酿郎 第七章 百合(1)
作者:季巧

不管世间如何动荡,江水依旧滔滔东流。

容云抱着膝,苍白的小脸半掩在交叠的双臂间,蜷缩的身子随着渡船轻轻晃动着,飘摇在这片恢复繁忙的江水上。她半睁着疲惫的双眸,看着渡船带领自己穿梭于热闹的船舶间,彷佛先前所有的惊心动魄不曾发生过。

“云儿!”

从渡船登上了“隆容”,她即被喜姨紧拥入怀。

被亲人温暖的气息密密包围,她听着耳边响起的哽咽,几乎也要跟着喜姨哭出来了。“喜姨,我好累、好困……”伏在喜姨肩上,她语音含糊,累得几乎能立即倒地不起。

携着哭音的低吟教喜姨揪紧了心房。“我知道、我知道……”她心疼极了,瞧云儿印着乌黑的眼下便晓得是怎么回事了。“阿松,烧盆水送去小姐房里!”转首吩咐过船夫,她赶紧扶容云回房去。

躺上榻,漫天彻地的舒畅登时向她袭来,容云忍不住发出舒服的申吟。

“喜姨给你拿酒来。”见她仍然半睁着目,不能入睡的模样,喜姨马上离开。

侧卧过来,容云半睡半醒地候着,不过片刻,醇香已送至她唇边。

搀起她软绵无力的胳臂,喜姨像喂药似地将酒慢慢灌进她嘴里,而后,整碗黄酒已见底,她打了个嗝,偏过首,旋即沉沉睡去。

喜姨搁下碗,轻抚她渐漾红晕的小脸,素手取饼船夫递来的热水盆,拧了条热布,拭去她额上及脖子缓缓渗出的薄汗。

不知何时才能摆月兑阴影?如此终日依赖酒水,终究也不是办法……

放下床帐,她转身离开,不忍再凝视那张即便熟睡了,眉间仍然缠结忧惧的脸儿。

★★★

容云这么一睡,足足睡了四天才清醒过来。

在彻底休养生息的四天间,她于舱内兀自睡得酣畅,殊不知舱外各人为了她乱作一团。

当她伸着懒腰跳下床榻,迫不及待想呼吸外头属于冬季的冰凉气息,一个翻天覆地的消息正在舱外等着她——

长孙晋登船提亲了。

“这怎么回事?他要娶我?”

她才踏进了舱厅,长孙家的人就尾随而来,并给容家送来了大批聘礼。她瞪着满桌殷红,一脸震惊。在媒婆的迭声恭喜下,她才晓得自己快当新娘了。

“你都成了长孙家的人了,他能不娶?”容昊淡淡开腔,从最初的愕然气愤到最后的沉着冷静,事已至此,他看破了,这些儿孙福就由着他们吧,他管不着了。

“我什么时候成了长孙家的人?”他们在唱什么戏?

瞧她诧异,喜姨不禁蹙眉。“你不是收了他的定情信物?还在『麟盛行』承认了是他的人?”

这般暧昧的情状,自然让容昊和喜姨联想到这两个孩子……肯定越礼了。

“那只是个权宜之计!那天官卫来势汹汹的,倘若我不点头认了,他就没有把我留在『麟盛行』的道理啊!”她急切解释,难以置信他们会那样看待自己!她向来循规蹈矩,怎么会跟长孙晋干出那种……那种苟且事?!

容昊和喜姨面面相觑,疑惑长孙晋怎地没道出这些隐情?

“你们为何不先对我问个清楚后再作决定?”眼看这般轻易便化解误会,容云扶着额,既头疼又无力。这玩笑开得太大,她真的承受不住。

如何能想像,长孙晋会在她回家当天就跟爹爹一起挑好了日子,并决定十天后迎娶她进门?扳扳指头,她六天后就得嫁人了,再也不姓容——

“你爹爹有说要叫醒你的,是我怕会打扰到你休息,才拦住了你爹爹。”喜姨自责不已,她并不想像上回那样对云儿逼婚。

当时她只觉得木已成舟,既然点首应允了这门亲事,又何必再责备她与长孙晋胡来的事?谁知道,这一切都是误会。

“云儿,别怪你喜姨了,她连日为你奔波嫁奁事宜,已经很累了。”出言护着爱妾,容昊拢眉道:“还有,那个定情信物又是怎么回事儿?你真收下了就是答应了阿晋的求亲,你嘴里说的权宜之计,在我看来……阿晋倒是很认真看待的,他既存真心,你就认了吧,别再像上回那样吵得鸡犬不宁,嚷着要退婚。”

他晓得云儿未必喜欢长孙晋,但也明白日久生情的道理,何况这么多年来,他多少也从这两个孩子的打闹中瞧出些端倪,长孙晋对她有情便不会待薄她,他倒是很放心把女儿许给他的。

听着爹爹的劝导之言,容云心知他只想把自己嫁出去,再这么跟他争下去准没结果,她要知道长孙晋娶自己的真正意思,而非旁人陈述的答案。

“他是否真心,也得问个清楚才作数!”她咬了咬唇,转身离开了舱厅,匆匆下船去找长孙晋。

她不愿的并非是这场弄假成真的亲事,而是不愿糊里糊涂、模不清他心思便嫁人。

他是真心抑或报恩?还是为了顾全她的名声?她不要抱着这些心结嫁入长孙家,当年与陈家解除婚约后,她就打定主意终生不嫁,但如今他开口提亲,她竟又开始奢望起来了。

她奢望自己能跟楚楚一样有个知心永随的良人,而非为了其他瓜葛强行缔结的姻缘。长孙晋只是想报恩的话,她宁可退婚也不要成全他这份非己所求的美意。

成亲之期日近,她不能再躲避自己的感情。

“瞧,是容家千金,没想到『麟盛行』的二当家会看上她。”

“那二当家相貌堂堂的,为何会看上这种为家计抛头露面的女子?他俩一个河深、一个井浅,依我看哪,这当中定有隐情。”

“是呀,我才听王大婶说可能是二当家酒醉糊涂,与她干了见不得人的丑事才急着要成亲哩!瞧城里多的是与二当家匹配的千金,他有必要娶她作正妻吗?”

容云戛然止步,掉过头瞪着背后那两个兀自说得快活的三姑六婆。

当天在“麟盛行”的权宜之计,怕是在她酣睡休养的四天里传得家喻户晓了,她并不在意旁人的非议,只是那个潜藏的心结被挖开了,她气恼到无法再听她们说下去。

长孙晋的确还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正因如此,她才那么在意他根本不如爹爹所言的那般真心。

被她肃杀的眼神慑住,那两个大婶立时噤声,各自往她两旁绕开。

容云不让自己再费神于这些人身上,转身就走。

踏入“麟盛行”,铺里的人抬头一见是她,不约而同地喊了声“二夫人”,她神情冷淡,不予回应。

她会不会成为“二夫人”,还得看他们二爷的造化。

漠视周遭的注目,她向小厮平声道:“我想见你们家二爷。”

“二爷正在会客,二夫人先到大厅候着好吗?”

容云颔了颔首,步进内院之时,却被迎面而来的男人顿住脚步。

是那天来禀报曹纪风重搜“隆容”的官卫。

饼目不忘的本事几乎让她吓破胆,她立即回过身,低垂着慌张的脸孔,习以为常地躲避官卫的注意。

那名官卫挑了挑眉,向身后的男人露出兴味的笑容。“你的内子真有趣。”

瞥了瞥已躲到角落去的人儿,长孙晋勾唇,淡漠一笑。只有他明了她的可笑反应下,藏的是她这些年累积下来的惶惧。

送走了客人,他走近她,大掌抚上她隐隐打颤的纤细肩头。

今后有他的庇护,他绝不让她再这样惶然度日。

“云儿?”

他的叫声唤回容云闪躲的目光,她转头望向他严肃的脸庞,霎时懂了他的苦心,也明白了一切。

“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想笑出声,黯淡的眸心却藏着一抹失落,嘲讽自己的愚昧。

在锦衣卫尚未松懈对他们两家的盯梢前,他们的确得把当天的戏继续唱下去,方才只差一步,她就要在那名官卫面前坏了大事。

她怎会认为他真要娶自己?他瞒住所有人或许不当,但这是唯一能保全两家的方法,毕竟,他们稍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锦衣卫周密的耳目。

终究弄懂了他娶她的真正目的,应该豁然开朗,松懈心头的紧绷,可为何她的心这么难受?本来尚存着一丝期待的窃喜情感,如今却令她失望得疼痛。

那样的心酸与痛楚,让她觉悟,她爱上长孙晋了。

与他相识太久,她不知这是何时萌芽的情愫,只知记忆里的悲喜忧欢,太多情绪、太多片段都有他的参与,从来触动她情绪最深的,也只他一人……

“怎么了?”长孙晋皱眉,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她摇了摇首,挥去所有难堪,对他强颜一笑。

“我早上去看你,喜姨说你还睡着。”凝睇她脸上略带苍凉的笑容,他的眼透出不舍。“刚睡醒吗?吃了吗?你脸色很白。”

他的关心教她更难过,也险些逼出了她的泪。

“嗯,睡太久了,有点头昏,我这就回家吃饭。”说罢,她立刻转身,急着想逃,把之前可笑的决心抹个一干二净,她已没有勇气去问他真不真心的问题。

这桩婚事,她该庆幸自己并未高兴太久,还赶得及唤醒自己,不然当真那么冲动向他开口,他肯定会被自己的愚昧吓坏,弄得两人都尴尬。

“你来这儿……就是想对我说这些?”他及时拉住了她离开的脚步,直觉她有事,但见她小脸低垂,他读不出她的表情。“我这几天登船探望,想跟你交代成亲的事,我知道自己办得太急,还没——”

“我懂的!”急急打断他的话,容云抬起脸,强笑道:“我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你放心,我会做得好好的,不会让你失望。”

不要……她不想从他嘴里听到那样无情的筹划,既是心知肚明就不要再说了,她怕自己承受不了,下一刻即大哭出来。

她意指将会做好他妻子的本分?但为何她眼底却充斥着哀伤?

“这件事……你是同意了?”他不安地问,头一回尝到紧张得呼吸快停的难受滋味。

他从未探问过她的意愿,从提亲到下聘,所有事都是他一人的主意,他知道自己没必要把婚事办得这么仓卒,即使流言四起,也该先取得她的允诺再正式提亲,但急于拥有她的私心掩盖了他的理智,难得觑得了这样的牵绊,他自是不会放过。

他都为了容家如此成仁取义了,她还能摇头吗?为免官卫再来找麻烦,她只能尽力配合,跟他演一段假鸳鸯。

“我同意。”她缓缓抿出一抹浅笑,盈盈水眸中有满满的感动。就算当不成夫妻,有他这样的挺身相助,她已知满足。

清脆的嗓音抑止了长孙晋混乱的心绪,他扬起唇角,得到了她确切的应允,他对这桩婚事更有信心了。

“这一切麻烦你了。”她感激地道,显得有些局促腼覥。

从点头答应与他演戏的这一刻起,她做好了他日休离的准备。

只是他的名誉也会因此受损,日后要娶喜爱的女子也难,毕竟谁家闺女会愿意委身一个曾有家室的男人?

他逸出轻笑。“不麻烦,只要你首肯就行了。”

看着他俊朗的笑颜,她轻启绦唇,却欲言又止。

想知道他会把戏演到什么时候才罢手……但,还是罢了,这祸根本来就是容家给他惹来的,她实在不该再这么多舌,又给他添麻烦了。

“反正麻烦你了,咱们成亲那晚再会。”她玩笑道,藏起满怀心事离开了“麟盛行”,徒留被她一句话就撩拨得春心飞扬的男人原地发愣。

她讲话可真够直接,也够实在,难怪这么对他胃口,让他对她念念不忘。

他千盼万望的,不就是成亲那晚吗?

悦色浮上他噙笑的深眸,他万分期待将来夫妻同心的婚姻生活——

★★★

长孙家早与容家缔姻的消息,在这个把月来,成了镇江最火热的话头,城里的媒婆们这才顿悟为何长孙晋总不肯理会她们,原来人家老早就付了聘金,把容家丫头给订下来了。

良辰吉日,当过礼的队伍大锣大鼓地游走于大街上,震耳欲聋的乐声吸引全城人热闹围观,也震碎了一众千金的芳心,在长孙齐这主爷已定居燕京的情况下,容云无疑成了“麟盛行”的当家主母。

她就这样坐上了旁人垂涎已久的位置而不自知,一路怀着复杂的心情被花轿抬走,蒙着喜帕与长孙晋拜了堂,甚至走进了新房仍自以为这一切都是在演戏。

因此,当新郎官挡住了一群欲闹洞房的宾客,满心喜欢地往新娘子而去,一推门的刹那,眼前的情景令他失望透顶。

“咦,怎地这么早?你不用招待客人吗?”容云咬着龙凤饼问他,喜姨还告诫过她得耐心等他,没想到她才刚进来摘下凤冠填肚子,他就跟着进房来了。

“我没空理那些人。”长孙晋关好门,皱眉步向她。“你很饿?”瞧她大口嚼饼的模样,他视线触及桌上被她随手抛下的喜帕,心一沈——

这跟他预期的相差太远了,他还以为要为她掀喜帕的,如今,竟失了这项礼节。

“我中午没吃。”拍拍身旁的椅子,她招呼他坐下。“这饼好香!你也来吃!”她热络地递上饼,难得跟他分享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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