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辞 第八章 流水
作者:素问

六神无主。

龙绻儿真的走上了穷途。今日,所有的灾难统统降临。

先是出去找花凋,被一个怪怪的浪人打伤,至今脖颈肿痛;而后回宫听兰姐姐讲文,却被她莫名的话吓到;接着,出锁兰苑时不巧撞到前往翠微宫看父皇的母妃。母妃见到她先是一愣,旋即二话不说当着太监、宫女的面儿狠狠甩她一耳光!

疼吗?不,不疼,因为没知觉。

她呜咽半天说不出话,自咽喉火烧起一把火,口腔腥甜。

那一刻的母妃眼神阴鸷,若有两团熊熊烈焰在燃烧,她指着她的鼻子,狠绝地道:“冤孽!本宫怎么没早点看透?之前不忍你吃苦,也便犹豫拖延,你可想过本宫?你——你且回去等候受旨,不日前往北狄和亲!”

和亲?

算是新鲜的一个词儿吗?她生长在皇宫,哪里不知和亲是历代帝王的权术?不过,她万万没想到,娘亲当真狠下心将她推入火坑!

直到回寝宫,她都无法置信,呆呆地凝视着桌上的蜡烛,无神的眸子与妖娆的焰火交织起舞。

“公主……”烟雨低低呼唤。

“烟雨,你不是说他保证白天的事儿会对我有个交待,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见人?”龙绻儿雪白的贝齿紧紧咬着纤细的手指。

“公主!”烟雨看着心疼,“大人言出必行,何时失信过?”

“凡事都有例外。”龙绻儿失魂落魄地咕哝:“说不定他忘记了……他真的和他娘……走了?”仍不死心,希冀哪怕是让人捎个信,莫让她再心神不宁。

“花某人的记性还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淡淡戏弄的嗓音在窗边响起。

月色如水,照亮一室空寂,地面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影,正是花凋。

龙绻儿霍地站起来,打算绕过香案,快些走到他跟前看个清楚。不过,她没留意到曳地的裙摆,踩上的同时被缠绊住步伐,整个人便朝星火缭绕的香炉栽去。

花凋离她咫尺之遥,原本就无血色的脸庞“刷”的一下,更加苍白。他根本顾及不得隐隐作痛的伤,足下踏九宫步,上前猛地抓住她飞扬起的袖子,顺势拽入怀中。

老天!她差点就被烟灰的小火簇给毁了容貌!

如雷的心跳泄露了他狂乱的思绪,一时间,也忘记了君臣之礼,只是紧紧抱着差点失去的佳人,冷汗涔涔。

龙绻儿亦吓得不轻,战栗的身子被他有力的臂膀环住后,情不自禁地埋入温暖的肩窝,汲取他的慰藉。冷冷的九重三殿,虚幻的火树银花,如今,独剩下这双胳膊依然如从前护她,尽避臂膀的主人嘴巴尖酸,但不曾真的伤她。

他……的确做到了当初应她的承诺——

烟雨一看眼前的情况,脸上露出释然的浅笑,悄悄掩门而出。

半晌,花凋凛神,脸上一热,迟钝地回避两人过于亲密的举止。可抓着他前襟的那柔若无骨的小手,无论如何不肯松开。隐约由指尖传来——她的轻颤,潜藏的心弦泛起一阵涟漪,他火热的大手不受控制地抚模着她黑亮的三千青丝,顺着记忆深处的忧虑,觅到她玉雕似的颈子,粗糙的指月复徘徊于她被北辰之助掐淤血的痕迹……

痒痒的异样魅惑着龙绻儿的心,并不讨厌,甚至是一丝丝贪恋——尽避,牵动了咽喉莫名的痛觉,但被她刻意忽略。

花凋想问的话如鲠在喉!

啊,有一样东西看不到抓不着,任你再精明狡猾亦无法捕捉。一点一滴,涓涓细流,不知不觉地渗透每个角落,当发现时,它已汇聚成汪洋大海!

呼之欲出的是什么?他不知,只是看到自己答应保护的小女子受了不该的折磨,而他竟眼睁睁地看着,无计可施!

如果是愤怒,那一直堵在胸口的沉重意味什么?

顺着柔软细腻的脖颈,敏感地察觉她伤处的瑟缩,令他原本就因凝视而低垂的脸情不自禁逼近,与她交颈相偎。滚烫的汩汩热浪流窜肺腑,令两人迷失在暧昧的氛围——龙绻儿乍然转颈,结果,他的唇不经意划过她的颈、面颊,恰印上嫣红的软唇。

“嗯?”细小的申吟湮没在他熠熠生辉的眼神中。

龙绻儿凝视着他幽深的眼,鼻尖缭绕着炙热的男子气息。

如果不是当年的任性,也许今生擦肩而过。

而——

后怕的心,慰藉的心,加上一点点不愿承认的女儿情丝,龙绻儿并不抵触,缓缓接受了他的探索。

其实,怕失去的心悸不只是她,还有他。

他不单是朝臣,亦是血肉之躯。当风烛送她们主仆回宫后,他曾无数次设想假如今后因失手,从此世间没了叽叽喳喳的龙绻儿……他本不打算来,还是搁置不下;他夜入皇宫,不愿惊动她,可忽视不了她的失落,还是露面一见。

抛去乱七八糟的理智,思绪空白!

他只是顺从意念去吻她——一个让他咬牙切齿却放不下的小东西,他一掌托住那不盈一握的细腰,一掌在她优美的背上游弋。

龙绻儿的双臂怯生生回搂他的腰,有些局促,有些羞涩,但义无反顾。

她喜欢他亲她的温存,淡去了他讽刺人的刻薄,也没有责难她的凶恶,更找不到今日街头喋血的幽冷——柔柔的吻,似乎是恐吓到她……他,对她是很好的啊。

花凋自是不知她的想法,但腰间攀上的小手使他热血沸腾。黑眸渐深,他的吻也渐渐加深,不再局限于浅尝辄止,而渐显嚣张强势的一面。

她润泽的唇角被他吻得泛起一阵刺痛……哦,是先前被母妃掴一掌所致。几乎同时,脑海里涌现出自己凤冠霞帔远嫁北狄的一幕。嫁人?天,差点忘了,她首先是晴川公主,然后才是龙绻儿。然而……事到如今,她能带着对他这样深刻的依赖嫁给别人吗?

什么凉凉的东西从脸上滑落?

花凋的唇触到了咸意,敏感的停下吻,幽邃的眸子开始寻找始作俑者。泪——串串晶莹剔透的泪珠!

“你——”喉咙暗哑,一向巧言善辩的花凋竟不晓得如何措辞,环抱她的双手,一点点松开,理智随之回归,清醒许多。

他中邪了?以下犯上,合该千刀万剐。她是他……最碰不得的女人呀!

龙绻儿闻言,拼命摇头,一个急促的念头闪过,不假思索地飞快抓住他即将离开的手拉回腰际,接着,动手去扯前襟的丝带——

花凋见状一愕,旋即转身背对,懊恼地低吼:“你跟谁学的这些?”

龙绻儿咬着唇,颤巍巍地上前,从后环住他颀长的腰身,“小野花,你答应过对我好,是不是?”

花凋身躯发烫,尽量维持镇定,“是,所以今夜才如约来解释白天——”

“不用说了!”龙绻儿摇摇头,小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白天的事我可以不追究!”关于那奇怪的浪人,她已无暇理会。反正小野花现在好好的,她被伤到的事也就作罢,不然论罪,花凋失职,当贬。

不追究?这不符合她嫉恶如仇、有仇必报的性子!

花凋一扣她纤细的腕骨,声音微沉:“我自会践诺,你、快穿好衣衫。”若然,宫中的人看到他们两个的处境,恶果可想而知。

失策,方才的他怎么会……

“不!”龙绻儿坚定地再度摇头,一字一句地轻轻道:“我是特意如此,从今日,绻儿不再做主子,而……要做花凋的妻子。”

花凋听傻了,木然地重复:“做……我的妻子?”

龙绻儿听出他的诧异和震惊,委屈地扁扁嘴,强行扭转他的身形,“你觉得我不配?”

“公主!”花凋为避免失手伤她,迫不得已回身,眼眸低垂,“你是君我是臣——”说实在的,他的脑子很乱,根本不知所云,更不及思考她突如其来的转变究竟因何而起!

龙绻儿幽怨复杂地望着他微微窘红的俊容,小手捶在他的胸膛上,“你当我是主子,刚才那般……对我,还能成吗?”

花凋一怔,许久,低低道:“臣……该死。”

“你!”龙绻儿气得一跺脚,红红的眼再度垂泪,“你不是花凋!不是他!我的小野花答应过对我好的!他亲口答应——”

花凋闷声道:“正因臣是花凋,才会如此。”

龙绻儿又是伤心又是恼火,两手上前一掐他的脖子,“你该死!你敢再说一个‘臣’我就杀了你!”

花凋略微吃惊地瞅着她癫狂的容颜,在那张泪痕斑斑的脸上看到了一块淤血,那绝不可能是他的吻造成的,而是明显的掌印!天杀的他,竟到现在才发现。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动手打她?

不行,太怪了,一定有问题。

他还沉默?

龙绻儿真恨不得掐死他,可小手紧了紧,又颓然松落下来,“我……我……”眼泪不住冒出,一颗颗坠落,无可遮掩,“我知道,是我平日凶巴巴待你不好,动辄谩骂,今日甚至当着他们的面打了你一掌,你为此故意戏弄我对不对?

当然不是!

花凋有些啼笑皆非——若无法忍受,他早就拂袖而去,再无瓜葛。她在他受伤时动手打他一掌,无非是恼怒北辰之助伤了他,而她又说不出关切,才会暴力以对……绻儿爱娇纯善的别扭心思啊,相处多年,他岂能不懂?

他吻她,欲念所致,即便未理不清头绪,但绝对和报复无关!

花凋一伸手臂,横抱起她抖动不已的身子,两步来到床前,轻轻放下,“你累了,好好休息!”

“呜……”她蜷缩着呜咽,死死咬着手指。

花凋一皱眉,不得不坐下来,修长的手指,掐她的指端,纵然如此,也无法阻止她的鲜血涌出。

一滴,一滴,溅在他的心头。

龙绻儿仿佛遭人遗弃,瞪大无神地眼盯着他,犹不知已鲜血满口。

花凋面色如灰,狂揪的心无法再洒月兑得放开,叹息着一伸臂——待她扑入怀中,方如找回丢失的至宝。抱着她,他闭了闭眼,意识到那无可逃避的东西已开始明朗。

“痛……好痛……”想到哥哥、想到兰姐姐,想到母妃,想到绝情的他,龙绻儿泪流满面,悲怆痛呼。

花凋托起她柔女敕的小手,顺着流血的十指一一吮吻,渴望吻去那不该占据无忧无虑的她的苦楚。

花凋专注地凝视着她,“笨蛋。”流血会痛,何况是那连心的十指?

龙绻儿抽出手抚上他坚毅的脸,继而环住他的脖子,凄凉道:“一定是我不够成熟,所以你不喜欢……”

花凋无奈地苦笑,托起虚弱的她,忍不住呢喃:“绻儿。”

乍听他亲昵的呼唤,她的身子一阵抽搐。

花凋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躁动,沉沉地问:“谁打了你?”

龙绻儿心酸地一铍眉头,却说了句风马牛不及的话:“小野花,我好羡慕你有个会疼你陪你的娘啊。”想想,那个女人和他儿子一样,都是喜欢损人却心软无比啊。

花凋立刻会意,但疑问更多,“是娘娘……打你?”

“你知山海关动乱吗?”龙绻儿吸吸鼻子,忍着咽喉席卷而来的一阵阵痛。

花凋颔首,“当然,最近朝廷为此伤透脑筋。”边境一向不太平,前些时守城的兵士和北狄因口角而发生火拼,死伤惨重。北狄素来凶悍,虎视中土,一寻到机会自不肯罢休。听说此事后果严重,一旦处理不当,很有可能挑起两国大战。不过,这国家大事和龙绻儿被梅妃打有关吗?

龙绻儿垂下头,“母妃说,陵王和其他大臣上奏,建议此事若想化小,只能以喜冲之。”两手不断扭着衣摆,“也就是……要我出嫁和番。”

花凋听着,脸色陡然一僵。

“我不愿,甚至以死相胁,母妃都无动于衷。”她捂着脸颊,不愿再想母亲当时的冷漠残忍——

让她去,谁也不许拦,本宫倒要看她有多生不如死!

她的母妃,眼看匕首闪闪,划向她的骨肉,都不眨眼啊。

花凋的脸色更加阴寒,嘴唇稍稍动了动,冷冷地道:“原来,公主是为避婚‘刻意’要花某做个‘大逆不道”的人,助你月兑困。”换言之,她能想到的人只有他,所以他才“有幸”一亲芳泽。倘若没有他,那这个人是谁还未可知!呵,呵呵,可笑可悲的他啊!还自作多情地辗转为难,思量诸多!

龙绻儿不懂,自己嫁给花凋和让他大逆不道有何关联?

“你不愿?”

花凋猛地一抽手臂,撤身,面无表情地望着她,“臣不是不愿,是不配!朝中与公主年龄相仿的乐嘉、柔慧公主都已出阁,公主也到适婚之龄,和亲后母仪天下,流芳千古,对公主不无裨益。”

龙绻儿不敢置信,“你说的是……真心话?”

花凋的脸上浮现出吊儿郎当的怪异笑容,“公主大婚,不再需要花某照顾,到时自有别人接替,功成身退,花某诚心遥祝。”

龙绻儿从床上跌跌撞撞下来,眼角凝霜,犀利而森冷道:“你当真是心里的话?”见他欲说,又喝断:“你听着!我最后问一次!”

花凋后退一步,淡淡道:“公主不必如此,和亲是公主的一个好归宿,这京师繁华,却阴霾密布,不见得比塞外要好。花某当年承诺,今日当然要为公主精打细算。”

“好……好得很。”龙绻儿仰天大笑,笑得梨花乱颤,泪中蕴血。“你是个尽职尽责的捕头,也是个重然诺的汉子,还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我……能说你什么?你守承诺,我怎么能背誓?出嫁,我也不会亏待你。今日……我大惊小敝,你走,走吧!”嗓音由刺耳的尖锐极度下坠,转至嘶哑,最后噤音。

花凋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衣袖下的拳头攥紧了又松。

他终究是走了——

走得和来时一样突兀,一样迷离。

龙绻儿掩面而泣,一直哭,一直都没哭出声。

次日,才发现,原来早在花凋走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失声。

流水无情,那一声声娇柔的“小野花”成了绝响。

☆☆☆

北狄派第一美人“织罗公主”作为大使,前来天朝商讨边关动乱之事,同时代表北狄王子迎亲。不过——

六扇门隶属监察一系,不似三公九卿上朝议政,飞来的赏赐实在怪异。望着一箱箱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风烛与雪韧互看一眼,莫名不已。

花凋翻了翻那些耀眼的稀世宝物,反而没有了往日的飞扬心情,淡淡地问:“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奉命前来六扇门送礼的刘公公一敛袖,笑道:“几位爷,天朝的九公主‘晴川’即将下嫁北狄王储,为表隆重,他方大使献聘礼数十箱。烟雨姑娘传晴川公主话,说是各位六扇门的捕头终日为保京师太平,刀头舌忝血,委实辛苦。她拿这些也用不着,倒不如犒劳大家,希望捕头们衣食宽裕,得意全力护驾,侦破要案,除暴安良。”

风烛和雪韧再次互觑一眼,脸上都摆出“这怎么可能”的神色。晴川公主,一个折磨死人不偿命的疯丫头,何时变得如此知书答理、秀外慧中?

花凋一听“晴川公主下嫁”几个字,袍袖翻卷,“啪”地盖上了箱子。

一直沉默不语的月刹缓缓抬起头,幽深的眼眸盯着花凋阴晴不定的行色,若有所思。

“花捕头。”刘公公偎靠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别有深意道:“这是晴川公主特别交待,赠给您的东西。”

花凋一挑眉,并未去接。

刘公公讪讪一笑,“呦!花捕头,虽说公主的话不是圣旨,但也是金口玉言,更何况又是未来的北狄王妃,这个天大的面子你不会不要吧!”

花凋漠然地一伸手,打开盒盖观瞧,里面放着一个晶莹碧绿的小算盘!

刘公公一板一眼道:“烟雨姑娘传公主话,说花捕头之前的兵刃不慎被毁,故特从众宝之中挑贵玉石雕琢相赠;还说此玉不比玄铁之坚,却价值连城,相信捕头定会欣喜。”

玉石代玄铁——

价值换坚心?

好一个意外惊喜!龙绻儿啊,你没有食言,果真是待我不薄啊!

花凋托着锦盒,仰天大笑,不顾他人异样的目光,“好,这份心意花某生受!劳烦刘公公转告公主,请务放心,花某受此殊荣定不负所望,鞠躬尽瘁。”

刘公公愣了愣,旋即点点头,一拱手:“既然事已完毕,咱家告辞。”说着,一扭身,带着随行的小太监起身离去。

人去后,六扇门恢复原来的肃杀与冷清。

雪韧感慨万千,低叹道:“想不到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事如此化解了……我曾以为是在所难免的大仗……”

风烛冷冷一笑,虬髯胡子下的嘴角勾出一抹讽痕,“哼,你我想不到的多着呢!这联姻不算稀奇,怪就怪在出嫁的人身上!”手指一点珠宝箱,“梅妃旁边只剩九公主在膝下,纵然北狄花血本,她也不应同意……区区几箱珠宝,难道就是晴川公主的身价?哼,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雪韧深有同感,瞅瞅面无表情的花凋,皱眉道:“九公主为什么会同意这门婚事?”

花凋露出怪异的神色,笑道:“你问我?哈,奇怪了,她同意与否为何要问我?公主和亲自古即有,何必惊讶?”

风烛一拍他的肩,“既然不值得惊讶,就该高兴,难得晴川公主如此识大体,临走之前还惦记着咱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抱敬不如从命——雪韧,走!把珠宝弄到账房去,分给大伙!”言罢不再看他,昂首迈步走出大厅。

雪韧静静想了一下,朝花凋说“你莫……”未讫,又摇头作罢。

花凋疲倦地靠着椅背,沉沉吐气,举高眼前的玉算盘,看起来深觉混浊,丝毫不见清澈明净之处。

“自欺欺人。”

“什么?”花凋睁开眼,看向那个不爱说话的月刹。

月刹手持洞箫起身而立,冰冷的容颜微微波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再一次无比清晰地重复:“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

花凋的唇边一僵,竟无言以对。

☆☆☆

哎,如果不是那个远道而来找风烛,又在醉仙楼与老大斗气的君山岛大小姐,也许花凋一辈子都没机会尝试醉酒当歌的滋味!

真……真是刻骨难忘!

他平生不爱饮酒,因为不善饮酒,而一旦饮酒,则痛快一身!

雪韧的刀被他拔出鞘,六扇门的花草树木被洗劫一空!没人拦得住他,也没人敢去拦截他!刀锋所至,风卷残云,昏天暗地。雪韧瞠目,忍着同样因酒醉而痛的头找来那个又跑到赌场的花夫人。现在,也只有她才能克制住花凋的冲动和疯狂。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花捌顺着心中压抑许久的郁闷情怀恣意挥舞弯刀!

此时,花夫人的脸兀得出现——停格,刀尖顿在她鼻子的前端!

“娘?”花凋的一张脸和关公有得比。

“臭小子!你还认识我啊!”花夫人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叉腰道:“我不记得何时教你借酒消愁!那些没出息的颓废儒生,你也跟着去学?”

花凋呆呆地松手,刀“当啷”一声落地。

“颓废?”笑得好苍凉,他伸出胳膊一搂花夫人,头低垂在她肩上,“老娘?我为什么会颓废?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是花凋——天下公认的刻薄表!什么狗屁的事儿值得我牵肠挂肚?”

“儿子。”花夫人回抱高自己几个头的儿子,有些预感,若有所指:“莫非……你真动心了?”

花凋闻言,阵阵惨笑,从怀里取出那个玉算盘,“老娘,你看到她赠我的东西吗?玉石代玄铁,她——讽刺我?说什么她也会守诺,分明是戏弄于我!”

花夫人明亮的眼眸眨了眨,“你自己说她出嫁好,发什么疯啊?”顿了顿,“除非——是你放不下!她也许根本没你想的不堪,是你自寻烦恼!”笨,不开窍,一点都不像她。喜欢就喜欢!避她是九天仙女是乡村野妇,照抢不误!嗯,虽说龙绻儿不怎么讨人喜欢,至少对她儿子还算痴心,可惜这两个当事人都是个木头脑袋,纯粹彼此折磨!

花凋肩头一颤,竟生生捏碎了玉算盘,掌心被碎屑吞没,刺鼻的腥味刺激了神经,顿时清醒,不禁喃喃:“是——我错——”

花夫人一扬脸,“你说什么?”

花凋仰天长叹,漆黑的苍穹看不到半颗星子,“我仔细想过,梅妃要女儿出嫁的确十分可疑。后来经过多方查证……我才明白——她之所以逼龙绻儿,目的是利用她的婚事延缓皇上封陵王为太子;同时,由于知道失踪的宁王和晴川公主兄妹情深,他断然不会连妹妹远嫁前的最后一面都不见,借此引出天纵英才的龙缱来改变皇上决定,可谓一箭双雕!”

花夫人吃惊地瞪大眼,“啊?世上竟有如此狠的女人!连自己的骨肉都利用?儿子,你既心里有数,干吗不去拦她?”

“拦?”花凋冷冷嗤笑,“娘是要我造反?太子被贬后,储位空悬多年,朝中上下蠢蠢欲动。梅妃和菊妃为让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一个当初是设计害东宫太子,一个是暗中培植势力至今,两厢周旋多年……自北狄公主面圣,皇上不再临朝,一切政务交六部代理,宫中戒备森严,严禁私自出入。你看,前几天连辅佐陵王的薛公公都拉下老脸来探风,足见世态严重。现下——谁都妄动不得——”

花夫人同样付以冷笑,狠狠一敲他,“小子!你肚子有几根弯绕为娘会不知?听着!如果对那蛮丫头没心思,少在这儿发癫!如果有——立刻给我把人抢回来!皇帝的女儿有什么了不起?莫非,你觉得配不上她?”

花凋微一掀嘴角,黑眸凝视掌上的血痕,“配不上?也是,对她来说我算什么?”不顾伤口“啪啪”猛拍胸膛,“枉我自诩‘聪明’却误落‘囹圄’!我——我岂是下贱到做人脔肉的地步?”

花夫人眼眉肃杀,一揪他的农衫,“什么?”

“纵然没我花某人,她也能找到月兑困理由!”花凋推开母亲,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扭曲的面孔渗透了寒意,发丝在肩头狂乱的飞舞,“一个失贞的公主自然做不了和亲新娘,能帮她促成此事的人还少?”

狡黠的花夫人顿时大悟。原来,这小子别扭在这儿。

多半是晴川公主见要出嫁北狄,提出和宝贝儿子先行夫妻之实,借此找个破坏和亲的绝对理由。而她儿子偏又是个心高气傲的脾气,觉得成了工具,自尊受辱,多年对龙绻儿的容让成了见鬼的笑柄。怪不得难受!

傻小子,都陷进去还在为微不足道的面子在原地打转。

花夫人轻轻一弹鬓角微尘,款步到雪韧那把被花凋松落的刀前,“她是什么女子,老娘没你清楚,如果连识她八年的你都齿冷,又何必伤神?”弯腰拾起弯刀,“不过,别忘了老娘老早就告诫你的话——女人一旦寒心,即使‘枯木逢春’也难再挽回!”

花凋转过身,借着妖娆的月光望着母亲的容颜,心一动——老娘说的是“他和她”,还是她自己和他那个“无缘的爹”?

不管是谁,都苦不堪言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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