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夫人 第一章

“对于一位处于窘迫境遇中的淑女来说,在她的面前存在着两条路,”我的姨母阿德莱德说过,“一条是择偶完婚,另一条是谋求职位以维持体面。”

火车载着我越过林荫覆盖的山峦,穿过绿草如茵的牧场,这时我正走上第二条路;我思忖着,我之所以这样做,部分原因是由于我从来没有尝试前者的机缘。

当我在旅伴们面前出现的时候,如果要他们不厌其烦地向我投来目光,那是不大可能的。我想象着自己: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女人,年纪二十有四,已过豆蔻年华,身穿领口镶有米色花边、护腕处由花边组成一个个小球的美利奴羊毛连衣裙;我所以选用米色,是因为阿德莱德姨母曾对我说过,米色比白色更耐用些。

我的黑色披肩在靠近喉部是解开的,因为车厢里很热。用棕色天鹅绒带子系在颔下的棕色天鹅绒女帽,对于象我的妹妹菲利达那样的女性来说是合适的,但戴在象我这样的头上,我总觉得有点儿不相称。

我那厚厚的头发呈现出浅铜色,从头顶中缝分开,顺着过长的脸披散开去,在帽子后面形成一个突出的讨厌的结。我的双眸大大的,在某些光线的映衬下呈现出琥珀色,这是我相貌中的最佳部分;不过这双眼睛太惹人注意了——阿德莱德姨是这么说的。这意味着它们对于女性相适应的魅力全不明白。我的鼻子太短,嘴则过宽。

事实上,我觉得,似乎没有什么是相称的。当我为了将消磨我余生的许多职位四出奔波的时候,对这种旅行我只得采取听天由命的态度,因为,对我来说谋生是极其必要的,我将永远不会得到两个选择中的前者:出嫁。

当我们穿过了萨默塞特的绿色牧场,来到德文的荒野和林木覆盖的山峦的深处。有人告诉我要认真记下桥梁建筑的杰作——布鲁内尔先生之桥,它在萨尔塔什那儿跨越塔马河;过了这座桥,我就把英格兰抛在身后,进入康沃尔地区的杜奇。

饼桥时,我激动得颇为可笑。这时我可并不是一个爱幻想的女子——也许在以后我发生了变化,不过在梅林山庄稍做滞留便足以使最讲求实际的人沉湎于幻想;因此,我不理解为什么我当时会有这种异乎寻常的激动。

这是可笑的,我自言自语道。梅林山庄可能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厦,康南·特里梅林本人大概会象他的名字那样富于浪漫色彩,但那将与你毫无关系。你只能局促于仆人所住的地方,或者栖身于顶楼上,做些关照小阿尔文的事情罢了。

这些人取的是多么有奇怪的名字啊!我深思着,目光凝视着窗外。开阔的沼泽地上太阳高悬,然而那石骨嶙峋的灰色小山看上去却是怪骇人的。那些山头宛如木然滞立、全无活力的人们。

我要去的这一家是科尼什人,科尼什人有自己的独特语言。或许我的名字——马撒·利在他们听起来也是奇特的。马撒!每当听人喊起时,我总是给吓得非同小可。阿德莱德姨母总是这样喊我,可是在家里,我父亲还健在时,他和菲利达从未想到喊我马撒。我一直是叫马蒂的。我情不自禁地感到马蒂比起马撒来是个更加可爱的人。我有些忧愁,也有点害怕,因为我觉得塔马河将会长期地把我与马蒂这个名字分割开来。在我的新职位上,我猜想,要用利小姐这个称呼了;也许带上个小姐,或是,随随便便地直呼利而已。

在阿德莱德姨母的无数朋友中,有一位曾经说起过“康南·特里梅林的困境”,他需要一个合适的人帮助他从中摆月兑出来。她必须具有足够的耐心来照料他的女儿,受过充分的教育以便教她学习,并且风度文雅,这样,阿尔文便不致因接近与她身份不合的人而蒙受其害。显而易见,康南·特里梅林需要聘请的人是一位财源枯竭的贤德淑女。姨母确信我符合这一要求。

在我那当过乡村牧师的父亲谢世之后,阿德莱德姨母骤然而至,把我们带到伦敦。她告诉我们,二十岁的马撒和十八岁的菲利达,都一定会有个社交的旺季。菲利达在这个季节临近末尾的时候终于完婚;而我,仍然守着阿德莱德姨母,历时四年,没有婚配。于是,有一天,她给我指出了上述的两条路。

我向窗外看了一眼。火车进入普利茅斯车站。旅伴们纷纷下了车,可我还是端坐在座位上,注视着月台上的忙碌景象。

就在乘警吹响哨子、火车载着旅客又要启动的时候,车厢的门打开了,走进一个人来。他面带歉意的微笑望着我,仿佛在暗示要与我同坐在一个分隔间,希望我不必介意,而我却把视线移开了。

在我们离开普利茅斯、接近大桥的时候,他开了腔:“你喜欢我们这儿的桥吗,嗳?”

我转过头来,端详着他。

眼前的男人,三十不到,衣着讲究,带有一种乡村绅士的风度。他身穿深蓝色的燕尾服、灰色的裤子;戴的是我们在伦敦称之为“罐式帽”的硬顶礼帽,因为它的形状很象一只罐子。他把帽子放在座位旁边。他的棕黄色的眼睛讥讽地眨着,以致使我感到他有些放荡;他似乎完全了解我一定接受过与陌生男子交谈是不妥当的警告。

我回答道:“是的,的确喜欢。我认为这座桥的技艺是精湛的。”

他微微一笑。这时我们已经越过大桥,进入康沃尔。

他用那棕黄色的眼睛打量着我,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外表有点邋遢。我寻思:他对我感兴趣,是因为此地再无别人值得他注意。我想起来,菲利达曾经说过,因为没有别的女人在场,男人们对我流露出兴趣时,我便应傲然地把他们摆月兑开。“把你自己看作是个临时的代用品,”这是菲利达的格言,“那么,你就会变成这样的一个代用品。”

“旅途遥远吗?”他又问道。

“我想还有一段短短的路程了。我在利斯克德下车。”

“啊,利斯克德。”他伸开双腿,把目光从我身上转移到他的一双靴子的尖端。“你是从伦敦来的?”他又继续发问。

“对。”我回答道。

“你会怀念那个大都市的欢乐的。”

“我曾经在乡下住饼,所以我知道自己希望什么。”

“你要在利斯克德呆下去吗?”

我不敢断言我喜欢这种盘问,不过,这时我又想起菲利达的话来:“对于异性你也太生硬了,马蒂。你把他们给吓跑了。”

我决心至少要维持礼貌,于是回答说:“不,不在利斯克德呆下去,我要去海滨一个梅林的小村庄。”

“噢。”他沉默了片刻,又一次把注意力转向那双靴子的尖端。

他紧接下来的话使我吃惊不小:“我猜想,象你这样明白事理的年轻姑娘不会相信预感……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怎么……?”我张口结舌地说,“一个多么离奇的问题!”

“我可以看看你的手掌吗?”

我迟疑了,带着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我能就这样把自己的手伸向一个陌生人看吗,阿德莱德姨母准会猜想下面就在出现什么不规矩的事了。在这点上我想她可能是对的。毕竟,我是个女人,唯一近在他身边的女人啊。

他微笑地说:“我向你起誓,我的唯一愿望是看看你将来的情况如何。”

“可是我并不相信这一套呀。”

“让我看看好了。”他俯身向前,急速地抓住我的手。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轻得几乎象没有触到;他出神地瞅着我的手,头歪向一边。

“噢,”他开始说道,“你已经到了一生中的转折关头,就要进入一个陌生的新世界,那儿的一切与你过去所了解的不大一样。你必须谨慎……要极其谨慎。”

我冷冷一笑:“你看我是在旅行。如果我对你说我是去探亲,不太可能进入你所说的那个陌生的新世界,你又将如何解释呢?”

“我要说你不是一个非常实在的姑娘。”他的微笑带着顽皮的意味。我不禁对他产生了一点好感,觉得他尽避有些随随便便,但却是个乐天派。与他在一起,在某种程度我也被的乐天性格所感染了。“不,”他接着说,“你是在走向新生活、新职位。准没错儿。在这以前,你在乡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以后你到了城市。”

“我认为,在我的话中已经暗示了这一点。”

“你不必暗示这一点。不过,象这样的场合,这不与我们利害攸关的过去,对吗?这是将来。”

“那么,将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是去一个素味平生的人家,那里充满亡灵。你将要在那个家时在谨慎行事,呃……小姐……”

他等待我接过话头,但我并没有回答他,于是他又继续说道:“你得自谋生计。我见到那里有个孩子和一个男人……也许那人是孩子的爸爸。他们为幽灵所环绕。那儿还有另外一个人……不过也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的话语与其说不时使我困扰,倒不如说其中包含着深沉忧郁的调子。

我猛地抽开手。“瞎扯!”我说。

他没理睬我,双目半闭着。然后又继续说道:“你得照看好小艾丽斯,你的职责将不限于照看她。你一定要当心艾丽斯。”

我感到一阵微微的震颤,这种感觉从脊骨底端开始,仿佛一直蔓延到颈项。这一点,我揣度,就象是使人产生鸡皮疙瘩的感觉。

小艾丽斯!可是她的名字不叫艾丽斯呀。是阿尔文嘛。这使我好一阵困惑不解,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与艾丽斯相近。

这时我感到难受,也有点恼火。那么,我看上去象那个角色罗?难道我竟带上了处于窘境中、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的女人的印记吗?一个家庭女教师!

他在讥笑我吗?他仰靠在车厢的布套上,眼睛依然闭着。我向窗外望去,象是对他和他那荒唐的预言毫无兴趣。

然后他睁开眼,取出手表,带着严肃的神情仔细地看着。完全象是对这段离奇的对话在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似的。

“再过四分钟,”他轻快地说道:“我们就要到利斯克德站了。让我帮你拎包吧。”

他从行李架上把几只提包取了下来。“马撒·利小姐”几个字清晰地写在标签上,“康沃尔,梅林,梅林山庄。”

他并没有用眼去瞥标签,我感到他对我失去了兴趣。

我们到站时,他下了车,把我的几只提包放在月台上。然后他拎起自己的提包,取下戴在头上的帽子,常常鞠了一躬,便离开了我。

就在我低声道谢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向我走来,喊道:“利小姐!利小姐!你就是利小姐吧?”一时之间,我忘记了那位旅伴。

我面对着一位乐呵呵的人。他有着满是皱纹的棕色皮肤,一双红棕色的眼睛,身上穿着灯芯绒夹克衫,戴着一顶推到脑后、似乎已被忘记的圆锥型帽子。淡赤黄色的头发从帽子后面露了出来,眉毛和胡子同样也是淡赤黄色。

“嗳,小姐,”他说,“那么我把你认出来了。这些包是你的吗?把它们交给我吧。我和你以及老彻里·皮很快就到家了。”

他拎起我的提包,我跟在他后面,可是他很快就放慢步子,和我并排走了。

“府邸离这里很远吗?”我问道。

“老彻里·皮会按时把我们带到那里的。”他一边回答,一边把我的提包放进双轮弹簧马车上,我从他旁边上了车。

他似乎是个喋喋不休的人,我克制不住自己,想在到达之前,了解一下即将生活在我周围的一些人的情况。

我说:“梅林山庄这个宅第,听起来象是在山上。”

“可不是,它是建在峭壁顶上,面朝着海,花园伸向海边。梅林山庄和威德登山庄象是一对双胞胎。这两座宅子,立在那里,胆子可大啦,也不怕海水冲过来把它们卷走。不过,它们倒是建磐石上。”

原来有两个宅子,”我说,“我们有近邻罗。”

“说起来,住在威德登山庄的南斯洛克家族在这里已有两百年了。他们离我们一英里多,中间隔着梅林海湾。两家原来一直是好邻居,直到——”

他停住了,我从旁提醒说:“直到……?”

“你很快就会听到的。”他回答。

我想在这个问题上寻根究底会有失我的尊严,于是使改变话题。“他们雇用了很多仆人吗?”我问。

“这里有我、塔珀蒂太太和我的女儿——戴茜和基蒂。我们住在马厩上面的房子里。住在府里的有波尔格雷太太、汤姆·波尔格雷以及小吉利。你不要把吉利称作仆人。只是他们收养了她,她被看作是仆人。”

“吉利!”我说,“那可是个不寻常的名字。”

“吉利弗劳尔。雷铿·詹尼弗·波尔格雷有点傻气,给她取了这样一个名字。难怪那孩子是这么个样子呢。“

“詹尼弗?是波尔格雷太太?”

“不,詹尼弗是波尔格雷太太的女儿,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腰身挺细,你可能还没见过象她那样细的腰身哩。她一直不与别人来往,直到有一天她躺在草堆里——可能是在紫罗兰的花堆里,与一个人在一起。于是,在我们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小吉利隆生了;至于詹尼弗——一天早上她走进大海去了。我们认为,谁是吉利的爸爸是没有多大疑问的。”

我缄默不语。见我对此缺少兴趣,他感到失望,接着说道:“她并不是头一个。我们晓得,她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杰弗里·南斯洛克无论到哪里,都要留一串私生子。”说到这里,他笑了,侧过脸来望着我。“你不必拘束,小姐。他不可能伤害你。鬼魂不可能伤害一个姑娘哩。关于杰弗里·南斯洛克现在就这些了……只不过是个鬼魂罢了。“

“那么他也死了,他并没有……跟着詹尼弗投入大海?“

我的问话使塔珀蒂吃吃笑了,“没有。他是在一次火车事故中死的。你一定听说过那次车祸。那里火车正好开出普利茅斯,出了轨,翻到河岸上。死伤很惨重。杰弗里先生正在火车上,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罗。于是他就完了。“

“嗯,我将碰不到他了,不过我想,我会见到吉利弗劳尔的。仆人就是这些吗?”

“还有几个古怪的小伙子和姑娘——有些在花园里干活,有的在马棚里干活,有的在家里干活。不过现在不象过去了;女主人死后,情况变了。”

“特里梅林先生大概是个非常悲伤的人吧,我想。”

塔珀蒂耸起双肩。

“她死了有多久?”我问。

“我想,大概一年多一点。”

“他刚刚决定需要给阿尔文请个家庭女教师吗?”

“到现在为止,已经请过三个家庭女教师了。你是第四个。她们没有留下来,她们一个也没有留下。布雷小姐和加勒特小姐呢,她们两人说,这儿对她们来说是太清静了。还有个詹森小姐——一个真正的美人,但是她被解雇。她拿走了并不属于她的东西。怪可惜的,我们都很喜欢她。她似乎把住在梅林山庄看作是一种特权。喜爱古老的房屋是她的癖好,她说是这样对我们说的。呃,看起来,除此之外,她还有别的爱好,所以她离开了。”

我此刻把注意力转向辽阔的原野。已是八月下旬,当我们穿过两旁都有斜坡的车道时,我时而向长着谷物的田地瞥上一眼,我们不时经过由科尼什灰色石头建成的村舍,从外观看来,那是阴森而又孤寂的。

透过山峦的起伏处,我对大海望了一眼,心绪好转了。看来风景的特征变了。岸上的花卉仿佛长得更多;松树的香气我可闻到;倒挂金钟属在道旁茁壮生长,烂漫的花儿开得比我们教区牧师家花园里所培植的还要繁茂。

我们从一座陡峭的小山那儿离开干道,向着离海更近的低处驰去。我看到我们的马车走在一条盘山道上。在我们面前伸展开去的是令人惊叹不止的美景。笔陡的山岩拔海而起,屹立在锯齿般的岸边;那里草儿青青,鲜花怒放,我看到海簪和红白缬草,夹杂着浓艳的深紫色的石南属植物。

终于,我们底邸。在我看来,它象一座立于峭壁高处的城堡——用花岗岩建成,象这一带我所见到的许多房子那样,只是它十分壮丽、雄伟——一所存在了几百年的房子,而且还将继续存在几百年。

“这些土地都属于主人,”塔珀蒂自豪地说,“如果你从海湾望过去,你会看到威德登山庄。”

我果真放眼望去,看见了那座房子。象梅林山庄一样,它也用灰色石料建成。不过它各方面都小了些,建得也晚。我对此没有多注意,因为我们已经接近梅林山庄,很明显,这座府邸对我来说更有吸引力。

我们登上高处,两扇结构复杂的铁门横陈在我们眼前。

“开门!”塔珀蒂喊道。

大门边有个小门房,房门口坐着一个妇女,正在编织着什么。

“嗳,吉利姑娘,”她说,“你去打开门,可怜可怜我这不中用的腿吧。”

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坐在老太婆脚边的孩子。她顺从地站起来,来到大门口。这个女孩相貌不凡,长而直的头发几乎是白色的,两只眼睛又大又蓝。

“多谢了,吉利姑娘,”当彻里·皮拖着车子欢快地通过大门口的时候,塔珀蒂说道,“这是小姐,她来这儿照顾阿尔文小姐。”

我窥视着那一双茫然若失的蓝色眼睛,那双眼睛带着深不可测的神情盯视着我。老太婆走到大门前,塔珀蒂介绍道:“这是索迪太太。”

“你好,”索迪太太说,“我希望你会高兴和我们在一起。”

“谢谢你,”我回答首,勉强把视线从女孩子身上移向老太婆,“我但愿如此。”

“是的,说真的,希望这样。”索迪太太补充了一句。这时她摇摇头,似乎害怕她的愿望多多少少会落空。

我转过脸来看那个女孩子,但是她已不见了。我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能够想象的唯一可藏躲的地方是在紫阳花丛的后面,我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硕大的紫阳花,花色是深蓝的,一如这大海的颜色。

“那孩子不爱说话。”当我们走上环形车道时,我谈了自己的看法。

“是的,她说话不多。唱歌她可喜爱哩。她常常一个人走来走去。不过,说话——可不多。”

环形车道大约有半英里长,道路两旁紫阳花争奇斗艳,倒挂金钟属植物点缀其间,透过松树的空隙,我看见了大海。这时,我望望这座宅第。房前是一片开阔的草坪,草坪上有两只雄孔雀翘着尾巴走在一只雌孔雀前头,要开屏时,它们那异常可爱的尾巴便在身后展开来;另外一只栖息在一堵石壁上。两棵又高又直的棕榈树,分立在门廊的两旁。

这座宅第比我从盘山道上看时所想象的要大得多。这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但是辅展得广,呈L字形。阳光照射在竖框窗子的玻璃上,我立即发觉有人正在窥伺我。

塔珀蒂从辅有石子的通道,进入前门廊,我们一到,门就打开了,我看到一位妇人站在那儿。她的灰白的头发上戴了一顶白帽子,身材高大,长着一副鹰钩鼻子;由于她具有一种显而易见的颐指气使的派头,勿需说明,我就晓得她是波尔格雷太太。

“我猜想,你旅途一定很愉快,利小姐。”她先开了腔。

“对,很愉快,谢谢你。”我告诉她。

“很疲劳,需要休息一下,我敢肯定。跟我进来,到我的房间来喝杯茶。把提包放下来,我让人给你送去。”

我感到如释重负。这个女人驱散了我的恐惧不安心理,我意识到这种心理当我在火车上遇到那个男人的时候便产生了。乔·塔珀蒂那些死亡与自杀的故事自然无助于使这种心理消失。但是波尔格雷太太是一个容不得胡闹的人,我对此是确信无疑的。她似乎讲述了一些带常识性的看法,可能因为旅途劳顿,听了以后我觉得挺满意。

我向她道谢,并说我会很喜欢她的茶,她便领头进了屋子。

我们进到一个大厅,这在过去一定是当作宴会厅使用的。地面用石板辅成,用木柱支撑的屋顶是那么高,以致于我觉得这个大厅的屋顶一定伸展到这座宅第的顶端。大厅里雕梁画栋,一端建有高台,高台后面是个敞开的大壁炉。高台上置有狭长的餐桌,餐桌上放着锡制器皿和餐具。

“漂亮极了。”我不自觉地说道;波尔格雷太太听了很满意。

“擦亮这些家具是由我亲自监督的,”她告诉我,“现在,你得留神姑娘们。塔珀蒂的那两个女儿是一对轻浮的姑娘,我可以告诉你。你要有能够从这儿看到地角的眼睛,看看她们要干些什么。那是蜂蜡和松脂,它们的掺合剂,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都是我一手制作的。”

“这无疑是你的功劳。”我恭维她。

我随着她来到大厅尽头的一道门前。她打开门,在我们面前是一段大约有六级台阶的短楼梯。她指的一道门立在左边。她犹豫了片刻,把门打开了。

“礼拜堂。”她说。我瞥见地面上辅的是蓝灰色的石板,里面有一个祭坛、几条板凳。这地方有一股潮气。她很快就把门关上了。

“现在不用这个地方了,”她说,“我们到梅林教堂去做礼拜。教堂就在村子里,海湾的另一边……就在威德登山庄过去一点的地方。”

我们拾级而上,进入一个房间,我一望便知这儿是餐室。餐室很宽敞,墙上挂着装饰挂毯。餐桌擦得很光滑,在几个橱子里,放着精美的玻璃杯和瓷器。地板上辅着蓝色地毯,透过很大的窗户,可以看到一个有围墙的院子。

“这里不是你住的地方,”波尔格雷太太对我说,“不过,我想先带你看看这座房子的正面,然后再带到你的房间去。正象他们说的,你也要了解这一带的位置。”

我谢了她,理解到这是一个圆通的方式,好让我知道,作为一个家庭女教师,我绝不要指望混为家庭的一个成员。

我们穿过餐室,到又一段楼梯口,上了楼梯,来到一个似乎更加深入宅子内部的起居室。墙壁上蒙有精美绝伦的花毯,椅背和椅垫也以同样的方式装饰着。我可以看出家具极为古色古香,闪烁着蜂蜡和松脂的光泽,这一切反映了波尔格雷太太的精心管理。

“这是潘趣酒室,”她解释道,“长期以来一直这么叫的,因为全家人就在这儿喝潘趣酒。我们仍然保留着府里的老规矩。”

在这间屋子的尽头一另一段楼梯;没有门通向楼梯,只有一个沉甸甸的锦缎帘子挂在那里。波尔格雷太太把它拉到一边,我们上了楼梯,来到画廊。画廊的墙上悬挂着一排人物肖像。我将每张肖像飞快地扫了一眼,想知道康南·特里梅林的像是否也在里面;但是,我一眼就看出画面上的人没有一个是穿着现代服装的,因此,我估计,他的画像还没有跻于他的祖辈行列。

有几扇门从画廊通出去,我们很快沿着画廊来到尽头的一道门前。当我们穿门而过时,我发现我们来到了宅子的另一翼。我想,这大概是仆人们的住处,因为先前的那种宏伟气派不复存在了。

“这儿,”波尔格雷太太说道,“是你的住所。在这条走廊的尽头会看到楼梯。你的房间就在上面。不过,还是先到我的起居室来喝茶吧。我一听到乔·塔珀蒂的声音,就叫戴茜准备好茶,所以现在不用等多久了。”

“我恐怕还要有一段时间才会熟悉这个宅子的路哩。”我说。

“你不要花多长时间就会熟悉的。不过,你出去的时候,别走我带你上来的路。你要走另外一道门;在你打开行李、休息一会儿之后,我就指给你看。”

“你太好了。”

“是啊,我实在想让你快快乐乐地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常说,阿尔文小姐需要管束。我怎么可能顾到她呢,我的事情真太多了!如果让阿尔文小姐来占用我的时间,那这个地方就要折腾得乱七八糟了。不,她需要的是一位明白事理的家庭女教师,似乎,他们很不容易雇到这样儿的。可不是吗,小姐,要是你让我们看到你能照看好这个孩子,那你就太受欢迎了。”

“我估计在我之前已经有好几位了,”她看上去面色有点发白,于是我很快接着说道,“请过别的几位家庭女教师了。”

“噢,是的。不太好,她们都是这样。詹森小姐最好,不过似乎她有些毛病。你完全能使我非常惊奇。可是她大大欺骗了我!”看起来波尔格雷太太仿佛认为任何能够那样做的人,都一定很精明。“说实在的,我猜想,正象他们说的那样,知人知面难知心。当那件事传出来的时候,塞莱斯蒂尼小姐感到心烦意乱。”

“塞莱斯蒂尼小姐?”

“威德登山庄的姑娘。塞莱斯蒂尼小姐常来这里。她是一个安静的姑娘,爱这个地方,如果我稍微移动一件家具,她就会发觉。那就是她和詹森小姐相处和睦的原因。你瞧,两个人都对古屋感兴趣。多么可惜!多么令人吃惊!你会遇上她的,就象我说的那样,几乎没有一天她不来这儿。我们之中一些人认为……噢,天哪!好象我的话说得太多,要出格了,啊,你正等着喝茶哩。”

她猛地推开门,我们就象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到处弥漫着的古老氛氛消失殆尽。这是一个只与现代相谐调、而不合于其它时代情调的房间。我意识到这证实了我对波尔格雷太太的看法。房间里,椅背上蒙着套子;角落里有古董架子,架子上满是瓷器摆设,其中包括一只玻璃拖鞋、一头金猪和一只题有“韦斯顿之赠品”字样的杯子。在这个满是家具的房间里要走动一下几乎都是不可能的。甚至在壁炉台上,德累斯顿的牧羊姑娘也象在与大理石的安琪儿争夺一席之地。还有一座滴答滴答作响的稳重的镀金钟。仿佛到处都是椅子、小几。室内的陈设告诉我波尔格雷太太是一个有强烈个性的女人,这个女人尊重她认为理所当然是正确的事物。

还有,我感到这个房间有一种令人欣慰的正常气氛,正和我对这个女人持有的看法一样。

她望着大桌子,不耐烦地啧了啧嘴;然后走到铃绳边拉了拉绳子。只过了几分钟,便走来一个有着秀美而机灵的眸子的黑发姑娘,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把银茶壶、一盏酒精灯,以及碟子、茶杯、牛女乃和糖。

“也到时间了,”波尔格雷太太说,“东西放在这儿吧,戴茜。”

戴茜望了我一眼,几乎只是眨了一下眼皮。我并不想冒犯波尔格雷太太,因此装作没有注意。

这时波尔格雷太太说道:“这是戴茜,小姐。你发现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就告诉她好了。”

“谢谢你,波尔格雷太太;谢谢你,戴茜。”

她们两人看上去都有几分吃惊。接着,戴茜行了个小小的屈膝礼,对于行这种礼,她仿佛有点害臊,然后走了出去。

“现在……”波尔格雷太太咕哝了一声,点燃了酒精灯。

我见她打开橱子,取出放在盘子上的茶筒。

“晚餐,”她接着说,“八点开始。你的晚餐将会送到房间。可是我想你一定需要一点兴奋剂。那么,在你喝了茶、看了房间之后,我就引你去见阿尔文小姐。”

“她这时在做什么呢?”

波尔格雷太太皱了皱眉头。“她这时总是独自在哪里玩。她一个人走开了。主人不喜欢这一点。这就是他急于给她找个家庭女教师的原因了,你瞧。”

我开始明白了。现在我可以断定阿尔文将是个难以管教的孩子。

波尔格雷太太取出一点茶末放进茶壶里,那茶末象金粉一般,然后她向壶里冲进开水。

“她喜欢不喜欢你,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天气。”波尔格雷太太继续说,“她简直叫人不理解。这里的人,有些她很喜欢,有些她不喜欢。她特别爱詹森小姐。”波尔格雷太太伤心地说,“可惜,她有她的习惯。”

她在壶里搅拌着茶,盖上暖套,又问我:“加牛女乃吗?加糖吗?”

“好的,请来一点。”我说。

“我总是这么说。”她说道,认为我需要安慰,“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一杯好茶了。”

我们边喝茶,边吃饼干。饼干是波尔格雷太太从她放在柜中的饼干筒里取出来。我估计,此刻我们在一起端坐的时候,主人康南·特里梅林不在家。

“他在西边很远的地方有一份财产,”波尔格雷太太告诉我,“在彭赞斯地区。”她在象这样轻松的时候,说话中所带的土语就更明显。“他总是经常去看看那里的情况。这份财产是他的妻子遗留给他的。现在他是彭德尔顿家族的一员了。他们是从彭赞斯地区来的。”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问道。

她看上去略微有点吃惊,我明白了,我的问话冒犯了她,因为她带着傲慢的口气说道:“他有空的时候就回来。”

可以看出,如果要让她对我有良好的看法,我就得严格地按照常规办事;大概,一个家庭女教师提一些有关主人行踪方面的问题是不合礼仪的。波尔格雷太太谈到他是无可非议的,因为她是个享有特权的人。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我必须尽快使自己适应新的地位。

不一会儿,她把我带到我的房间。这是一间有着几个大窗户的宽敞房子。从窗口望出去,前面的草坪、棕榈树、入口处等优美景色一览无遗。为我准备的床是个四柱卧床,看来与其它家具配合谐调;尽避这是张大床,但在这个大房间里,它也相形见绌了。地板上辅有地毯,板面擦得那么光滑,以至走在地毯上似乎都有些儿危险。我看得出,波尔格雷太太对所看见的一切都爱擦得锃亮,这是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房间里有个高脚橱柜和五斗橱;我还注意到,除了我进来的那道门之外,还有一道门。

波尔格雷太太随着我的目光望去,“那是书房,”她说,“再过去就是阿尔文的房间。”

“噢,是这样,原来书房把我和她隔开了。”

波尔格雷太太点了点头。环视一下房间,我看到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围屏,当我走近时,我注意到它遮挡着一个坐浴浴盆。

“任何时候你要是需要热水的话,”她说,“拉一下铃,戴茜和基蒂就会把水送来的。”

“谢谢你。”我望了望敞开未用的火炉,想象着冬天里烧得正旺的火焰。可以料想,我在这儿将是挺舒服的。

“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你是住这房间的第一个家庭女教师。其他家庭女教师总是睡在阿尔文房间另外一边的一间房子。塞莱斯蒂尼小姐考虑这间更好些。我要说,这是一个更为舒适的房间。”

“那么我要感谢塞莱斯蒂尼小姐了。”

“一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她考虑到阿尔文小姐的身世。”波尔格雷太太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她是否在想主人的妻子死了刚满一年,或是在想,哪一天他又要结婚。谁又会比这位邻居更适合做他的妻子呢?她是那么疼爱阿尔文小姐。大概他们要再等一段相当的时间。

“你想先洗沐,再打开提包吧?再过两小时就开晚饭。你大概想先看一看书吧。”

“谢谢你,波尔格雷太太。”我说,“不过,我想我还是先洗一洗、打开提包。”

“很好,可能你还想稍微休息一下。旅行是非常累人的,我很了解。我派戴茜送热水上来,饭菜可以送到书房去。也许你宁愿这样?”

“和阿尔文小姐一起进餐吗?”

“她平时把饭菜拿到她爸爸那里,与他一起吃,她喝牛女乃、吃点心的时候,就不去他那儿了。所有的孩子从八岁起就和家里人在一起用餐了。阿尔文小姐的生日在五月。”

“还有别的孩子吗?”

“噢,天啊,没有!我是在讲从前的孩子的情况。这是一条家规,你瞧。”

“啊,是这样的。”

“好了,我要走了。如果晚餐前你想到院子里散散步,你可以去。拉铃找戴茜或是基蒂以及任何其他有空的人,都会把以后要走的楼梯指给你看。那楼梯通到菜园,不过你从那里可以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你不会忘记——晚餐是在八点钟。”

“在书房。”

“你愿意在自己的房间吃也可以。”

“那么,”我补充一句,“在家庭女教师的地盘里。”

她不明白这句话该怎么理解,而波尔格雷太太不明白什么的时候,她就置之不理。过一会儿,便只剩下我自己呆在房间里。

她刚一离去,对这个宅第的陌生感便仿佛将我包围起来。我意识到一种宁静——一座古老宅子的令人恐惧的宁静。

我走到窗前,向外眺望。我和塔珀蒂一起乘车来到这里仿佛是很久远的事了。我听到可能是红雀的鸟儿在八月里的啁啾。

我望了望别在我短外套上的表,时针刚过六点。离吃饭还有两个钟头。我拿不定主意是否拉铃让戴茜或是基蒂送些热水来;可是我却发现自己的眼睛转向房间的另一道门——通向书房的门。

书房毕竟属于我的范围,我有权利察看一番,于是我打开了门。这间房子比我的卧室还大,只是也有同样类型的窗户,窗户上配有窗座,窗座上辅有红色长毛绒垫子。房间的中央摆着一张大方桌。我走到桌子边,看见上面有些刮痕和墨迹,因而我猜想特里梅林世代子弟都是在这张桌上读书。我试着想象康南·特里梅林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坐在这张桌子边的情景。我想象他是个勤学的男孩,与他误入歧途的女儿迥然不同,这个难以训导的孩子将成为我的难题。

桌子放了几本书。我查看一下。这些都是儿童读物,包括故事和其它一些文章,看上去都是提高性质的读物。还有一个练习本,上面潦草地写着“阿尔文·特里梅林,算术”。我将本子翻开,看看几道算术题,绝大多数答案都是错的。又信手翻翻,翻到一个女孩的素描,我立刻认为画的是吉利,我在门房门口见到的那个孩子。

“不坏,”我低声说道,“原来,我们的阿尔文是个艺术家。了不起。”

我又合上本子。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我一来到这里时就产生了,这便是我正受着监视。

“阿尔文!”我冲动地喊起来,“是你吗,阿尔文?阿尔文,你藏在哪里?”

没有回答,我窘得满面通红,在一片寂静之中自觉相当荒唐。

我立即转身回到自己房间。我拉了拉铃,当戴茜出现时,我要她送点热水来。

在我把提包打开、将东西挂起来之前,已经将近八点,当座钟正好敲击八下的时候,基蒂端着托盘出现了。上面放着一只烤鸡腿和蔬菜,一个有盖的锡器里放着女乃油蛋糕。

戴茜说:“小姐,你是在这儿吃,还是在书房里呢?”

我决定不在书房里吃,在那里我觉得有人从远处望着我。

“就上这儿好了,戴茜。”我答道。这时,戴茜看上去象是想讲话似的,于是我补充一句:“阿尔文小姐在哪里?这似乎奇怪,我还没有见到她哩。”

“她是个坏东西,”戴茜嚷道,“你知道要是基蒂和我碰上这样恶作剧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情况?一顿狠揍——那就是我们所得到的,事后在一个地方很不舒服地坐着。她听说新的小姐要来,所以就跑开了。主人不在,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直到威德登山庄的仆人跑来说她在那儿——去看塞莱斯蒂尼小姐和彼得少爷了。如果你的确想了解的话,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这是对一个新来乍到的家庭女教师的一种抗议。”

戴茜走到我的身旁,用擘肘轻轻碰我一下。“塞莱斯蒂尼小姐确实把这个孩子宠坏了。那样宠她,使你认为她就是塞莱斯蒂尼小姐亲生的女儿。听,多象是马车的声音。”戴茜在窗户边向我打手势。我本觉得不应当与一个仆人一起站到窗户那里,来偷偷注视下面的情况,但是要去看个究竟的诱惑力对我来说是强烈了。

于是,我站在戴茜身边,望着她们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女人,我判断她和我年龄相仿,也许大上一岁;还有一个孩子。我几乎没有注视那个女人,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个孩子身上了。我的成功要决定于她呀,因此十分自然,我的目光最初几分钟只落在她身上,而不是别人。

从我所能看到的部分来说,她似乎很平常。她的身材要比一般八岁孩子高些;她的淡棕色头发编成辫子,我料定那辫子很长,因为它是盘在头上的;这给了她一种成熟的外貌,我认为她太早熟了。她穿一件棕色方格花布连衣裙,一双白色长统袜,和带有踝带的黑鞋。她看上去象一个妇人的缩影。出自一种难以名状的原因,我的兴致低落了。

奇怪得很,她似乎意识到有人在注视着她,眼睛往上一挑,我不自觉地向后退去。不过我相信她看见了我这一举动。我感到在我与她见面之前,我已处于不利地位。

“又在恶作剧了。”戴茜在我身边咕哝了一句。

“也许,”我在走到房间中央的时候说道,“看到新来的家庭女教师她有点吃惊。”

戴茜突然大笑起来,“什么,她会吃惊!对不起,小姐,不过这句话实在太使我发笑,实在是好笑。”

我走到餐桌边,坐了下来,开始用餐。戴茜正要走,这时,有人敲门,基蒂走了进来。她向姐姐做了个鬼脸,亲昵地朝我莞尔一笑。“噢,小姐,”她说,“波尔格雷太太说你吃完饭后,是否愿意下楼到潘趣酒室去一下?塞莱斯蒂尼小姐在那儿,想见见你。阿尔文小姐已经到家了。她们希望你尽快下去。现在阿尔文小姐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我吃完饭就来。”我说。

“那么,吃完饭请你拉一下铃,小姐,我和戴茜就来给你带路。”

“谢谢你。”我重又坐下,从容地吃起晚饭来。

我起身走到梳妆台的镜子前。我看到自己这时分外容光焕发,这很中我的意;我的眼睛看上去仿佛明显地闪烁出琥珀色。戴茜和基蒂离开已有十五分钟了,我想象波尔格雷太太、阿尔文和塞莱斯蒂尼小姐等我一定等急了。但是我不想象许多家庭女教师那样成为可怜的小堡。如果阿尔文和我判断的一样,那就需要在一开始就让她看出,我是来负责管教她的,必须受到尊重。

我拉铃,戴茜出现了。

“她们在潘趣酒室等你,”她说,“阿尔文小姐晚饭的时间早过了。”

“遗憾的是,她没有早些赶回来。”我从容地回答道。

戴茜吃吃发笑的时候,她那似乎要挣破棉布紧身胸衣的丰满胸部震颤起来。我能看出,她喜欢笑。我断定她与她的妹妹都单纯开朗。

她领我到潘趣酒室去,我与波尔格雷太太到我住处来的时候曾经经过这里。戴茜把帘子拉到一边,带着戏剧性的姿态喊道:“小姐到!”

波尔格雷太太端坐在一把后背蒙着毛毯的椅子上,塞莱斯蒂尼小姐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阿尔文站着,她的两只手在背后交叉着。我认为她看上去极为做作。

“啊,”波尔格雷太太说着,站起身来,“这是利小姐。南斯洛克小姐一直等着见你。”她的口气略带一点责怪。我知道她的意思。我不过是个家庭女教师,却让一位名门闺秀等到我吃完饭。

“你好!”我招呼道。

她们露出惊讶的神色。我想我本应该客套一番,或是做出点姿态,表示我意识到我卑微的地位,但我知道孩子的一双蓝眼睛在盯视我;确实,在一开始的当儿,除了阿尔文之外,其余的人我都没有觉察到。她的两眸蓝得令人吃惊,我想,她长大的时候将会是个美人儿。我不知道她是象爸爸还是象妈妈。

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小姐站在阿尔文的旁边,一只手放在小泵娘的肩上。

“阿尔文小姐来看我们,”她说,“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我是威德登山庄的南斯洛克小姐,你可能已经看到那座房子了。”

“从车站来的路上看到了。”

“我相信你不会对阿尔文发脾气的。”

阿尔文怒气冲冲,眼睛闪闪发光。

直视着那目中无人的蓝眼睛,我答道:“我几乎不可能为我到来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去责怪她,是吗?”

“她把我……把我们……都看作是她家庭成员的一部分,”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继续说,“我们一直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

“我相信,这对她来说是极大的愉快。”我回答;这才第一次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小姐身上。她比我高些。但是根本算不上是标准的美女。她的头发是一种古怪的棕色,眼睛淡褐色。她脸色苍白,有一种静谧的气氛。我断定她没有什么个性,但是也许是被阿尔文的跋扈和波尔格雷太太惯常的威严掩蔽了光彩。

“我的确希望,”她说,“如果你在哪个问题上需要征求我的意见,利小姐,别不好意思登门找我。你瞧,我是个近邻,我想我在这儿已被视为家庭中的一员。”

“你真好。”

她温和的目光正对着我的目光。“我们希望你在这儿很愉快,利小姐。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谢谢你。我想,”我继续说,“第一件事是让阿尔文上床睡觉。她就寝的时间一定早过了。”

塞莱斯蒂尼的脸上浮现出赞许的微笑。“你说得对。的确如此。她平时是七点半在书房喝牛女乃、吃点心。现在八点早过了。不过今天晚上我来照顾她。我建议你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吧,利小姐。长途跋涉之后,你一定够疲倦的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阿尔文就嚷了起来:“不,塞莱斯蒂尼。我要她照顾我。她是我的家庭女教师,她应当这样,不是吗?”

塞莱斯蒂尼脸上立刻显得受到了伤害,阿尔文却抑制不住胜利的神情,她想显示自己的力量,她不肯让塞莱斯蒂尼督促她回房睡觉,只是因为塞莱斯蒂尼非常想这样做的缘故。

“噢,很好,”塞莱斯蒂尼说,“那么我就没有必要再呆下去了。”

她凝视着阿尔文,象是要孩子恳求她留下,但是阿尔文把好奇的目光全都投射到我身上。

“晚安!”她无礼貌地说,又对我说:“来吧,我饿了。”

“南斯洛克小姐送你回来,你忘记了道谢。”我对她说。

“我并没有忘记,”她顶撞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任何事。“

“这么说,你的记性要比你的礼貌强得多。“我说。

她们惊异了——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或许我自己也有点儿吃惊。但是,我知道,假如我要接受管教她的任务,就必须严格。

她的脸色红涨,两眼变得冷冰冰的。她还要顶嘴,但又不知如何说是好,于是跑出了房间。

“你瞧!”波尔格雷太太说,“怎么样,南斯洛克小姐,都是你干的好事……”

“胡说,波尔格雷太太,”塞莱斯蒂尼说,“当然我要把她带回来。”

“她以后会感谢你的。”我向她保证。

“利小姐,”塞莱斯蒂尼认真地说道,“对这个孩子,你有必要耐心细致一些。她的母亲最近……去世了。”塞莱斯蒂尼的双唇哆嗦起来。她对我微微一笑。“这是不久前的事,这个悲剧似乎还在我的眼前。她是我的好朋友。”

“我理解,”我回答道,“我不会对孩子粗暴的,不过我看她需要约束。”

“当心点,利小姐,”塞莱斯蒂尼走进一步,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臂上说道,“孩子们都是脆弱的小东西。”

“对阿尔文我将尽力而为。”我回答说。

“祝你顺利。”她面带微笑,然后转向波尔格雷太太说:“我要走了,我想在天黑之前赶回去。”

波尔格雷太太拉一下铃,戴茜进来了。

“把小姐送回到她的房间,戴茜。”她吩咐说。“阿尔文小姐喝牛女乃、吃点心了吗?”

“正在吃,太太。”

我向低着头的塞莱斯蒂尼·南斯洛克道了晚安,然后随着戴茜走出房去。

我走进书房,阿尔文正坐在桌边吃牛女乃和饼干。当我走到桌边,在她身旁坐下时,她故意不理睬我。

“阿尔文,”我说,“如果我们一起相处,我们最好能够互相理解,你不认为这是可取的吗?”

“我要关心这个干吗?”她粗鲁地答道。

“可是,你一定要关心的。如果我们这样做,我们将会快乐些。”

阿尔文耸了耸肩。“如果我们不那么做,”她横蛮地说,“你就得走。我会有另外一个家庭女教师。这对我无关紧要。”

她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情注视着我,我知道她在告诉我,我只是个花钱雇来的仆人,要由她来发号施令。我觉得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我第一次理解到依靠别人的仁慈而得到面包和黄油的那些人的心情了。

她的目光恶狠狠的,我真想给她一个耳光。

“这将大有关系,”我回答,“和睦相处要比周围的人闹别扭愉快得多。”

“如果她们不在我们身边……如果我们可以将她们打发走,那有什么关系?”

“和气在世上比什么都重要。”

她对着牛女乃微微一笑,喝完了它。

“现在,”我说,“上床睡觉。”

我和她都站起来,她说:“我自己去睡觉。我不是个婴儿,你知道。”

“也许,我认为你比你实际年龄要小些,因为你要学的东西还有许多。”

她想了想这句话。然后耸了耸肩,这一点,后来我发现是她的特点。

“晚安!”她说,对我下逐客令了。

“当你上了床的时候,我会来道晚安的。”

“没有必要。”

“不管怎么说,我会来的。”

她打开了从书房通向她房间的门。我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我感到非常沮丧,因为我认识到面临的问题的实际情况了。在对待孩子方面我毫无经验。过去每当我想到孩子们时,在我脑海里浮现的是些温顺的、深情的小东西。照顾他们是一件快乐的事情。现在我碰到的却是一个难对付的孩子。假如决定我不适宜承担照顾她的责任,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一个不能使雇主们满意的陷于窘境的女人将会怎样呢?

我可以到菲利达那里去。我可以听从所有人的使唤,做为一个老妈子了此残生。我可不是那种肯轻易依赖别人的人。我将必须找个别的什么差事。

我承认自己有点害怕这样一个事实。在未与阿尔文见面之前,我还没有意识到干这种差事我不会成功。我竭力强制自己不去展望未来的岁月,那时我可能辗转撩淬,永远得不到满足。没有那种重要的魅力,迫于生计而与世斗争——我就属于这类女人;对于象我这样的女人,命运会做出怎样的安排呢?

我想扑到床上痛哭,带着对残酷生活的愤怒痛哭,残酷的现实生活夺去我慈爱的双亲,让我生计无着地来到世间。

我设想自己满面泪痕地出现在阿尔文的旁边。对她来说,这是何等的胜利啊!那绝不是开战的办法,这一战,我肯定,无非是在我们两人之间重又点燃怒火。

我在室内踱来踱去,设法控制我的感情。我走到窗口,放眼望去,从绿茵芊芊的草坪到远处山峦起伏的乡村。我看不到大海,因为这座宅邸是背靠大海而建的,而我住在府邸的正面。我便越过府邸所在的高坡,望向那些绵延的山岗。

如此的美景!却如此没有平静,我想。内心是多么矛盾。我倚窗而立,探头向海湾眺望时,可以看到威德登山庄。两座府邸并立在这儿已有数百年。世世代代的南斯洛克们,祖祖辈辈的特里梅林们,定居在这里,密切交往,因此完全可能,一个家族的轶事就是另一个家族的轶事。

我从窗边转过身来,穿过书房向阿尔文的房间走去。

“阿尔文。”我轻声唤着。没有回答。可是,她就躺在床上,眼皮紧紧合着,合得过紧。我向她俯去。

“晚安,阿尔文。你知道,我们会成为朋友的。”我喃喃地说。

还是没有回答,她假装睡熟了。

尽避我十分疲乏,但是当晚的休息却落了空。我刚要入睡,又突然惊醒,这种情况反复了好几次,直到我睡意全消。

我躺在床上,环顾房间,只见在时有时无的月光下的家具宛如朦胧的人影。我有一种感觉,我并不是孤单的;在我身边有悄悄的耳语声。我产生一种印象:这座宅子里曾经有过悲剧,如今这种悲剧气氛仍然笼罩着它。

我不晓得这是否归因于阿尔文母亲的不幸离世。她刚死一年;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情况下死的。

我想到对于人世表现出好斗面目的阿尔文。其中必有缘故。我深信,没有一个小孩会无缘无故地宣称与素不相识的人为敌。

我决心找出阿尔文抱这种态度的缘由,决心让她成为一个快乐而正常的孩子。

在睡意来临之际,天已放亮。白昼的到来使我宽心,因为我害怕这座宅子的阴森黑暗。这虽然有些稚气,但却是真实的。

我在书房与阿尔文共进早餐。她傲气十足地对我说,当她爸爸到家时,她就与他一道吃早饭了。

然后,我们就开始教学。我发现她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她比与她年龄相仿的多数孩子读的书都要多,对于功课的浓厚兴趣,使她的目光炯炯有神,几乎忘记了要在我和她之间维持一种不和谐局面的决心。我的情绪开始高涨起来,我思忖着早晚我的工作会取得成功。

午餐有煎鱼和米粉布丁。吃完饭后,阿尔文主动提出带我出去散散步,我感到我与她之间的关系渐渐有了改善。

这个庄园有些树林,她说要带我去看看。

我很高兴她会这样做,于是兴致勃勃地跟在她后面在林间漫步。

“瞧!”她喊道,摘了一朵红花,递到我面前,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

“是水苏花吧,我想。”

她点点头。“你应当摘几朵,放在你的房间里,小姐。这是避邪的。”

我哈哈大笑。“那是过去的迷信。我为什么要避邪?”

“都是这样嘛。他们在墓地里种植水苏花,是因为人们埋葬在那里,把它种在那里是因为人们害怕死人。”

“害怕死人才傻呢,死人是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她把花插进我的上衣扣眼里。我深受触动,她插花的时候,面露亲切的表情。我有一个想法:她对我突然产生了保护的心情。

“谢谢你,阿尔文。”我和蔼地说。

她望望我,一切温柔顿时消失了,而代之以无礼的、满是恶作剧的神情。

“你抓不到我。”她嚷道,便跑开了。

我不想那样做。我喊道:“阿尔文,到这儿来吧。”但是她在树林中已经无影无踪,只听到她在远处的嘲弄的笑声。

我决定返回家去,但是林木蓊蓊郁郁,使我辩认不清方向。我返身走了一小段路,但似乎不是我们来时的方向。恐惧向我袭来,不过我自言自语:这太荒唐可笑了;这是阳光明媚的下午,这里离家不到步行半小时的路程。再说,我不相信这个树林范围很大。

我不会让阿尔文觉得把我带到树林、使我迷了路而开心。于是我断然地地树林中趱行;可是我越往前走,树木越茂密,我知道我们来时没有走过这条路。当我听到树叶劈啪作响,象是被人跟踪时,我对阿尔文的怒火升腾起来,我肯定这孩子就在不远的地方戏弄我。

这时我听到歌声,这是一种奇怪的声音,有点儿走调。这首歌曲在全国各地的客厅里都在唱着,但它并没有使我消除疑云。

“谁啊?”我大声问道。

没有回答,但是在远处,我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孩子,我知道这只能是小吉利,她曾从大门边的紫阳花丛后面窥视我。

我继续快速走着,不一会儿,只见树林逐渐稀疏,透过树丛我看到了一条路;这时我意识到我是置身于通向高地和大门的斜坡上。

索迪太太还象我来时那样坐在门边,手里不辍编织。

“怎么,小姐,”她嚷道,“原来你是出来散步的?”

“我与阿尔文小姐出去散步。在林子里我和她失散了。”

“啊,是这么回事。那么,她跑开了,是不是?”索迪太太摇摇头,这时她走到大门口,拽了拽身后的羊毛线团。

“我想她该会认识回家的路吧。”我说。

“我的天哪,那当然罗。这里的树林,没有哪一处阿尔文小姐不熟悉。噢,你还弄到了一枝水苏花。噢,那很好。”

“阿尔文小姐摘的,她非要插进我的扣眼里不可。”

“啊,是这么回事!你们已经成为朋友了。”

“我听到小泵娘吉利在树林里唱歌。”

“是这样的,她常在林子里唱歌。”

“我喊她,可是她不肯来。”

“她象一只小母兔那样胆小。”

“好,我想,我得走了,再见,索迪太太。”

“再见,小姐。”

我走上环形车道,从紫阳花和倒挂金钟属植物旁经过。我的耳朵竭力搜寻着歌声,但是除了林丛中偶有什么小动物发出声响外,便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我到家时又热又累。我径直朝房间走去,拉铃要水,当我洗沐罢,梳了头,走进书房时,午后茶点已经备好等我了。

阿尔文坐在桌边;她看上去一本正经,绝口不提我们下午的历险,我也没有提及。

茶后,我对她说:“我不知道别的女教师给你订过些什么章程,不过我建议我们上午上课,午饭和午后茶点之间休息,然后再从五点学到六点,这时我们要在一起阅读。”

阿尔文并不回答;她全神贯注地端详着我。

然后她突出问道:“小姐,你喜欢我的名字吗?你是不是认识别的叫阿尔文这个名字的人?”

我说我喜欢这个名字,从未听说过有人也叫这个名字。

“这是科尼什语,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清楚。”

“那么,我就告诉你。我爸爸会讲、会写科尼什语。”她提到爸爸时陷入了沉思。我想:他至少为她所仰慕,她急于得到他的指教。她继续说道:“在科尼什语中,阿尔文的意思是小艾丽斯。”

“噢!”我应声答道,声音有点震颤。

她走到我的面前,双手放在我的膝盖上,仰望着我的脸,庄重地说道:“你瞧,小姐,我妈妈名叫艾丽斯,她已经不在了。不过我的名字还是随着她,那就是我叫小艾丽斯的原因。”

我站了起来,因为我再也忍受不住这孩子的凝视了。我走到窗边。

“瞧!”我说,“两只孔雀到草坪上来了。”

她站在我的肘边,说道:“它们来要吃的,贪心的东西!戴茜快给它们送豌豆来了,它们可清楚哩。”

我并没在望草坪上的孔雀。我此刻记起火车上的那个人的嘲笑的目光,他曾经提醒过我,要当心艾丽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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