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伤月 第四章 是喜是悲

深院静,小庭空,

断续寒砧断续风。

无奈夜长人不寐,

数声和月到帘栊。

——《捣练子令》·李煜

绝峰,丛山群中一孤绝,绝峰入云不见顶。

自从她十岁入山拜师,到现在也有十多年了,这十多年来,她日夜的苦练武艺,为的是什么?只为了——报仇!

一个才不过认识月余的男子不该打乱她的计划!

她抬头向上看,师父、师娘和师兄正在顶上等着她的归来,她绝不会让他们失望。

提一口气,纵身往上,不过须臾时刻,她已来到峰顶。眼前的几栋小屋仍如同她离开时那样。

“徒儿,既然回来了,就进来吧!”一苍老沉稳的声音传来。

美梦,该结束了。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迈进小屋。

她的师父骆一天斜坐在炕上吸旱烟,那双鹰眼斜睨了她一眼,“怎么样?解决了吗?”

她点点头,“是的,他已经还俗了。”

“办得好。”他并不打算询问她是怎么办到的,他一向相信这个徒儿的本事,只是不怎么苟同她想要复仇的心思。

“那么,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什么为师的要你让他当不了和尚吧?”他突然问。

她摇头,对她而言,什么原因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至于中间的过程和起因何必多费心力去知道呢?

师父曾说过,这的她的缺点,但她不这么认为,她只是不喜欢麻烦而已。

“你知道你师娘是个佛教徒八?”而且还非常虔诚,每天吃斋拜佛,让他这个丈夫受不了,宁愿远远的另建一个小屋住,也不想每天听念佛的声音。“他要是知道你要去杀和尚,铁定不会饶过我。”

她有听没有懂,“我为什么要去杀和尚?”

骆一天摇头叹气,“你明明复仇心切,为什么却一点都不知道你仇人昶王的近况?”

“因为如果我知道了,那么我会不顾一切的过去杀了他!”她一提到仇人,便心情激动起来,说得咬牙切齿。

“嗯!”这他可以了解,“所以,为师的就一直帮你注意,发现昶王在五年前……”

他顿了顿口气问:“我说徒儿,现在你确定要听吗?”

她点点头。

“那么你就仔细听清楚了。”骆一天清了清喉咙,“昶王在五年前出家为僧去了。”

“哼!他配吗?”她咛道。

“这就要问你了,他当和尚的模样像和尚吗?”骆一天不答反问。

为什么要问她?突然一股不安的预感向她笼罩过来,难道是……不,不可能!

“我……我怎么会知道?”她将问题丢回给师父。

“你应该知道,因为那个‘晓过’大师就是昶王啊!”骆一天答得理直气壮。

什么!?她脑袋顿时轰轰作响。不,不可能!师父一定是在开她玩笑。

那个恶魔怎么可能是仁慈宽厚的“晓过”?她怎么样也没有办法把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一个残酷,一个仁慈;一个狂妄,一个谦虚;一个嗜血,一个怕血……

不,他们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师父,你别开我玩笑了。”她苦涩地干笑,心里不禁想到李央那些人,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普通人家的仆人。还有,晓过说过,他曾经当过“权贵”,曾经犯下严重的错误……难道是真的?泪水不自觉的滑落,她好怨、好恨、好恼!

“师父……告诉我,你说的不是真的。”她心痛如绞地要求,天哪!千万是不真的啊!

骆一天惊讶地坐正,表情不由得严肃起来,“难道你没有认出他来?”

她缓缓地摇头,她怎么会料到残酷的昶王会去当和尚?

老天爷真是太爱捉弄她了,安排他们相见,却让他们成了夫妻!

“师父,为什么你不是告诉我……为什么?”她尖锐地呼喊,整个人陷入绝望的深渊中。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她竟然跟仇人上床,容许他在她身体里进进出出……想到这里,那些跟他亲密热情的夜晚就变成了场又一场的噩梦……

她绝不可能跟他白头偕老,因为……她必须亲手杀了他!

可杀了他,她这一生就再也没有幸福可言了。

“我说徒儿,我想我现在不得不问,你……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让昶王当不了和尚?”骆一天从她的神情发觉事情不对劲。

她眼神空洞地望向师父,“我……我……”

她仿佛又看到那恶魔挥舞着大刀把爹砍成两半、娘拿剑自刎,而恶魔坐在马背上,残酷地大笑,“不自量力的东西,竟然敢反抗本王,你们不想活了是吧……”

一眨眼,“晓过”庄严肃穆的坐在蒲团上,一手拿着佛珠,口中不断地念佛,身穿便衣,一脸仁慈地告诉她,“我不吃肉,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吃,他们都是有生命的,不该为了人的口月复之欲而丧生……”

为什么这么不同的两个人会是同一个人?

“师父,告诉我,你是说着玩的,求求你!”这是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了。

可事实就是事实,“晓过大师……确实是昶王朱见云。”

希望破灭,她痛苦地坐倒在地上,痛哭失声。

“徒儿,难道你……你……爱上那个和尚了?”不会吧?骆一天一脸惊讶地瞅着她。

她猛抬头嘶吼着,“不——我没有,我没有爱上他,我没有!”一口气梗在她的胸口,只觉得天旋地转。“我……我……”

然后,她就这么瘫倒在地上,在昏过去前,心中唯一的念头是——我没有爱上他,我不可能爱上他!

“徒儿?”骆一天急忙下炕,嘴里紧急地呼喊,“老太婆,快过来,别念佛了,咱们的徒儿出事了!”

满头灰发的蒋红花推开门帘走出屋子,看到屋外站着的那两个大男人就叹了口气。

“师娘,小师妹怎么了?”成安担心地问。

那爱慕之情看在蒋红花眼里,又惹得她一阵摇头叹气。

“气急攻心,不过,暂时不碍事,现在正睡着。”

“暂时?暂时是什么意思?老太婆。”骆一天立刻听出了玄机。

蒋红花马上狠狠地给他一记卫生眼,“当初叫她做事,怎么不把原因告诉她,要是当初你早告诉她,事情会演变到现在这个地步吗?”真是冤孽呀!连她这个老太婆都不知道该怎么收拾。

“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倒是说清楚啊!”这样不清不楚的,反而让人更心慌。

蒋红花阴沉着一张脸,支支吾吾地说:“可风她……她有喜了。”

“什么!?”两个大男人都张大了嘴巴。

尤其是成安,他的脑子立刻被暴怒淹没,他等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想让师妹能心无旁骛的报仇,等师妹报完仇,他就要立刻跟她表明他的爱意,然后两个人一起双宿双飞……他的美梦、他的未来,现在全毁了!

“你们猜孩子的父亲会是谁?”蒋红花冷哼道:“最有可能的人选就是那个臭和尚!”

天哪!师妹竟怀了仇人的孩子?成安不敢相信地睁大眼。

“那个傻丫头竟然用美人计!?”骆一天羞恼地大声嚷嚷,“我怎么会教出这么笨的徒弟!”

蒋红花立刻敲他一记响头,“是,你聪明,那请你现在想想办法,如何打开这个死结?”

“我……”我个半天,骆一天气呼呼地只挤出一句,“我……想不出来。”

“先把孩子打掉。”成安气愤地大叫:“那个孩子是个孽种,不能留下,它会断了师妹一生的幸福!”

“不行!”蒋红花坚决反对,“我绝对不允许杀生。”

“我相信师妹知道后,也一定会这么做的。”成安很有信心,因为他从小苞师妹一起长大,他知道她有多么恨昶王,即使他们现在有了亲密关系,他相信他的小师妹还是恨死昶王,恨到连昶王的孩子都想除之而后快。

而且,只要这个孩子一死,她跟昶王之间的关系就断可,那么她还是可以属于他。

“我看,你是怕这孩子阻碍了你跟可风的未来吧?”蒋红花眯起眼睛,他的心思,她这个师娘怎么会不晓得?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成安是没望了。

他穿着朱红的锦袍,骑着黑色大马,威武地在大街上溜达,身后跟着一大堆随从,街道旁一干百姓个个磕头请安,必恭必敬地呼喊,“王爷万福。”

他的嘴角带着得意的微笑,突然,一个小孩冲了出来,他不悦地立刻挥动马鞭,狠狠地打在那小孩的身上,然后策马直接从小孩的身上踩过去,任凭那小孩凄厉地呼喊、脑浆肠肚流一地,可没有人敢出声反抗。

反倒“王爷万福”的声音依然响彻云霄。

蓦地,一个农夫冲了出来,声嘶力竭地大叫:“王爷,饶了我们,给我们一点吃的,免了我们的税赋吧?”

他竟拿出大刀,面不改色地一挥,那农人的头颅顿时落地滚动着,等到停止不动时,那颗头竟然变成她爹的!

接着,一个身穿白衣长袍的和尚走了出来,毫不畏惧地站在大马前头,“阿弥陀佛,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晓过。

王爷哈哈大笑,“我就是喜欢杀人,杀人就是我的工作,这的老天爷要我做的,你以为你阻止得了我吗?别假惺惺了,和尚,你只不过是假道学,你忘不了以前的日子,你还是有杀人的吧?别再装仁慈,拿起屠刀,你就能立地成魔。”

晓过手上的念珠倏地变成一把大刀,正是那把把她爹砍成两段的大刀!

他看着手上那把大刀,阴恻恻地笑了,“说得好,我终究还是恶魔。”他伸出舌头,眷恋地抚过刀身,眼神邪恶地向她看,“可风,你明白了吧?”我是个魔。

秦可风惊吓的醒来,全身冷汗涔涔,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她看了看四周,终于确定自己是在她的小屋里。

可脑子里仍在回荡他的声音——可风,你明白了八?我是个魔……

她多希望他是啊!那么她就可以理直气壮的杀他。但,他恐怕现在是个佛。

可就算他现在是个佛,也抵不了当他是魔时所造的罪孽。

一个人不该轻易的被原谅,尤其是他曾犯下杀人罪。

她徐徐地下床,披上一件外衣,推开木门走出小屋。

今夜月明星稀、冬雪皑皑,外头是冷,但比不上她的心冷。

环顾四周,这里是她十几年来练武学艺的地方,也是她夜夜发誓要手刃仇人的地方。

但今夜,她的心软了,因为她的仇人竟变成她的丈夫,她的爱人。

好讽刺啊!她竟然愚蠢到把局面弄成这样。

不禁泪痕满腮,她好后悔与他相遇,好后悔诱惑他!

“师妹?”

她迅速抹干了泪水,“师兄。”

“我……听说了你的事,我先恭喜你解决了师父出的难题。”

她冷冷一笑,“没什么值得恭喜的。”

“的确是,因为你用错了方法。”成安叹了口气,“但我想,你不会因此忘了你的血海深仇吧?”

她的心仿佛被重击了好几下,雪白的脸更加苍白,“你在说什么?你又怎么知道我用了什么方法?”

如果可以,她不想把事实真相让任何人知道,她要抹杀之一切,彻底否认跟他的亲密关系。

“因为师妹你……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如何?”她棉不改色,假装坚强。

“你已经……已经有喜了。”

有喜了?她的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副有雷兽在她的耳边嘶吼则后,令她颤抖、令她惊骇,四肢无力地瘫坐在雪地里。

天哪!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不让这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师妹?”成安蹲了下来,柔着嗓子低语,“没关系的,我们会有办法解决的,我相信……你不会想要留下那个男人的孽种吧?”

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茫然地呆坐着。

见她不言不语,他却心急如焚。

“师妹,难道你爱上了那个你痛恨至极的男人?难道你忘了你的血海深仇?忘了他杀了你的父亲,又让你娘自杀?还残酷地害死你村庄里一百多条人命,又放一把火烧了?”

他要她想起仇恨,要她继续恨着那个男人,师妹应该是他的,师妹心里悬念的男人也应该是他才对。

往事一幕幕的浮现在她的脑海——

朱见云挥舞着大刀砍过她爹的身体,娘拿着剑往脖子抹去……

到处是尸骸,没有一片完整的……

她娘的手浮在泥水地里,手上的黄铜戒指染有血迹……

她爹和她娘的头颅高挂在树上,圆睁的眼死也不愿意瞑目……

“师妹,难道你不想报仇了吗?难道你就这么放过他?”他怂恿着她。

“不,我没忘!我要复仇,我要杀了他。”她咬牙切齿道,她告诉自己不能心软、不能被迷惑,他是仇人,不管他们之间有过什么,他都是她的仇人,这是不变的事实。

“没错,你会杀了他,这才是我的好师妹,这才是我认识的秦可风。”成安握住她的手道,可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纹,“可风,师兄会帮你复仇,只要你告诉我怎么做?”

是的,只要杀了那个昶王,师妹就还是属于他的。

她倏地抽回手,“不,我的事我自己处理。”

她颤巍巍地试图站起来。会的,她会坚强地度过这个时期,她不会让他动摇她的决心,也绝不会被他所迷惑而忘了复仇。

好不容易站定,她迈开脚步往回走,可每一步都是沉重困难的,因为她必须思考,怎么样解决她跟他共同创造的……骨肉。

“师妹,你要怎么处理那个孩子?”成安攫住她的手臂,迫切地询问。

她的眼神却望向不知名的远方,“这孩子……只是块血……”她强迫自己想起秦家村到处是血肉模糊的景象,比起那些血块,她肚子里的孽种又算什么?

“所以,你打算……”

“我必须……,必须……拿——掉——它!”红肿的眼眶又流出一行清泪,在雪光的映照下,更显出她的凄凉与无奈。

成安看呆了,也高兴极了,“师妹,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全世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她仰头看着天空,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漫天,沉重地就像随时会崩塌下来一样,就像她现在的心情一般,随时会塌陷。

“我不准!”

秦可风没有转头,光听声音,也知道是一向疼爱她的师娘。

蒋红花踏着稳健的步伐走来,坚持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可风,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师娘,就不许你把亲生的孩子杀掉。”

她哀凄的泪眼转过去望着师娘,“那么我该怎么办?”

那可怜兮兮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疼。“把他生下来,要是你无法忍受他,送人就是了,但千万不要糟蹋生命。”蒋红花语重心长地道。

她舍得将孩子送人吗?这才是秦可风最恐惧的。

她无法否认自己爱过那个男人,珍惜跟他的所有记忆,而这孩子是他们曾经相爱的证据,她怕会爱上这个孩子,就如同爱上孩子的爹一般。

可这会让她变得软弱,而她不能软弱,不能啊!

“我不能。”她缓缓地摇头,“师娘,原谅我,我不能让这个孩子生下来。”

“你这样做值得吗?为了复仇,你连自己的孩子都要杀掉?你觉得这样的你复完仇后,还剩下什么呢?”为了复仇,将自己逼到绝境,真的不值得啊!

应该是什么都不剩了。可这样也好,什么都不剩的她,刚好可以到黄泉见她的父母,让他们一家早日团聚。

蒋红花见她的表情怪异,担心地再劝她,“可风,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要想清楚,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还要重要啊。”

“我……我不能不报仇。”因为每夜的梦里都有他挥舞着大刀杀了她的爹亲,“我必须报仇,我只能杀了他……”

“好,我话先说在前头,你要是想杀掉自己的亲骨肉——可以,但不许你在我孤绝峰做下这种蠢事,要杀掉这小孩,你给我滚到外头去”蒋红花气愤地撂下狠话。

“师娘,你别这样!”成安赶紧替师妹求情。

泪水又淌下秦可风的脸颊。没错,复仇是她自己的事,没有人有那个义务帮她。

“好,我走。”但为何她的双脚无力?她觉得自己快晕了过去。

但她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走出这孤绝峰,必须自己杀了这孩子,然后杀了他!

她突然觉得好冷、好冷。

“师妹!”成安惊叫,往前冲,接住她下坠的身躯。

大雪飘落了下来,像是老天在为她哀伤,哀伤着天地如此辽阔,她却必须孤身凄凉地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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