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满堂 第七章
作者:凌昀

东方磊和苏雨筝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东方府。

一见到表情凝重的孙子及神色惨然的孙媳妇,刘桂英简直吓坏了。

她连忙叫来丫环,将惊魂未定的苏雨筝先搀回房,再和东方磊在大厅中坐下来,准备好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个明白。

在下人们刚泡好的浓茶热气缭绕中,刘桂英率先开了口,“磊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今早出去,你们两个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一回来全变了样?尤其是雨筝,那脸色可是白得吓人啊!你快告诉女乃女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都快急死了!”

只见东方磊双眉一拢,静默片刻后,才将今日在城里所发生的事一一道出。

当然他也没遗漏那时因贪看李施施而忘了时间一事,他向来是个诚实的人。

听完他的陈述后,刘桂英顿时重重叹了一口气。

她口气有些怨慰的道:“磊儿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雨筝呢?虽然你不是故意的,可你难道不知道那客栈中份子复杂,将她一人留在那儿是多危险的事吗?”

“……”东方磊没有回答。

“磊儿,女乃女乃从小到大没指责过你什么事,可今天发生这样的事,女乃女乃实在无法再隐藏自己心中的话。

“我明白,当初你对李姑娘是痴心一片,只是现在你们两个根本就不可能了,一个是罗敷有夫,一个是使君有妇,难道你现在还存有什么妄想吗?”看见孙子犯下这样的过失,她不自觉愠怒起来。

“女乃女乃,我没有!我根本没有想过还要和她怎么样,我只是、只是……”说到这,他实在不知如何接下去。

没想到,刘桂英倒是主动的帮他接了话,“你只是还无法完全忘怀她是吧?唉,你怎么和你死去的爹一个德行呢?全都是这样死心眼,难道直到现在雨筝还没能打动你的心吗?”

“不,不是这样的!”东方磊连忙摇了摇头,否决了这样的话。

“我……我真的非常喜欢雨筝,对她的情也不是假的,这点请您一定要相信,只是今天的状况实在太突然了,当我看见施施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时难以控制才会这样,但这不能代表我不在乎雨筝!没能好好保护她,我心中也是愧疚万分啊!”想到当时她那般无助又惊惶的神情,他也觉得很难受。

“如果真是这样,女乃女乃也没什么话好说,不过,我可有句话要告诉你,雨筝这丫头是女乃女乃替你选的,我就有那个责任不让她受到半点委屈。当初我从醉月楼把她带回来,也是希望她能过好的生活,这是女乃女乃答应她的,你可别让女乃女乃坏了承诺!”

想到这可怜的丫头,今日又受到这般的屈辱,刘桂英也难过得要命。

她着实爱极了这个乖巧又懂事的孙媳妇,无法再看到她受人欺负。

“好了,我的话说到这里为止,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不过,我还是要再次提醒你,要对她好一点,这丫头以前吃过太多苦,别再折腾她了,好吗?你等会儿就赶紧去房里看看她吧!”

说罢,刘桂英即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慢慢向外走去。

望着她有些佝偻的背影,东方磊蓦地陷入沉思。

他想着方才女乃女乃对他说的话,心中有好多感触。

打从有记忆开始,将他一手拉拔大的女乃女乃,从来都是对他宠爱有加。

不但要什么有什么,也从舍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即使他犯了错,顶多也只是软言相劝几句。

可如今,态势完全变了样。

看见女乃女乃有些不悦的神情,以及口气中的指责,他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字字句句中所袒护的全都是他柔弱的娘子。

看样子女乃女乃对雨筝是打从心底喜爱,且程度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看见一向疼爱自己的女乃女乃,竟然对一个新入门不久的孙媳妇如此爱护,他更明白雨筝在女乃女乃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

反观自己,身为她身边最亲密的枕边人,对她的用心及呵护,却还不及女乃女乃,他觉得惭愧不已。

当下念头一转,东方磊匆匆往厢房而去。他一定要在她面前再三道歉,求得她的原谅,才能消除心头笼罩不散的罪恶感……

***

月明星稀。

空气中夹着淡淡湿意,随着晚风吹送。

此时东方磊站在房门外,一动也不动。

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长长的,如同他纠结的情绪,不断缠绕着他的心。

他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向苏雨筝说明今日会晚回的原因。

原想找个谎言搪塞过去,但一向行事光明的他,怎样也无法说服自己做出这样的事。

左思右想之下,他还是硬着头皮推门进去。

谁知一踏进,赫然发现她独自坐在铜镜前不发一语。

他脚步极轻的挨近她身侧,柔声的开口问:“娘子,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而不在床上好好休息呢?”

然而,穿着薄纱、垂着一头柔细黑亮长发的苏雨筝,不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用一种幽怨的语调问:“相公,你觉得我生得美吗?”

“当然!你的美貌天下无双,这是无庸置疑的!”东方磊想也不想的就回答了,尽避心中对于她为何有此一问,仍有些不明白。

没想到,这样赞美的话,不但没有让她感到一丝丝喜悦,反而脸色变得更沉了。

“可是我却觉得老天赐给我这个容颜是个错误,有时我倒情愿自己不要生得那么美。”

她这话让他感到无比讶异。

“你怎么又说这些傻话了呢!哪有女人不爱自己生得漂亮的。”

“不,相公你不明白,”说到这,苏雨筝的语气蓦地变得激动起来。“就因为生得这张脸,今天才会给你带来这样的麻烦,甚至让你蒙羞!”

东方磊立刻摇了摇头,俯蹲在她面前,抬起她那张细致小巧的脸蛋,“你怎么这样说呢?今天的事根本不是你的错啊,是那个人太可恶了!”

“不,这事我也有责任,就因为我生得这样的容貌,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是红颜祸水,是个不祥的女人!”她越说越伤心,眼眶又再次积蓄泪水。

他再也忍不住的一把将她揽向自己的肩头,“我不准你这么说自己,今天这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才是受害者啊!”

“可是……可是……当我想起那男人看我的眼神时,我就觉得好恶心!他让我想起以前我还在茶楼卖艺时,那些男客人瞧我的模样,而当时客栈内其他女客人看我的神情,就和曾经来到店里骂过我的富家少女乃女乃一般,眼中充满鄙视与不屑,好像我真的是她们口中专门勾引男人的狐狸精一样!”

她抖着音,说出这段让她痛苦又伤心的话,每说一字,她的心都在淌着血。

其实早在她与东方磊踏进客栈时,她就觉得周遭有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一直盯着她。

直觉告诉她,恐怕有些人认出她来了。

只是,碍于当时身边有东方磊陪伴,那些人还不敢有所行动。

然而就在他踏出客栈没多久后,立刻就有人起身往她而来,也就是后来强行要拖走她的那个男人。

但,让她害怕及难过的事还不只如此,当时在场的人竟没有一个愿意出手帮她,这才是让她倍感心寒的地方。

其他围观的男人眼中都是贪婪与色欲,就如同企图轻薄她的那人一样;至于女人,则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好像她本该如此,是咎由自取。

一时间她震住了,脑中像是被人重重敲了一记。

她不明白,就因为她有这般的容貌,就该有这样的遭遇,就该被男人欺负、被女人排斥吗?甚至还替她冠上了种种不堪的罪名。

此刻,她越想越难过,止不住的眼泪像珠子一般,一颗一颗掉落在地上。

看见她这般无助又悲伤的神情,东方磊再也无法控制心中那自责的情绪,他语带哽咽的说:“娘子,你别这么说好不好?听你这么说,我只会更加无法原谅自己。都怪我不能好好护着你,才会让你受到这么大的委屈!

“另外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求得你的原谅,否则我会良心不安。”深吸了一大口气后,他决定说出遇到李施施的事。

今日这一切,他才是要负起最大责任的人。

苏雨筝双眼犹带泪光,静静的听他述说。

饼程中,她并没有作任何的反应,一直保持着沉默。

直到终了……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说今天的事是我的错,要不是我……”突地,原本没有开口的她,伸出食指点住他的唇,阻止了他未完的话。

“相公,你别再说了,我都了解,这事并不能怪你。”

东方磊一脸无法置信。原先,他就不奢求能得到她的谅解,只希望能减少她的自责。

但看见她目光依旧温柔,他着实愣住了。

毕竟做妻子的,知道自己丈夫心里仍旧有另一个女人的影子,谁都无法接受。

而今天,又因为那女子而耽误到时间,以致有如此受委屈的事发生,他可以想像她难免心生怨怼。

事实上,刚开始,他是想将这个秘密永留心底,对今日遇见李施施的事绝口不提。但如此一来,不但违背他从不欺瞒的原则,对她而言也不公平。

毕竟她是他的妻,有权利知晓这件事。

所以尽避再怎么难以启齿,他终究选择说出来,如果不这么做,他一辈子都会觉得心里不踏实。

然而,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苏雨筝不但没生气,也丝毫没怪他的意思。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心中还有李姑娘这件事,我一直很清楚你对她用情之深。若非如此,你当初也不会为了她而变得那般憔悴。”

“更何况,我进东方府前,女乃女乃就告诉过我有关你和她的事了。所以,我明白那分感情对你而言还是重要的,因此我从不强求你会专心一意的只爱我一人,但求你能分一点爱给我就够了,真的!”

“娘子……”听完她的话,东方磊感动得实在不知该怎么言喻。

“真的,我不会怪你,今天换成是我,大概也会有此举动吧!毕竟对方是我深爱过的人,怎能说忘就忘!”

“况且,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我一定要告诉你,能够嫁给如此优秀的你,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所以,我不会那么自私的想要独占你,只求你在心中留给我一个位子,我就心满意足了!”她看着他墨黑的深眸,十分诚挚的说,眼中没有半点虚伪,呈现出的都是最真实的心意。

这些的确是她深埋于心的肺腑之言,而非拿来博取同情的说词。

“天啊,你为什么会如此善良呢?你这么说,我只会觉得更对不起你啊!”他忍不住加重手上的力道,把她的身子搂得更紧。

此刻,他再也无法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只因他的胸口涨满更多更深的愧疚。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她对他有多宽容,那分情有多重。

从来坦荡荡而行,觉得俯仰无愧的他,竟然第一次觉得自己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

***

倚着梁柱,东方磊一人站在回廊上,看着天边的一轮皎月,心中有无限的喟叹。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尤其想起苏雨筝对他的深情剖述,他更加难以掩饰胸中的那分撼动。

直到此际,他才真正明了她的真情挚意,竟是那样的无私、那样的深刻。

反看自己,却还为着心中交杂不明的情感而暗暗困扰着。

其实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有个挥之不去的烦恼。那就是,他对苏雨筝的情感到底为何?

他承认自己应是爱她的,毕竟如此美丽温柔又善体人意的小妻子,他很难不为她动心。

他并非草木,面对她的关怀与体贴,他是错感于心的,也因而对她敞开了自己早已紧闭的心房。

随着相处日久,他亦慢慢投注了情感,生活也变得有活力起来。

因为她,他得以重展欢颜;因为她,他又恢复到往日那意气风发的自信模样。

但,不能否认的是,他心灵深处仍有一块拼凑不全的缺角。而这道伤口,就是李施施所遗留给他的痛。

尽避这道伤口已慢慢结痂愈合,但只要再遭人轻轻一剥,它便会鲜血直流。

尤其每天面对神似李施施的她,那更像是每天提醒着他那个永远无法抹去的事实。

所以,今日他才会有如此失控的行为,为了要看那久别的佳人一面,竟然忘了还有另一个深爱他的女人,正傻傻等待着他。

想到这,他不禁握紧拳头,那分愧责又再次涌上心头。

听过她对自己的表白后,他更恨不得手刃自己。

为什么他是这样的男人?不但不能好好保护自己的妻子,还为了一个永远不会有结果的女人而伤害到那样单纯又可爱的她?

他不是曾经立过誓言,会好好疼爱她一辈子的吗?对她倾出所有,不让她受到半点委屈?

那他今日为何会有这样的所作所为?连一向不干涉他的女乃女乃都无法苟同他的心态。可见,他是一个多么差劲的丈夫!

不,我绝不能再这样了,我不能再伤害雨筝!他在心底对自己这样说。

在这一刻,他下定决心要将那道曾萦绕他脑海的身影拔除。

从今天起,他只会有一个女人,他的身心、他的灵魂都会尽岸于她……

***

不知是不是东方磊心怀愧疚,还是真的决心要作改变,这些日子,他对苏雨筝可说是好得不得了。

不但每日亲自为她端来早膳,还三不五时对她嘘寒问暖,一心就怕她冷了、饿了。

至于闲暇时,更主动带她到处走走,不论是山林或湖边,到处都可见他们的足迹。

这一切看在刘桂英的眼里,自是为他们高兴得紧,其实她早就盼望能看见这样的情景。

以往东方磊对苏雨筝虽好,但她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东西。

如今,她看见孙子注视孙媳妇的眼里,全是难言的浓情蜜意,这才知道此时的他真的转变了。

那目光中只在乎一人的真诚,即使对方不说,她还是可以明显的感受出来。

想到这,她终于可以完全放心了。

至于其他下人们,他们也乐见这样的情景,对于少爷及少夫人,他们皆寄予无限的祝福。

就希望他们能一辈子都如此恩爱下去。

不过,相对于府中上下的喜悦,苏雨筝反倒是有些忧虑起来。

只因为她的夫君最近实在是太好了,好到让她有些不明所以,甚至胡思乱想起来。

所以她决定找个时间,将心中的疑惑好好问一问他。

今日,东方磊又骑着马,带她来到那清澄的大明湖。

健臂一伸,他便将她纤瘦的身子抱了下来,牵起她的手缓缓往湖边而去。

然而,当两人一起行走时,他却察觉到她似乎若有所思。

为了一解心中的疑惑,他首先开了口关心的问:“怎么了,瞧你一副有心事的样子,难道你不想到这里来吗?”

“不,不是这样的。”苏雨筝赶忙挥了挥手,表示并非如此。

“要不然是什么原因呢?如果真有什么话,别闷在心里,直接跟我说就行了。”他依然温柔,眼中都是真诚的关切,只因现在的他是打从心底在乎她。

他实在不愿再看见她心事重重或烦恼忧虑的模样。

“这……”面对他的询问,她蓦地咬了咬下唇,像是有些为难的表情。

不过,为了要彻底解决疑虑,她还是决定将话说个明白。

“相公,我有件事想问问你。”她鼓起了勇气,对着他清亮的眼开口。

“有什么问题,你尽避问就是了。”

“我……我想知道为什么这阵子你要对我这么好?”说到这,苏雨筝又觉得意思不对,连忙加上几句,“并不是说以前你对我不好,而是最近我感觉你似乎变了些,和以前有点不同……”

现在的他不仅对她照顾有加,甚至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呵护她的程度,就像是把她放在掌心上疼宠,仿佛她是一个陶瓷做的女圭女圭,要小心翼翼对待才行。

“这……有什么问题吗!对你好也是应该的啊!难道你不喜欢!”

“不,你对我这般好,我真的很高兴,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但说无妨!”东方磊连忙出声问。

“我觉得你好像是因为那天我和你说了那些话后才如此。相公,你不用这样,我会对你说那些话,只是希望当时你不要一直责怪自己,事实上你对我已经很好很好了,并不用刻意去调整你原先的态度,这样反而会让我觉得过意不去。”她表情略显不安的诉说着。

蓦地,他伸出手搭上她的肩,而后专注的看着她,缓缓将话吐了出来。

“娘子,你为何要这么善良、这么好呢?你越是如此,我就越觉得以前的我有多不可原谅了。”他双眼认真的盯着她,眸中闪动着感动的光芒。

“是,我承认是因为你当时的表露,而让我有了改变!但,我要说的是,我现在这么做,不是同情你、不是可怜你,而是完全敞开心胸要去对你好!”

苏雨筝定定的回望着他,心中因为他的话而有了小小波涛。

接着,东方磊决定毫无隐瞒的对她坦诚这些日子来反复思量的结论。

“娘子,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我决定告诉你我的想法为何!”之后,他停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心情够平稳后,才将话说了出来。

“其实长久以来,在我心中一直有个问题扰着我,那就是我对你的情感到底有多重?因为无法否认的是,施施这件事对我的影响还是很大,我一时间还无法完全忘情她,所以每当看见你时,我都会有一种复杂且混淆的感觉……

“但,随着与你相处越久,我就发现你在我的心中份量越重!然而当我越爱你时,我就越害怕。我会去想,难道我以前对施施的感情是假的吗?这种矛盾的感觉,让我一直无法全心全意的爱你。

“直到……那天的事情发生后,我才知道我有多么愚蠢、多么不可原谅,因为我的关系让你遭人欺侮,而你不但没怪我,依旧对我那么温柔,甚至对我说出那般让我永志难忘的话。听见你竟是如此卑微的只想要我一点点爱的时候,我的心都快碎了啊!”说着说着,东方磊的眼角竟也濡湿起来。

“相公……”此时的苏雨筝也不自觉热泪盈眶,喉头像是被异物梗住般,久久无法成言。

“娘子,请你原谅我好吗?原谅我以前没能一心一意爱你!原谅我没能好好保护你,但是,请你放心,从现在起,我东方磊绝不会再让你受到委屈,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他望向她泛着泪光的双眸,语气恳切的乞求,仿佛这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

“我……愿意。”苏雨筝含着泪,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就这样,两人就在波光粼粼的大明湖边相拥而泣。

天地为证,为他们直到此刻,才坦露的真情真意,做了最佳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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