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爱初体验 第十章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饼了今天,他就再也不是南方的学生了。

厌倦地瞥了一眼正跟校长客套应酬的父亲,宋云飞迳自转身,踏出行政大楼。

雨愈下愈大了,天空一片灰蒙蒙,正如他同样晦涩的心。

他挺直著身躯,在雨中一步一步往前,一步一步离开这座未来数年将会令他怀念不已的校园。

他喜欢南方,因为这里有他的青春,他的好友,还有——她。

离开南方,等於舍弃了他的青春,他所有的快乐与喜悦。

从今后,等在他前方的,只是一条灰色的漫漫长路。在这条路上,再也没值得他留恋的花花草草,没有蓝天,没有流云,没有明媚灿烂的风景。

有的,只是孤独与寂寞。

他怕孤独,怕寂寞,总是强装满不在乎的冷然瞳眸,其实藏蕴著少年独特的纤细与旁徨。

他不想离开,不想离开南方,更不想离开她。

可他……必须对她放手,不放,只是害了她为他葬送大好前途,只会夺去她心中最瑰丽的梦想。

他不能伤害她,不能夺去她的梦想,不能让她为了他失去一切。

他不能——

雨更大、更狂了,放肆地掷落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全身上下。他感觉痛,这激烈的痛,直入骨血,令他几乎失去知觉。

宋勤追上了他,“你疯了!云飞,怎么不撑伞?不怕发烧吗?”

发烧?他冷冷一笑。那有什么好怕的?比起他未来即将承受的折磨,发烧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痛苦。

不,那根本算不上痛苦,或许是一种解月兑。

发了烧,迷失了意识,不是更好?

“来,快进车子来。”父亲执住他的臂膀,轻轻将他推进停定校门口的黑色凯迪拉克。

他木然地钻进车厢,木然地在宽敞的座位上坐定,木然地直视前方。

案亲在他身边坐下,跟著命令司机开车。

引擎发动了,在漫天风雨中,缓缓前行。

“来,擦擦脸。”父亲递给他纸巾。

他接过,却木然不动,任雨水浸透肌肤,浸透骨血。

他要走了,也许与她再无相见之期。

他要走了……

“云飞,等一等!等一等!”

尖锐的呼唤忽地钻入他的耳膜,细细的、朦胧的,却蕴著清晰的痛楚。

他神智一凛。

“停车!停车!”

是怀箴的声音,是她在喊,是她在唤著他。

他慌乱地回首,果然看见迷蒙雨廉中,一个淡淡的身影正拚命追逐著这辆车。

“是那个丫头?”宋勤也发现了,揽起老眉。

“停车!云飞,等一等!”

车子继续前进,她依然不停地追,一面追,一面狂喊。

他可以感觉那声声呼唤里的依恋与绝望。

为什么这么执著?她真傻!难道她以为她真的追得上车子吗?

“开快点!”宋勤厉声命令司机。

车子加速驶离,她柔弱的身影离他愈来愈远,愈来愈远。

他紧紧握拳,拚命咬紧牙关,用尽全身气力地咬紧,再咬紧……

然后,那黯淡的身影忽地晃了一下,软软趴跌在地。

极度的悲痛令他蓦地嘶吼,像野兽一般的嘶吼,“停车!”

前座的司机被他吓了一跳,连忙紧急煞车?等不及车子完全停定,他匆匆开门下车,慢慢地、犹豫地走向她。

靶觉到他的接近,匐匐在湿凉地面上的她勉力撑起上半身,睁大一双泪眼哀伤地瞧著他年少修长的身躯。

潇潇风雨中,她认不清他面上的表情,看下出那对眸子是否藏著对她的留恋与心疼。

他留恋她吗?心疼她吗?或者,只觉得她这样的行举蠢到极点?

用力站起身子,她一摇一晃,踉跄地走近他,“云飞。”

“什么事?”低哑的轻唤只换来冷淡的回应。

她的心一绞,几乎拧碎,“你就……这么走了吗?”

他凝望她,许久,“你想怎么样?”嗓音瘖哑。

“是我问你。”她仰起毫无血色的容颜,“你没话跟我说吗?”

“……要我说什么?”

说你会想我,说你舍不得离开我,说你还是喜欢我!

她哀伤地望他,不敢相信事已至此他依然如此漠然,“我……想起来了,云飞,以前我们的事……我都想起来了。”

“哦?”

“如果你是因为恨我才这么对我,我跟你道歉,我道歉!”她急促地说,“你原谅我好吗?”

他不语。

那样的沉默刺痛了她,“云飞,这一次……我不会忘了你的。”

“……你会的。”

“不!我不会!”她摇头,紧紧攀住他的手臂,“你相信我,我不会的!”

“你会的。”他重复,那么清冷、那么绝酷地重复,“人就是这样,什么事、什么人,久了都会忘了。”

“不,我不会,你相信我,我不会!”她焦急地喘著气,“上回是因为我出车祸,这一次我保证不会了,真的!”

“怀箴,别傻了……”

“我不傻!”她摇头,泪和雨在清秀容颜交织,“我只是不想你走而已,云飞,你留下来好吗?”

他再度默然。

“我求你——”她身子一软,跪倒在地。

而他望著她忽然软倒的身子,似乎震撼了,定立原地的身躯发颤。

她感觉到了,迅速扬起容颜,“其实你也是在乎的,对吗?其实你也在乎的!”

“……我不在乎。”

“不,你在乎,你在乎!”她固执地说,“为什么不肯承认?为什么要假装绝情?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我说了不在乎!”他蓦地低吼,冷漠的面具终於崩落,俊容微微扭曲。他瞪视她,许久,下定决心扯落她的纠缠,然后转过身子。

他要走了?

她不敢置信地瞪他,“宋云飞!你站住!”

他没有停步。

“我要你站住!”悲愤在她体内凝聚了强大的力量,她忽地爬起,紧紧拽住他的臂膀。

他转过被雨打湿的脸。

“……你到底想怎样?”

她狠狠瞪视他,瞪视著令她深深爱恋的少年,“我恨你!宋云飞,我恨你!”

他彷佛震动了一下,可几秒后,回应的嗓音仍旧清冷,“你拉住我,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吗?”

她一窒,泪融了,心在胸膛碎成片片。

“对,我拉住你,就是为了说这个……我恨你,宋云飞,我会……一辈子恨你。”悲切的嗓音在风雨中听来,格外凄迷。

可他却只是哑声一笑,“你不会恨我一辈子的。过几年后,你会逐渐忘了我,也会逐渐忘了恨。事情就是这样,什么爱、什么恨,都记不了一辈子的。”他淡淡地说,冷然的言语蕴著某种绝望,那是一种痛楚的觉悟——对人,对事,一种痛到极点的领悟。

“对,你说得对,也许有一天我会忘了这些,有一天我会不再恨你,可那时的我,已经不是现在的我了。”她凝望他,哀痛凄然地望他,“十年后的我,可能会对今天的一切一笑置之,可我知道,有一部分的我会永远死了。就像现在,我可以笑著对爸爸的遗容说话,可那时候亲手做寿司给爸爸吃的快乐,我永远失去了——我再也听不到他跟我说话,听不到他骂我,听不到他哄我,我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跟他顶嘴了——”她哽咽著嗓音,“你说我有一天会忘了你,你说我会不记得对你的爱与恨,对,也许有一天我真的会,可那天的我,不会跟现在一样了。我不要忘了你,云飞。我第一次这样爱一个人,不论有多困难,我也想守住这样的初恋,我不想像三年前一样失去记忆,我不要,我不要啊!”再也无法承受激动的心绪,她忽地掩面哭泣。

“怀箴——”他心一扯,有股冲动想将她揽入怀里,可一转眸,父亲冰冽的眸正严厉地盯著他。

他倏地咬牙。

“……我说过,很多事我们没有两次机会的,可上天给了我第二个机会,我不想再错过了。我不想忘了你,不想跟你分开,难道这样也错了吗?难道真的……不行吗?”

她楚楚问他,而他心如刀割,却只能无言。

“……难道这样也错了吗?”明白自己终究得不到他的回应,她蓦地死了心,黯然旋身离去。

在漫天风雨中,那纤细的身躯显得格外柔弱,柔弱得令他心疼,却也格外坚强,坚强得令他心酸。

“这样你满意了吧?满意了吧!”当背影完全淡去后,他再也无法自持,对著父亲狂吼。

“你做得很好,云飞。”后者神态平静,“放心吧,我会实现诺言,章怀箴的奖学金,她妈妈的工作,我都会好好关照的。”

他没回应,只是狠狠地,重重地捶打著车厢。

在这一刻,在自己只能无助地望著她心碎离去的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跟著碎成片片。

“你真的要走?”倚在门边,沈丹青蹙眉望著正对镜著装的好友。

白色毛衣、黑色夹克与牛仔裤,将他修长的身躯包裹得更为挺拔,更为出尘。整装完毕后,他拾起桌上的眼镜,架上鼻梁。

“宋云飞,你说话啊!”

“对,我要走了。”宋云飞转过一张无表情的脸,“晚上的飞机,等会儿司机会开车送我去机场。”

“你——”沈丹青瞪眼,“真的下定决心了?”

“没错。”

“真的……不管章怀箴了?”

宋云飞下语,转过身,梳理头发。

沈丹青瞪视他,“前两天我们去看决赛了,她得了冠军,不但可以拿奖学金出国,还能跟白谨言出双钢琴唱片。”

“我知道。”

“那你知道她是弹什么曲子得到冠军吗?”

“……”

“离别曲!她弹的是萧邦的离别曲!”

“……那又怎样?”

“又怎样?”沈丹青受不了了,好友的冷漠真的让他想杀人,他冲上前,狠狠拽住他的衣襟,“你还不懂她为什么选择这首曲子吗?丁蔚告诉我,萧邦的钢琴一向很艰涩的,很少人听得懂,可那天全场所有听众都被她感动了,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她弹得好。”

“废话!她当然弹得好。问题是,她为什么能弹得那么好?为什么能把大家的情绪渲染到最高点?”

“你的意思是——”宋云飞歪歪唇,“因为我吗?”

“当然是因为你!”沈丹青怒斥,“因为你要离开她!因为你这该死的负心人要离开她!”

宋云飞心一扯,伸手拉下好友的手臂,摘下眼镜,放入胸前口袋。

没了镜片的遮掩,沈丹青终於清晰地认出那对深幽瞳眸原来并非平静无痕,而是悄俏浮漾著激动的涟漪。

他不是毫不在乎的,事实上,他似乎痛得难以言喻。

“你其实……很喜欢她吧?”沈丹青挗贰?问。

宋云飞涩涩一笑,“当然。”

“那为什么——”

“我斗不过我爸。”

“什么意思?”沈丹青不解。

宋云飞摇摇头,正想说什么时,吴妈的身影忽地在房门口出现,“少爷,行李已经搬上车了,老爷说你差不多该出发了。”苍老的嗓音满蕴不舍。

“我知道了。”宋云飞对一向疼他的老吴妈点头,接著,转向好友,“她就麻烦你们多照顾了。”他哑声说,展臂紧紧拥住沈丹青。

后者身子一颤,忽然由他的举动感受到残酷的真实。

“云飞,你真的非走不可吗?”沈丹青嗓音发颤,几乎有些哽咽了,“我们三剑客一直在一起的,我从没想过你会离开。”

“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宋云飞黯淡地别过头,“子麒呢?他怎么没来?”

“这家伙不知道惹上了什么麻烦,临时打电话说他不能来,要我跟你道歉。”沈丹青含恨抱怨。

“是吗?”宋云飞闭了闭眸,好一会儿,勉力牵起笑弧,“无所谓,我会常跟你们联络的。”

“那……她呢?”

“……她还是忘了我比较好。”

“云飞——”

“走吧,该下楼了。”说著,宋云飞轻轻推开沈丹青,率先迈开步履。

沈丹青无奈地追上他,满腔难以言喻的离愁,他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值此离别之际,他究竟该跟好友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

手机忽地响了,震动他茫然的心神。他接起电话,在聆听著对方急促的嗓音时,脸色一变。

“怎么啦?”察觉他的异样,宋云飞不觉停下脚步。

沈丹青白著脸望他,“是丁蔚打来的,她说——”

“说什么?”

“音乐教室失火了,好像有人被困在里面。”

宋云飞一惊,脸色迅速刷白。

今天是礼拜天,这个时候会在音乐教室的,难道是……怀箴?

火,激烈的、放肆的火,宛如吐信的红龙,威胁要吞噬她的世界。

章怀箴愣愣地瞪著,瞪著熊熊火焰凌厉地席卷眼前的一切,她瞪著,直到眼眸因烟雾而刺痛。

她闭了闭眸,理智在这一瞬回到脑海。

“雅茵,雅茵!”她锐声喊,试图在红火与白烟中认清那个娇美的身影,“你在哪儿?你为什么要放火?你没事吧?”

没有回应。回应她的只是火焰燃烧的哔剥声。

她必须逃出去,可前门已被火焰占领,玻璃窗外又是高达六层的高度。

她该怎么办?

“雅茵,雅茵!”狂乱不安的她只能继续放声喊。

“我在这儿。”终於,幽然的嗓音自钢琴后响起,跟著,是一个全身缟素、容色雪白的少女。

“对不起,学姊。”相对於章怀箴,她显得镇静平和,彷佛早有决心葬身火窟。

章怀箴不敢相信地望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恨你,学姊。”

她一震,“恨我?”

“对,我恨你。”宋雅茵定定睇她,轻声说道:“哥哥明明背叛了你,你却还一心一意地爱他,一心一意要等他。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地步,你还是对他念念不忘?还在决赛时弹了那首曲子?那首『离别曲』——”她顿了顿,忽地扬起倔强的下颔,“你明明还是祈求著他能回来的,对吗?你是藉著钢琴告诉他你会一直等他,对吗?”

“雅茵——”

“我听出来了,学姊。”宋雅茵轻轻地笑,“学姊弹琴一向很有感情,很容易听出你的心声。”

“雅茵!”望著学妹诡谲的秀颜,章怀箴上前一步,急促地想解释,“我知道你讨厌你哥哥,我知道你们两个合不来,可又何必这样?走!苞我走,后门只烧了一点点,我们拿外套挡一挡,应该还有办法出去。”说著,她月兑下黑色西装外套,拉住宋雅茵的手,意欲将她带往后门。

后者却反而将她缠定在原地,“我不走。”她冷静地说,“也不让学姊走。”

“为什么?”

“因为我们俩要一起死在这里。”宋雅茵诡魅地笑,眼眸闪过妖异红光,“学姊跟我,要死在一起。”

章怀箴心跳一凝,在望著宋雅茵奇特异常的神情时,终於领悟她坚定的决心。“为什么?雅茵。”她喃喃。烟雾逼得她双眸泛红,嗓音瘖哑。

宋雅茵没回答,静静地望著她,在看清她一脸狼狈与痛苦时,神情闪过怜惜,“学姊,别担心?”她展臂,紧紧拥住章怀箴,“痛苦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很快就能解月兑。”

“雅茵,我们出去……”

“我们不出去。”宋雅茵轻声道,更加紧抱住章怀箴,双手像两道锁,密密箝制她,“我们要在一起。”小脸一落,偎向章怀箴冒著冷汗的颈项,“我爱你,学姊,我好喜欢你,我要跟你在一起。”

爱?

章怀箴僵立原地,眼眸圆睁。

学妹……喜欢她?云飞的妹妹喜欢她?

后者彷佛察觉了她的震惊,扬起头,沙哑低笑,“我知道学姊一定不敢相信,你一定在想,一个女生怎能喜欢另一个女生?可我就是喜欢你。”坚定的嗓音柔柔地拂过,“学姊,男人都是花心的、肮脏的、自以为是的,他们怎能明白我们女生最想要的是什么?”明眸闪过一丝厌恶。

“所以,你才喜欢我吗?”她颤声问。

“对,所以我喜欢学姊。学姊身上永远带著淡淡的香味,学姊的声音永远是柔柔的、甜甜的,学姊的眼睛透明澄澈,又干净又纯洁。我尤其喜欢在黄昏时,看著学姊弹琴,看夕阳映上学姊的脸——”菱唇勾起浅笑,藕臂轻扬,拂去章怀箴垂落额前的汗湿发绺,“你知道吗?那时候的你特别漂亮,我每次看了,心都会怦怦地狂跳。”说著,小手拉过章怀箴的手,轻轻触上自己胸前,“看,我的心现在又在狂跳了。”

“雅茵——”章怀箴心乱不已,眼神复杂地瞪著宋雅茵。

被室内的高温蒸出的汗水,一滴一滴自她眉际滚落,举目仓皇四顾,连后门都已经被火烧断了退路。

她想逃,可紧紧抱住她的少女却不肯放手,想带她一起逃,她又坚持不走。

时间愈来愈紧迫了,若再僵持在此,只有葬身火窟——

她闭了闭眸,下定决心,“雅茵,你真的想跟我一起死吗?”

倏然清亮的眼神令宋雅茵一愣,半晌,才记得点头。

“好,那就跟我来。”牵起学妹的手,章怀箴带著她走向窗扉,那儿,一团烟雾正随著空气的流翻滚。

她用力拉下窗廉,发了疯似地全部扯落。

宋雅茵愕然瞪视她,从来不曾见过她如此坚决而强悍,“学姊,你做什么?”

“这样火才不会烧过来。”她说,“来吧,我们爬上去。”

“爬上去?”

“对,我们跳楼。”

骑机车狂飙进校园的宋云飞与沈丹青,刚刚抬头,便望见活动中心六楼窜出的火红烈焰与浓浓烟雾。

消防车已经来了,正忙乱地架起水龙准备救火,一面驱赶著少数围观的学生。

因为是假日,学生不多,几乎误了报案的时机,幸亏正在棒球场整理球具的丁蔚及时发现。

“现在情况怎样了?”沈丹青抓住丁蔚,“确定有人在里面吗?”

“应该有。”同样在现场的锺晨露捧著相机,白著睑,“消防队拿望远镜看到两个人影在窗户附近晃。”

“两个人?”宋云飞一颤,“是怀箴吗?怀箴在里面吗?”他仓皇地问,豆大的汗珠因极度焦虑泛上前额。

忽地,人群中有人喊了出来。

“有人在窗户那边——两个女生!”

宋云飞连忙抬头,果然看到两条纤细的人影攀上窗台,浓烟中虽然认不清脸孔,可他一眼便认出是谁。

是怀箴和雅茵!

“她们想跳楼吗?”

跳楼?

宋云飞一惊,不顾一切冲过消防队架设的警戒线,“云梯呢?”他冲著消防队员大吼,“你们怎么不赶快架云梯?有人在里头!”

“同学,你不要激动,我们正在灭火,等火势小一点就会上去救她们的。”

“现在就救!你没看见吗?她们站在窗台,随时可能掉下来。”

“我们正请人送弹簧垫过来,看能不能接住她们……”

“弹簧垫?”宋云飞心神一凛,体育馆里应该有不少。他转过身,正想号召一群人前往体育馆时,却发现几个穿著制服的同学合力抬著几张弹簧垫,小跑步奔向这里。

是高三的学长姊!其中一个还是前任班联会主席。

他急忙迎上前,“学长!”

“正好,学弟,快帮忙。”学长命令道。

“是。”他帮著抬弹簧垫,几个围观的同学见状也纷纷过来协助。

很快地,在消防队员的指示下,他们铺好了弹簧垫,跟著,一个消防队员挥手停止水龙喷水,拿起扩音器朝上喊叫。

“弹簧垫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快跳下来。”

可两个女孩却一动下动。

“是不是吓呆了?”消防队员急了,“快跳下来,不要怕!”

依然没有动静。

“还是我们架云梯吧。”

“可是起风了,火势又变大了,我看还是让她们直接跳下来比较快,我们也好继续灭火。”

“该死!”

队员们正商量解决方法之际,宋云飞已经等不及了,一把抢过扩音器,“怀箴,怀箴,你听见我的声音吗?我是云飞。”

“喂,这位同学……”

“你快跳下来,带著我妹妹一起,快!”他喊,“不要害怕,你们会没事的。”

“好像还是不敢跳。没办法,女孩子就是胆小。”一个消防队员叹道。

宋云飞咬牙,举高扩音器,“不要害怕,怀箴,我在这里。”他放缓嗓音,语调温柔平和,蕴著奇异的力量,“跟我妹妹一起跳下来,我相信你做得到,你一定做得到的。”

是云飞!

章怀箴拚命睁大眼,试图认清地面上那个朦胧人影。

她的眼睛很痛,胸膛紧窒,被浓烟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看不清他,甚至看不清他们所谓的弹簧垫究竟放在何处,她不确定这样不顾一切跳下去后是否还能存活。

可是她必须。火势愈来愈大了,她必须把握机会——

“雅茵。”她紧紧握了握学妹的手,“我们跳下去。”

“不要,学姊。”宋雅茵嗓音发颤,她绷著身子,感觉全身血流似乎都凝结了。不知怎地,原本她寻死的决心那么强烈,可当站上窗台,居高临下的高度却令她蓦地头晕目眩,全身发冷。

靶觉到学妹的惊惧,章怀箴强迫自己狠下心来,“为什么不?你怕死吗?”

“我——”

“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死吗?被火烧死跟跳楼摔死有什么分别?”

“我……我不要——”细弱的嗓音梗在喉头。

“这里的浓烟熏得我难受,我不要被烧死,”章怀箴哑声道,“宁可摔死。”

“可是我怕——”宋雅茵像要哭了,嗓音破碎。

“我……也怕。”章怀箴咳了咳,烟熏出的眼泪朦胧了视界,后背被室内的烈焰烙得发烫。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这就是所谓进退不得的处境吧。

她默然想,闭上眼,拚命凝聚勇气。

她必须跳下去,不论这一跳是生是死,她没有别的选择。

她必须奋力一跳。

可她好怕,真的好怕……

“怀箴,你听著。”清朗的嗓音坚定地侵入她迷蒙的意识,“出国的事,是我爸逼我的,他说如果我不同意跟你分手,就要在决赛时动手脚,让你拿不到奖学金,而且还会解雇你妈,让她在园区里找不到工作——”他一顿,嗓音转为沙哑,“我知道自己这样做会让你很伤心,可我想,除了这样做没别的办法。所以我说要跟你分手,要你忘了我,因为我想,如果我一去十年八年,你不可能还记得我,与其到时候让你为这段感情为难,不如现在就要你忘了我。”

是吗?原来是这样,原来因为如此他才那么狠心地要她忘记。

可他可明白,忘记一个人其实比思念一个人更痛、更让人无所适从?

“……我怕你又忘了我,真的很怕,怀箴,与其将来再度被你遗忘,我宁可现在就割舍一切。”

不,她不会忘的。老天好不容易又赐给她一次机会,她不会再忘的,这一次,她说什么也不忘!

“……可是现在我懂了,如果今天我失去你,我会一辈子后悔。如果今天带著遗憾离开你,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我错了,怀箴,你说得对,如果我现在选择割舍,就算我们以后真的都能忘了对方,我们的心也会死了一半。对不起,是我太软弱,对不起……如果你愿意原谅我,如果你真的有勇气一辈子不忘了我,那就证明给我看,怀箴,证明你的决心。”他动情地喊,一字一句拉扯她纤细的心弦,“你相信我,跳下来吧。”

她闻言,缓缓扬起眼睫。

什么都看不见了,她眼前只是一片漆黑,空白的漆黑。

什么也看不见……

“怀箴,你听见了吗?怀箴。”

她什么也看不见,可她听到了,听到他满蕴情感的呼唤,一声声,牵动她心魂的呼唤。

她深吸一口气,忽地低声开口,“雅茵,你相信我吗?”

“什……什么?”身畔的人似乎吓怔了,手心不停泛著冷汗。

苍白的唇忽地浅浅扬起,“可是我相信他。因为爱一个人,就是完全的信任。”落下羽睫,她紧紧握住学妹的手,“走吧。”

语毕,她牵著宋雅茵纵身一跃。

操场响起一片惊叹的呼喊。

宋云飞置若罔闻,只是瞪大眼,屏息看著那两道直往下坠的倩影。

她们真的跳下来了,像折了羽翼的天使,不顾一切地坠落。

狂风卷起了两人的衣袂,放肆地在空中翻扬——这样的景象,几乎是美丽的,凄绝清艳的美。

他的天使跳下来了,从高高的云端落入凡尘,落入他展开的胸怀,他的世界。

她的脸那么细致,那么透明,蒙上一层薄薄的灰,仍不掩真纯良善。他微笑了,轻轻拍著她的颊。

“没事吧?怀箴。”

长长的眼睫扬起。“我……没事。”她呛咳著,唇畔却漾开浅浅笑痕,放纵自己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雅茵呢?她……咳……还好吧?”

“她也没事,放心吧。丹青在照顾她。”

“那就好。”她点点头,停顿一会儿,又咳了几声,“雅茵说……喜欢我。”

“我猜到了。”眸光一黯。

“信跟照片的事,其实都是雅茵做的吧?”

“你都知道了?”他苦笑。

“嗯。”她扬起手,怜惜地抚上他的颊,“你全部担下来,除了想让我恨你,也有部分原因是想袒护她吧。”

他默然,只是定定望著她,眼眸滚过沉痛与哀伤。

“你真傻,云飞。”

他摇摇头,忽地伸手紧紧握住她,“对不起,怀箴。”

“说什么对不起呢?”她依然那么怜惜地望他,“你爸爸真的拿我跟我妈威胁你?”

他颔首,“对不起,现在的我还没有力量对抗他——”深眸掠过惆怅,接著,点亮璀璨辉芒,“可是你相信我,以后我一定能坚强起来的。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努力让自己强壮起来,给我几年时间,怀箴,以后我一定有能力保护你的。”他急急保证,彷佛怕她不相信似地那样急切,那样激昂。

“我相信你。”她恬淡地笑。

他心跳一停,“你真的相信?”

“我相信你。”她柔声道,脸颊轻轻贴上他的胸膛,“可是你也要相信我。”

“我?”

“你要相信我,绝对不会忘了你。不论你在哪里,不论我在哪里,不论我们相隔多远,就算你跟我的世界如此不同,我都决定了——要等你。我会等你,等我们再度相逢的那天。”她低低地说,一字一句皆宛如最温柔的水波,在他心湖荡漾。

他震动了,满腔满怀的感动,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到了吗?”她拉起两人的小指,“这中间,有一条红绳系著呢。”

“红绳?”他愕然,瞪著两人空荡荡的手指。

“看到了吗?在这里,还有这里。”她比画著。

他痴痴地看著她的动作,忽地,眼前红影一晃。

是的,他看见了,在她与他之间,有一条艳丽的红绳将两人紧紧相系。

红绳在风中翻滚著好看的波浪,荡入她与他的心——他感觉到了。

是爱与思念,将两个人牵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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