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溶化了他那双蜡造的翅膀 (4)欲望号街车
作者:李敏

号街车

我的大姊和姐夫吵架,索性搬回外家。我想一定是吵得很凶,那天大姊在外按门铃,我往应门,她的眼肿得像乒乓球,我差点连她的样子也认不出来,以为她是什么AVON化妆品的上门推销员。

爸妈当然很担心,但他俩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十分开通,十分民主,大姊说了一句“不想提”,他两老便不再问下去,最好奇的,相信反而是我。

放学回家,见到姊,姊在大厅看着“号街车”,这套英语残片不知被电视播了多少次,但每次我都只是看得到部分,所以始终不知道剧情到底是想说些什么。

“又重播?”我望着电视,打开一个共同话题。

“悲剧重演嘛。”她没精打彩地答。

“看过这么多次,还有什么可看?”

“温故知新嘛。”呆呆地,定神望着电视。

虽然她是大姊,但性格却很小妹妹,三十尚未出头,走出街还有人以为她在念中学,大姊很早便嫁了,还未足十八岁便做了别人太太,那时候还要父母签纸。她结婚时只得高中毕业,当然找不到什么理想职业,起初是当接待员,后来到服装店做推销员;到姊夫事业开始有成时,她便索性不做事,只是在家里做家务。由煮菜到洗地,由丈夫的饮食到衣着都是她的工作范围。她从来都很传统,而且是爱情至上的,就是现代难寻的“出嫁从夫”类型。本来姐夫生意步步高升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但他亦因此越来越忙。大姊是很不独立的人,自十三岁认识了姐夫后更一心一意地贴黏在他身上,如今姐夫分身无术,姊姊便觉得很寂寞,于是到大学攻读会计课程。本来姐夫一直也很赞同这个新玩意,但到姊姊毕业后,找到第一份全职会计员工作,姐夫便反对起来,姊姊闲在家时本是相安无事,谁知一找到理想就成了工作狂,大姊找到寄托,便是姐夫失去太太照顾的时候,对于当天为了打发太太,免得她过分贴身时作的提议,姐夫后悔也来不及。其实,姐夫的性格比较自私,没有像姊姊般全心全意投入地去爱,但也是男女的分别,对于爱情,女性投入的能力总是较强,我想当年姐夫怂恿大姊上大学,是为免大姊日夜缠身,都是为自己着想。

其实,两三年前他们已经吵过闹过,后来,经过一轮冷战之后,大姊决定聘一个菲佣回来做家头细务,自己仍坚持上班。姐夫被大姊一向纵惯,在饮食方面很挑剔,当然是不会喜欢菲佣的手势,但为了免得和大姊再吵,只好忍下来。

“微波炉快餐广告,骗人的!”她望住电视吞下最后一粒爆谷。

“姊……”我不知怎开口,只是望着她。

“干什么这样望我?”

“嗯。妳肥了很多,因为妳时常暴饮暴吃。”

“唏!吃零食可以有麻醉作用。”她说。

“医学院没有教我这回事。”

“只是还未教到这一节,迟些妳一定会学到。”

“是吗?”

接着,大家也没什么新话题,鸦雀无声地坐在大厅。

“没功课做?没书要读吗?”

“有。有很多。”我答。

“那么,还不上房做功课?”

“……想陪陪妳。”

“不用了,快做正经事,陪我也只是一起看电视。”

既然姊姊暗示了“请勿骚扰”的吊牌,我亦不想强别人所难。我站起来,想告退,但厅里的电话刚刚又响了。

我就在电话旁,顺手拿起了听筒,我想,多是姐夫打来的忏悔电话。

“喂。”

“哈啰。”

噢!的确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过并不是预料中的那把声线,我敢说我从来没听过这个男人的声音。

“请问是姓叶的吗?”他不肯定的声线问。

“对。是姓叶的。”虽然他不肯定,但事实上他打对了电话号码。“你想找谁啊?”

“我想找……”

姊姊一手夺去听筒:“让我听。”

是一个命令,我只好服从。

“是我。我知一定是你打来。”姊姊和对方说。

她的语气很温柔,我只是在很久之前听过她这样和别人说话,应该是在刚刚认识姐夫那时候,她已经很久没对姐夫温柔了。

为什么?我总是无意撞破别人的秘密,我怕一天会惹来杀身之祸,所以我急步跑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

爸妈不在家,二哥陪女朋友去了水牛城购物,幸好,原来书枱上有一封香港寄来的信,是天尧的字迹。

星期五的下午,感到十分十分之无聊。

拆开天尧的信,内容都是在三天前的长途电话听过的,没什么新意,不过,见气氛已是这般无聊,倒不如就无聊地把信看多两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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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的Victoria:

香港的天气仍闷热得很,我想臭气层穿了的洞一定很大。透入地球上的紫外光多了,妳一定要戴上防紫外线的墨镜才可出外,我要回来时见到一个完整无缺的妳。

这个月来真的很忙,除了每天伴母亲饮茶逛街外,还要和很多旧朋友聚会。香港变了很多,变的程度是妳不能想象的。离开了香港十年,不算长也不算短,但这十年来的变迁,已足以令人迷失路。街上四处都是人,世界是五颜六色的,很精彩!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和妳回来。

妈介绍了很多世叔伯给我认识,他们有些是父亲以前生意上有来往的朋友。她认为多识点人对将来有利,我想妈很希望我可做到像老父一样。和一些世叔伯谈过后,渐渐发觉到做生意的趣味,这个着重银码的游戏我已领会到,看来我真的改变了些,踏出校园真不能不变得实际。但,妳可以放心,我对妳的爱是不会变,是在乎天长地久,地老天荒,山长水远,地灵人杰,风和日丽,春风秋雨……看!我的中文在短短一个月进步了很多呢!

祝前程万里,大展鸿图,学业进步,财源广进!

带着爱

天尧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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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封不中不西的书函,我都带着会心微笑地看下去。单凭一封信,我感觉到他真的变了很多。以前,我敢肯定他不会在商界上能打出头,因为,他的思想很幼稚,带着一颗无比的童心,但,现在我不敢再作这个肯定。似乎,他已经从一些老狐狸伯伯身上习染了生意人的思想。

我父是教书的,母亲亦是教书的。妈说生意人嫁不过,因为商场中人少不免会有点急功近利,而且,还必定要出外应酬,继而逢场作兴,多伦多的夜生活比不上香港,所以,如果有一个丈夫在香港做航天员,而且又是搞生意的,真是要提醒十二分精神。不过,妈又说,赚大钱的都是生意人,凡事总是有利有弊,有时,姻缘是被注定,亦不容自己去想。

突然姊走进来,我正躺在床上看着天尧的信。

“Victoria在睡吗?”

“不。在看信。”

“一世人两姊妹,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我改变姿势,翻身过去,手抬着腮望着她:“看看是件什么事。”

“刚才的那个电话……”

“那个男人的电话?”

“是啊!可不可以保守秘密,不要告诉爸妈知有男人打电话来找我?可以不可以?”

“唔……唔。”我想了一回,“好哇。不过妳要先告诉我到底他是谁?”

“妳乘人之危。”

“不是乘人之危,只是关心妳及满足我的求知欲。”

“答应不传出去?”

“答应!”

“保守所有秘密?”

“保守!”

“不会有别人知?”

“我发誓!”

姊姊从我床上站起来,向前踱了两三步,然后又向我这方向踱了两三步。

“应怎样说起?”

“由头说起。”

大姊走回我的床边,坐下来。

“我也差不多三十岁,自己有自己的主见,也总叫是个成年人。这件事不想父母知道,当然不是因为怕捱闹,只是不想别人替我担心。”

“姐,我是不会替妳担心的,所以妳可以放心说出来。”

“哈!妳可以正经点吗?”

“姐,其实我想知,都是想和妳分担一下。”

“唉!”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那个男人……”

我没有作声,只是等待她继续。

“那个男人很喜欢我。”

停顿。

“而我也有多少喜欢他。”

“是多少?”

“问题是我也不知道。”

“姐夫知吗?”

“他知道。”

“恼妳吗?”

“些少。但没有大吵大闹,反而,表现得像一只被陷阱捕捉了且垂死的老鼠。”她摇摇头在想,“我想不到他竟然会为我这样。”

“姐。”

“什么?”

“可能……”

“可能什么?”

“都是不说了。”

“妳好衰的!”

“好啦!说就说。姐夫的垂死表现,会不会是为了自己?”

“我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当一个男人失败时,他的自尊已被击碎,因此,便表现得像只老鼠一样,因为他不能接受现实。”

“其实,我也想过这个可能性。”

“我觉得妳爱姐夫多过他爱妳。”我多口说了出来。

“真的吗?”

“真的。我为什么要说谎骗妳?”好像我是姐夫的发言人。

“但妳姐夫改好了很多。”

“怎样好啊?”

“在很多细微的情节上,所以很难概说。”

“那为什么妳还去玩火呢?姐。”

“虽然说他真的改善了,但,只要妳算一算,妳亦知我差不多忍了五、六年时间才懂得放弃他。刚刚结婚的时候,我真是全副精神投入地去照顾他,但他却觉得我很烦,性格太依赖。其实,当我决定去修读会计时,我对他的心已经死了不少,只是,当时不想对别人说,也不敢去讨论这个问题,妳知我以前是多保守、传统的女人。”

“嗯。”

“一早,心已伤了。其实问题早已出现。我知我永远也不会像新婚时那样去爱他,我不敢再把全情投入在一个男人身上。而弄到这个田地,是他迫我的。”

“对!因为妳要保护自己软弱的感情。”

“自我取得独立后,他才知道磁石也会失去磁性,他才知道我不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必然。”

“但,他已改变了自己来迁就妳。”

“对。不对。我不能肯定他这番苦功是为了爱我,还是为了避免他自己的损失。”

“妳认为呢?”

“很难说。他以往自私的形象实在太深入民心了。”

“妳选择了没有?”

“还没有。”

“为什么?想不通?”

“很难量度的地步。”

“感情都是这样无边无际,无度无量。”

“妳姐夫真的是改变了,但我们的婚姻裂痕是很难被遗忘的,我尝试,但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像杯已有裂痕就是有裂痕。”

“我明白。”

“但十多年来的感情投资,我不想贸贸然功亏一篑。”

“那么新爱的表现又如何?”

“他是公司的同事,很懂得照顾我,亦很懂得捉模女人的心理,我们相处时火辣得像初恋一样。”

“那么,就选他吧!”

“但这些热恋的感觉,我不知可以维持多久。我不肯定热恋后我们仍旧可以保持这种仿佛是初恋的感觉。”

“妳要搏一搏了。”

“其实,感情是赌博,我知道是需要赌赌运气的。”

“对啊!也许妳会是赌后。”

“但……”

“为什么不下注码?”

“注码太大了。他有太太的。”

“什么?他是有妇之夫?”

“他和太太的感情不大好。”

我正襟危坐起来:“每个男人都会告诉情妇这番说话,妳真笨!莫非他们对情妇说和太太如糖似蜜吗?”

“也许妳说得对。”她垂下头。

“其实,妳很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也很了解现在是谁领风骚,谁在吃苦头。”

“妹,有什么妙计没有?”

“他打算离婚吗?我指妳那个情夫。”

“不要用『情夫』这个词,真难听!”

“那么,用『秘密追求者』吧!”

“我们谈过这个问题,但没有什么建设性的答案。我想,我和他都是等对方先采取行动。”

“妳和情夫都怕如果采取行动后,对方又后悔的话就会吃亏?”

“我想是这样吧,不过大家也没说出口。”

“大家都不敢先冒险!”

“以前我接受『女人是男人一半,男人是女人全部』这个事实,但现在世易时移,我不会再唱昨天的曲调。”

“姐,我开始为妳担心了。”

“唏,我还以为妳很开通。”

“但妳是我大姊啊!”

“好妹妹,我也很多谢妳愿意为我分担,听我的苦衷,让我可以透过详述的过程而重组纷乱的思绪。”

“不用客气,欢迎之至。”

“真的不用担心我的事。”

我笑一笑:“担心得来吗?”

大姊也笑。

“告诉我,妳和那个『秘密追求者』有没有做出轨的事?”

“大姊的事妳来管。”

“有没有?快招认。”我迫供。

她叉着腰:“先说妳和天尧。”

“我和天尧当然没有。”我瞪大眼睛,堂堂正正地说谎。

“他要求,但我没有批准。”她回答。

“我不信,你们是有情有欲的成年人了,我不信妳和他可以只到湖边散步,到公园里数蜜蜂蝴蝶。”

“妳低估了大姊了,不是没有,但我懂得怎样去应付和婉拒他的要求。”

“真的什么也没有做?”

“他只是牵过我一、两次手,满意吗?”

“很满意。”

“年纪越老,就越怕受伤,不会太易受摆布,但当然并不是每个成年人也像我般登峰造极。”

姊姊这样说我放心了很多,起码她不会像我在希腊时那般任人摆布。失败过的人会学精。

离开前,她从门隙间回头说:“我才不信妳没有。”说罢,她把一张便条贴在门上,关上门立刻离去。

我跑落床,拿起便条,便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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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ctoria:

图书馆的职员,

轮候借阅的书,

两本,

医学课本,

今天内要到图书馆借阅,否则不保留轮候借阅权利。

下午二时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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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对了!是那两本参考书,很需要的。但现在已是五时半!六时图书馆便关门。我找大姊车我,原来她已出外了,惟有乘街车到图书馆,那街车名字不是“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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