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夫人 第四章

大约一周后,我第一次见到了琳达·特雷斯林。

六点刚过几分钟,我和阿尔文放下书,到马房去看巴特卡普,我们认为它那天下午扭了筋。

兽医来看过了,给它敷上了泥罨。阿尔文真诚地为之不安,这使我感到欣慰,因为我总是乐于发现她有温柔的感情。

“别着急,阿尔文小姐,”塔珀蒂告诉她,“不出这个星期,巴特卡普准会象狗似的撒欢儿。瞧,吉姆可是从我们这儿到地角的最好的兽医,我讲的是老实话。”

她高兴了,我告诉她明天将用黑王子来代替巴特卡普。她对此很激动,她知道黑王子将会考验她的勇气。我很高兴地看到她愉快中只是稍显不安。

我们点出马房的时候,我看了看表。

“你愿意在花园里散步半小时吗?”我问,“我们还有半小时的时间。”

我惊异于她居然说愿意,于是我们便去了。

梅林山庄所在的高地约有一英里见方。通向大海的斜坡很陡,不过有几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走起来还算便当。园丁们在这个花园里下了不少工夫,在繁花似锦的树丛的掩映下,这里的景色实在秀丽。高大的乔木星罗棋布,棚架式拱道点缀其间,虽说时节已晚,玫瑰花却依然艳丽诱人,芳香飘溢。

人们可以坐在树荫下,放眼观海,从这些花园望过去,府邸的南侧傲然挺立,气象宏伟,峭壁顶部的这座庞大的花岗岩建筑宛如固若金汤的要塞。它不免带有一种挑战的神气,仿佛不仅要和浩瀚的大海比个高低,而且要与大千世界争个胜负。

我们走在散发甜香的花间小径上,与道旁树木平头,这才发现有两个人在那儿。

阿尔文倒吸一口凉气,随着她视线,我看到那两个人了。他们并肩而坐,依偎在一起。她肤色暗黑,是我所曾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之一;她的容貌显然是众所瞩目的。她发上披着一条轻薄的罗纱头巾,点缀在罗纱上的许多金属小圆片闪闪发光。我想她长得很象《仲夏夜之梦》中的一个人——也许是蒂坦尼亚吧;虽然我一直认为蒂坦尼亚是够俊秀的,但是她却可以和她媲美。她天生丽质,于人们的眼睛有磁石般的吸引力。不管你想不想,总要对她望上一眼,爱慕不已。她的连衣裙呈淡紫色,是用薄绸之类的柔软衣料作的,领口处别着一个大钻石别针。

康南首先开了腔。“啊,”他说,“这是我女儿和她的教师。原来,利小姐,你和阿尔文出来散步了。”

“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我说,就来拉阿尔文的手,但是她却非常没有礼貌地闪开了。

“我可以和您和特雷斯林夫人坐在一起吗,爸爸?”她问。

“你在与利小姐一起散步,”他说,“难道你不认为应当继续散步吗?”

“好的,”我替她作了回答,“来吧,阿尔文。”

康南转向他的伴侣:“我们很幸运地找到了利小姐,她是……可钦佩的!”

“康南,为了你的缘故,我希望这个家庭女教师是十分十美的。”特雷斯林夫人说。

我感到很尴尬,仿佛我是一匹马站在那儿,任他们对我评头论足。我相信他知道我很狼狈,倒觉得挺有趣。常常有些时候我认为他是个很讨厌的人。

我淡淡地说道:“我想我们该回去了。我们只是在阿尔文晚上睡觉之前出来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来,阿尔文。”我补充一句,我把她的臂膀抓得那么牢,因此一下子就把她拉走了。

“可是,”阿尔文反抗道:“我要留在这里。我想与您谈谈,爸爸。”

“你明明看见我有事。另外找个时间再谈吧,我的孩子。”

“不,就现在……这很重要。”

“不会所有的事都重要的。让我们明天再谈吧。”

“不……不……现在!”阿尔文语气里带着歇斯底里;我还从来不知道她会如此固执地抗拒他。

特雷斯林夫人低声说:“我看阿尔文是个挺有决心的孩子。”

康南·特里梅林冷冷地说:“利小姐来处理这件事吧。”

“当然啦。十全十美的家庭女教师嘛……”特雷斯林夫人的语气里带着挖苦的意味。她的话那么深深地刺激了我,于是我粗暴地抓起阿尔文的胳膊,几乎是把她拖回到了我们来的路上。

她抽抽噎噎,不过直到我们进了家里她才说话。

这时,她说:“我恨她。你难道不知道,利小姐,她想做我的新妈妈。”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认为那样做危险。因为,我总感到很容易被人听见。直到我们进入她的房间之后,我关上门,才说:“这话说得多奇怪,她自己有丈夫,又怎么能想做你的妈妈?”

“他快要死了。”

“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说他们只是在等着他死。”

我感到很吃惊,她竟然知道这样的流言。我想:我得把这件事对波尔格雷太太说说,要他们在阿尔文面前谈话当心些。是不是那些姑娘们或是塔珀蒂对她说的?

“她老是到这儿来,”阿尔文接着说,“我不让她占我妈妈的位置,我不让任何人占。”

“你对不可能的事过于敏感了。不要让我听到你再讲这样的话,我坚持这一点,这对你爸爸来说是不名誉的。”

这句话使她陷入沉思。她是多么爱他呀!我暗想。可怜的小阿尔文,可怜的孤独的孩子!

罢才,当我置身于那座美丽的花园,在树荫下被迫听那个美人的讥诮话时,我还在为自己感到委屈。我自言自语:这不公平。为什么有的人拥有那么多,而别的人一无所有?我若是戴上薄纱、佩上钻石,会不会美呢?也许比不上特雷斯林夫人,但是我敢断定,那一定比祖母留下来的棉布衣裳、美利奴绒线衫和绿松石别针要合适得多。

而现在,我忘记了为自己抱屈,我的同情完全倾注到阿尔文身上。

我望着阿尔文上了床,便回到自己的卧室,感到心头有一种消沉的情绪。我一直想着康南·特里梅林在树荫下与特雷斯林夫人在一起的情景,暗自沉吟着,他是否还在那里,他们谈些什么。卿卿我我,我猜想。当然我和阿尔文干扰了他们之间的调情。他竟然沉溺于有失尊严的私通,我感到惊讶,因为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不体面的。

我走到窗前,使我欣慰的是,从这儿看不到南面的花园和大海。我的双肘撑在窗台上,在这香气飘溢的傍晚,我望着窗外,天色此刻还不太暗,但是太阳已经隐去,黄昏的蒙胧的光照在我身上,我的眼光转到那边我曾在帘子上看见人影的窗上。

帘子已经拉起来,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蓝色帷幔。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帘子,不明白自己期待着什么。是要在窗口见到露出的一个面孔,或频频挥动的手吗?有时我可以为自己的幻觉嘲笑自己一番,但是这个黄昏却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这时我见到帘子移动了,我晓得有人在房间里。

那天晚上,我的心境十分反常。这与在树荫下遇到了康南·特里梅林和特雷斯林夫人有关系。但是,直到这时为止,我还从不曾充分分析自己的心理状态来解释今晚的反常。我感到我们这次的邂逅是一桩羞辱,但是,我随时准备再冒一次风险,这种机会还会有很多。艾丽斯的房间不在我的房间这一边,但是我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花园里散步,如果我想那么做的话。一旦给我撞上了,我会被认为相当愚蠢。不过我不顾后果。我不管这些了。对于艾丽斯的思绪萦绕在我的心头。有时我有一种强烈的,那就是要揭开她的死亡之迷,以致准备一切在所不惜。

于是我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房间。我离开我的房间所在的府邸的这一翼,沿着画廊来到艾丽斯的梳妆室。我轻轻地敲门,心儿在怦怦直跳,我很快地打开了门。

一刹那间,我没看见有人。而后我发觉帘子在抖动,有人藏在后面。

“谁?”我问道,声音足以掩饰我心头的恐怖。

没有回答,不过任何躲在帘子后面的人都是很想不被发现的。

我大步走过去,把帘子拉到一边,看到吉利缩在那里。

她那茫然若失的蓝眼睛的上下眼脸惊恐地颤动着。我伸出一只手抓住她,她却挣月兑开我跑到窗子那里去了。

“没关系,吉利,”我轻声说,“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继续凝目注视着我,于是我接着说:“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还是一言不发,她开始用目光扫视着房间,好象她是要找人来帮忙,一时之间我产生了一种神秘的感觉:她见到了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而我对此是看不见的。

“吉利,”我说,“你晓得你是不是应当到这个房间来的。不是吗?”她离开我越来越远了,我重复着我说的话。

这时她点点头,但又立即摇摇头。

“我要带你回我的房间,吉利。然后我们再谈一会儿。”

我搂住她。她的身体还在颤抖。我把她拉到门口,但她走得非常勉强,到房门口时,她回过头来望望;这时她突然喊道:“夫人……回来,夫人,现在……来吧!”

我紧紧抓住她,把她从房间带走,随手把门关上。然后几乎不得不把她拖到我的房间。到了我的房间,我牢牢地把门关上,背靠着门,她的双唇在颤动。

“吉利,”我说,“我真地不会伤害你的,你一定要记得这一点。我想成为你的朋友。”她那迷惘的神色依然存在,我抓住机会,又继续说道:“我想成为你的象特里梅林夫人那样的朋友。”

这句话使她大吃一惊,刹那间,迷惘的神色消失了。我偶尔有了另一个发现:艾丽斯对这个可怜的孩子过去一直是很好的。

“你到那儿去寻找特里梅林夫人,对不对?”

她点点头。

她看上去是那么悲哀,以致于我被感动得表现出异常的神情。我跪了下来,伸出双臂搂住她;现在我们脸对着脸了。

“你找不到她了,吉利。她死了。在家里找她是没有用的。”

吉利点点头,我弄不清她点头的含义——是同意我说找也无用呢,还是她仍相信在家里会找到特里梅林夫人。

“那么,”我接着说道,“我们得忘掉她,对不对,吉利?”

苍白的眼皮垂了下来,不让我看见她的眼睛。

“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我说,“我希望我们会。如果我们是朋友,你就不会孤独了,对吗?”

她摇摇头,我认为她那双审视我的眼睛已经消失了茫然若失的神色,她现在不发抖了,我相信她不再害怕我了。

突然她从我紧握的手中挣月兑出来,向门口跑去。我并没有去追赶她,她在开门回头向我张望的时候,嘴唇上挂着一丝儿微笑。然后,她离去了。

我相信我已经在我们之间建立起友谊。我相信她已经克服了对我的畏惧心理。

这时我又想起艾丽斯,她以前对这个孩子始终很好。我开始在脑海中更加清晰地勾勒出艾丽斯的肖像。

我走到窗前,目光扫过“L”形建筑,望到那个房间的窗户,想到我在帘子上望到人影的那个夜晚。我发现了吉利并不能理解这一点,我所见到映在那儿的人影绝对不是小孩子的,而是一个妇人的。吉利可以藏在艾丽斯的房间里,但那天晚上,我在帘子上见到的影子并不是她的。

我到波尔格雷太太的房里喝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她很高兴地招待我。“波尔格雷太太,”我说,“有一件事我觉得有些重要,我很与你商量商量。”

她自豪地昂起头,我可以看出,征求她意见的家庭女教师,在她眼里,一定是理想的家庭女教师。

“我很高兴陪你坐上一个小时,请你喝一杯我最好的厄尔格雷茶。”她对我说。

一边喝茶,她一边带着近似慈爱的表情打量着我。

“好,利小姐,请你告诉我,你要问的是什么?”

“我有点不安,”我告诉她,若有所思地搅拌着茶,“这是由于阿尔文的话引起的,我敢说,她听信了流言,我想这对象她这样年龄的孩子来说是很讨厌的。”

“对于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因为我肯定,象你这样明白事理的年轻女士一定会感到的。”波尔格雷太太回答道,我不禁觉得她的话中有某些程度的虚伪。

我告诉她,我们是怎么在峭壁上的花园里散步,碰到主久与特雷斯林夫人在一起,“阿尔文说了一句令人不快的话,她说特雷斯林夫人想做她的妈妈。”

波尔格雷太太摇摇头。她说:“茶里一匙威士忌怎么样,小姐?要想振作精神,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我并不想喝威士忌,但是我可以看出波尔格雷太太是想喝的。如果我拒绝与她一起在茶里加烈性酒的话,她一下会感到扫兴,因此我便说道:“请来一小匙吧,波你格雷太太。”

她打开食橱上的锁,拿出瓶子,给我斟威士忌要比给她自己倒茶精细得多。我下意识地感到奇怪:她在食橱里究竟放了什么别的东西?

现在我们两人就象一对共谋者,波尔格雷太太显然十分怡然自得。

“我恐怕你对这件事会觉得有些吃惊,小姐。”她开了口。

“我有思想准备。”我让她确信这一点。

“呃,托马斯·特雷斯林先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几年前,他才娶了这个年轻太太,一个女演员,有人说她是从伦敦来的,托马斯先生到那儿游览,便把她带回来了。我可以告诉你。小姐,她的到来轰动了四方邻里。”

“我完全可以相信这一点。”

“有人说她是全国最漂亮女人中的一个。”

“行为漂亮才算漂亮。”

“不过外表也还是漂亮的。”我补充一句。

“男人们会发傻气。我们的主人也有他的弱点。”波尔格雷太太承认。

“如果有流言,我极希望不要传进阿尔文的耳朵里。”

“你这样想当然合乎情理的,小姐,不过既然有这种传闻,那个孩子的耳朵可象兔子一样灵。”

“你认为是戴茜和基蒂唠叨出来的吗?

波尔格雷太太走近了些,我闻到她呼出的酒气。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她是否闻到我呼气中的酒味。“人人都这么说,小姐。”

“噢,是这样。”

“有些人说他们不是那种要等牧师祝福的人。”

“呃,或许他们还不至于吧。”

我感到沮丧,心中暗道:我恨这一点,这太卑劣了。对于象阿尔文这样一个敏感的姑娘来说这是多么可怕。

“主人是受性格的影响,用特有的方式来喜欢女人的。”

“所以你认为……”

她沉重地点点头。“如果现在托马斯先生死了,这个家就会有一个新的女主人。他们现在所必须等待的是让他死去。特里梅林夫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话到口边。我本不想提问,但是似乎有某种力量在我心里,不容我回避开去:“当特里梅林夫人在世的时候……情况也是如此吗?”

波尔格雷太太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经常去看她,几乎从她刚回来的时候就开始了。有时晚上他骑马出去,直到早晨才回来。呃,他是主人嘛,他自己爱怎样就能怎么样。烧饭、打扫、料理家务,或者教育孩子,是我们的事……我们在这儿就是干这类事的。这是有个尽头的。”

“原来你认为阿尔文只是重说众所周知的事情罗?托马斯先生一旦死去,特雷斯林夫人就要做她的新妈妈了。”

“我们中有些人认为这是可能的。有些人对于这件事不会感到懊恼。她的夫人身份于我们这些家里人不会有多大干扰;所以我倒是说,最好让这件事情正规化。”她道貌岸然地继续说,“我不久以后就能见到我服待的主人过上正常的婚姻生活,而不是做孽,我如实告诉你,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我们能不能提醒姑娘们,不要在阿尔文面前唠叨这件事呢?”

“那就象不让杜鹃在春天里唱歌。我可以揍她们两个,直到我累得揍不动为止,但是她们还会饶舌的。她们实在没有办法,生来就是这样嘛!她们两个之间没有多大差别。如今……”

我表示同感地点点头。我想到了艾丽斯,她曾目睹她丈夫与特雷斯林夫人之间的暖昧关系。难怪她会随时准备和杰弗里一起出走。

可怜的艾丽斯!我想。嫁给这样一个男人,你不得不忍受何等的痛苦啊。

波尔格雷太太兴高采烈,因此我觉得还可以与她谈谈其他一些我凑巧很感兴趣的问题。

我说:“你曾想到教吉利认字吗?”

“吉利!啊,那可是一种不明智的行为。你要明白,小姐,吉利现在并不象她原来那样。”波尔格雷太太敲敲自己的前额。

“她能唱好些歌儿。她一定学会了不少,既然她能学会唱歌,就不能学会其他东西吗?”

“她是个很怪的小东西。她以这种方式来到人世。我不常谈起这类事情,但我敢肯定你已经听说有关我詹尼弗的情况了。”波尔格雷太太的声音有点异样,动了感情。我在想是不是与威士忌要关。“有时我想吉利是个该死的孩子,我们并不想要她;可不是吗,詹尼弗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个在摇篮里的小东西……刚满两个月。两天后海浪才把她的尸首卷到岸边来。是在梅林海湾找到的。”

“很遗憾,”我柔声说道。

波尔格雷太太摆月兑了伤感。“她已经去了,但是吉利还在。从一开始她似乎就不象别的孩子们。”

“也许她意识到了这个悲剧。”我冒味地说。

波尔格雷太太带着傲慢的神情望着我。“我们对她仁至义尽——我和波尔格雷先生两人都是这样。他为她考虑得很多。”

“你什么时候注意到她不象其他孩子的?”

“慢慢想到这一点的,大约在她四岁的时候。”

“那是几年时间了?”

“大约四年。”

“她肯定与阿尔文同龄;她看上去要小得多。”

“比阿尔文小姐晚生几个月。她们有时在一起玩……在一个家里,你想,又是同龄。让我想一想……她快到四周岁时,出了一桩事故。”

“什么事故呢?”

“她正在车道上玩,离大门口不远。女主人沿着车道骑马回来。她是个很会骑马的人。这时候,吉利突然从树林中跑了出来,被马踢了一下。她头朝地栽下去。她没有被马踩死真是运气。”

“可怜的吉利。”我月兑口而出。

“女主人心里很难受。她责备自己,尽避这根本不能怪她。对这一点,吉利应当更清楚。我们常常告诉她要注意看路。可是她突然冲出来,很可能只为追一只蝴蝶。吉利对鸟呀、花呀这一类的东西很有兴趣。自那以后,女主人一直精心照料她,吉利总是到处跟着她,她一不在家,吉利就会着急。”

“噢,是这样。”我说。

波尔格雷太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问我是否还要再来一杯。我婉言谢绝了。我看到她又往杯里倒了一匙威士忌。“吉利,”她继续说,“生下来就是有罪的。她没有权利来到这个世界。看起来象是上帝存心报复她,因为有这样的说法:父辈们有罪过就会降灾到孩子的头上。”

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怒潮漫过我的全身。对这种曲解,我很反感。我简直想打这个女人一记耳光,她竟然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喝着威士忌,把她的外孙女的苦境当作上帝的旨意接受下来。

我对这些人的麻木感到惊异,他们不是把吉利的怪癖与她的遭遇联系起来,却相信这是报仇心重的上帝为她父母的罪过而给了她应有的惩罚。

不过我一声不响,因为我相信在这个家里,我与一股古怪的力量搏斗,如果要取得胜利,就需要可以支配的伙伴。

我要理解吉利。我要宽慰阿尔文。我发现自己对孩子很喜爱,我在来这里之前,并不知道自己具有这方面的爱好。的确,我从到这里以后,已经对自身有许多发现。

我想把精力集中在这两个孩子身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样做,可以使我不去想康南·特里梅林和特雷斯林夫人。想到他们就使我怒火中烧;在这时,我就把自己的恼怒称为“可恶”。

因此我坐在波尔格雷太太的房间里,听着她的谈话,并没有告诉她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整个家里是一片激动的气氛,因为要举行舞会了——艾丽斯去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哩;一周之间,大家的话题再没有别的。我发现要让阿尔文把注意力集中到功课上是困难的;基蒂与戴茜高兴得简直要发狂,我经常发现她们两人互相挽着臂膀,试着翩翩地跳起华尔兹舞来。

花匠们忙碌着。他们把暖房里的花卉搬出来装饰舞厅,急于让盛开的鲜花给他们带来荣耀。请贴散遍了四乡邻里。

“我不明白,”我对阿尔文说,“为什么你们会感到如此激动,我和你都不参加这次舞会。”

阿尔文梦幻般地说道:“我妈妈活着的时候,常常开舞会。她喜欢舞会。她的舞姿可美啦。她总是走进来,让我看看她的模样。她长得挺美。然后她总要把我带进日光浴室,休息时,我总是坐在帘子后面,从窥视孔往舞厅里看。”

“窥视孔?”我问道。

“啊,你不知道。”她得意地看着我说。我猜想,发现她的家庭女教师常常处于一种痛苦自身无知的境地中,那么这对她来说,一定是很好玩的。

“我对这座房子有许多地方并不清楚。”我急忙说,“我见过的地方还不到三分之一哩。”

“你是没有见过日光浴室,”她同意道。“家里有好几个窥视孔。噢,小姐,你不知道窥视孔是怎么回事,很多家庭都有的。连威德登山庄也有一个。妈妈曾经告诉我,男人们举行宴会,女人们混在里面被认为是不合适的,于是这时她们便坐在窥视孔那里。她们可以朝下面细细观望,但是不应当在那儿。礼拜堂里也有一个……那一类的。我们把它称为麻疯病人的圣体遥拜窗。他们不能进屋来,因为是麻疯病人,所以只可以通过这个圣体遥拜窗来看。但是我要到日光浴室去,从那儿的窥视孔往下看。啊,小姐,你应当一起去,请一定去。”

“我们以后会清楚的。”我说。

举行舞会那天,我和阿尔文还象平时那样去上我们的骑马课,只是那天她骑的不是巴特卡普,而是黑王子。

当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骑在那马上时,我感到一阵轻微的不安,但是我克制住了,因为,我暗忖,如果她要成为一名骑手,就必须超越巴特卡普这一级。一旦她骑了黑王子,就会较有信心,很可能再也不去骑巴特卡普了。

我们前几课上得很好。王子表现得挺不错,阿尔文的信心在增强。我们两人都毫无疑问地认为,她将在十一月份举行的赛马会中至少能参加一项比赛。

不过这一天我们却并不顺利。我怀疑阿尔文老是想着舞会而不是骑马课。平时除了上骑马课之外,她仍然不愿与我多接触,极其奇怪的是,在上骑马课时,我们倒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但是只要一月兑去骑装,我们似乎就自动地恢复到那种原有的关系上去了。我设法改变这种状况,但是没有成功。

我们的课快上到一半时,王子突然奔腾起来。我原没有让她策马奔驰,除非是拉住缰绳。无论如何在围场里是没有地盘跑马的,我本想在对阿尔文的信心有了绝对把握之后,才更加放手地让她骑。

要是阿尔文不慌张,记住我教她的要领,那么一切都会很顺利的,但是王子开始奔跑的时候,她由于害怕便轻轻叫了一声,她的恐惧象是立即传给了这匹受惊的牲畜。

王子飞奔起来,马蹄在围场的草地上发出嗒嗒声响,使我胆战心惊,只见阿尔文把我教她的要领忘得干干净净,整个身子歪向一边。

转瞬之间,一切都过去了,因为事故刚一发生,我就当机立断。我立刻追上去,恰巧在王子跑到篱笆之前抓住它的笼头,因为我相信它是想跳出去,那就意味着我的小学生会摔得很惨重。恐惧给了我新的力量,我猛地把缰绳抓到手中,就在它正要蹿上篱笆时把它勒住了。我让它站稳脚,而这时,被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的阿尔文安然无恙地从马背上滑到地上。

“没什么,”我说,“你精神恍惚了。你还没有达到可以有丝毫大意的程度。”

我知道,那才是与她相处的唯一途径。尽避她仍在颤抖不已,我还是让她重新骑到王子的背上,我知道,经过这一场事故,她对马又会害怕起来。我驱除了她的恐惧,绝不让这场恐惧卷土重来。

尽避勉强,她还是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了。到我们课上完之前,她已不复害怕,我知道她第二天还要骑马的。所以那天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满意,因为我将最终使她成为一名骑手。

当我们要离开围场的时候,她突然大笑起来。

“怎么回事?”我回头问道,这时我骑马走在她的前面。

“噢,小姐,”她嚷道,“你已经扯裂了!”

“你是什么意思?”

“你穿的连衣裙在胳肢窝下裂开了。噢,……这件衣服越来越够呛了。”

我扭回头,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这件骑装我穿着一直是太紧了一点,在我抢救快要翻身落马的阿尔文时,袖缝承受不了那额外的绷力,绽开了。

我一定是露出了惊愕的表情,因为阿尔文说:“不要紧的,小姐。我给再找一件,我知道,还多着哩。”

在我们回家时,阿尔文暗地里喜滋滋的,我从未见她如此兴头过,这使我感到奇怪。她看到我的狼狈相竟然那么快乐,以致于把刚刚经历的危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无论如何,这一发现使我有几分困窘。

客人们开始纷纷到来。我不能自禁地从窗口窥探。入口处车水马龙,我瞟见那些华丽的衣着,羡慕得透不过气来。

舞会在我那天曾去看过的大厅里举行。我到这里来后直到那天为止,一直没有进去过,因为我总是取道后面的楼梯。是基蒂劝我偷看一眼的。“多么可爱啊,小姐。波尔格雷先生象一只有两条尾巴的狗那样团团转。如果他培育的花卉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他准会对我们哪个下毒手哩。”

我想我很少见过布置得这么美观的环境。柱子用树叶装饰起来。“这是科尼什的老风俗啦,”基蒂告诉我,“规定是在五月里,但是即使在九月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小姐。估计还会开别的舞会的,因为伤心的日子过去啦。嗯,还会开的。总不能老是哀悼下去呀,是不是?你可以说这是五月期间的习惯,你不这样认为吗?这是老年头的结尾、新年头的开始。”

我望着从玻璃房端来的花盆盛开着的花卉,巨大的蜡烛插在墙壁上的烛台里。这个大客厅给波尔格雷先生和他的花匠们带来了荣耀。我想象出当这些明烛熠熠生,宾客们穿着各色鲜艳服装,佩戴各种珠宝钻石翩然起舞时,该是怎样的一种珠光宝气的景象啊。

我想成为宾客中的一员,我是多么盼望这一点啊!基蒂已经开始在大厅里迈开舞步,面含微笑,向想象中的舞伴躬身施礼。见此情景,我微笑了。她看上去是那么陶醉,喜形于色。

这时,我觉得我不该在这样情景下呆在这儿。这太不合适了。我就象基蒂一样俗不可耐。

我转身便走,激动地喉咙都哽住了。

那天晚上我和阿尔文一道吃了晚饭。由于她爸爸忙于应酬客人,她显然不能与他一起在小餐室里吃饭。

“小姐,”她说,“我把新骑装放进你的小橱里了。”

“谢谢你,”我说,“你考虑得太周到了。”

“呃,你可不能再穿那件骑装啦!阿尔文大声说,嘲弄地指着那件紫色长袍。

只因我不致因没有衣服而缺课,她才这样不厌其烦——我应当了解这一点。

在那时,我问自己是不是太傻了。我指望的是不是比人家准备给予的要多?我对阿尔文来说算不了什么,除非我可以帮她得到她所需要的东西。这一点是要记牢的。

我厌恶地望了望我那件紫红色的棉布长袍。这原来是我最心爱的两件衣服中的一件,是在我谋得了这个差事时阿德莱德姨母的裁缝特地为我做的。另一件是灰色的——对我来说是最不合适的颜色——但是我想看上去不那么太呆板,稍微有点儿不象是个穿紫红色衣服的家庭女教师。但是它们似乎是多么不合体呀,紧身胸衣的扣子一直扣到颈脖,配上女乃油色花边领子和女乃油花边袖口。我意识到我在把自己的衣服与康南·特里梅林的客人的衣着作着比较。

阿尔文说:“快吃完吧,小姐,别忘记我们要到日光浴室去哩。”

“我想你应该得到你爸爸的同意图”我说。

“小姐,我总是从日光浴室里偷看的。人人都知道我是这样做的。妈妈过去常在大厅里抬头望我,还向我招手呢。”她微微皱起眉头。“今晚,”她继续说,仿佛在自言自语,“我要想象她在下面,尽避……在那里跳舞。小姐,你认为人们死了还会回来吗?”

“多么古怪的问题!当然为会罗”

“那么,你不相信有鬼罗。可有些人相信。他们还说见到鬼,你认为他们讲见到了鬼是在撒谎吗,小姐?”

“我认为说这种话的人是他们的想象力的牺牲品。”

我沉默不语,因为此刻我感到心头很不是滋味。

“假如她回来,”她若有所思地说,“她就会参加舞会,因为她喜欢跳舞。”她仿佛突然记起我在场似的,“小姐,”她接着说,“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跟我一道去日光浴室,我单独一个去也不在乎。”

“我会去的。”我说。

“我们现在就走。”

“我们首先得把饭吃完。”我对她说。

当我跟随阿尔文沿着画廊,上了石造楼梯,穿过几间卧室,来到她告诉我的日光浴室时,这个府邸的宏大继续使我吃惊。这间日光浴室的屋顶有一部分是用玻璃盖的,我明白它得名的原因了。我想,在炎热的夏天里,这里一定会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四壁覆盖着精致的挂毯,上面绘着大叛乱和王政复辟两个时期的趣闻轶事;查理一世被送上断头台,查理二世趴在橡树上避难,他那黝黑的脸俯视着圆头党的士兵们;还有他到达英格兰、他的加冕礼以及他访问造船厂的画面。

“现在别管这些了,”阿尔文说,“妈妈过去总是喜欢这儿。她说可以看到发生的一切情况。这儿有两个窥视孔,噢小姐,难道你不想看看吗?”

我注视着写字台、沙发以及靠背镀了金的椅子;想象中,我看到她坐在这里,对她女儿说话——已故的艾丽斯,随着时日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栩栩如生了。

这个长房间的每一端都有窗子,高高的窗上挂着沉甸甸的织锦帷幔。那些同样的织锦帷幔在房中还有四个——我们进来时经过一个,其次一个在这长房间的另一端,两边又各有一个。起先我以为都是挂在门上的,但是后两个我弄错了。

阿尔文的其中一个帷幔白天不见,压低着嗓音喊我,当我走到她面前时,我发现来到室内墙壁凹进去的地方。墙上有个星形的孔,孔够大的了,但是装饰得那么巧妙,因此人们不会注意它,除非着意寻找。

我通过这个孔向外望去,发现我在俯瞰那个礼堂的内部。不过我只能清楚地看到一边——小祭坛以及三幅一联的图画和一些靠背长椅。

“妈妈告诉我,如果他们病得很厉害不能下去,便总是端坐在这里,望着礼拜仪式。从前家里还有个牧师。这不是妈妈告诉我的,她对家史不清楚。是詹森小姐告诉我的。她对这个家的情况了解得可多啦。她喜欢上这里来,通过窥视孔往下看,她也很喜欢这个礼拜堂。”

“阿尔文,我想,她去世的时候,你很难过吧。”

“对,很难过。另一个窥视孔在那边。你可以从那个孔看见大厅。”

她走到这个长房间的另一端,把帷幔拉开。墙上有一个同样的星形洞口。

我俯视大厅,不由屏住了呼吸,因为下面是个富丽堂皇的场面:乐师们在大厅一端的高台上,宾客们还没有起步跳舞,站在周围闲谈着。

下面大厅里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嘈杂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我们上面来。阿尔文屏声敛息地呆在我的旁边,目光在搜索着……那副神态使我微微颤栗。她是否真相信艾丽斯会从坟墓中走出来,因为她生前是那么喜欢跳舞?

我感到一阵冲动:想搂住她,把她拉到我身边。可怜的失去妈妈的孩子,我想;可怜的、昏乱的小东西!

不过,当然我克制了这种冲动,我很清楚,阿尔文并不需要我的同情。

我看到康南·特里梅林在与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交谈,彼得也在,我暗想,如果彼得是我所曾见的最英俊的人之一,那么康南则是最优雅的人。在这辉煌的聚会中,没有多少张面孔是我熟悉的,但是我确实看到了特雷斯林夫人在那儿。即使在这场豪华、令人羡慕的聚会中,她也是鹤立鸡群的。她穿着似乎由一码又一码的薄绸制成的长袍,其颜色为火红色,我猜想敢于穿这种衣服的人为数不会多。然而,如果她要取得引人注目的效果,那就没有比这便合适的了。她的黑发在火红色的映衬下显得越发地黑;她那健美的胸部和白皙的双肩,是我所从没见过的。她的头发上戴着许多钻石,仿佛王冠一般,在她身体的周围发出璀璨的光辉。

阿尔文的注意力被她吸引去了,正如我一样。她的双眉紧紧锁着。

“原来她也在那里。”她低语道。

我说:“她丈夫在吗?“

“在,在那边,那个瘦小的老头,正在对彭兰兹上校说话。“

“哪一个是彭兰兹上校?“她便把上校指给我看,我看到他与一个驼背老人在一起,那老人发如银霜,皱纹满面。而他竟是那个妖艳女人的丈夫,这近乎不可思议。

“瞧!“阿尔文耳语道,”我爸爸就在宣布舞会开始了。他总是与塞莱斯蒂尼阿姨一起跳,我妈妈与杰弗里叔叔一起跳。我不知道这次他要和谁一起跳。“

“他和谁一起跳?”我茫然地喃喃着,不过我的注意力也和阿尔文一样完全被下面的场景所吸引。

“乐师们就要开始演奏了,”她说,“他们总是用同一支曲子开始。你知道是哪一首曲子吗?是《弗里舞曲》。我们祖先中的一些人来自赫尔斯顿地区,当时就演奏这支曲子,从那以后一直这样。你瞧瞧!爸你和妈妈总是先跳,或是与他们的舞伴们一道先跳,其余的人也就跟着跳起来。”

乐师们开始演奏,我看到康南拉着塞莱斯蒂尼的手,把她引入大厅中央;彼得跟在后面,他选择了特雷斯林夫人作舞伴。

我望着他们四人跳这个传统舞蹈的最初几步,我想:可怜的塞莱斯蒂尼!虽然穿着蓝缎长袍,但是按照四部合奏曲跳舞时还那么紧张,她缺乏康南的优雅和冷静、特雷斯林夫人的美貌和她哥哥的仪表。

我认为康南选择塞莱斯蒂尼来宣布舞会开始是令人遗憾的。不过那是惯例。这个家庭洋溢着传统气氛。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一直这样做,常常不为别的什么原因。呃,那就是大家庭行为的方式。

阿尔文和我似乎对观望翩翩起舞的人们并不感到厌倦。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还在那儿。我想象康南的眼睛向上望了一、两次。他知道女儿有在此观望的习惯吗?我想一定已到阿尔文就寝的时间了,也许在这样的场合。宽容一点是许可的。

她看着跳舞的人群时的狂热把我弄呆了,仿佛她确信只要观望的时间够长的话,就可以见到她久已盼望的那张面孔。

夜色降临,月亮升了起来。我把目光从舞场转向透过玻璃屋顶向我们微笑的凸月。它象是在说,你们没有蜡烛,你们被放逐在欢乐和光明之外,不过我要把我的柔和的光辉赐给你们。

这个长长的房间,由于受到轻柔的月光的抚模,有了自身的神奇性。我感到在这个房间里任何情况都可能发生。

我又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些尽情跳舞的人们,他们在下面跳着华尔兹舞,我觉得自己被乐曲的节奏所憾动,当我曾被证实是个跳得很出色的人时,没有谁比我自己更为吃惊的了。

我那优美的舞姿把舞伴们都吸引过来,那还是在阿德莱德姨母认为可能为我寻到佳偶而带我去参加舞会的日子里。哎呀,阿德莱德姨母,参加舞会的请帖到头来并没有演变为其它的追求。

就在我听得出神的时候,我发觉一只小手碰到了我的手,我被吓得透不过气来。

我低头一看,站在身旁的是个小蚌子,待到看清是吉利弗劳尔,我才安下心来。

“你是来看跳舞的人吗?”我问。

她点了点头。

她没有阿尔文高,够不到星形孔。于是我用双臂将她举起来托住。在月光下我看得不甚分明,但是我相信她目光中那茫然若失的神情定然离她而去了。

我对阿尔文说:“拿个凳子来,吉利可以站在上面,那她就会看得很清楚了。”

阿尔文说:“让她自己去拿。”

吉利点点头。我把她放到地板上,她跑到一个凳子跟前,把它随手拿来。我琢磨,既然她能听懂,为什么就不能与我们其他人交谈呢?

阿尔文似乎不想看下去,因为吉种来了。她离开了窥视孔。下面舞厅的乐师们开始演奏总是让我神魂颠倒的华尔兹的几节序曲——我指的是斯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阿尔文在日光浴室的地板上跳了起来。

音乐象是对我的双脚也起了作用。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情绪支配了我。似乎某种冒险精神闯进了我的体内,我抵御不住《蓝色的多瑙河》那迷人旋律的诱惑,便向着阿尔文舞过去。我过去曾随阿德莱德姨母去舞场跳过华尔兹,但是我相信自己还从未象那天晚上在日光浴室里那样尽兴地跳过。

阿尔文喜不自禁地喝起采起;我听到吉利也笑了。

阿尔文嚷道:“接着跳,小姐,别停下来,小姐。你这个舞跳得真好。”

于是我又继续与想象中的舞伴跳起来,在月光辉映下的日光浴室里跳着,一轮弯月正我向投以微笑。当我跳到房间的尽头时,一个人影缓缓向我走来,我不再是形影单只地独舞了。

“你妙极了。”一个声音说道,彼得·南斯洛夫穿着雅致的夜礼服,他挽着我,犹如跳华尔兹舞时挽着舞伴那样。

我的双脚迟疑了,他说:“别……别。听,孩子们在抗议了,你一定要陪我跳,利不姐,就象你命定要跟我跳舞一样。”

我们继续跳着。我的双脚跳起舞来,仿佛再也不肯停止似的。

不过我说:“太越轨了。”

“太高兴了。”他应道。

“你应当与客人们在一起。”

“跟你在一起更有趣。”

“你忘了……”

“你是个家庭女教师?我能忘记,如果你愿意让我忘记的话。”

“你完全没以理由忘记。”

“我只是想,如果我们都能忘记的话,你一定会更快乐。你的舞跳得多美呀!”

“那只是我逢场作戏而已。”

“我肯定,这只是你被迫在这个空房浪费的许多才艺的一种罢了。”

“南斯洛克先生,你是否认为这句小小的俏皮话说完了呢?”

“这绝不是什么俏皮话。”

“我现在要回到孩子们中间去了。”我们跳到离她们很近的地方,我看到小吉利的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阿尔文的脸上显出羡慕的神情,在我继续跳的时候。我简直成了一个得意忘形的人了。

我想,我怀有的念头是多么荒唐;不过,今天晚上我想索性荒唐一番,我想放纵自己。

“原来他在这儿。”

使我骇然的是,我突然看到几个人走进日光浴室里来,当我见到身穿火红长袍的特雷斯林夫人在他们中间时,我的领悟能力并未减退,因为我知道,那火红色衣服不论到了哪儿,康南·特里梅林就会出现在哪儿。

有人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鼓掌。这时《蓝色的多瑙河》的乐曲声停了。

在极其局促不安之中,我把手举起来拢了拢头发,我知道跳舞时一定把发夹弄松了。

我想:因为我的不检点,明天我要被解雇了,也许我活该如此。

“这个主意多么了不起呀,”有个人说道,“在月光下跳舞。什么能比这更适意呢?人们在这上面几乎同下面一样可以听到音乐。”

另外一个声音说道:“这是个美丽的舞厅,康南。”

“那么就让我们把它派作那个用场吧。”他回答道。

他走到窥视孔前,透过洞口喊道:“再来一遍——《蓝色的多瑙河》。”

这时,乐曲声又开始飘起。

我转向阿尔文。抓住吉利的手。人们已经团团起舞了。他们互相交谈着,并不想费心压低嗓门。他们何需放低嗓门呢?我不过是个家庭女教师而已。

我听到一个声音说:“那是家庭女教师,是阿尔文的,你晓得。”

“冒失的家伙!我估计是彼得的又一个水性杨花的情人。”

“我为这些可怜虫感到惋惜。生活对她们来说一定是单调乏味的。”

“不过在敞亮的月光下!还有什么比这更堕落的呢?”

“最近一个必须解雇的人,我相信。”

“要轮到这一位了。”

我的脸火辣辣地发烧。我想正视着他们所有的人,告诉他们我的行为并不会比他们中的一些人更为堕落。

我感到一阵狂怒,又觉得有点害怕。我察觉到月光下有康南的面孔,因为他就站在我的附近,注视着我,我害怕,那目光意味着极不赞同的态度,我肯定他是这么感觉的。

“阿尔文。”他说,“到你房间去,把吉利也带去。”

当爸爸用这种语调说话时,她是不敢不服从的。

我尽量冷淡地说道:“对,让我们走吧。”

但是,当我正要跟着孩子们走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臂膀被人握住了,康南向我走近了一点。

他说;“你跳得好极了,利小姐。我从来就不会放过一个好的舞伴。也许这是因为我自己几乎不擅长艺术的缘故。”

“谢谢你。”我说。不过,他还是继续挽住我的手臂。

“我肯定,”他继续说,“《蓝色的多瑙河》是你最喜爱的一支曲子。你看上去……销魂荡魄似的。”说着,他就用双臂搂住了我,我发现在他宾客围绕之中,我正与他跳着……我穿着淡紫色布衣,戴着绿松石饰针,而她们穿着薄绸和丝绒,戴着绿宝石和钻石。

我很喜欢如水的月光。但我不胜羞愧,因为,我认为他生气了,目的是要进一步使我蒙受羞辱。

我的脚合上乐曲的节奏,暗自思忖:《蓝色的多瑙河》对我来说将永远意味着——与舞伴康南·特里梅林在日光浴室里忘情地跳舞。

“我向你道歉,利小姐,”他说,“为了我的客人们的无礼。”

“这是我必须料到的,毫无疑问也是我应该承受的。”

“胡说。“他说。我暗想,我是在梦境之中,他凑近我耳边的声音听起来是温柔的。

我们跳到房间的尽头,使我不胜骇异的是,他掀起帷幔。一下子把我旋转到门外。我们来到两段石阶之间的楼梯平台上。这是我过去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我们停下舞步,但是他有双臂依然搂着我。墙上亮着一盏绿玉煤油灯,灯光足以使我看清他的脸。那张脸看上去有点儿肉欲的成分,我想。

“利小姐,”他说,“当你不那么严肃的时候,你是非常可爱的呢。”

我惊愕地屏住呼吸,因为他正把我抵到墙边,亲吻我。

我感到毛骨悚然,一半为我自己的情感,一半为所发生的事情。我知道那亲吻意味着什么:既然你不讨厌与彼得·南斯洛克适度地调情。那为什么不可以与我温存一番呢?

我是那么气愤,简直遏制不住自己。我使尽全力将他推开,他受到如此突然一击,不由得向后趔趄退去。我提起裙子,尽快地奔下楼下。

我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何地,但是我盲目地继续跑着。终于找到画廊,这才顺着路向我的卧室走去。

我一头扑倒在床上,伏在那里直到喘过气来。

只有一件事我可以做到,我自言自语,那就是赶快离开这个家庭。他现在已经清楚地向我表明了他的用意。我可以毫无疑问地断言,詹森小姐之所以被辞退就是因为她拒绝接受他的殷勤。这个男人是个恶棍。他似乎认为他所雇用的任何人都完完全全属于他所有。他把自己想象成东方的帕夏了吗?他怎么敢用这种方式来待我呢?

我的喉咙里有一种哽塞的感觉,这使我感到仿佛快要窒息了。有生以来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痛苦过呢。这完全是他造成的。我不愿正视事实的真相,但是我的确比对任何别的情况都更为深切关注,那就是他竟如此轻蔑对待我。

这些都是危险的信号。

我现在需要的是常识。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锁上房门。我在此度过的最后一夜里,我必须万无一失地把门锁好。此外到我房间的唯一通道必须经过阿尔文的房间和书房,我知道他不会试图从那条道进来。

然而,我仍感到一种不安全感。

废话!我暗暗地说,你可以保护自己。如果他胆敢闯进你的房间,你就立刻拉铃。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菲利达。我坐了下来,想草书一信,但是双手发颤,字写得歪歪倒倒,看起来很可笑。

我可以着手整理行装。

我立即行动起来。

我走到小橱那里去,拉开了门。一时之间我以为有人站在那里,便惊叫起来;这表明我的神经陷入何等的紧张状态。我几乎立刻就看清楚了:是阿尔文给我送来的骑装。她一定是自己把它挂到了我的小橱里。我已忘记了今天下午小小的历险,因为在日光浴室以及以后发生的事情暂时把一切其它事情都从我的记忆中抹去了。

在很短时间内我就装好了箱子,因为我的东西不多。这时,我比较镇定了,于是坐下来给菲利达写信。

我写完信时,听到楼下传来喧哗声,便走到窗前。一些宾客们步出厅外,来到草坪上。我看见他们在那里跳着。接着更多的客人走了出来。

我听到有人说:“这么一个美妙的夜晚。那月光太好了,可别错过了良辰美景。”

我往后退,站在暗处望着。终于见到了我一直等待着的那人。康南出来了,他与特雷斯林夫人正跳着舞,他的头与她的头偎得那么近。我想象着他正对她讲些什么话。

这时,我愤然地转身离开窗口,想对自己说我内感到的痛苦是可恶的。

我月兑衣上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成眠;真正睡着后便沉入关于康南、我自己和特雷斯林夫人等人的混乱的梦中。而在这些梦境的背后往往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从我到这里的那天起,就萦绕在我的脑际。

我突然惊醒。月光仍然依稀可辨,在卧室里,在蒙胧的睡意中,我似乎看见一位妇人的模糊形影。

我知道那是艾丽斯。她并不说话,然而她是在告诉我一些事情。“你不应该离开这儿。你必须留下来。我不能安息。你可以帮助我。你可以帮助我们所有的人。”

我全身直打哆嗦。我从床上坐了起来。现在我看清楚吓唬我的是什么了。在我包装行李时,我没有把小橱门关上,那个看上去象是艾丽斯鬼魂的人影不过是她的骑装。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晚了。因为当我睡着后,便睡得很深沉,砰砰敲门来送热水的基蒂把我叫醒了。她进不来,显然,她以来一定出了什么事。

我一骨碌从床上跳了起来,打开门。

“怎么啦,小姐?”她问。

“没什么。”我迅速地回答。她等了几秒钟,想要我解释锁门的原因。

我当然不会向她解释的,她满脑子还全是昨天晚上的舞会,要是没有什么别的吸引她,她不会象原来那样感兴趣。

“那个舞会难道不令人愉快吗?我从自己的房间看的。月光下,他们在草坪上跳舞。天哪,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一种景象。就象女主人在世时常有的那样。你看样子很疲倦,小姐,他们吵得你没睡好吧?”

“是的,”我说,“他们吵得我没有睡好。”

“噢,好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波尔格雷先生已经把花呀什么的都搬回去了。他对这些花就象母鸡爱小鸡一样。舞厅今天早晨看起来真是乱七八糟。我老实告诉你,我和戴茜一整天工夫收拾,你瞧。”

我打了个哈欠,她把热水放在浴盆旁后便走了,才过五分钟她又跑了回来。

我衣服月兑了一半,用一条毛巾围着身子,来避开她那过分好奇的目光。

“是主人,”她说,“他要见你,要马上见你,在潘趣酒室里。他说,告诉利小姐,这是很紧迫的。”

“噢?”我说。

“有急事,小姐。”基蒂重复了一遍,我点了点头。

我洗完后,很快穿好衣服。我猜测这意味着什么。很可能听到些牢骚话。我会接到说我在某些方面不称职的通知。我开始想到詹森小姐,怀疑是不是这类事情也在她身上发生过。“今天东家,明天西家。”这对于她完全是捏造。倘使他要捏造情况来诬陷我又怎么办呢?

“那个人实在太可耻了!我想。

好,我要先发制人。我要在他还没来得及解雇我时就通知他我决定离开这里。

我到潘趣酒室去,准备一场舌战。

他穿着一件蓝色茄克骑装,看上去并不象半夜就起床了。

“早晨好,利小姐。“他开了腔,使我惊讶的是,他向我微笑。

我并没有报之以微笑。“早晨好,”我说,“我已经收拾好行李,希望尽快离去。”

“利小姐!”他的话里带着责备的口气。我感到内心升腾起了一股莫明其妙的喜悦。我暗暗对自己说:他并不想让你走。他并不是要打发你走。他实际上是要赔礼道歉的。

我听到自己用尖锐的、古板的嗓音说话,这声音若是别人发出的我会十分讨厌,觉得是伪善而又自命不凡的:“我认为只有一条道路对我是敞开的,在昨晚发生了……”

他打断了我的话:“在昨晚发生了我的令人不能容忍的行为之后,利小姐。我正要请你把那件事忘掉。那恐怕是一时的冲动征服了我。我忘记了是在与谁跳舞。我请求你宽恕我的这次过失,说句宽宏大量的话——我相信你是宽宏大量的,利小姐。我们对那件令人不快的小事情就拉上一层幕布盖起来好了,一切还象我们以前那样。”

我产生了一种他在取笑我的想法,但是我突然觉得那么快乐,以致并没放在心上。

我不走了。给菲利达的信不必寄出去了,我不会蒙垢受辱地离去了。

我垂下头来,说;“我接受你的道歉,特里梅林先生。我们将会忘记这件令人不快而又不幸的事情。”

然后我转过身来,走出了房间。我发觉自己一下子跨了三级台阶。双脚几乎在跳舞,就象它们昨晚在日光浴室里克制不住要跳舞那样。

这一场风波平息了。我留下来,所有家里的人仿佛都给了我温暖。我了解在那个当儿,如果执意要离此而去,我一定是非常孤寂的。

我总是进行自我分析,并且对自己说:“为什么要这样喜气洋洋?如果你非得离开梅林山庄不可,那又何需怏怏不乐呢?

对此,我做好了回答的准备:因为这儿有某种秘密。因为我想揭示这个秘密,因为我要帮助那两个无所适从的孩子,阿尔文就象可怜的小吉利一样茫然无知。

不过也许这些不是唯一的原因。也许我对这个家庭的主人不止是有一点儿兴趣。

或许我要是明智的话,我就会认识到这是危险的信号,但是我并不明智,处于我这个地位的女人很少是明智的。

那一天,我和阿尔文还是照常上骑马课。课上得很顺利,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我穿了件新骑装。这一件与头一件不同。这是由轻料子做成的紧身连衣裙,再罩上一件剪裁得体得几乎象男式的茄克衫。

经历了前天那次小小的事故之后,阿尔文并没有表现出畏惧,对此我很欣慰,我说,再过几天,我们就可以练一点跳的动作了。

吃茶点前,我们赶到家,一到家我们就回卧室更衣去了。这时,我对自己的恐惧只是付之一笑,因为这一天,我兴致勃勃。好不容易我才月兑去连衣裙(艾丽斯的腰身比我略微苗条些),穿上我的灰布衣——阿德莱德姨母曾经告诫我,连续两天穿同一件连衣裙是不可取的。我正要把骑装挂到小橱里去的时候,忽然发现上衣口袋里有什么东西。

我惊异地把手伸进口袋,因为我肯定我的手曾经插进这个袋里,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

实际上,这个口袋里并没有什么,但是在绸夹里下面却有个东西,我把茄克衫铺在床上,检查起来,很快发现一个隐藏的口袋。我只好解开搭扣,里面果真有东西,装了一个本子——一个小日记本。

取出它时,我的心怦怦直跳,因为我知道这是属于艾丽斯的。

踌躇了一会儿,我终于抑制不住要看看里面内容的冲动。诚然,在当时我感到有责任要看看里面的内容。

在空白页上,一个稚气的笔迹写道:艾丽斯·特里梅林。我看看日期,是上一年,所以我晓得这是她在生命里的最后一年写的那个日记本上的。

我翻了翻里面的一页页纸。如果我曾指望它对她的性格有所揭示,那我很快失望了。艾丽斯只是把它用作约会的记录。日记时里没有任何东西能使我对她有更多的认识。

我看着上面的记载:到威德登山庄喝茶、特里兰德全家来赴宴、到彭赞斯去、C要回来了。

虽然没有什么,但这是艾丽斯的手迹,因而使我很兴奋。我翻到全本的最后一项,日期记的是八月二十日。我又翻回到七月,在十四日款下写道:特雷斯林和特里兰德两家来梅林山庄赴宴、吩咐裁缝去弄蓝缎子、不要忘记关照波尔格雷准备花卉、带吉利去找裁缝、带阿尔文去试衣服、如果珠宝商到十六日还没有送胸针来,就去找他。在十六日款下写道:胸针没有送回,明晨要去。十八日去特里兰德家赴宴时,必须戴上。

这些看起来非常琐细。我原认为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价值。我把本子又放进口袋,到书房时吃茶点去了。

在我和阿尔文一起读书的时候,一个突然产生的念头向我袭来。我不知道她死的确切日期,但是一定是在日记中记下那些琐碎的事情之后不久。多么奇怪,在她打算离开她的丈夫和女儿去和另一个男人私奔时,她还认为做这些记录是必要的吗?

陡然间,要弄清她确切的死期,在我看来变得十分紧迫了。

阿尔文已经与她父亲一起吃茶点去了,因为有几个人来作礼节性的拜访,赞颂昨天的舞会。

这样,我就有空独自出去。于是我向特里梅林村走去,向墓地走去,我估计艾丽斯的尸体埋葬在那儿。

以前,我对村子看得不多,因为除了星期天到教堂去之外,没有什么机会走那么远,因此这是一次有趣的探索性的出游。

下山,我几乎是一路跑着的,于是很快来到村子里,我提醒自己,回来时,上山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狭谷里的村庄掩映着古老的教堂,教堂的灰塔有一半被常春藤覆盖着,村庄里有一个可爱的公共小草坪,一些灰石结构的房屋簇拥在草坪周围,其中有一排很古老的村舍,我估计这些年久的村舍与教堂属于同一时期的建筑。我暗自决定,以后要对这个村子作更周密的考察。与此同时,我急于找到艾丽斯的坟墓。

经过停柩门,我进入墓地。这里,有一天中的这个时刻是十分静谧的。我觉得自己被死的寂静所包围,这时几乎希望带着阿尔文一道来。她可以把她妈妈的坟墓指给我看。

在这一排排灰色的十字架和墓石中,我怎么能找到她的坟墓呢?在无可奈何地四顾时我感到踌躇,我想:特里梅林家庭无庸置疑对他们死者一定立了个大的纪念碑,我得寻找最为壮观的墓穴,我相信这样我将会找到它。

突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杰弗里·南斯洛克一定在此长眠。他与艾丽斯死在同一个晚上,他们不是被发现死在一起的吗?

我发现雕刻在大理石上的碑文。这座陵墓埋葬了包括早至十七世纪中期在内的所有作古的南斯洛克们的尸骨。我记得找到杰弗里的名字并不难,因为他的名字必然是死者名单中的最后一个。

他死于去年,我看到:七月十七日。

我急于回去看看日记,核对一下那个日期。

我从坟墓那里转过身来,这时候,见到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向我走来。

“利小姐,”她大声说,“我想是你。”

我觉得自己的脸胀红了,因为记得昨晚在日光浴室里的客人里也有她,我不知道她现在对我是怎么想的了。

“我散步来到这个村子,”我回答,“不觉走到这里来了。”

“我见到你在看我家的坟墓。”

“是的,挺美的。”

“如果这也能算是美的话,我常来这里,”她主动介绍说,“我喜欢给艾丽斯带些鲜花来。”

“噢,是嘛。”我结结巴巴地说。

“你看到特里梅林家的墓地了吧,我想?”

“没有。”

“就在这儿,来看。”

我磕磕绊绊地穿过深草,来到特里梅林家的墓址,它在宏伟方面可与南斯洛克家的相匹敌。

黑色石板上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了米迦勒雏菊,盛开的大朵的花看起来象是许多紫色的星。

“我刚把这些花放在那里。”她说,“这种花是她最喜爱的。”

她的嘴唇颤抖着,我想她就要泪下如雨了。

我望了望日期,见到的是与杰弗里相同的死期。

我说:“现在我得回去了。”

她点点头。她仿佛是过于伤感,以致说不出话来。我这时想:她爱艾丽斯。她似乎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爱她。

想告诉她关于我发现日记的话到了嘴边,不过,我迟疑了。对于昨晚蒙受的羞辱我记忆犹新。我可能会被提醒:我毕竟只是个家庭女教师,无论如何,我有什么权利干涉他们的事务呢?

我离开了她,当我走开的时候,我见到她双膝缓缓落地。后来我又转身看时,只见她双手掩面,两肩正一起一伏地颤动着。

我赶快跑回家,取出日记。原来在去年七月十六日,即人们猜测她与杰弗里·南斯洛克私奔的前一天,她在日记里写道:如果第二天她的胸针再不送来,她自己就必须去找珠宝商,因为在十八日举行的宴会上她需要它!

那条记录不可能是由一个准备私奔的女人写下的。

我觉得手中几乎有确凿的证据,说明在火车上的残骸中发现的、与杰弗里·南斯洛克在一起的尸体不是艾丽斯的。

我又回到那个老问题上:艾丽斯出了什么事呢?如果她不是葬在黑色大理石的墓穴里,那她又可能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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