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今生 第一章 借问
作者:纳兰真

步出公车的时候,江梦笙觉得胃里模模糊糊的一阵发疼。这一段旅途可真不近哪,偏偏车厢里又那么挤!

她深深吸了口气,看了看自己的表。时间还早;离开公寓以前,实在应该设法吃点东西的,她想。但她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吃不下的。紧张与饥饿同时折磨着她,使她觉得自己分外虚弱。过去几个月来的压力分明写在她苍白的脸上。而,毫无来由的,她有一种可怕的预感:这次面试是她重组她的生活、确保她和小豪未来的最后机会。这一次,她绝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的把面试给弄砸了。这个想法像石头一样,沉甸甸地压在她已然负荷过多的心上。

她振作起精神来,一路走一路对着手里的地址。太阳毫不留情地打了下来。今天的天气热得这样!空气静而无风,却有着草气及花香。路上笼着一层热气。然后她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这大得惊人的宅邸。从镂花的铁门里看去,是一个很大的花园,奢侈啊,在台北近效的内湖拥有这样的宅院!当然啰,不是这样富有的人家,也不会想到要请一个保姆住在家里……

她紧张地看了一下表,理了理她及肩的长发,再顺了顺她丝质的套装。时间差不多到了。她紧张地看了看里头那堂皇的石砌大宅,然后按了按门铃。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青年走了出来,步下车道,拉开了那两扇沉重的镂花铁门。他其实很年轻,江梦笙想,大约是十八九岁吧?或者还在大学里念书?大一还是大二?

“江小姐吧?”他的声音很友善,“准时到达,嗯?好习惯。”他英俊的脸上露出一朵温和的笑容。

江梦笙微笑了,因他的开朗而放松了些:“我是江梦笙。我和罗先生两点有个约。”

年轻人回她一笑,伸出手来与好相握:“我叫罗景光。请进吧。”他悠闲的态度安抚了她。她立刻喜欢上他——一个好兆头。

他领着她进了一间陈设豪华的休息室,问道:“要不要喝点什么?”

江梦笙摇了摇头。她的神经绷得太紧,根本喝不下任何东西,满脑子想的全是如匆好好应付完这个面谈。“不,谢谢你。”

罗景光的眼睛里霎时充满了了解之意:“我去告诉家父,说你已经到了。别担心,一切都会好好的。”在她开口向他道谢之前,他已经走绰了。

江梦笙茫然的环顾这个房间。设计得很美的房间,主色调是淡蓝和深红。舒适、自在,有一种豪富人家特有的慵懒之致。如果她能得到这个工作啊……

“江小姐!请跟我来。”

罗景光的声音在她身后突然出现,吓得她跳了起来。她疾转过身子,笑得异常僵硬,脸上写满了不安:“呃,是,当然……谢谢你。”

“紧张啊?”

她无言地点点头。

“别紧张,”他坚定地说,“我相信这个工作已经是你的了。走吧。”

如果她能有他那种自信和事不关已的淡漠就好了!她对自己苦笑,随着他走过客厅的拼花地板。

他们来到一扇木制的拱门前。罗景光清清脆脆地敲了敲门。门后登时传来了一个沉厚的声音:“请进。”江梦笙紧紧闭了一下眼睛,双手在胸前绞得死紧。

“祝好运。”罗景光对着她微笑,“别伯他。他其实是嘴硬心软的。”

他对你当然嘴硬心软了!你是他的儿子啊!江梦笙想着,无力的朝着他笑了一笑。他替她打开了门,她义无返顾地走了进去。

门里是—片书海。好深广、好雅致。桃花心木书桌后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伸出手来与她相握,一面迅速地扫了她几眼。仿佛在这几秒钟之内,他已经完成了对她的评价,发掘,且判定了她所有的一切。

“江小姐,请坐。”

江梦笙咕哝了一些礼貌的话,接过了他递过来的茶,浅浅的啜了一口。她需要这么点时间来平复她心情的紧张,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打量这个很可能成为她雇主的男人——这个名叫罗志鹏的男人。

从睫毛下瞥视过去,她可以轻易看出:罗志鹏是个高大强壮的男子,有着一张吸引人的面孔。他大约四十出头,有着和他儿子一样轻松迷人的微笑。江梦笙的害怕消失了。她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他。他完全不像她所预期的那样,是个中年秃头,脑满肠肥的商人。虽然,在那轻松的微笑之下,隐藏着某些无情的线条,但那本来就是她预期中会看到的东西。他是个成功且富有的商人,不是吗?那么如果不具备任何无情的特质,他如何可能获致今日的成功?

“说实话,江小姐,你实在比我预期的年轻太多了。我本来以为你的年纪要再大上一些的。”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想。他说话的声音懒洋洋的,把他话中严苛的语意掩去了大半。

她的心往下一沉。“我工作得和任何年长的女人一样好。罗先生,我向你保证这一点。”她急切地说。面谈才刚开始,而他似乎已经作了决定。她可不能连试都不试就放弃了。她付不起!

“你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工作吗?”他深沉的眼睛透过香烟的雾气盯视她。他脸上的神情是莫测高深的。

“介绍所的人告诉我,说这儿有三个小孩需要照顾,另外还有些一般性的家务——”

“事实上,这个工作很繁重。”罗志鹏插口道,“你以前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吗?”

“我照顾过小孩,也能把家事处理得很好。”她用上了每一分她所没有的自信,使自己依然笑得灿烂,“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很好。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自己的能力。”

她知道自己逼得太急了。这完全不合她的本性。可是她需要这个工作呵!她可不希望:只因为罗志鹏认为她年轻而且能力不足,就让这个机会从她的指缝间溜掉。她鲁莽,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损失的了。

“你多大年纪了,江小姐?”那对深沉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她,评估且好奇。有那么一秒钟,她很想扯他一个谎;但这念头立刻被她自已给否决了。

“二十四。”她简单地回答。看到他的眉毛微微挑起,她接着说:“但我不认为这宣判了我能力不足。事实上,对孩子们来说,这或者是一件好事呢。”

当他捻熄了烟头的时候,她也跟着屏住了呼吸。她会不会说得太多了?她会不会表现得太急切了?但是天啊,请你,给我一个机会!她凝视着他,暗色的眼睛因充满了不自觉的祈求而显得异常美丽。

“为什么这个工作对你而言如此要紧?”

她以为那只是她的想像。但那是真的:一抹柔和之意,软化了他那钢铁般的眸子,和那毫不妥协的嘴。

“因为工作不好找呀。”她轻快地说。

“那不是个回答。”

她沉默了一会,不能决定是不是要告诉他关于小豪的事。虽然机会似乎愈来愈小了,但是她如果得到了这个工作,总是得告诉他的。而,虽然她想都不敢去想,但她如果得不到这个工作,事实上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损失的了。

“因为我有个儿子,所以我需要这个工作提供给我的膳宿。”她说,身子绷得死紧,带着种奇特而天真的尊严。

罗志鹏审视着她。

“你的丈夫呢?你离婚了吗?”

“我没有结婚。”她很快地说。是离去的时候了,她想。

“我想你最好多告诉我一些你自己的故事。”他柔和地说,燃起了另一支烟。

“那是——一大篇伤心史。”她轻声说,微笑着,对这个面谈居然还在进行而感到诧异。经验告诉她,在面谈时提及她自己是个未婚妈妈的结果,总是惨不忍言的。

“如果那是个很长的故事,也许我们应该先来点点心什么的。”他的话全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而他的微笑看来如此真挚……

“唷,好,谢谢你。”希望燃亮了她的眼睛。她还有机会吗?

五分钟后,罗景光端着盘子出现了。放下盘子的时候,他对着江梦笙粲然而笑。本来他还想说点什么的,但是看了他老爹一眼之后,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景光好像很喜欢你。”罗志鹏一面倒咖啡一面说。

江梦笙受宠若惊,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们好像一见面就挺投缘的。”她紧张地啜着咖啡,意识到为了某种难以了解的原因,她真的还颇有希望的。只愿自己不要说错话就好了。

“到目前为止,你是第—个。”罗志鹏笑道,“他好像对其他所有的应征者都讨厌得要命。”

她微笑着没有说话。咖啡和小饼干温暖了她空乏的肠胃。她渐渐地放松了下来。不再那么紧张了。

“你的小孩叫什么名字?”

“慕豪。我都叫他小豪。”一提到这个小男孩,她的脸庞立时因爱而焕出了光彩。

“他多大了?”

“就快三岁了。”

“请原谅我的好奇。但,小豪的父亲呢?”

“他根本不知道小豪的存在。”江梦笙平板地说。“很典型的故事,对吧?”她咬了咬自已嘴唇,不愿去想及李均阳。不是现在,不能在她全心全意想获得这个工作的时候。

罗志鹏笑得很暖。“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不,我才抱歉呢。希望我方才不会太失礼。我只是……只是不愿意去想及我和……小豪的父亲共处的时光。”唉,她实在坦自得一塌糊涂。

“我懂。你现在住在哪里,在做什么呢?你说你有照管小孩的经验?”

江梦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真的是……说来话长。”

“那就从头开始吧。”他微笑着建议。

“嗯,在小豪出生以前,我是—家广告代理商的秘书。但他出生以后,我只好辞职,同时搬出我的住处。所以我那时也没有地方可去。”

“你的父母呢?他们不能给你任何帮助吗?直到你能安定下来为止?”他的话里有着明显的震惊。

江梦笙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妈在我专五那年死了。她死前病了很久,把仅有的一点积蓄都给花光了不说,还留下了一笔债务。我只有把她留下来的公寓卖了还债。还债以后倒还剩了一点钱,可是那也只够维持到我专科毕业、找到工作为止。至于我父亲……”她秀丽的小脸上现出了苦苦涩之色,“他在我妈死后,很快就又结了婚,搬到高雄去了。我和他是从来不亲的。自从我妈病了以后,他就更少回家来了。我想是,他一直恨我们拖累了他吧。你知道,他是个海员,一直要的是那种浪漫不羁的日子。我一直奇怪他为什么还要结婚,也一直奇怪我那——新妈妈怎么受得了……”她顿了一顿,简单地说,“总而言之,我和他的关系就是这样。我根本想都不曾想过要去投奔他。”

她的声音里并无自怜之意。对她而言,父亲一直是个陌生人。从孩提时候起,他便一直冷淡疏远,与她们母女两人无甚瓜葛。更何况她不用想也知道,要是父亲知道自己未婚生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败坏门风,无耻下流”,或者还算是骂得轻的了。她从来不曾要过他的爱,自然也不会去要求他的怜悯。虽然,丧母之后,发现自己在人世上竟是如此的孤独,对她而言仍然是一件可悲的事。但她毕竟还是用自己的双脚站起来了。她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有了足以维生的工作,租了一个小而舒适的房间,以及不久之后与李均阳的相遇……

她猝然间惊醒过来,用尽了每一分意志力将他逐出脑海。他棱角分明、充满魅力的面孔,他温柔得教人心碎的笑容,他利得像鹰的眼睛。该死,她不能想他。

“那么你当时怎么办呢?”罗志鹏温和地催促。

“嗯,当时的情况是,我的房租契约上写明了:屋子里不能有小孩,而我怀了身孕的事是怎么也瞒不住的。还好我一位朋友的朋友,住在台南的,正在为他们的孩子们找保姆,所以过去两年里我一直待在她的家里。”她悲伤的皱了一下脸,“但是现在,她和她先生离婚了,必须搬到一间比较小的房子里去,自己照顾小孩。她既没有地方、也没有钱好让我留下。所以我就失业了。我目前暂时和一个朋友住在一起。但你可以想像得出,这不会是个令人满意的状况。她的公寓很小,而我给她带来的麻烦可实在太多了。”她中止了叙述,苦笑了一下,“听起来很可怕,是不是?好像是连续剧里的情节。不过,我已经警告过你了。”

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她曾有的艰苦状况。自从有了小豪,她生命中最困苦的阶段就开始了。李均阳已经永远离去,而她不止失业、无家可归,还近乎一文不名。而今只稍一想及,她仍然止不住要颤抖。

“其实并没有听来那么糟。”她谎称道。笑得有点尴尬,“而且那教会了我靠自己的力量站稳脚步,也并不是一件坏事情。你说对吧?”

罗志鹏笑了,眼晴里有着真挚的愉悦:“我想这个中甘苦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而我欣赏你的坚强。”

江梦笙耸了耸肩。她暗色的眼睛虽然明亮,却是充满防卫的:“好了,罗先生,现在你已经知道我整个不光荣的过去了,请你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有机会得到这个工作?”她真是钝得教自己吃惊。而她已经告诉他太多了。她从来不曾如此轻易地向陌生人敞开自己过。身为一个带着小孩的未婚妈妈,她早已学会了护卫自己的隐私。人间世上,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人乱加抨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她竟然在见到罗志鹏半个小时之内,就把自己的平生大概都给说了出来!虽然他身上有一种坦白的气质,但她还是恐怕自己吐露得太多了。她觉得尴尬。

她审视着他的脸.怀疑自己为什么表白得如此之多又如此之容易。这在以前的面谈里从来不曾发生过,从来不曾。她通常是连自己私生活中最小的细节都不肯说的。“也许我比我自己所了解的还要绝望。”她叹息着想,“也许只因为我需要这个工作,我就特意把自己的生活说得悲惨万状,冀望他能同情我?”

罗志鹏慢慢地吐着烟圈,一面眯着眼睛看她。而后他突然笑了。结论出来了。

“这个工作是你的了,江小姐。试用期三个月,如果你在这三个月中表现良好,就可以一直待下来。”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及自己的幸运。“真的吗?”她呆呆地问。

“真的。”他微笑。

“你是因为同情我才给我这个工作吗?关于我的生活——”

“我雇用你是因为你能胜任这个工作。”他坚定地说,“因为你诚挚坦白。因为我喜欢你,我的儿子也喜欢你。也因为我需要个人尽早来帮我。可以了吧?”

“可以。”江梦笙微笑了,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已不从椅子上跳起来拥抱他。过去几个星期的紧张消失了,留下来的是全然的狂喜。她必须设法集中精神,才能继续听他说话。

他提出来的薪水对她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她当然立刻就同意了。

“你会有自己的房间,不过你必须和我的家人共同生活。你已经见到景光了,他是老大。还有十岁的景安,六岁的景强。煮饭烧菜及清洁工作由张嫂负责,你不用管。”他轻快地说,“由于生意的关系,我必须经常旅行,所以我需要找个人在这儿替我照顾孩子们——”

他们两人同时听到了门上细小的异声。

“景光,进来!”罗志鹏的声音里带笑意。

门慢慢地开了,罗景光露出脸来,嘴角挂着一个奸奸的笑容。

“显然我不必再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了?”罗志鹏对着自己的儿子微笑。那男孩正瞧着江梦笙,“你得到这个差事了哦?”

她点头。“对,我得到这差事了。”

“好棒!那你几时开始工作了?”

她转向罗志鹏,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尽快。”他简单地说,“这个周末以前可以吧?”

她只有几件行李要收拾,那花不了多少时间的。“这个周末以前可以。”

“好极了。此外,以后大家都叫你梦笙吧?‘江小姐’听来怪别扭的。”

“好。”她微笑了。她也喜欢这样,这感觉起来亲切多了。

接下来的那个小时过得飞快。江梦笙见到了张嫂,一个瘦削慈祥的妇人。张嫂带她参观整个家。这房子大而且美,十分豪华。她自己的房间光线明亮,通风良好而宽敞,很够让她和小豪住了。不过她没遇上景安和景民。景光告诉她:景强在朋友家玩、景安则到老师家中去上钢琴课去了。

罗志鹏一听说她是搭公车到这里来的,立刻坚持要送他回月梅的公寓去。他并且答应,在她搬进来的那一天派人去接她。

当她坐在那大车前座里朝台北开回去的时候,江梦笙简直有些晕晕陶陶的了。整个下午的事就像是一场梦,而她老觉得她下一分钟就会醒来,发现自己依然失业。于今想来,那个面试仿佛成了一桩很简单的事了。毕竟工作已经是她的,而她和小豪又重新有了未来。

回到家的时候,她的好友纪月梅正在门口等她。“怎么样可怎么样?”她急切地问,“开着那辆拉风得要命的车送你回来的是不是就是那个罗志鹏?过程如何?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江梦笙笑了。在她好友停下来喘口气之前,她根本插不上口。

“没错,那就是罗志鹏;也没错,我得到这个工作了。我这个周末开始上班。”

两个女孩子相拥相抱,一路舞进公寓里去。小豪正坐在地上玩塑胶火车,一见到妈妈进来,清澈的眼睛立时发亮,笑得好不开怀。但是当火车绕回来的时候,他的注意力立时回到他的玩具上头去了。

江梦笙亲了亲他柔软的脸颊,然后接过纪月梅递过来的茶,浅浅地啜了一口。她们两人在窗边的餐桌旁坐下。几个小时以来,她首次让自己放松下来。

“快说呀!”月梅急得很。

“那房子好漂亮。”江梦笙告诉她,“但我原以为我得不到这个工作了。他一见到我,就告诉我说他想要个年纪比较大的人。眼见这个工作机会渐渐溜掉,我实在没有法子,只好把小豪的事告诉他。好奇怪,在那以后一切都好转了。”她摇了摇头,满脸的不可置信,“我到现在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月梅真挚地笑了:“我真为你高兴。老实跟你说,过去那几个星期里。我真为你担心死了。还好,一切都好转了。你变得那么紧张,那么苍白,真看得我难过得要命。”

“噢,月梅,你不需要烦恼的呀,有些事是注定会好转的——现在不就是了么?”梦笙笑着,因月梅的关怀而深受感动。

她们两个同年,早在学生时代就是好朋友了。月梅高挑苗条,性格激烈有力,又是出了名的才女。早在学生时代,她的浪漫故事是全校最多的。而她也真做得出教每个人都瞠目结舌的事——一毕业就结了婚,结婚没有好久又闪电般地离了婚。她总是说,因为结婚的时候,两个人都还太年轻了。

在三年的秘书生涯之后,月梅再也受不了办公室生活,决定自行闯荡——她最近刚刚辞去了工作,专心于写作。在江梦笙的保姆工作结束的时候,她给了这母子两人一个栖身之地。并且也因为她在家里工作,当江梦笙外出寻找工作的时候,她很乐于照顾小豪。但这公寓这般小,而月梅需要安静的空间。梦笙是非常感激月梅的,但她唯一可兹报答的,只有尽速搬离此地。这也是她如此急于找工作的理由。

“我知道我们要作什么了。”月梅突然说,“我们来庆祝。咱们今晚出去吃饭。我可以请隔壁的王妈妈来照顾小豪。你知道她一向就好喜欢他的。而你需要出去轻松一晚——你几百年没出去过了吧?”

江梦笙点了点头,因这期待而兴奋。真的,她有好几个礼拜没出去过了。不止是因为她对未来如此忧虑,以致于无心玩乐,也因为她必须省下她手边有限的金钱,以防万一。

“那么,”她说,“我请客。我要好好地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

月梅高兴地笑了:“我接受。”

王妈妈高高兴兴地过来了,不到八点,小豪已经乖乖地睡在床上。江梦笙洗了个澡,换了身黑色丝质洋装,上了点妆,又把她的黑发刷得发亮,让它蓬松地垂了下来,绕在她细致的脸蛋两旁。并不是自夸,她知道自己看来很美。黑丝洋装里的身体玲珑而诱人,她的面庞雪白而细致,她的嘴唇丰满而柔和。

她们坐着计程车到东区去,找了家十分高级的法国餐厅。她们在酒吧里啜着饮料,梦笙又把面试的情形说了一遍。虽然已经说过了,但这是一桩这样的好事,每次说都还是很兴奋。

“幸运的姑娘,”月梅羡慕地说,“那个罗志鹏看来很有男子气概呢。”梦笙忍不住好笑,知道月梅的诗人气质又发作了。

“嗯,他是很迷人。”她实事求是地说,“不知道他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上帝,你从来不看报的吗?”月梅不敢置信地说,“不过几个星期以前,所有的花边新闻都在说她呢!”

“什么呀?”梦笙一点概念也没有。

“杜绫呀!你对这个名字该有点印象吧?”

江梦笙皱起眉来想半天:“你说那个模特儿?她是罗志鹏的太太?”

纪月梅点了点头,一脸孔的忍耐有加:“是啦。她现在正和那个小白脸歌星在香港呢。这桩丑闻已经延续好几个礼拜了。你呀——有时你真是钝!”

“我对这种事情从来不碰的。”江梦笙心不在焉的说,“所以我一点概念也没有。那些可怜的孩子!他们怎么受得了这种日子?”

“但他们还是幸运的。现在有你来照顾他们了。”月梅温柔地说。

梦笙因她的赞美而微笑了,但她的心思还留在杜绫身上。她是现在港台两地最红的模特儿,抢手得要命。早在她和那个男歌手双双飞往香港之前好几个礼拜,有关他俩的谣言便已经满天飞了。照片上的杜绫艳光四射,实在很难将她和自已今天下午去面试的那栋房子联想在一起,更难想像她和罗志鹏及孩子们住在这栋房子里的情形。她是光芒万丈的,遥不可及的,不真实的,简直无法想像她和现实平凡的人生有任何瓜葛。

餐馆里灯光柔和。一个皮肤黝黑的侍者有礼地为她们带位,给了她们一本皮革封面的豪华菜单。

整顿饭里,她们都在谈月梅的书,以及梦笙的搬家计划。菜肴很精美,服务很周到。喝完咖啡以后,江梦笙一面因月梅的笑话而笑个不住,一面将她丝般的长发拨到耳后去。就在此时,侍者领着个男人来到她们对面的餐桌上。她不经意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而后死一般的冻结在当地。李均阳!小豪的父亲!她此生唯一所爱,她此生唯一所恨。有那么一刹那间,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她的手指在精致的咖啡杯上握得死紧,笑声和笑容同时自她唇边逝去。

她有三年没见到他了,也从来不曾想过要再见他。而今他就坐在离她数尺之外,而她竟然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他是一个人来的,虽然桌上摆了三组餐具。他一点也没变,否则她不会看不出的——她对他的脸孔太熟悉了。浓密的黑发自他骨格坚硬的脸往后梳,线条优美的嘴饱满而温暖,一对慑人心魄的眼眸可以闪着冰冷的光芒,也可以柔和得将人融化。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权势、财富以及老于世故的优闲。江梦笙的心脏又开始狂跳,震耳欲聋。她带着惊惧凝视着他,惊骇地察觉到:每回看着小豪的时候,她其实都在不自觉地想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项认知几乎使她作呕。他们两个人实在是太像了!

而后血色渐渐回到了她的脸上。虽然她的双眼仍然离不开他。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出现?为什么偏偏是今晚?她得到工作的喜悦,她与月梅共享的时光与美食,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起,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有愤怒、痛苦和憎恨。噢,他真是我命里的魔星!

仿佛是意识到她专注的凝视,他突然间偏过头来。他冷静的眼睛遇上了她。刹那间的空白之后,他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震惊和不信。他认出她来了!在那刹那之间,天地万物仿佛都已不复存在。他们凝视着彼此,谁也无法将眼睛移开。江梦笙的胃紧缩而痉挛,好像有人在她肚子上揍了一拳一般。那样的凝视仿佛闪电交错,可是他的眼神深不可测,有着全然的空白。几乎像镜子一般。

“怎么了,梦笙?”月梅注意到她脸上僵直而震惊的表情,担心地看着她。但江梦笙嘴里发干,喉咙发紧,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梦笙!”月梅有些急了,声音提得更高,“你不舒服吗?”

江梦笙设法摇了摇头,将自己双眼自李均阳脸上移开。而后注意到那个正向他走去的女人。

李均阳微笑着起身迎接她。她约莫六十岁了,纤瘦而优雅,年轻时想必是非常美丽的。她的衣着华贵,一头转成银灰的头发白得非常耀目。

如果不是因为震惊过度,江梦笙会对她很感兴趣的。但现在……“我……我想走了。”她好不容易自麻痹的双唇间挤出一句话来。

“怎么了了?”纪月梅皱起了眉头。

“李——李均阳。”

“什么?他在这儿?”

“就坐在你后面。”她痉挛地吞了一口唾沫,手颤脚颤地站起身来。她不要、也不能再呆下去了。不管他对她这样的自餐厅里逃出去作何感想,她总之非走不可!

“对不起,月梅,我真的很抱歉……”

“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走。”纪月梅抓起皮包,站起身来,很快地偷瞥了坐在她们身后的男子一眼。

江梦笙已经半走半跑地向外走去了。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混乱里,她仍然清楚地意识到;李均阳一直在看着她。那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几乎穿透她的身体,逼得她越走越快。她混乱得什么都不能想了。

月梅替梦笙拾起她忘在桌上的手提包,走到柜台去付了帐。叫来了一辆计程车,把站在门口呆若木鸡的梦笙塞进车厢里,吩咐司机往她们住的公寓驶了回去。

“你还好吧,梦笙?”

“还——还好。”她勉强地说,“只是吓着了,如此而已。在这么多年后忽然又看到他……”她的脸热辣辣地燃烧起来,“我真不该那样落荒而逃的。看我把自己弄成了个什么样的傻瓜,又把你的晚餐给弄砸了。可是我……我真的没法子再待在那里。我很抱歉,月梅。”

“没关系,反正我们也已经吃饱了。”纪月梅温和地说。

梦笙知道她很好奇。关于李均阳的事,她从不曾和她说过。当然,她和李均阳开始交往时的事,月梅是晓得的:她也知道李均阳是小豪的父亲——只要是见过李均阳的人,没有谁会怀疑这一点的。他们两个实在长得太像了!但她对梦笙和李均阳分手的细节一无所知。倒不是她不好奇,不曾问,只是对梦笙而言,那样的往事带给她的痛苦实在太深也太剧,实在无法勉强自己去回忆。有好长的一段时间,她根本是一看到李均阳相似的背影、听到与他相像的声音就会惊跳的,更不用说去提及他的名字了。在此情况之下,善感如月梅,又怎能逼着她吐露这摧心裂肺的往事?而后事过境迁,最好的办法似乎就是让这段往事深埋心底,谁也不曾再提李均阳这个人了。又有谁能料到,这世界居然这般小!

梦笙长长地叹息,将头埋进自己双手之中。

蓦然间,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击中了她。“月梅,我不要李均阳知道小豪的存在,绝不要!答应我你会守口如瓶,啊?”她要求着。身体急切地前倾。她的眼睛大而焦切,充满了祈求之意。那支离破碎的情感支配了她所有的言行,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纪月梅大为震惊,眉头不觉拧成一团:“你是说李均阳一点也不知情吗?”

“他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他知道。”

“梦笙,难道你不觉得——”

“早在小豪出生以前,他就已经放弃了我们母子了。他对小豪一点权利也没有。所以他不必知道。不,他绝不能知道!”她的声音冷如霜雪。但月梅太了解她了,深知在她那冰冷的陈述底下隐藏着的,是已在崩溃边缘的脆弱。她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他的。”她斩钉截铁地保证。

梦笙身体整个松弛了下来。“谢谢你。”这是她仅能出口的话了。这一整天里发生的事已经掏空了她。回到公寓的时候,她差不多只剩得了一个空壳子。看过小豪之话.她立即筋疲力竭地倒在自已床上,沉进了极其不稳的梦乡中。梦里满是李均阳棱角分明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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