔的员工,我那时候还和一堆朋友去车衣服呢!”

“真的假的?”杜洛捷一脸不相信。

“当然是玩玩的,我做的东西还能看啊?”远蓉神采飞扬、容光焕发,和平时与他针锋相对的冷傲神情截然不同。

“回台湾之后,我告诉他们想代理蓉衣,差点没把他们吓死,做好衣服拚命送来。那时我也不懂什么行销通路,到处碰壁,又狠不下心来sayno!还好是来了Rose,她真是了不起……告诉你,我们今年有盈余了。”

就像一个小女孩在炫耀她的新洋女圭女圭,唇角饱含著秘密与得意,那种天真的喜悦,让杜洛捷不禁莞尔。

“我知道,”看到他的表情,她突然觉得懊恼。“你每天随便经手都那么多钱,看不起我们这小小的营业额……”

“不是不是……”杜洛捷急忙解释。“是我没想到你一个千金大小姐,能这样从无到有闯出一片天,真是了不起!我听说阿公曾经要帮你打通关节、甚至加码投资你,你都没有接受。老实说,我很佩服!”

他的赞美反倒让远蓉不好意思。“没那么厉害啦……听说你才真的了不起,学生时代就在股市呼风唤雨,你阿公每次说起你,都是一副眉开眼笑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听话啊……”杜洛捷阴沉沉的接了口。“他要我念商我就念商,要我往东我就往东,跟条狗一样。”

“那也不一定,”她不假思索的说:“他叫你回来娶我,你不就抗旨了吗?”

愉悦的气氛瞬时凝结成大冰块,慢慢的在朱远蓉心中滴下冰冷的水珠。

杜洛捷缓缓放下筷子,一脸寒霜。最后,他轻轻的开口道:“你知不知道我阿公到美国去押我的那一天,我在做什么?”

远蓉的心狂跳,有一种很坏的预感。

“我正在前往我自己婚礼的路上。”他说出了远蓉一直不知道的细节。“打从在美国被安排跟你相亲,我就猜到了阿公的用意。所以我决定先斩后奏,和我在美国的女朋友结婚。只可惜我被出卖了。阿公得到消息,在教堂前拦截我的车,硬把我给带回来——有没有人告诉你,我是穿著结婚用的大礼服,被六个彪形大汉给架上私人飞机的……”

他的声音轻柔,远蓉却听得心惊胆跳。

“……而我可怜的女朋友,就站在教堂里,在她的亲友面前,等一个缺席的新郎。”

远蓉的脸色苍白,一时之间,竟是无言以对。

沉默无言了半晌,她咬著嘴唇,力求镇定的回答:“我很抱歉……但我不觉得我应该为这件事负责。”

“不……你应该要负责的。”杜洛捷轻柔的声音饱含威胁,而他居然还带著微笑。“因为你有他梦寐以求的条件——年龄、学历、外貌、还有那别人求也求不来的身分。因为他找到了你,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赌到你身上……但是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他如愿的——”

远蓉惊骇的瞪大眼,害怕再听到什么样吓人的话。

“我是个商人,在商人眼中任何人都是商品、是筹码。”他的唇边有笑,但他的眼神却不是那么回事。“聪明的话,离我远一点,总有一天……你这个筹码,我一定会用到的。”

那日与他的一段谈话,让她深切的认清了,她根本是杜洛捷程式档里被容忍的一只病毒。

而他之所以豢养她这只病毒,无非是在等待最好的时机,让她去破坏更精密的档案。

好可怕、好凄惨……

杜洛捷的阿公为了集团更大的经济利益,寻寻觅觅找到她这个符合条件的世家千金,甚至不顾孙子心有所属;她的家族为了更远大的政治前程硬逼著她嫁给不情不愿的杜洛捷,对她的委屈与寂寞视若无睹;如今她名义上的丈夫杜洛捷,也正蓄势待发,不惜利用无辜的自己,只求报一箭之仇……

太可笑了!她为什么非得接受这样的命运?

离婚是一件困难的事。选举在即,一群人各怀鬼胎,包括杜洛捷在内,这个节骨眼他铁定不会签字。

闹绯闻?也学他一样?算了!他压根就不在乎。不要弄到最后,他没反应,母亲倒先找她麻烦。

远蓉还记得母亲是怎么对付她的堂姊朱云蓉的——

远蓉一直被外界称为三小姐,但朱夫人其实只生了远恩,璋蓉与远蓉三兄妹。排行中的大小姐,就是既是堂姊也是表姊的朱云蓉。云蓉的父亲是朱敬山的弟弟,母亲是朱夫人的亲姊妹;因为父母早逝,所以她从小就来到朱家,由朱夫人一手带大。远蓉和堂姊的感情甚至比和亲姊姊璋蓉还好。

堂姊大学毕业就奉命嫁给父亲的一个亲信,一个律师出身的政治新星,不但外型好、个性斯文有礼,而且不闹花边新闻。远蓉曾经有段时间非常崇拜这个堂姊夫,也深深庆幸堂姊能找到如此幸福美满的归宿。

但堂姊和堂姊夫的恩爱并没有维持很久,才几个月,堂姊的笑容就越来越少,神色越来越憔悴,对母亲也不再像从前那么亲匿,反而还带点憎恨的意味。远蓉问过堂姊理由,但她总是不肯说。

有一天,远蓉在杂志上看到堂姊和堂姊夫收养了一对家境贫困的智障兄妹。杂志上说堂姊因为不能生育,所以他们夫妇接受神的安排,愿意奉献大爱收养有残障的小孩……他们夫妇各抱一个孩子,堂姊夫的笑容灿烂,堂姊的表情却有些迷惘。

那时,远蓉对这个消息感到十分困惑,这样的事堂姊为何从来不曾对她说?堂姊的不快乐是来自她的不孕吗?收养智障儿真是出於堂姊的意愿吗?

不久之后,在一个下著大雷雨的傍晚,堂姊突然跑到远蓉就读的大学来找她,神色仓皇、浑身湿透,完全就像是一个落难逃家的人。

堂姊劈头就问远蓉身上有没有钱,能不能筹一些借她。远蓉惊讶万分,堂姊夫既是律师又是立委,收入丰厚,堂姊怎么需要向她借钱?

“你是欠人家赌债还是惹什么麻烦,要不要跟妈妈说?”

她话才出口,堂姊立即尖叫。“不要告诉你妈,你妈是个老巫婆,是个变态……”

这完全不像堂姊会说的话,远蓉简直吓坏了。

“你一定要帮我远蓉……”堂姊突然拉住她的手,泪水潸然而下。“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找你……你姊夫他要杀我……”

远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因为那两个智障兄妹,毕竟不是自己生的,难道是因为这样起冲突了吗?“姊夫为什么要杀你?堂姊……你是不是太累了?是不是……那样的孩子很难带?”

“孩子当然难带……”堂姊歇斯底里狂笑起来。“他从拍完照后就根本没再多看他们一眼,他收养他们不过是为了制造形象,我却得一天到晚和他们绑在一起……我不是看不起那样的孩子,但是我好累、我受够了……我一定要走……我要生我自己的孩子,我不要再为了他的利益赔上我的青春、我的快乐!”

堂姊泣不成声,远蓉也忍不住泪水盈眶。“可是你能去哪?而且……杂志上不是说你不能生育……”

“我当然可以生,”堂姊粗暴的打断远蓉的话。“有问题的是他不是我,事实上……我怀孕了。”

教室外的雷声轰隆隆,远蓉的脑中也轰然作响。天色黑得很快,她还记得堂姊的脸浸透在深浅不一的光线中,彷佛要与夜色一齐融化。

“我怀孕了……我怀了一个真心爱我、而我也爱他的男人的孩子。从他身上,我才知道什么是爱情,才知道被爱被呵护的感觉是如此幸福。我不在乎虚名,我也不在乎财富……”

堂姊的神色哀伤,脸上仍然挂著泪,但她的语调是平静、祥和且带著不容错认的坚决……远蓉知道,事情是无可挽回了。

“那姊夫呢?他那么重视名声,他怎么可能让你走——”

“不要跟我谈你的姊夫,”堂姊一字一顿,那话语中的寒意,连远蓉都忍不住起鸡皮疙瘩。“你的姊夫……是个同性恋。”

天啊!远蓉整个人僵住。高大英挺的堂姊夫,温柔又有智慧的堂姊夫,她最崇拜的堂姊夫……竟然是个同性恋!

“同性恋也就罢了!可是他们竟然在新婚当夜、就在我精心布置的床上搞给我看!一面还很得意的嘲笑我,说我被卖了都不知道。”

远蓉全身发抖,结结巴巴的问:“你是说……我妈她……也……也知道这件事?”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堂姊凄然一笑。“朱家有什么事她不知道?你以为她会在乎吗?她只在乎朱家的名声,还有就是有一天能当第一夫人的美梦。牺牲我这个外甥女算什么?就算是你和璋蓉,她的亲生女儿,也不过是她手下的卒子罢了。”

远蓉的泪无声的流了下来,她从来就不怀疑这一点,但为什么要如此赤果果的展露在她眼前?

堂姊终究还是没能和爱人相聚。她拿著远蓉给她的钱,就在一家小旅馆里吞服大量的安眠药自杀了。现场还留了一封给她丈夫的信,表示她没能好好照顾两个小孩,使得小孩误食杀虫剂死亡。她觉得愧为一个母亲,所以要到天国去照顾早夭的孩子……

文章里头没有只字片语提及她的怀孕。

事情发生后,看著母亲在镜头前伤恸欲绝的哀嚎,看著堂姊夫痛不欲生的模样,远蓉只觉得荒唐可笑……真相比戏台上搬演的还要凄凄恻恻。

真相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而那绝对不是别人眼中所看到的那样。

远蓉自此之后开始月兑离乖乖女的形象,做一些明知会惹母亲生气的事。她偷偷的跑到麦当劳去打上,到街头发传单,即使被热油烫伤了手、在大太阳底下晒到月兑皮,也不肯退却。

想要离开朱家的第一步,就是要学会自己独立。

就在远蓉毕业之前,璋蓉靠著相亲外加几次刻意安排的约会,嫁给另一个党国元老的儿子李克伟之后,远蓉意识到,下一个就是她了。

於是,她跟父亲提关于出国的事,父亲没有意见,要她同母亲商量;但出乎意外,母亲竟然一口就答应,还热心的建议她到纽约去。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还是太天真了,母亲早就把一切都计划好了。

当她在纽约见到了杜洛捷,她才惊觉到,原来自己是从一个陷阱掉到了另一个陷阱,母亲怎会如此轻易的放过她呢?

不过不管怎样,这次她一定要全力一搏,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绝不让自己步入堂姊的后尘。

想到堂姊……远蓉灵机一动,如果有个孩子呢?杜洛捷跟她说他不要孩子,但别人可是翘首以盼,渴望一个孩子让两家的结盟更坚固。

她要生一个孩子,一个不是杜洛捷骨肉的孩子。杜洛捷肯定会气死但却不敢张扬,至於其他人,就让他们去空欢喜一场吧!

找一个男人很简单,要找一个男人来生小孩也不是困难的事,至少远蓉当时是这么想的。

纽约不是台北,没有那么多束缚,也没有多少人认识她朱远蓉。她早就计划好,要趁著这次替蓉衣采购新装的机会,完成她的复仇大业。

事情进展得就跟她设想的一样颐利,远蓉完全不用费心,自然就有人主动前来搭讪,但她唯一错估的却是自己,她竟然……没有办法说出YES。

就在待在纽约的最后一个晚上,当远蓉再度拒绝掉一个哈佛毕业的华裔帅哥时,她就知道,时机已经错过了。她很懊恼也很沮丧,趁著其他人玩得尽兴时,她偷偷的离开饭店的PUB,一个人搭了电梯回到房间。

卸下妆,她洗了一个长长的澡,然后呆呆的,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看著远处高速公路的灯光……

不一会,房间的门开了,Rose容光焕发的走了进来,瞅著远蓉笑。“怎么这么早就回房了?心情不好?”

“没有啊!”她闷闷不乐的回答。

“第一天认识你啊?”Rose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下。“这几天我看你就是不对劲,每天晚上去酒吧玩都弄得迷人的要命,等蜜蜂一只一只上门,你又-个一个的拒绝掉。你想干么?给你老公戴绿帽啊?”

Rose不愧阅历丰富,一下子就看穿她的心事。远蓉的心里有些发酸,也有些惭愧。

“我最近有一个很荒谬的念头……想生一个孩子来气杜洛捷。”

Rose露出不赞成的表情。“虽然你是我的老板,但这种事我还是要说说你。千万不要用孩子来当谈判的工具!”

“我知道啊!”她郁郁的说:“我只是在生气,我气别人为什么可以那么轻易的主宰我的命运,就像我是一颗棋子或筹码。我很想反击……起码,不要生死全操纵在别人手里。”

“我明白,”Rose怜惜的、轻声的说:“但就算你真的给你老公戴绿帽,生一个不是他的孩子,结果又怎样?你就真的快乐了吗?”

远蓉答不出来,这也正是她临阵退缩的原因之一。

“生小孩很简单,逞一时报复的快感也很简单,但要养大一个小孩是很困难的。”Rose语重心长的说:“我是过来人,结过两次婚,跟了两个烂男人生了两个女儿,其中的痛苦是没法向人说的。但至少我没有对不起她们,我是因为爱她们的父亲才去生她们的。

“你是一个重感情的女人,不要到时候没报复到别人反而伤害了自己。我知道你很不甘心,但就算这样又何必学那一些人,明争暗斗,专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来踩别人?”

远蓉的眼泪掉了下来,她这一辈子的朋友不多,能像个长辈开导她的更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泪眼盈盈,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对,不管别人怎么样,最重要是自己要问心无愧。他们要怎么样随便他们吧!我只管过我的日子就好了!遇到一个不爱我的丈夫虽然难受,但如果像你一样老是遇到坏男人,嫁给杜洛捷……好像也没那么悲惨了。”

远蓉下定决心不再理会杜洛捷,她自认不是个工於心机的人,无法和他们玩那些权谋的游戏。最好的方法就是完全置身事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到“蓉衣”上。

所以她听从Rose的建议,大举追加秋冬季商品的订购量。她并没有打算把蓉衣拓展成如何的规模,只是想藉由忙碌的工作来减少一些心里的不痛快。

但就在她忙得不可开交时,杜洛捷却突然来了电话。“阿公晚上要我们回去吃饭……”

又是那个讨厌的饭局,但远蓉还来不及开口拒绝,杜洛捷却像猜到她的念头般抢先说道:“今天是阿公81岁的生日,所以恐怕你是没办法说不的。”

阿公81岁了吗?真是看不出来!看他的样子好像还要再活几十年,再管几辈子的儿孙事。

“那晚上是个大宴了?”她意兴阑珊的说:“我没准备礼物耶!”

“不是什么大宴,就只有自家人。算命的说阿公今年有闇运,不宜铺张,所以就是家里的人一起吃顿饭,礼也不必送了,阿公还有什么买不到的?”

敝不得今年这么安静,都没声张,原来是流年不利——阿公就信这一套。

去年的加大寿是远蓉的父亲在凯悦饭店替阿公办的,场面之浩大,别说富商巨贾、达官贵人、各地显要,就连总统都亲临贺寿,风光的不得了。总统还说了一堆老当益壮、商界耆宿等恭维话,要阿公不要急著退休,为台湾的经济再多出几年力……她当时还想总统是不是也在顺便称赞他自己。

远蓉忙了一下午,临下班之际才想起自己应该去弄个头发,於是匆匆忙忙的赶出去洗头。等她弄完头发回到公司,出乎意外,杜洛捷竟然已经来了。他坐在Rose的位置上,和Rose及一群还未下班的员工抽菸聊天,事实上,大家好像都因为杜洛捷的到来而忘记下班时间了。

他从没有上来过,总是直接打电话要她下去。看他一派悠闲自在的模样,简直就像这里也是他的管区。

“你来啦……”远蓉不自在的说:“等我一下。”

她快步走向办公室,Rose也跟了进来,外头传来的笑声让她不太是滋味。

她低声问:“杜洛捷来了多久?”

“好一会了……”Rose帮她把桌子收拾好,一面提醒她。“你的妆得补一下。”

远蓉不太情愿的拿起化妆包,慢慢的往脸上补粉。“真搞不懂他上来干什么,看他那个样子,当真以为这里是他的领地。”

Rose替她再把头发梳齐。“说实话,杜先生的人还不错,没有架子……”

“连你也被他收买啦?”远蓉瞪著眼道:“拜托你……”

“我只是实话实说。”她一边帮远蓉收拾桌上的化妆品。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朱小姐,杜先生说时间来不及了,请你快一点!”

Rose走过去开门,并在远蓉经过她身旁时低声说道:“远蓉,如果你真想生一个孩子,眼前这个种是最好的,别舍近求远了。”

远蓉的脸蓦地红了,白了Rose一眼。

他们就在众人的目视与窃窃私语下离开公司,一直到坐上杜洛捷的车,远蓉都还是板著脸。

杜洛捷却好像没看到她的情绪反应,淡淡说道:“『蓉衣』的整体比我想像的好很多,看来你的确下过一番苦心,也请了不错的人。”

“谢谢你的赞美。”

这话听起来一点都不真诚,杜洛捷望了她一眼,笑了起来。

“看你生气的样子,好像我要跟你抢糖吃一样,放心吧,我只是尽一下本分,了解一下你公司的状况而已。”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远蓉没好气的说:“等哪一天我们真的离婚,我不会跟你敲赡养费的。”

“赡养费是最好解决的问题,”杜洛捷直视前方,冷漠的回答。“可以用钱解决的事,往往都是最简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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