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请进 第三章
作者:孔茗

方蔚蓝没有拒绝他的邀请,“我男友临时有事,所以我只好自己搭公车回去。”一坐上车,她就急着解释。

“常常这样吗?”

其实他是开心的,要不是她被放下车,现在他也不会捡到这个机会。

“也不是常常。”

“怎么了?妳的脸色不太好。”

他有些担心地问,她跟方才那个在专柜前发表爱情心得的方蔚蓝判若两人。蔚蓝没有答话,连申冬澈都看出了她的忧郁,为什么顾家洛却连半点也没察觉?

“有心事吗?要不要说出来听听?”

绚烂的街灯一一从眼前晃过,一下子抛到了脑后,像在追赶着什么,蔚蓝觉得她的人生也像逝去的街灯,一去不复返,可是问她得到了什么?却答不上来。千头万绪,该从何说起呢?告诉他,家庭的不幸,还是爱情的失意?

“你……有没有烦恼?”思忖了一会儿,她问。

“只要是人都会有烦恼,我当然也有。”他专心开着车。

“例如呢?”

“都是些小烦恼,不值得拿出来讲。”

他家世良好,从小头好壮壮,一路念建中保送进台大,外表英俊潇洒,不乏女慕,毕业后当兵两年,被分派在最凉的部队,退伍后马上被昔日教授推荐到一流的动物医院工作,工作期间深受上级赏识,两年后出来开业,目前诊所业绩蒸蒸日上,上门求助的客人络绎不绝,在人生精华时期的三十一岁,他已经轻易完成了许多理想,上苍对他如此厚爱,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申医师一定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挫折』吧!”

“被女朋友抛弃算不算?”

“你被女人抛弃过?”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当然啊!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新闻?”

“她一定很没有眼光。”

“这句话妳说对一半!”他笑着说:“其实,我是不曾有过什么大挫折,不过,也就是因为没有受过伤,所以一旦遇到难题,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为什么离开你?”

她好奇,像顾家洛那样的男人她都缺乏勇气离开,像申冬澈这样杰出的男人,竟然还有女人要放弃。

“我在想,或许是因为我给她太多压力了,有时候,女人爱一个男人并不是因为她需要他,而是觉得被需要。”他苦笑。

“你是在说我吗?”她的确是这样的,放不下顾家洛就是感受到自己对他而言已经太需要。

“所以,妳不快乐?”

“难道在那段爱情里,你全然地快乐吗?”

申冬澈从没有想过跟崔菡妮在一起时自己快不快乐,他比较关心的是她快不快乐?

结果是,两个人都不快乐。他拚命地给予他以为的幸福,但显然她并不这么想。

中港路又宽又直,申冬澈突然大踩油门,很危险地飚车。

“哇!申冬澈,你疯了,快减速!”方蔚蓝万万没想到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会是在这种刺激的时刻。风切声从车门缝钻进她耳里,令她肾上腺素飙升,紧张得直想尖叫,不,还很想杀人!

“减速?妳不是不快乐?那活着干嘛?”他笑得好坏。

“不知道,但是我很确定我不想这种死法!”要是没死变成残废或植物人,那她还不如去喝农药来得痛快。“停车、快停车!”

“妳怕死吗?”他没有慢下来的意思。

她怕死吗?她很想说不怕,但在这种情况下,她只想要活。

“不,我不想死。”

“为什么?”

“因为我还没有活够,而且我也不想跟你一起死!”

他变低车速,纵声大笑:“哈哈……妳真坦白,妳想怎样才算活够?”

“不知道,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

“妳现在的生活很糟吗?”他问,车速恢复正常。

“不是很糟,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她铁青着脸,瞪着他。

“妳听过存在主义吗?在心理谘商方面有一种叫存在主义治疗法。”无视于她的怒目,他笑着说。

“没听过,在经过震撼教育后,申老师打算要开始对我进行心理辅导吗?”

“哈哈……”他又笑了,他真欣赏方蔚蓝这种个性,就算再怎么不快乐,还是不忘她的幽默。“存在主义者认为,人一出生就是孤独的、焦虑与痛苦的;虽然不能选择要不要出生,但因为人类有自我觉察的能力,让我们能自由选择要过的生活方式,所以也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唯有死亡是无法避免的,因为死亡让我们更加深刻体认到,生命是无法浪费的,因此必须把握眼前的每分每秒,去实现自我理想与幸福的人生。”

“说得很好。”

她频频点头,因为这段话,原谅他刚才吓她。

“所谓的存在主义治疗法就是要鼓励当事人严肃地面对世界,对你自己所做的选择负责,因为你现在所过得生活是你自己决定的。而要跨出这个你以为不理想的世界,也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所以,申老师的意思是,我可以改变自己,只要我愿意?”

“是这样没错!只要妳为新的选择负责就够了。”

昂责?

要不是因为太有责任感,她不会“负责”顾家洛的人生到这种地步。“那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不用负责又可以很快乐的?”

“当然有,我送妳回家,妳不必对我负责,我还可以讲笑话让妳快乐。”他说。

她微笑,有点悲凉。

微笑,是因为这男人太善解人意了,让她的心漾起异样的感觉,悲凉,是因为觉得可惜,这么好的男人,却与她无缘。

“心情好点了吗?”他温柔地问。

“嗯。”她有点被感动,原来他突然地开快车是为了激发她活下去的勇气,让她暂时忘记烦恼,原来……她现在才明白,他是别有深意,“谢谢你。”

“别跟我客气,我们是朋友。”这句“朋友”,令他再度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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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她住的大厦门口,申冬澈却不怎么想要她下车,他不想错过任何与她相处的机会,虽然他知道她已经有男朋友,虽然他敢确定她不是三心两意的女人,虽然他知道这么做有点卑鄙,虽然……但是,夜色很美,晕黄的街灯下水气氤氲迷蒙,像隔着一层面纱。

申冬澈感觉自从遇见她后,世界宛如披上白纱,一切都变得朦胧而美好,这么说有点可笑,过去他从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此刻不得不信,因为由不得他自己了。

方蔚蓝也沉默着,她开始觉得跟他在一起有些紧张。

“方小姐,可不可以给我一张妳的名片?”其实他是想要她的电话号码。

她从提包里抽出两张名片递给他。他看着名片说:“妳还兼直销?”怪不得她不快乐,看来她的经济压力很大。

“申医师是朋友,跟我买会算你友情价喔!”她不忘推销。“对了,还有这张是我男朋友的,他在市政路开了一家汽车精品店,欢迎莅临指教。”

她又递上一张名片,两个人中间因为隔着一个人,让他们都不太舒服。申冬澈想放弃,他不是会横刀夺爱的那种人。

只是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咚咚……这个周末妳可以带牠来复诊吗?”申冬澈,你这卑鄙的家伙,明明想约会方蔚蓝,却还拖咚咚下水,你不觉得你这借口太烂了吗?他冒汗地想。

“好。”蔚蓝爽快答应。正当他还在想下一句话的时候,一位中年妇人挽着一只包包,面朝着他的挡风玻璃直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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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这么晚了,妳怎么又跑来?哥哥知道吗?”对于母亲独自从彰化“离家出走”到台中来找她,她已经习以为常。

“小蓝,这位先生是妳的新男友吗?长得真体面,比那个姓顾的好多了,妳的眼光总算进步了点。”母亲笑吟吟地打量着申冬澈。

“妈!妳别胡说了,他是我的朋友,是兽医诊所的医生,申冬澈医师。”她尴尬地解释。“申医师,这是我妈。”

“伯母,您好。”申冬澈有礼地向她打招呼。

“申先生是兽医师?这年头当兽医师好,听说现在很多夫妻都不生小孩,宁愿养宠物,所以将来宠物市场一定很有前途,很好很好,小蓝啊,妳这次可要好好把握这难得的姻缘……”

“拜托,妈,我已经说过,申医师和我只是普通朋友,妳不要乱说,这样对申医师很不好意思。”

“我没关系,方小姐,不必在意我。”事实上他很乐意被误会,甚至,他很希望是真的。

“不是男朋友喔?”方母面露失望,但愈看申冬澈愈是满意,“没关系,现在不是没关系,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申医师,我们家小蓝从小就很乖巧,又很懂事,小时候很喜欢弹钢琴,只是没机会让她学,要不然现在一定是很出色的音乐家……”

“申医师,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方蔚蓝太了解母亲,她红着脸向他道谢,拽着母亲的手臂,用“拖”的把她拖进大厦。

“妈,妳以后不要在我朋友面前乱说话好不好?不是每个男的都是我的男朋友好吗?”电梯里,她忍不住抱怨。

“我知道不是每个男的都是妳的男朋友,但为什么妳偏偏挑了个最烂的?我觉得刚刚那个兽医比顾家洛顺眼多了,人长得帅,又有正当的职业,妳是瞎了眼不会分辨哪个男人才是妳应该交往的对象是不是?”方母有时候讲话倒是一针见血。

“妳有什么资格说我?妳的眼光难道就比我好?”

“傻丫头,我就是因为吃了亏、受了苦,才要让妳明白千万别走上妳妈的老路,妳那死鬼老爸只会喝酒闹事,什么事都不做,我才会老了这么命苦……”她掏出手帕开始“表演”拭泪。

“妳命苦?那我怎么办?”她提高音量。

“所以啊,小蓝,我这次到镇澜宫去要到一组明牌,听说很灵验的,神明向我保证一定会中头彩,所以妳可不可以给我一万块包牌?中了我绝对会帮妳准备一份很丰厚的嫁妆,让我女儿风风光光嫁出去……”

“够了,妈,我拜托妳清醒一点,我一点都不奢望要嫁妆,所以妳也不要再作发财梦,徒增家人的困扰。”方蔚蓝很累,她不想再听母亲提起关于彩券的事,为了她的沉迷,她已经付出太多,更何况这些年来,她给她的钱也够替自己办嫁妆了。

“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们兄妹及权权好,妳大嫂怕养不起孩子,所以只生了权权,要是我中了头彩,要生一打都不是问题,我也是努力要让我们家变得愈来愈好,所以小蓝,这次妳只要肯出点小钱,给我一万,或者五千,五千就好……”

“我一毛都不会给妳,妈,我不能再害妳了。”蔚蓝坚决不肯给钱,方母气结,进了屋里一句话都不肯说了。

堡作八年,方蔚蓝唯一的慰藉就是至少还存了钱买下这间十五坪的单身套房,虽然不大,却是她仅有的小小的财产、小小的立身之地。

洗过澡后,她在小厨房准备切盘芭乐给母亲,她知道母亲最爱吃芭乐。

客厅,方母边看电视边说道:“小蓝,妳快看,电视新闻正在播卡奴,他们说这周末要北上抗议,那我是不是也该去声援?”

“妳又不是卡奴,干么要声援?”

方蔚蓝忙着切水果,没有想太多,忽然,一阵冰凉贯穿她的背脊。她激动地冲到电视机前,手上握着水果刀,样子有些吓人。

“妳跟银行借钱了是不是?”她浑身发抖地问。

方母被她的样子吓坏了,嗫嚅地说:“……没有借很多啦!”

“妳所谓的『没有很多』是指多少?”

“就……就二十几万……”方母低下了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二十几万叫没有很多?是怎样?妳以为我赚钱像喝开水一样容易?妳干嘛要去跟银行借钱?妳难道不知道银行循环利息高得吓人吗?妳不知道银行就是合法的高利贷吗?妳在花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没有……”她哽咽了。

“对不起,对不起……”

方母从她的反应才终于了解事情的严重性。

“妳跟我说对不起干什么?说对不起就能解决问题吗?妳当银行是白痴吗?妳这么不自爱,不如现在就拿这把刀杀了我,免得我被妳气到脑溢血,到时候还要拖累妳!”

“我以为那次一定会中头彩,所以就下了重本,谁知道……又摃龟了……,都怪隔壁阿凤,都是她煽动我,所以我就……”方母开始推卸责任。

“那妳叫阿凤帮妳还钱!妳知不知道我赚钱有多辛苦?为什么妳老是要做这种事?妳是要逼我去死吗?”

“呸呸呸,在妳妈面前说什么死不死的,有这么严重吗?我自己想办法还就是了,竟然要听妳教训我,妳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我真是不幸,竟生出这么不孝的儿女……”每次方母说不过方蔚蓝,就拿出母亲的威严来威胁她,这是她一贯的计俩,方蔚蓝很习惯了。

“好,我就是不孝,这次我再也不管妳了,以后妳要怎样随妳便,不要说我没提醒妳!”方蔚蓝痛心极了,她好伤心,抛下母亲,重重地甩上房门,拿起手机,很自然地拨下快速键,她觉得此时的她好脆弱,好需要顾家洛的安慰。

“喂?家洛,你在哪里?”瞬间,她眼泪落下。

“蔚蓝啊,我这摊快结束了,等会儿小周说还要去夜店续摊,妳今天早点睡,我不过去了。”顾家洛原本今天说好要来陪她的。

“家洛,我妈来了……”

“妳妈是不是又来跟妳要钱?”顾家洛跟她家人向来不对盘,因此口气恶劣。

“也没有啦,只是她出了点问题,她欠银行一笔卡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既然是她自己借的就叫她自己还啊!镑人造业各人担啦,不是我在说,妳妈都是被妳宠坏了,才会这么不知轻重,我先告诉妳,这次妳可不准再拿钱帮她,让她自己去想办法,还不出来就叫她去卖,让她清楚自己的斤两,这么老了还能值多少钱?”他开始口不择言。

“顾家洛,她毕竟是我妈,你可不可以对她说话尊重一点?你嫌我被她气不够,所以也要气我吗?”她动了气。

“那要看她做了什么值得让人家尊重的事啊?每次来台中不是向妳要钱,就是要妳替她收烂摊子,这种行为跟土匪有什么两样?还有,妳那个酒鬼老爸,整天只会喝酒也不做事,真不懂妳大哥到底在干麻?也不管管他们,一天到晚放任他们在外头胡作非为,我要是他,早就抓狂了……”

喀!方蔚蓝没等他说完,径自挂断电话。顾家洛果然没有教她“失望”,每次都有理由数落她父母的不是。

她受够了,她是想找人倾诉,不是要听人家抱怨。

突然,手机响了,她盯着来电显示,是不曾见过的电话号码,可是直觉告诉她,是申冬澈。黑压压的房间里,她彷佛发现一丝光亮。

“喂?请问是方小姐吗?我是申冬澈。”

“嗯,我是。”她答,果然是他。

“我……我是照妳给我的名片上的电话打来的。”电话线另一端,申冬澈显得不知所措。

“嗯,我知道,申医师有什么事吗?”

其实我只是想听听妳的声音。申冬澈差点月兑口而出,但还是很没种地说:

“我……我是想跟妳订营养品的,就是目录上的『脚骨软Q强身健健丸』。”

听他结结巴巴地说,方蔚蓝忍俊不禁,他看起来明明健康到不行好吗?哪需要吃什么健健丸啊?摆明了就是纯粹打电话找她聊天。

“你就只是想跟我说这个吗?”真自私哪!方蔚蓝,见人家老实,竟想试探他。

“其实……还有『还我漂漂美人纤体素』,顺便也给我一罐。”被她这么一问,申冬澈紧张得胡乱指着目录上的产品说。

噗哧!方蔚蓝被逗笑了,“你是男人,吃什么『美人纤体素』?”

“我买给芳霏的。”

这时候芳霏总算可以派上用场,申冬澈抹抹额头沁出的汗。

不过这公司产品名字取得还真鲜,除了以上两样,还有“赐你无忧无虑快乐四神茶”、“让妳的他更爱妳代餐”、“连爱因斯坦都自卑迅速补脑力”。如果真像它所写的有这么神,那他该叫方蔚蓝多吃点“赐你无忧无虑快乐四神茶”,免得作直销没有说服力。蔚蓝第一次觉得申冬澈真可爱。

“申医师还有其他的事吗?”

“方小姐,其实……我是在想今天晚上跟妳说过的话,我想告诉妳,存在主义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主张,它认为每个人的存在都是有其价值的,要相信妳的价值是因为妳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不会有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妳,妳懂吗?”

不知怎么,方蔚蓝握着手机的手轻轻颤抖。电话那头,申冬澈的声音听起来如此温暖,他是真心关心她的。于是,方蔚蓝把方才母亲的事情向他诉说,而他只是默默地听着。二十分钟过去,申冬澈已经完全了解她的困难,然后,换他很有耐心地提供意见给她,告诉她该怎么解决母亲的债务问题,一聊就是一个钟头。

“谢谢你,申医师,这么晚了还让你听我抱怨,真不好意思。”

“不要这么见外,叫我申冬澈就好。”

“嗯,那你也叫我蔚蓝。”

“好,蔚蓝,心情好点了吗?”

“嗯,好很多了,谢谢。”

她笑着,两个人都不舍得挂上电话。

她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明明已经有了男友,却还贪恋别的男人的温柔?

“申冬澈,你对每个刚认识的女孩子都这么好吗?”

“也不是,我只是特别担心妳。”其实因为我在乎妳。

“为什么?”

“不知道,或许是跟妳特别有缘。”有缘个头,其实是想追妳。

“希望这不是一段孽缘。”方蔚蓝笑着说。

“晚安。”

申冬澈百般不舍地关上手机,盯着天花板傻笑,遇到方小姐,让他的心陷得一塌糊涂,连打通电话都犹豫好久,心跳得好快,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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